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拒绝出师>第48章

  他这话说得突兀,但方璋很快领会到他的意思,讪笑两声,不再多嘴。叶鸯瞪他几眼,直至消气,方肯再开口:“你自己的债尚未还清,就少关心别人的事,多嘴多舌,油嘴滑舌,怪不得谁都想揍你。”

  “非也非也。打是亲骂是爱,姑娘们对我动手,亦是深情流露,你不懂。”

  分明是惹了一身烂桃花,挨了上当受骗的姑娘们一顿打,他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看来从前是叶鸯看走了眼,世间最无耻的男人并非叶景川,真正的无耻败类,现在正和他同坐一条船上。

  “我师父那样随性的人,尚且通晓感情之事不能乱开玩笑,你面上瞧着是比他正经,可惜总玩弄旁人的心。你且玩罢,待到哪日把人伤得透了,气得跑了,想后悔都没地哭去。”叶鸯挥手,赶走飞入舱内的小虫。天气转暖,四处乱飞的虫也多了,嗡嗡乱响,恼人得很。

  比虫更恼人的是方璋,此人听得叶鸯讽刺,竟也不觉尴尬,甚至还凑近了,冲着他笑。笑些什么?有何可笑?叶鸯屈膝,狠狠一顶,方璋连忙避开,嘴里叨叨咕咕说着:“你师父哪里是不乱开玩笑,他不对你开玩笑而已。”

  叶景川对徒弟开过的玩笑那还少了?叶鸯觉得好友此语全无道理,刚要张口反驳,面色忽地一变,厉声道:“你整天胡言乱语,有意思没有!”

  ——稍稍一想便知,方璋口中的“不对你开玩笑”,正是指的感情一事。叶鸯脸上风云变幻,颜色精彩极了,他竟不晓得方璋何时看出端倪!

  若说先前只是猜测,如今看他反应这般激烈,那猜测八成是要落实。方璋眸光一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仿佛关切,仿佛致歉,又近似于同情。

  叶鸯攥着拳头,强忍住没去揍他:“你每天话少一点是能死么?有些事不好说,你非要挑明了讲,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你这样做人的?”

  这样做人的,在他眼前刚好有一个,尽管别人不这般做,但只要有一人如此,那便是有。方璋腆着脸指了指自己,不待叶鸯发作,先把他爪子按了下去:“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那眼神太明显,我想装作毫不知情都办不到,能瞧出你们关系不一般的,定然也不止我一人,从今往后,还是收敛些的好。”

  叶鸯同叶景川的关系当然不一般,但旁人再怎么想,也只会认为他们师徒情深,鲜少有人像方璋一样拐到歪处。有道是心中有何物,眼中便见到何物,叶鸯没好气地瞟他一眼,觉得他心中有鬼,因此眼中所见全是鬼。叶鸯自认从未将深层情绪流于表面,所以方璋所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我眼中又没明明白白写着爱慕,你说我眼神太明显,试问一句,明显在何处?”叶鸯认定他在同自己开玩笑,是以也用了玩笑的语气问他,可方璋今日超乎寻常地认真,叶鸯同他四目相对,他竟不笑,也不再说别的话。

  良久,方璋轻声为他答疑解惑:“只要你看着他,眼睛就是亮的,同你看别人时不一样。”

  “哈?是吗?”叶鸯心中一惊,然面上不动声色,仍旧与好友说笑,“那他看我时,眼中难道没有光?”

  “你心里有数,何必问我?”方璋右手把玩酒盏,左手在他肩头推了一下,忽然捏开他的嘴,倒了几滴酒进去。叶鸯睁大双眼,下意识去踹他,擦擦嘴唇,嫌恶地扇走鼻端酒气,低低骂道:“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放眼五湖四海,心里最没数的就是你!有那窥探旁人的功夫,不如先把自己的事处理好,拉帮结伙来巫山寻你的那些姑娘呢?你又央着方师叔去挡?”

