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夜深知雪重>第七章 红雪

  坠儿今朝早早地便起来了,虽然正值休沐,太子府中的下人们却还是得早起打点各处。偏偏她又是个刚进府门的小丫头,于是什么零碎讨厌的活计都给安排到了她这里。坠儿心里头不满,可也不好表现,只得端着扫帚去了门口,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漫不经心地扫着落叶。天色尚早,一点子墨蓝尚未消去,大门里外俱是静悄悄的。她揉着眼睛,突然觉得手背上湿漉漉的,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门廊上滴了下来。“许是早晨时的露水吧。”她心想着,抬眼看去,却是被看到的景象惊得跌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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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吧,出了什么变故,为何只有你回来了。”缎弈冷然说完,向下看去。侍子跪在中堂之上,脚边一方白布之下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是今早被人发现系在门廊上的尸块,俱被切地血肉模糊,若非定睛细看,甚至无法辨别出是人的部件,一片淋漓血迹把门下的青石板都染成了绯色。鹤仃的侍子便躺倒在那片血泊中,亦是受伤严重,一直到今天正午方才苏醒。

  “小……小奴确是按着路线领人上的山,谁曾想在半路遇上一伙黑衣的刺客相杀。小奴尚可勉强应对,可怜的是几位大人都不幸遭了毒手……”侍子憋红了一双眼,断断续续地说完。缎弈听罢,忽而起身,抽出随身所带的佩剑将白布的一角挑了起来。在侍子未醒前,他已确认过死者的身份,的确是自己派去山上的人马,然而这一次,他所注意的却并非尸体本身。

  “你可有注意围杀的刺客有什么特征?”

  “这……”侍子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他们皆是一身黑衣,实在无法看清形貌,就连武功修为,亦看不出是哪家流派,只是强悍非常。”

  缎弈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这侍子是鹤仃的身边之人,本身修为亦属精纯,若连他都只能勉励脱身,那这班刺客的来路的确非凡。可是就连缎弈自己也是刚刚才从鹤仃那里听说了除龙的事迹,算算时间,这事发生地未免也太巧。若不是有人先一步得知了落九乌之事,便是有府中之人暗传消息。

  侍子见缎弈沉吟良久,不知他对此到底有何想法,遂先一步开口道:“照小奴想来,这派人截杀之人的身份并不难猜。细细推究,朝廷之中也只有缎将军与您处处相斗……”

  缎弈听了,却只是笑笑。他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今早侍子还昏迷不醒的时候,缎苍岚已来过太子府,说是听闻府中出了命案,特来关切,却只字未提上山之事。若是缎苍岚便是派遣围杀者,他此番前来,便是与宣战无异。然而细细交谈之下,缎弈并不认为缎苍岚已了解了全部的情况,而且这事出得离奇,个中真假仍需仔细分辨,尚不到下定论的时候。

  “你的主人呢,怎么没见到他?”自发现侍子之后,缎弈就没有见过鹤仃,如今更是连缎苍岚都来过府中了,亦是不见国相身影。

  “主人近日身体欠安,定是在府中休息呢。不必麻烦主人了,我自己回去便好。”

  “也好,回去的时候叫御医开几贴安神的方子,过几日我再去看他。”

  侍子说了一句感谢的话,渐渐走远了,堂上一时又静下来。白布挑起的一角下是一张死前惊惧的面孔。他立在堂上静静地与尸体对视着,致死的伤口只有一道,是颈上深可见骨的刀痕。不管命令下手的人是谁,必定是狠心之至,毒辣之至。缎弈已在脑中排演过千万种可能,除了缎苍岚以外,只有一人能做到果决如斯。

  “将这秽物收拾了,送去府衙吧。”缎弈说完便离开了中堂。急急忙忙赶上来的侍从与缎弈擦肩而过,那一个瞬间,侍从恍然想道,他从未见过太子露出这样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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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东街一路向里,四周都是富贵人的居处。国相府另辟蹊径,在东街最里,很是隐蔽。

  鹤仃裹了一件长袍,独自坐在书斋中。案上供着的一枝白梅已略见凋残,几片花瓣落在案上,衬着朱红的木色,倒有些泣泪的味道。侍子方才来过,告诉他已按照吩咐将一切安排好了。“太子那边也未起什么怀疑。”他听着,不置可否地笑。聪明如缎弈,大约已经隐约猜出了幕后的主事者,不过朝中尚有缎苍岚与之掣肘,他并不相信缎弈会在这时与他翻脸。

