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19章 破局

月露浩方下,河云凝不流。

七夕之夜,银辉如雪,窗棂之上,那仙蕊琼枝,彩鹊祥云,只印了一地斑驳,一眼看去,凄情纵生。

二人方入阁中,天阙一把掐住寒轩喉咙,将其重重撞于绣屏之上。寒轩无力挣扎,面目镇静,双眼含悲,直直看入天阙一对怒目之中。

院中皆是甲胄寒光,天阙为了体面,咬牙低声问寒轩:“当日九幽柱下,是你给了他一颗雄黄,才助其降下那百十狂兽的吧?”

寒轩面生无奈,略点点头。天阙醉意未散,点点酒气冲上寒轩双颊,寒轩只将头侧向一边,再不看天阙。

“每次言及封后,无怪你屡屡推脱,原是为了他?”天阙冷笑一声,“他一介莽夫,与你萍水相逢,倒是真‘胜却人间无数’了?”

寒轩两行凉泪,忍了许久才下,对天阙怒意,其不过楚楚道:“我的人间,不过成也是你,败也是你罢了。”

“那日德驰殿中,我早已言明,我兴兵夺位,得已执掌四海,不过为保得你万全。你且看这大半年来,可有横祸骤起?”

“我都明白。”寒轩目光微茫,“可陛下,到底是得了天下。自来此间,设局定谋,粉饰巧取,我见的太多。我心思鲁钝,既看不清,便万事都不敢断言。”

天阙一时激愤:“寒轩,你这点猜忌疑心,只怕尽数用在我身上了吧!”

月影轻移,照于寒轩玉面,点点幽光下,那头上珊瑚微生光华,天阙一见,更是暴怒:“你对朕向来疏离冷淡,对他倒是颇有用心了!”

言罢,天阙只一把将寒轩头上头冠扯下,摔入殿中:“‘珊瑚叶上鸳鸯鸟’?他倒想的美!朕今日便要让你二人明白,朕才是四海之君,看你还敢放肆!”

天阙反身将寒轩压于身下,死死扣住其双手,更疯也似的,将其一身宫装,撕了了七零八落。

往事竟上心头,所有猜度疑心,成了一团混沌,寒轩心头极乱,本想挤出些许恨怨,便可反身相搏,无奈心尖唯有愧意,以之抵挡天阙酒兴盛怒,输赢早已明了。

寒轩不曾挣扎,那一身织锦早已尽毁。幽冥夜色中,寒轩肌体纤毫必露。寒轩欲极力遮掩,亦抵挡不住天阙怒火正旺,只可束手投降。于这髣髴阁中,于月华甲光下,寒轩第三次含纳天阙心火人欲。无奈此次,天阙柔情不在,唯有粗莽冒进,与如潮痛意。

待得怒火燃尽,天阙起身,束紧衣袍,立于阁中。身畔寒轩婉身在地,不得动弹。只看一地碎锦,伴点滴血迹,落于如银月色中。

寒轩满面秋雨,簌簌不止,更目色涳濛,悲意满怀,不看天阙。

天阙醉意渐退,颈项前额,尚有残汗,见寒轩如此,不免亦生惭愧,只倦然道:“告诉磊绥安,今晚不必跪了,明日更不必上朝,到锦云阁下接着跪吧。‘从此锦书休寄’,他当明白其意。”

寒轩似不曾听见,不过含泪不语,那身下血迹,留于玉肌之上,更添惨烈颜色。

天阙一时意软,沉声道了句:“我既有言于你,则绝不违逆,必践前诺。你自己好生想想吧。”

天阙离去,兵甲寒光亦踪影全无,髣髴阁中,唯有月华清冷,熠熠生寒。

 

一夜无话,翌日晨起,寒轩与绥安还是如常入宫。只是绥安不曾上朝,不过由溪见一路引领,跪于了锦云阁下。

晴空浩渺,万里无云。秋风劲起,偶有雁过。一座朱楼,漫天黄叶,纷纷落于绥安身边。许因久无人至,宜景生幽,暖阳之下,看空庭叶落,只教人心尘尽止。

绥安直直跪着,面色刚毅,纹丝不动。其两膝早已酸胀难当,丝毫动作,都是徒增痛楚。然凭其心性,自是不会言苦的。

“大人,公主吩咐小人送一碗党参红枣,为大人驱寒。”

一声传来,绥安心起狂涛,这一句软语,与十四岁当年如出一辙。当年一字一句,他都记得真切。那年街边,正是一碗热汤,暖了数年孤凉岁月。那年小楼之上,一个豆蔻佳人,一身朱色大氅,一朵深赤牡丹,恍在眼前。

绥安一时炫目,看得亦幻亦真。玉阁之上,佳人一身曙色,面色玉白,发髻松挽,毫无珠饰,唯一朵艳红鹿韭,与当年所见,别无二致。只是来者再非青葱少女,已是大气初成。

其痴痴看着,难辨是梦是真。侍女将汤盏放于其身侧,秋风轻卷,黄叶随之而动,再抬眼时,那佳人却已不在。独留其一人,怔怔跪着,置身这碧瓦青砖,晴空黄叶之中。

伸手去触那汤碗,盏中确是温热。

绥安不知,除了碗盏,佳人亦非梦臆。

自锦云阁而出,天若撞上寒轩。天若玲珑蕙质,怎不知寒轩来意,故而未曾提及绥安,见寒轩面色支离,颈边几许紫青,便问:“大人身体有恙?”