 

  、第 41 章

 

  同是收徒,方鹭较叶景川更幸运,却也较之更惨。方璋表面老实,纯洁如一朵小白花,扯开那层外壳,内里却是漆黑。他一边长大,一边坑害他师父,甭管是欠人银两,还是欠人情债,统统要方鹭替他偿还。关于此行缘由,叶鸯稍微知道一些,叶景川带他外出,虽有散心之意,但更多的,恐怕还是为了帮助方鹭摆平某些上门讨债的姑娘。

  姑娘们无辜,而方鹭比她们更加无辜,徒弟欠债,凭什么要师父来还?徒弟惹了桃花,凭什么要师父来挡?叶鸯愈想愈觉得方璋就是一个大混账,火气蹭蹭冒上来了,愤然给他一脚,道:“这是替你师父踹你。你风流成性,四处采花,行径仿若淫贼,他没将你套麻袋里乱棍打死,当真是天大的奇迹。”

  方璋自饮自酌,陶醉非常,冷不防挨了叶鸯一脚,酒液登时呛入喉咙。猛然间咳起来,眼眶发红,似是委屈地落泪,但叶鸯知晓,他轻易不掉泪,如若他泪如雨下,多半是在装可怜、博同情。

  叶鸯冷笑,非但不去安抚,反而又送上一巴掌,方璋忙弯下腰,掩唇断断续续地咳着,手中不忘托着那只酒杯。酒杯材质不算上乘,模样谈不上好看,叶鸯不知他为何如此看重这东西,转转眼珠,突然伸手抢夺。

  浪荡公子风流成性,可每日练功不曾遗忘,叶鸯趁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出手抢那酒杯,他竟然还能反手阻拦,将对方的手向后推。叶鸯微微一笑,感觉他极有意思,即刻生了些玩闹心思。简单同他过几招,故意托住他手背往上一抬,杯中酒水立时倾洒而出,尽倒在了方璋身上,晕开大片深深浅浅的痕迹。浓重的气息于船舱内弥漫,经久不散,叶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捂住鼻子忍了又忍,最后也没能忍住,和方璋一同咳嗽起来。

  “何苦?”好容易喘匀了气,方璋抬手掀开竹帘,江上长风吹来,清凉触感拂面,舱中酒味被吹走不少,鼻端所嗅到的,终于是新鲜空气。叶鸯揉揉眼睛,挤开方璋坐到船头,伸手掬江中水,回身往舱内泼洒,方璋才让酒浇过的衣裳顷刻间又浸透了江水,变得湿淋淋的,黏在身上格外不痛快。

  自觉那衣裳穿着不爽利,方璋报复心又起,拾起脚边空酒坛装了满满一坛江水,待叶鸯回过头,忽地朝他脸上泼过去。前有水幕迎面而来,后有大江滔滔不绝,叶鸯进退两难,死死扣住船舷,硬接了一坛江水的冲刷,发丝衣襟皆被打湿,好一只狼狈的落汤鸡!

  他是落汤鸡,方璋也没好到哪里去,落水狗与落汤鸡相对望,不约而同地抢占船头位置,要晒太阳。巫山云来了又走,走了复又归来,叶鸯百无聊赖地看着,对着空中飞鸟吹口哨。

  飞鸟不为他停留,很快振翅远去,化作了天边一颗小小黑点。叶鸯叹息,等待着方鹭那只白鸟出现,方鹭不传信过来,他们二人不敢上岸。

  都怪方璋在外头招惹了许多姑娘!他给这个送玉镯,给那个赠金钗,海誓山盟甜言蜜语转着圈儿说了一遍,哄得姑娘们都以为他是命中注定的良人,将要与自己携手浪迹天涯,关于将来之日的美梦自是做过了,可惜美梦未能延续多久,“良人”眨眼间移情别恋,对另外的女人大献殷勤。争风吃醋少不得,头破血流或许也真有,不过姑娘们心明眼亮,打过几轮,便晓得方璋真实面目,立马冰释前嫌,临战结盟,刀枪棍棒一致对外,直指身处巫山的方璋。

