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拒绝出师>第26章

  “我要切菜,不拿菜刀又拿什么?”倪裳莫名其妙,“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我看你是有愧于我,才怕我持刀对着你砍。”

  叶景川摸摸鼻尖,眼神游移,此举更加坐实了倪裳的猜测。她走到案板旁,重重将菜刀往上一剁,案板上蔬果被她那么一劈,立时裂开两半,叶景川抖了抖,感到肉痛,煞是难受。

  “今儿我回山上,树叶堆了满院,尘灰积了满桌,也就那水塘干干净净,不必清扫……”叶景川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侧头避开朝自己飞来的一把刀。那把刀擦过他耳旁,直钉入身后雕花窗框,好好的花纹被它毁坏,犹似美人颊边多出一道伤疤,瞧上去扎眼得很。

  “老娘替你东奔西走,摆平南江北叶,瞒过方鹭方璋,哪儿还有时间打理你那破山?”倪裳手起刀落,斩开一颗瓜,叶景川看她面色狠厉,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生怕她一时兴起,把人头也砍下来当瓜切。

  倪裳用惯了刀,用什么都像用刀。叶景川默不作声地瞧了她一会儿,不再开口触她霉头。房中静谧,外头门边香炉里的香已燃尽了,倪裳没有再添,她专心致志同案板上蔬果争斗,完全忽略叶景川的存在。叶景川吸口气,嗅到空气中残余的香味,忽然想起叶鸯应当认得金风玉露这儿的香。

  “你那夜本不必出手——也怪我玩心重,总想逗他。”叶景川叹息,“如今我只愿他鼻子没那么灵,嗅不出你这熏香味道。”

  “他若有心探查,你以为你能瞒他多久?”倪裳手上动作停了,斜睨着叶景川,“你可知他上回来我这里,都问了些什么?”

  叶景川不答。

  倪裳冷笑,把刀往旁一搁:“他问我,无名山这破地方,鸡不下蛋鸟不拉屎,为何金风玉露要建在此处?他还问我,平日里金风玉露鲜少有客,怎的还没关门大吉?他可是看出来点不对劲了,你且自己琢磨,回头想个说辞糊弄他去。”

  说完,继续提起刀哐哐切菜,叶景川只得苦笑。

  叶鸯那孩子当真是个机灵鬼,原以为瞒得严严实实,没成想他早看出端倪。金风玉露为何建造在无名山下,为何少见来客还能正常开门,叶景川为何经常出入倪裳房间……这种种问题,叶鸯心中大约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他问倪裳,倪裳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如若答了,那必然要说假话,而假话骗不到叶鸯;如若不答,叶鸯见她沉默不语,定会感到蹊跷。总而言之,不论倪裳如何做,瞒天过海都不再可行,谎言编织得再完美再高明,亦有被戳穿的一天,与其徒劳无功地修修补补,倒不如直接捅破那层窗户纸,将一切完整地呈现于叶鸯眼前。

  “我看他也长大了,是时候告诉他了罢!我们瞒他一时,瞒不了一辈子,他总有一天要知晓金风玉露和佳期如梦并非那种地方。”倪裳低垂眉眼,双手浸泡在水盆中,她的指上有一层薄薄的茧,乍一看不甚明显。习武之人,双手大抵都是这样子,只有如叶鸯一般天赋异禀的孩子,才能做到练剑还不留老茧或伤疤。

  叶鸯着实聪明,但叶景川宁愿他傻。他不听话,老去触碰不该碰的东西,比如那颗藏在石室当中的圆珠,比如北上之前叶景川绘制的那张地图。实际上,叶鸯的功夫足以自保,然而叶景川犹不放心,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着徒弟不可轻敌,不可轻举妄动,一遍又一遍地暗示徒弟目前还不能够离开无名山,有时连他自己都认为那些话说得太重太过分。可若是不这样说,依叶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恐怕早跑出了十万八千里,届时被人盯上,惹来杀身之祸,叶景川纵有三头六臂,亦无法救他逃出生天。

