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23章 酣夜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此时二人立于沉香亭上,举目看这山亭秋满,岩牖风凉;亭边疏兰染烟,残菊承露。林间黄叶漫天,簌簌而堕,一片旷朗澄明。寒轩逸兴盎然,便吟了一句。

自昨日得寒轩传召,梁勋不敢不从,只依旨来沉香亭赴会。茂苑殿荒置多时,然这小亭清溪,却更生野趣,寒轩故常来此观山赏景。

寒轩今日一身石青,意态沉定,只远眺山色,缄口寡言。梁勋一身妃色,陪于身畔,无端心起惴惴。自封贵妃,天阙曾赐一顶新冠,唤为远岫出晴,白玉而成。秋阳之下,梁勋肤光如雪,与玉色无二。

见梁勋已有怯色,寒轩才淡淡一句:“追枫轩想来景致极佳,远胜此处吧。”

梁勋迟疑一刻,不过坦然一笑:“你知道了。”

寒轩面无波澜,轻言道:“你若得良人,我自然欣慰,若是云梦一场,亦是乐事,我本无意干涉。只是你我既在宫中,便不可不存戒心,亦不可不顾陛下颜面。”

梁勋上前,轻抚寒轩小腹,婉言道:“我来此间,始末原委,陛下心知肚明,又有新妃承宠,纵是有所风闻,想来亦不会过心。”

寒轩轻笑一声:“只怕旁人怂恿,引得陛下骑虎难下。新妃蛰伏已久,必是不甘碌碌。”

梁勋倒不以为意:“若论贤德,陛下恐非无瑕可攻,但其过人之处,便是不图虚名,得失进退,只顾实权真利,不屑旁人议论。你责其负心薄幸,朝臣诘其雷霆专断,天下论其黩武窃国,你可曾见其放在心上?”

寒轩心起涟漪,梁勋向来静默避世,然冷眼旁观,却是一针见血,最是毒辣。而自己身处洪流,却常常当局者迷。思虑至此,寒轩不过一叹:“你自己留心便是。”

 

因寒轩敲打,梁勋便少去追枫轩。然纵不得相见,长日寂寥中,心中亦皆是那丹颜清影。

到了寒衣节当日,阖宫于云清殿夜宴。因非大节庆,便唯有宫中诸人,未见外臣。寒轩知蓝泽孤苦,便亦遣人将其接入宫中同聚。

时入十月,寒轩腹中已微微隆起,此时由梁勋相扶,缓缓入了殿中。天阙一见,忙起身扶住,梁勋便脱了手,坐于侧席之上。

因是家宴,众人皆是寻常服制,反见亲近。寒轩才落座,见杯盏之中,乃一水柔红,便含笑问:“冬日里,竟亦有这暖春之物了?”

蓝泽扬声答道:“府上十亩桃林,有数瓮陈酿,今日入宫,便借花献佛了。”

天阙亦玩味道:“若在寻常,这桃花酒皆是寒食出窖,如皇后所言,这个时节,到底是难得的。”

蓝泽浅笑一声:“陛下有所不知,寒食所用,皆是新酒,酒力尚浅。今日所饮用,乃十五年陈酿,后劲十足,诸位切勿贪杯。本宫当年所进琉璃秋烟杯,正是饮此酒所用,紫雾凝红,最是好看。”

“溪见,那便将此杯取来。”天阙双目含春,盈盈望向寒轩,举杯道:“今日佳筵美酒,更有喜事临门,实是快意人生!”

寒轩亦笑如满月,起身相贺:“臣妾有孕在身,不宜饮酒,便以水代酒,祝陛下佳时常在,喜事常新。”

众人无不附和,皆起身把盏,满饮一杯。

寥寥数人,一场家宴,不过是看天阙与寒轩恩爱情浓,实是了无兴味。

梁勋忽而忆及丹叶,酒入喉头,微生凉意,却教那日温柔怀抱,愈发清晰:秋阳之下,丹叶静静拥着梁勋,了无言语,唯有呼吸起伏,打于玉颈之上。梁勋微微挪动,欲更贴近其肉身,然只觉那坚冷铁锁,生生硌于二人之间。

心上秋风顿起,梁勋自斟自饮,不知不觉间,一壶玉液,便已一滴不剩。

溪见正伴于寒轩身侧,梁勋坐于东首,所去不远。酒过多巡,蓝泽又为众人奉了茶,乃其嬉醉轩后数株茶树所出,天色渐晚,众人意兴阑珊。忽听有宫人入殿,于溪见耳畔低语几句,溪见则对寒轩道:“娘娘,已到掌钥时分,臣下告退。”

天阙亦有薄醉,听得响动,便问:“什么时辰了?”