“多谢长公主挂怀,臣下无事。”寒轩多有尴尬,只悄然垂首,不敢让天若细看身上伤势,“公主怎会来此?”

“‘从此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好一个锦云阁,最合我这个孤人,故常来看看。”天若自知无计相避,“不巧见你兄长在此,则不便入内,只得回宫,继续赋闲作耗了。”

寒轩气势颓靡,不过低低答道:“陛下心中,其实很是敬重长公主的。”

“是么。”天若丹唇皓齿,意态疏冷,“大人还是好生保重吧。君恩,郎情,我母后只是两空,前车之鉴在此,你且勿要步其后尘。”

天若再不顾寒轩,径自离去,留得寒轩一人,进退两难。

回宫路上,泩筱试探道:“公主今日重起旧事,想是心中已有决断?”

“此子非我着心布下,当日无心之举,倒成今日良谋。谁教天命弄人,他自己撞入这乱流之中。”

“公主本无意于御座,怎的如今又打算起来?”

天若低眉长叹,无奈道:“思澄平来书,道陛下生辰,其将谋后位。只恐激得磊氏破釜成舟,反倒得登凤座。到时其位居中宫,占尽君恩,又有外戚,手握军权。他一人春风得意,孤则无足轻重了。若可分其兵权,外为掣肘,则尚有进退之地,□□华保身。”

泩筱哪见过此番风浪,只默默不语,谨慎随侍。

有风乍起,款动鬓边牡丹,轻拂过天若雪腮:“况当年母后有诺于骖尔之母,孤怎可不顾啊。”

落叶纷纷,踏于其上,哔剥作响。二人不过款步前行,再不多言。

然方行几步,便见一抹妃色,隐于青红秋树之后,孤身向山间行去。泩筱定睛一看,低声道:“仿佛是昭妃。”

天若婉生媚笑:“宫中之人啊,个个都不安生。”

只眼见梁勋渐行渐远,那花木丛莎中,终是不见佳人倩影。

 

如天若所见,梁勋一路山行,到得追枫轩时,丹叶正扫洒庭院。

晓山沥沥,摇落丹枫,晨光穿户,那露痕霜染上,尚有残寒。 

梁勋径入院中,一身妃色,一头碧翠,一双薄纱绣鞋,罗袜轻透,一对玉足,只若隐若现。

丹叶不过问安行礼,由得梁勋入了正间。轻启朱栊,轩外乃险石幽壑,秋色渐染,半山红树,半山绿盖。微云天远,黄草烟深,淅淅生风,款动梁勋鬓发。

“此处风冷,娘娘还是不宜久立。”身后丹叶恭敬一语。

梁勋回神,淡淡道:“本宫乏了,弄个榻子来,本宫靠一靠。”

丹叶便合起屏风,搬出卧榻,掸尽积尘,复铺了床锦被,小心问道:“娘娘昨夜不曾好眠?”

梁勋斜歪于榻上,不过看窗外一方晴空,任由日光挥洒,暖及周身。“昨夜七夕,闹了一夜,扰了我清眠。还是此处好,鲜有人至,风雨不惊。”

“此处虽远离尘嚣,然避居于此,天长日久,也是枯寂无望了。娘娘是贵人,还是勿要作此消沉之语。”

“宫中尽是贵人,虽权分大小,智有高低,在本宫看来,则都是一样的。患得患失,生贪起妒,皆是惶惶不可终日。论珠服玉馔,自然是宫中最好。若论心安,反不如贫贱夫妻。”梁勋叙叙道来,未看丹叶,不过极眺苍穹,目色迷离。

丹叶语气不改,只规矩道:“臣下不懂这些。”

梁勋不曾答语,转而问:“你入宫多久了?”

“臣下亦不记得,只记得入宫未久,便入了茂苑殿,那时贵妃娘娘,尚未得那簇蕊裁红冠。”

梁勋听此,也意兴阑珊,便将鞋脱于一边,整个人横于榻上,娇体慵态,婉转生姿。

丹叶将梁勋一对绣鞋摆好,问道:“山中入秋早,各宫都已换上秋鞋,娘娘怎还穿着夏鞋?”