  远离无名山一带,便远离了金风玉露的掌控范围,他若是跑到巫山去寻方鹭师徒俩,那倒也无所谓,怕就怕他不甘寂寞,不肯前往他熟悉的巫山,而是到别处乱闯。离了金风玉露,巫山尚有佳期如梦,可当佳期如梦也无法掌控叶鸯的行踪时,叶鸯无疑是危险的。

  现而今,这状况尚未发生,叶景川不可能让它成为真实。哪怕只有一丁点苗头显露,他也要将其狠心掐灭。他接受了叶家老仆的托付,便拿出一万分的真心来养育徒弟,无论叶鸯如何看待他,他都打定主意好好对叶鸯。

  “他和你可真亲近,在山上时就常常念叨着要来金风玉露看你。”叶景川撇过头,罕见地流露出低落。倪裳以为是听错,诧异抬头看他,发觉他感情不似作伪,于是收敛调侃心思,劝慰道:“你待他用心,他总有一天会晓得。你是没听见他每天都与我抱怨些什么东西,今儿说你又罚了他,明儿说你又骂了他——他哪儿是不愿意跟你亲近,他那是害怕。”

  一步错,步步错。到如今,就算叶景川好声好气同叶鸯说话,叶鸯都要怀疑他别有所图,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罢了。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叶景川突然忆起北地山上那一夜,用力闭了闭眼。

  “那他下次再来打听……”倪裳试探着问出半句,搬起桌上那小水盆,给它挪了个地方,等待叶景川答话。

  叶景川倚在窗边,俯瞰楼下行人,沉默半晌,才给出确切的回应:“他下次再问,你尽管实话实说,若觉得不好作答,便让他回来问我。”

 

  、第 21 章

 

  奇怪的是,叶鸯后来并没有多问,或许是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不想进一步确认。过了没两日,他再度出现在金风玉露的大门前,倪裳照常放他进来,做好准备打好腹稿只待他发问,没成想他竟然不问,只笑嘻嘻地问她叶景川近几日是否来过。

  依照叶景川日前所言,此刻只需如实作答,倪裳不假思索地点了头,出卖叶景川出卖得毫不犹豫。在叶鸯心目中,倪裳的信誉不错,可以排到小鲤鱼之后的第二位,因此叶鸯鲜少怀疑她的话,如今更是无疑虑地选择了相信。叶鸯想,既然倪裳说叶景川来过金风玉露,那一定是来过;叶景川又骗人,他对徒弟说自己只是下山闲逛,实则他不是闲逛,而是来金风玉露做客人。

  脸顿时垮下来,一副伤心极了的样子,如果他脑袋上生出两只狗耳朵,那它们此时一定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倪裳见他难过,虽然不解,但也不忍心将他忽视,实在想不出话来安慰他,便从袖中取出一粒糖,放置在他手掌里。

  未成想那颗糖更加勾起了叶鸯的伤心事,叶鸯记得清楚,叶景川最爱吃的糖正是这一种。如今想想,叶景川大概不是爱着那种糖,而是爱着同那糖有关的人。醋意爆发得十分无理,叶鸯煞是委屈,摊开掌心对着那颗糖默默无言片刻,终是将它放入口中,一点一点咬碎了。

  叶鸯下山,是得了叶景川的恩准,他今日练剑练得不错,字也写得好看,叶景川感到满意,所以放他出门。至于小鲤鱼那丫头,则恋上了习字,叶鸯下山时有问过她是否要同去,她犹犹豫豫,最后婉拒了叶鸯。

  这还是她第一次拒绝和叶哥哥一起外出玩耍,导致她如此作为的根源正是叶景川。她有了师父教导,便忘记了叶哥哥的好。叶鸯心里酸溜溜,半是因为叶景川几日前抛下他,跑来金风玉露陪伴倪裳,半是因为小鲤鱼喜新厌旧,只管跟师父学写字,而不陪他下山。他感觉自己简直是在哪儿都多余,他就不该生在这世上。