溪见答道:“回禀殿下,已是戌时了。”

“那就都散了吧!”天阙满面酡红,牵起寒轩素手,满面酣然道,“朕便去溢寒宫歇息吧。”

众人只亦依礼告退,匆匆散去。

溪见才出云清殿,不想梁勋快步走来,轻轻唤了句:“领宫大人。”

平日与梁勋鲜有往来,溪见不免诧异,恭谨回了句:“贵妃娘娘。”

“大人可是要去宇禁阁掌钥?”梁勋面带红潮,双目迷蒙,显见是有醉意。溪见一见,只讷然答了句:“是。”

“本宫今日微醺,欲去沉香亭走走,略散散酒气。便与大人同行吧。”

溪见不敢多言,唯有诺诺,二人便想携出了云清殿,向穹汉门去。

朔风劲过,冬寒早至,吹得梁勋面色发白,那醉眼娇红,便更是纤毫毕现。二人行了一刻,见长街之上,不过数盏昏灯,鲜有来人,梁勋才浅浅一句:“大人日日辛苦,不知这宫中禁钥,当真可保得万全?只怕下人早有对策,大人不过徒劳一场。”

溪见闻言,亦生寂寥神色:“宫中礼制如此,若事无巨细,细究遍察,只怕更是徒劳。不瞒娘娘,当日为陛下大业,臣蛰居宫中数月,便曾向宫中旧人买得一把锁匙,宫中千万身锁,其可尽开。想来宫人之中,此物早是盛行。”

梁勋眉心微动,微嗔一句:“竟有此物?看来宫中法度,不过自欺欺人。”

“娘娘细想,宫中上下千百人,鐍钥之上,当得多少糜费?凡宫中器物,若为下人所用,数目众者,多是粗制滥造,此乃国情,非一朝可改。”

“大人所言有理。”梁勋神色微凝,眸光闪烁,复低低道,“大人已登高位,一身轻松,已再无需此物了。”

“年深日久,早不记得闲置何处了。”溪见亦生谨慎,小心问道,“娘娘怎有心于此事?”

梁勋略有慌神,只遮掩道:“本宫身边几个宫人略有些不安分,本宫恐其私生事端,便问问大人,看可是常情。”

溪见温然答道:“臣下来日得空,定细察严处,惹娘娘劳心,还望娘娘恕罪。”

梁勋不过一笑带过,二人行至茂苑殿边,溪见便施礼告退。梁勋一人,独立夜中,神思飘渺。

风动林响,残更远近,竹影微动。久立风中,梁勋只觉喉头酒气愈重,眼前灯影,亦糊成一团暖光。

停了片刻,梁勋问身边月知:“领宫若留宿于内,都是歇于何处?”

月知不明其意,只如实道:“多在领宫司。娘娘是有何事?现下是掌钥时分,怕领宫司内一时无人,若娘娘有所差遣,待臣下晚些再去通传吧。”

梁勋目光流转,微生笑意,莞尔道:“酒气难散,我一人走走,你先回宫中,备好汤浴,本宫须臾便来。”

因追枫轩之事,梁勋常遣月知留守宫中,月知虽心下不安,却是习以为常,便将信将疑,踯躅向顾缘宫去。独留梁勋一人,眼色一横,疾步向领宫司去。

果如月知所言,领宫司未见一人,偶有人影,亦是于庑房昏灯之下。溪见为领宫,所居规制,必越于众人。梁勋蹑足潜踪,只入了正间去。

房中无灯,唯月华清晖,撒了满地。梁勋怔忪一刻,稍平心绪,便开箱启柜,细细察勘。见用度衣饰,差可分辨,乃溪见所有,便愈发放胆探寻,于这一片昏晦中,翻箱倒柜,上下摸索。

酒意愈浓,方才喉头干渴,因心弦紧绷,亦消解几分,化为胸口一抹暖意。梁勋心头所想,不过是那追枫轩上,一抹柔意似水,一片丹枫幽情。

翻了一刻,仍是遍寻不得,梁勋便盯着柜中一片凌乱,心生苦恼。

方此时,只听得一声清响,吓得梁勋魂飞魄散。即刻转身去看,却见室内空空如也,唯有蟾光斜照,并无一人。

待心神初定,梁勋上前细看,见溪见妆奁之上,原本支起的铜镜,现下只倒于妆台之上。梁勋心下稍安,想是方才鲁莽,不意触动桌案,才引得响动。愣了片刻,梁勋便顺势开了溪见妆台,细细搜寻。过珠翠金石,向深处探去,指尖触及一物,登时令梁勋心弦一颤。取出一看,正是一把锁匙。

梁勋眉目立时舒展,满面含喜,趁着酒意,便一路向山中跑去。

然其不知,溪见见其神色,早觉不妥,已着人尾随其后,探其动向。否则梁勋贵妃之尊,如何能径入其庑房,而不为人所查。

溪见自得了回报,于宇禁阁中草草了事,便急入了溢寒宫中。彼时天阙已卧于榻上,因其酒醉,便昏昏沉沉,手握一卷诗稿,闲闲翻着。寒轩得了通传,只披衣起身,转过帷屏,于耳房之中,见了那满面焦急的溪见。

听溪见将前后略略讲了一遭,寒轩眉心微蹙,低声问道:“那你房中,可有那关钥?”