  天晓得方璋为何那般消息灵通,为何那般有先见之明,早在老相好们开始互相扯头发撕脸皮之时,他便把即将到来的大灾大难告知师父,并向师父求助。方鹭恨他恨得牙痒,却不能真的把他丢出去让那群姑娘们戳死,只得修书一封,送往叶景川处请人出山帮忙。赋闲家中无所事事的叶景川接到他的消息,当机立断携徒弟前往巫山替他解围,恰好在姑娘们抵达巫山地界的前两日赶至。真要算起来,是这两位做师父的救了方璋一条狗命,令他得以偷生片刻。

  经此一役,方璋这小子怕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外出——万一那些姑奶奶气还没消,于巫山一带徘徊不去,见到他就扑上来挠花他的脸怎么办?人要脸,树要皮,没了那张脸,方璋就连当一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人渣都做不到,仅能做一个丑陋的人渣罢了。

  叶鸯偏过头看他,总觉得今日这局面在他眼中并不稀罕,瞧他神定气闲的模样,大约是早有预料。流连花丛时,须得为自己留条后路,否则招来毒虫叮咬,便会一命呜呼,看来方璋深谙此道,无需旁人来教。

  方鹭与叶景川怎样替他打发那些女子?是低声下气地道歉,还是散尽家财送上赔礼?叶鸯眉头一皱,只觉得前后这两种都太令人难堪,他不愿看到那两人对谁低头弯腰,更不愿他们将钱财耗费在这等事上。

  心浮气躁,赶快闭上双眼数几回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只羊……才数到第五只羊,叶鸯沉不住气,又抬手拍了方璋一巴掌。这一掌打出,并未蕴含内力,但打得决计不轻,“啪”的一声脆响于舱内回荡,转瞬间教风裹挟着直往巫山顶上飞去。方璋捂着脸颊,眉毛拧成一团,自知理亏,不敢反抗,不敢还手,幽怨地注视着叶鸯,似乎在质问他为何总有报不完的仇。

  “这回他们替你打发走那些姑娘,往后你便收收心罢!”叶鸯语重心长,打定主意要劝导他浪子回头。这样的事再来几回,休说方鹭疲惫不堪,叶景川怕是也累,方璋这么大一个人了,理应独当一面,怎能次次搬出师父做挡箭牌?师父能护他一次,还能护他一辈子不成?

  恍然间发觉,自己的想法已受了叶景川的影响,方才那一刻在脑海中跳出来的,竟是叶景川常常对他说的话。独当一面,独当一面,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叶鸯忽而感到心头漫上一层苦涩,原本准备拿来教训方璋的言语难以说出口,他尚且做不到独当一面,怎能强求方璋做到?

  已没有合适立场去训斥,叶鸯闭了闭眼,续道:“总招惹此类麻烦,也不是个办法。终有一日,你会厌倦,会想找个人定下来,长相厮守,度过余生。风浪见得多了,便要贪恋安宁,这道理你不该不懂。”

  他说着,语气已比先前缓和八分,方璋却不领情:“尚未玩够,谈何安定?趁着年轻时不玩一玩,到老了,玩不动了,也没得玩了,岂不无聊透顶?”语罢,斜睨叶鸯一眼,小声嘀咕:“才十八十九便要定下来,当真没什么意思,你不懂我,我倒也不懂你。”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们两人常常话不投机,一言不合就要打架,直至今日仍未断交,真真是除却“方鹭并未大义灭徒”之外的第二奇迹。

  叶鸯想打他,却又懒得因这等事与他动手,于是哼哼两声,翻过身去,阖眼小憩。随着叶景川星夜兼程赶来巫山,舟车劳顿,东西辗转,他已疲累至极,恨不能长眠不复醒,此刻方璋在他耳边叽咕叽咕讲话,他一概当作蚊子嗡嗡,置之不理,倒也偷得一时半刻用于歇息。

  没过多久,绵长的呼吸声从身侧传来,方璋侧目,望向叶鸯背影,不由自主地闭了嘴。再想摇醒他,继续谈论先前的话题,却突然记不起原本想说些什么,只好作罢,学着他的样子侧身安睡,试图寻得安宁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