  “啊……你师父有样东西,托我给你。”倪裳发现他面色有异,连忙补救,回身自桌上取来一只香囊,一并塞进叶鸯手中。叶鸯低头看那香囊,见其上绣了鸳鸯戏水,还有一个小小的“鸯”字,心头忽然一暖,觉得师父或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顾念着他的。

  但转念一想,他每天都在无名山上,和叶景川住在一起,对方要真有东西打算给他,怎么不当面给?此物假倪裳之手送来,是说不出的奇怪。叶鸯叹口气,不再多想,无论这香囊是倪裳所赠,还是叶景川之物,他们既有这份心,自己收下便是。

  珍而重之地把香囊挂在腰间,叶鸯小心翼翼坐到桌旁,伸手拿过倪裳置于桌面的针线,捻在指间把玩。小鲤鱼先前也绣了花,拿到无名山上给他看,姑娘家们一个个都心灵手巧,而他叶鸯手笨,绣什么都绣得难看,曾经绣了一只小犬,被叶景川取笑说像头老熊。这么些年了,他好像就没做出几件令师父满意的事,师父总打击他也是自然。

  稍微坐了一会儿,叶鸯又嫌无聊,金风玉露这儿太静了,它不该这样安静的。叶鸯不安地望向窗外,飞鸟正成群结队自天空中路过,由远及近,由近渐远,到最后变作天边几颗渺小黑点。他想起之前自己每次来金风玉露,这儿都安静得怪异,只是那时候他玩心大,好奇多过谨慎,兴奋多过沉稳,发现不了此地的种种异常,才让未解谜题遗留至今。

  忽而伸手拉住倪裳衣袖,笑道:“好姐姐,你悄悄告诉我,我师父每次来金风玉露,都与你谈些什么?”

  这大约就是叶景川那日所说的不好作答的状况,他们二人当真是师徒,做师父的料事如神,做徒弟的则与师父心有灵犀,连串通都不用串通,专会照着师父的推测发问。倪裳双手一抖,没来由地感觉背脊发凉,心虚般转移开视线,敷衍答道:“这个么……你不妨去问他本人罢?他虽看着凶,但是有问必答,你有何疑惑,当面问他便好了。”

  “嗯……倪裳姐说得是,待会儿我回了无名山上,就去问他。”叶鸯低垂眉眼,状极乖顺,然而倪裳眼尖,早瞧见他双眼滴溜溜转动,像极了要算计人的样子。心知不妙,倪裳忙抽回手,从桌上取走针线盒子,莲步轻移,到了木柜跟前,背对着叶鸯装作收拾柜子,不敢再多话,生怕被他抓住破绽。

  同叶景川打交道,都没有与叶鸯对话这么累。倪裳感到憋屈,却不可明说,她必须在叶鸯面前演戏,扮演一位善解人意、温柔婉约的好姐姐。

  她正出神,一时不察,被一根探出头的绣花针刺破手指。指尖传来的尖锐痛楚拉回倪裳神思,她把那根针推回原位,回头对叶鸯强笑:“我看你今日下山,没有什么要与我说,此时天色不早,不如……”

  “……我这便回去。”叶鸯讪笑起身,失魂落魄推门出屋,待到楼梯上脚步声消失,倪裳才走到窗畔,俯身看他。他离开金风玉露,先上街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或许是找不到想不出有什么好去处,在街角懊丧地站了会儿,又调转方向往无名山走去。倪裳旁观他纠结辗转,一时竟觉得他有些可怜,叶景川将他困于此地,是一种保护他的方式,同时又是一种禁锢。这个年纪的孩子,哪有不愿意往外跑的呢?倪裳不由动容,然而无话可说,叶鸯已走远了,她望着楼前一片空地出神,不知过去多久,一只飞鸟从她面前掠过,她才恍然惊醒,重又关上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