“不过七夕,哪算秋日。”梁勋闲闲道,“不过你这追枫轩位高境幽,才愈加清寒罢了。”

“娘娘的脚冷不冷?”

“有点吧。”

梁勋本不以为意一句,却不想丹叶缓缓跪到身前,将梁勋双足,紧紧握于手中:“娘娘的脚果真凉的很。”

梁勋此时本早该生恼,责其放肆犯上,然那手中温热,却生生将梁勋思绪,搅了个一团乱麻。

未及梁勋回神,丹叶竟敞开襟怀,将梁勋双脚,贴于那温热的胸膛之上。梁勋清晰地感觉到那体热温存,沟壑腻理。仿如一股洪流,直直冲入脑中。

梁勋一时神思纷乱,忙抽身趿鞋,失魂落魄而去。

 

一日无话。梁勋再闭门不出,寒轩亦如常理事,连天若,都未曾将梁勋行迹,向旁人提起分毫。其用过午膳,只带着泩筱,向曜灼宫去。

“难得见姐姐一次,怎的这个时候过来?”天阙有几分讶异,看着天若款款入殿,面中不似往日冷傲,恍如冰涣,更是觉得新奇。

“自是有要事,来求陛下成全。但不知陛下眼中,我这个霜寒雪冷的姐姐,可还值得些体面。”天若还是天若,唇齿之中,自有锋机。

“姐姐,不论如何,如今这世上血脉相连者,唯你我二人耳。”天阙言辞恳切,“何况,父亲两段因缘,你我十年冰霜,又何来对错,不过是造化而已。”

“既你肯给姐姐这个面子,姐姐亦是自知理亏,故来此处,还你一个人情。”

“望姐姐明示。”

“那盏八面琉璃灯尚留在旧邸,姐姐不曾忘怀,则无须再动。倒是如今你三人恩怨,才是情急。当局者迷,自不如姐姐一个外人,来得洞若观火。”

闻得此言,天阙只怅然道:“怕是终要‘任它明月下西楼’了。”

天若莞生一笑:“姐姐今日前来,便是助你破了此局。”

“怕是此情无计。”天阙苦笑,“姐姐倒有良谋?”

天若一时正色:“只需你朱笔一转,将我赐婚磊绥安便好。长姐已嫁,你亦可以迎娶中宫,从此两情各有归宿,再无恩怨。”

天阙面生阴云:“朕不可为一己之私,劳姐姐一生悲苦。”

天若却见胸有成竹之态:“我自非委曲求全之人。况只许你钟情磊家女子,便不许我思慕磊家的男儿?陛下只待其上表请嫁吧。”

见天若如此,天阙再不便多劝,不过神色复杂,看天若满面从容,离了曜灼宫。

待得人去,天阙思虑良久,终是唤道:“溪见,你且去锦云阁传旨,教其不必跪了。”

溪见即去,而绥安自离了锦云阁,不过回了提督司,只作无事,波澜不惊。

 

日落西山之时,绥安复行马宫道之上,到了那颗银杏之下,才勒马静立。

一盏昏灯,满地黄叶,秋风瑟瑟,寒虫幽幽。一切与往日未见不同,只是宫车缓至,车中之人,却不同往日。

“跪了一日了,早些回府吧。”车帘轻挑,一张冷面,一朵欲燃的伊洛传芳,如春冰骤裂,看得人心惊。

绥安施礼,语调平直:“见过公主。只是臣妹尚未归来,我且需待些光景。”

天若含笑:“陛下万寿在即,其今日事忙,将在领宫司歇下,你不必等了。”

绥安有一丝失落,见天若意态,自知别有内情,只问:“不知长公主来此处是……”

“孤一个闲人,想出宫转转,既遇着大人,便去大人府上坐坐吧。”

天若放下车帘,不给绥安丝毫回绝的机会,绥安迟疑一刻,终勒马前行,伴着一驾小车,沿山路而下,行入城衢之中。

到了府门,因昨夜便受罚一夜,今天又跪了大半日,绥安下马之时,行动略有迟缓,面上虽强撑无事,却可见额角青筋一跳。

天若一见,便对泩筱道:“朱颜馆的跌打酒最为灵验,你去买来,大人怕是明日便又可行走如风。”

见泩筱行去,绥安引了天若进门,因不明其意,只一路持躬谨慎,一丝不怠。

环视府中,虽是清简寥落,却也亭台楼榭,错落有致。天若浅叹:“孤母后在时,王府不兴,连入京都是委身馆舍,到底没见过这样的宅子。”

“其实人之所居,不过一室而已。平日不过臣与家妹,几个仆从,大半房舍,皆是空置。”

天若似未有理会,只穿房过院,漫行而去。绥安伴之行了许久,才听得其一句:“今日汤饮,与八年前相较,可有进益?”