“臣下早已将其带出宫外,如何敢留于内禁,遗患来日。”

寒轩容色微抿,思忖一刻,复道:“那想来无事,他既寻不得,定会偃旗息鼓,自己回宫,纵是往追枫轩去,开不得锁,亦是惘然。你且着人盯着顾缘殿,今夜若还生枝节,则即刻来回本宫。”

溪见点头应允,方欲离去,却听得屏扇之外,有枝雨声声疾呼:“娘娘,陛下已然歇下了,若有何事,明日再来回吧。”

然来者只变本加厉,愈发扬声:“陛下!臣妾有要事!要即刻求见陛下!”

听得来者是思澄言,寒轩心中便知不好,想趁天阙未曾转醒,赶紧前去阻拦。奈何刚回寝殿之中,便听得榻上沉沉一语:“出了何事,要瑄妃夜闯溢寒宫?”

 

而那边梁勋,不过紧紧握着那把锁匙,一路跌跌撞撞,向华灯渐稀之处去。

玉宇净纤埃,云汉霜月辉。寒光万里,众星敛尽,照于苍苔之上。玉阶无人,梁勋牵衣独行,只听得松涛鹤唳,重露偷垂。

穿花过木,踏一地红叶,梁勋未见丝毫迟疑,径入了追枫轩,一心奔向耳房之中那一点幽光。

梁勋一把将门拉开,只见一盏残灯下,丹叶一身素衣,正满面愕然,怔怔看着梁勋。

丹叶尚未回神,梁勋不由分说,飞扑入丹叶怀中,疯也似地解开丹叶衣带。一路向下摸索,只摸到那坚铁之上,便将手中钥匙,瑟瑟插入锁眼之中。

锁开之时,听得一声轻响,于这静夜之中异常明晰。

丹叶惊魂甫定,看着梁勋满面红潮,急喘起伏,点点酒气,自梁勋口鼻中逸散而出,打于丹叶素面之上。丹叶闻得酒气,更兼望住梁勋那一对明眸,不觉心潮激涌,喃喃一句:“娘娘……”

未及丹叶说完,梁勋只深长一吻,一手轻轻揽上那如山背脊,一手将其衣中铁锁,一把扯出,重重摔于壁脚,撞得那纱门一震,其上双影,亦是应声而动。

丹叶终是晓悟,亦一把抱紧梁勋,翻身将其压于身下,云梦乍起,鱼水交融。那一股暖意,漫及梁勋周身,梁勋只任由自己放纵沉沦,再不顾山雨欲来。

他从未这般快乐,此间彼处,二十余年来,他都不曾有此刻这般快乐。

 

然欢愉向来不得长久,那静夜之中,渐渐有异动传来。

“陛下!陛下三思!”似是寒轩,语意张皇,苦苦哭求,“您若此去,终是冤了勋儿,勋儿来日当如何自处?阖宫当如何议论陛下?朝中当如何揣度宫闱?陛下……”

而寒轩语中急切惶恐,只生生为天阙一语斩断:“皇后身怀六甲,当以子嗣为重,内宫琐事,朕自会查明。”

脚步越来越近,分明向此处而来。梁勋好似猛然惊醒,丹叶亦听得真切,然这幽仄耳房,一扇小门,二人早无处可逃。只可任凭那通明灯火,飞快到了近前。

门被一脚踢开,天阙怒不可遏,目眦欲裂,只看得那昏灯之下,二人尚相互怀抱。

只看了一眼,天阙便再不愿看,转身而去,略行几步,背对二人,怒发冲冠,久久不能言。而二人稍得回神,便慌忙整顿衣衫,出了耳房,双双跪于廊下。

身畔宫灯幢幢,照得那满庭红枫一色卵石,更见悠然之态。

抬首望去,天阙横眉冷眼,满面怫然。而身畔瑄妃,则颇有得色。无奈寒轩满面焦灼,却无计可施,不过静立一旁,待天阙发落。

听得天阙鼻息沉浮,见红叶飘然旋落,清朗良夜之下,梁勋好似突然惧意全无,只满心沉静,等那命运挫磨。

“瑄妃连夜来报,朕还不敢相信!”天阙瞋目切齿道,“不想竟让朕亲眼撞见,偷欢狎昵,不堪入目!”

瑄妃自当趁势攻讦,巧笑道:“贵妃娘娘,嫔妾漏夜见娘娘您失魂落魄向后山去,本想是您酒醉,便着人相随,以防闪失,不想您竟是来此寻欢不轨。此乃宫中大事,嫔妾不得不面呈皇上,还望您恕罪。”

“贵妃?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朕听着都只觉羞愧难当,如狗血喷头!”天阙怒骂道,“梁氏悖逆,即刻褫夺封号,降为媛,你不是钟情此处么,便禁足于这追枫轩,再不得出一步!”

“陛下!”寒轩梨花带雨,一把跪到天阙身前,“今日之事,既是陛下亲眼所见,臣妾不敢多言,然勋儿入宫原委,陛下与臣妾心知肚明,陛下只当是臣妾之过,放勋儿一马吧。”

“皇后娘娘,此事乃众人亲眼所见,鐍钥皆在房中,乃人赃并获,不知还有何游词矫饰,可将其轻饶素放?”思澄言愈发得意,满面媚笑,蔑然看着寒轩。

此时却听得梁勋一语:“寒轩,不必了。是我自己做下的,早知如此,今日事破,便也心安了。”

寒轩不肯轻易松口,只哀哀对天阙道:“陛下,勋儿还尚年轻,到底是臣妾害了他……”

“皇后所言,朕心中清楚,然并非如此,朕便可由得他与一个小小宫人苟且私通!”天阙面色铁青,语气不容置疑,“朕知你心疼他,但他自己不知廉耻,乃自作孽,怨不得旁人。皇后有孕,应善自安养,此后亦不必来此处了。他便是死,也出不得这宫墙之外。”

寒轩自知天阙话中轻重,不过抱一残念,切切唤了句:“陛下……”

不想天阙目光一凛:“此事若说怪你,亦无不可。若非你平日骄纵,其必不至今日胆大包天。溪见乃你自王府一路带来,宫中之事,一并交由他打理,你我皆是放心,亦可免了皇后操劳之苦。”

寒轩再不敢不依不饶,不过委身于地,低低垂泪。而一旁思澄言,只眉目轻扬,问道:“陛下,不知这奸夫,当如何处置?”

“宫闱中事,不宜张扬。九幽柱之下既已无鬼魅,便关到此处,任其自生自灭。”

梁勋面中,一直不见波澜,唯听得此句,双眸才如飞瀑一般,泪落千行。

而身后丹叶,不过呆呆跪着,不见喜怒。

“闹了一夜,朕还是去朝露殿歇息吧。”天阙怒气未消,未看身下寒轩,草草一句,“皇后好自回宫安置吧。”

寒轩只眼见思澄言挽着天阙,消失于那重门之后。心中痛极,回首欲与梁勋言语,却为天阙身畔随侍阻断,硬将其搀出轩外,送上步辇。

一路愁肠百转,寒轩扶额嗟叹,直是心头大恨,咬牙对溪见一句:“你连夜提审,且看其身后,可有人主谋。”

溪见领命而去,寒轩不过一路忧烦,回了宫中。

辗转一夜,寒轩不得一刻好眠。晨光熹微,溪见入溢寒宫回禀,见寒轩鬓发松散,满面支离,眼下乌青极重,而目中,却是一片鲜红。

见溪见来,寒轩斜倚榻上,浓眉紧锁,徐徐问道:“可有眉目?”

 “不敢用重刑,打了几板子,其只道无人指使。”溪见却生怜意,“见其举止心性,亦不似善谋之人。”

“别教他死了,着人好生看着。”寒轩隐怒沉沉,却不得发作,只再问,“勋儿如何?”

“娘娘一切如常,未见自弃之意。”

寒轩轻叹一声:“原是我不好,如今一面都不得见,欲将其送回来处,都不可得了。”

溪见劝道:“娘娘不必心急,待得太子出世,陛下龙颜大悦,兴许便能恕了梁媛娘娘。”

“不必等如此久,本宫自有办法。”寒轩闭目道,“眼下本宫心头所虑,乃那思澄氏如何于此事上,摆了你我一道。你曾说过,那把锁匙,本不在宫中的……”

溪见亦是不解:“必是瑄妃听得臣与梁娘娘攀谈,才临机制变,布下此局,安置禁钥,引娘娘入局,再闯宫面圣,将众人引到那追枫轩上!”

“本宫思虑,与你如出一辙。然细细想来,思澄氏入宫之前,勋儿便去过那追枫轩了。”

“思澄氏手眼通天,于宫中部子,自是易如反掌。”

寒轩眉峰愈紧,只喃喃道:“若如此……那熙霈之死,弘文馆生变,只怕……”

“此事若要顺藤摸瓜,查得透彻,怕尚需时日。”溪见额汗渐起,拱手道来。

“无妨,救勋儿要紧。旧事尚可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