绥安一时怔忪,心头大震:“臣只当是一场迷梦,不想天缘奇巧。”

天若却轻扬螓首,笑道:“其实亦非巧遇,只是孤心下估量,你定然不曾对领宫道出,你母亲曾于王府侍奉吧。”

绥安更是惊骇,口中呓呓道:“公主怎知……”

天若双睑微垂,浅浅道:“母后常念及你母亲,道其侍奉于前时,最是尽忠勤谨。待其嫁了个家臣,倒也多有往来。只是天有不测风云,祸起肘腋,你家破人亡,为避株连,你母亲只携你逃入深山。你尚于襁褓之中,怎知数年之中,母后皆是暗中照拂,忧心极甚,连临终之际,亦不忘托付于孤。孤当日不过垂髫之年,后来年岁大了,才知其中利害。好在你一向音讯,孤却不曾暂失。”

“公主一直都知臣动向?”绥安心头突突跳着,万千往事齐上心头,一时不知应对。

“不过知你安好,若得无事,便也不曾多问。”天若侧首,一对妙目,看入绥安满目惊惶之中,“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是我母后遗言。故今日你将临大难,孤不可不出手相救。”

绥安闻言默默:“为了寒轩,陛下有意除我了?”

“陛下乃四海之主,所求之物,自不容他人染指。”天若婉坐廊上,伸手轻弄一朵素色寿客,面沉似水,“若一朝得到,则不过尔尔了。”

绥安面色刚毅,却也略生哀情:“若如此,我想是在劫难逃了。”

“孤既来救你,若你从孤所言,想是可破你三人危局。”

绥安明其所指,默默良久,终是松口道:“公主母女,于臣一家有大恩,臣不敢不从。”

听得绥安一语,天若面色,却一时冷寂。秋空澹澹,台榭沉沉,月明如水,瑶光浮白。玉轮之下,天若鬓边国色,亦染清晖。

“你明日且上书陛下,请嫁于孤,便可全身而退了。”

“公主……这……”绥安眸光灼灼,陷于震骇,不可自拔。

“怎么?孤便那么比不上领宫?”

“臣只恐委屈了公主。”绥安面生愁情,不敢看天若。

“你是怕委屈了你自己。”天若起身,立于绥安身前,面中复起霜色,“若你执意于领宫,不过落得陛下震怒,狠下杀心,你下场自不必说。领宫则必生怨怼,生尤起逆,怕到最后,其不是见弃于人,便是自己心灰意冷。比之三败具伤,委屈孤一人,实属上算,你休要不知好歹。”

绥安沉默良久,才拱手一句:“臣谢公主成全。”

天若雍容一笑,便欲行去,不想绥安追了一句:“那前尘往事……还望公主,勿要向寒轩提起。”

天若笑意微微凝起,只问:“今日汤饮,比之当日如何?”

绥安一时愣住,缓缓道:“当日只知避寒,不知滋味,倒是今日细品,才只意浓。”

天若会心一笑:“当日不过坊间俗物,孤买来送你,今日乃孤亲烹,自是不可相较的。往事既不知其味,则无需再提,孤亦不记得了。”

 

经此一事,绥安踌躇良久,终是上书请旨,请嫁于公主。天阙自当允准,更再三批复,命其善待天若。时光荏苒,天阙只择了吉日,大兴婚仪,举国同庆,将天若嫁入了磊府。

大婚当日,天阙只送出了宫门,府上一应布置,皆是寒轩一手操办。

觥筹交错间,寒轩似看得绥安眉心一抹清愁,心下亦是了然。

待得回宫复命,寒轩夜入曜灼宫,只见高烛之中,天阙斜在案上,容色倦怠,连寒轩入殿,都未曾抬眼,不过喃喃一句:“都妥了?”

“是。”寒轩缓缓坐于次座,难辨面中喜怒。

天阙复随口问:“快到朕生辰了,大庆的事宜准备得如何了?”

“宫中上下,已大半打点妥当了。”

二人一时缄默,只由得铜炉香消,翠幄轻扬。

“寒轩。”天阙突然抬头,死死盯着寒轩双眸,“中宫无主,朕心中总觉得不安。”

“中宫国母,当矜容大器,与陛下兼理四海。寒轩自问,只愿做柔柯阁上,一介痴人而已。”

“我本与君同舟渡,何必达岸各自归。”天阙轻叹一声,目光回到案上,闲翻卷帙,不再出言。

寒轩看其面中失落,亦生不忍,只道:“明早皇亲近臣要入宫面圣,陛下早些歇息。”

“也罢,你先回去吧。”

寒轩默然而退,独自归家。车行一半,不禁撩起车帘,才看得那一棵银杏,满树金黄,早已落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