  太子于你有知遇之恩,你竟也能反咬一口,当真是毫无仁义,恶事做尽。他喃喃着,剪去一丛梅花的残枝。第一次见缎弈,便也是在一片梅林里。他穿着一件残破黑袍,跌跌撞撞地遇见正在打猎的他。那时缎弈尚非太子,不过是兄弟中的老幺。生母低贱,故而缎弈亦不受皇帝宠爱。可所有人都没有料想到,这样一个不得宠的王爷居然能步步高攀,成了人人敬仰的东宫太子。

  若你信我,我便能助你君临天下。这是他初见时对缎弈所说,他也做到了自己的承诺。缎弈暗派人马,助鹤仃这个无名小卒在朝中立住威望,鹤仃亦从中斡旋,一个个扳倒了缎弈的兄长。朝中众人只当国相从不涉党争,却不知道他与太子从一开始便已互为唇齿。

  时日渐深,一缕斜阳伴着窗外疏影落在案上,书斋里点着的药香已渐渐地淡了,他模模糊糊地想着,这香是不久前缎弈送来的,说是点上赏梅,别有一番意趣。鹤仃却从未对他说过,其实自己出生的地方,是没有这样洁白晶莹的梅花的。

  他十三岁的时候,同母亲在原野上游荡。时值乱世,各方势力猝尔兴起,又骤然倒下,无人说的准明日又是怎样的光景。母亲原是乐坊的歌姬,兵戈铁马之下失了家园,从此成了四处流荡的营妓,鹤仃便是她在这时怀上的。鹤仃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常常说,若不是有了他,自己也没有必要继续做这样下九流的行当。

  到了夜里,母亲要留在军营,怕被人知晓自己还有个儿子,便总是把他藏在荒野里。鹤仃搂着布包裹,里头塞着几件母亲过去所穿的罗裙。夜里冻得厉害了,他便小心地把它们一件件取出来,冻红的手指抚摸着那些柔软的布料,想象着那些听母亲描述过的欢宴与荣华。他知道,母亲以前一定是很高贵的,甫一开喉,便有无数的王孙贵胄争相缠头,定是日日快乐无双。

  若是没了我,或许母亲当真能过得快乐许多吧。

  他茫然地想着,手上的裂疮越发的疼起来。他怕脓血弄脏了衣服,只好又将衣裙塞回去。荒野上寂然无声,他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着。天上无月无星,荒野四望,只有伏尸片片,四处皆是相同的风景。走着走着,竟连来时的路也忘记了。他饥寒交迫,躲进一处山间的壁窟,已打定了注意不再回去。只可惜了布囊里的衣服,他想,但母亲总是说,不该要他,不想要他,现在自己遂了母亲的愿,也该任性一些,留一点东西权做回念。

  鹤仃模模糊糊想了许多,寻了块背风的石头蜷起来睡了。在梦中,有许多的好东西,闪闪亮亮的,叫他觉得快活起来,几乎想永远睡在梦中了。可是到了早晨,他被人给摇醒了。母亲在他的面前泪流满面,抱着他喃喃着,“你跑去哪里了……”时至今日,他仍是不知道母亲到底是怎样在荒野之中寻到他的,他只能猜想,她必是苦苦寻了一夜。他从没想过母亲会来找他,但被抱住时,比起讶异,他却先一步感到害羞起来。原来人的拥抱,是这样柔软的呀。母亲没有问他,为何要独自出走,只是牵着他的手从洞穴里走出来。回到他们栖身的地方时,母亲给他摘了一枝花。是一朵早春时开放的小花,母亲告诉他,过去在自己所待的乐坊,每到这个时节,便有成片的白梅绽放,远近连绵成片,美得应接不暇。

  那是母亲第一次对他说这样的话。后来母亲打他、骂他的时候,他时时想起这一幕,他想,母亲并不是坏人,只是战争叫人变成了鬼。后来,等他大上一点的时候,母亲就不再赶他走了。鹤仃长得同她年轻时很像,若是他跟在身边,就能吸引更多的客人。无数个夜晚,他躺倒在母亲身边,月光下的母亲看上去是那样苍老而削瘦,就连打他时,也再用不上许多的力气了。他想,母亲这样活着,与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再到后来,军营换了新的将军,把所有的营妓都赶出了军中。正是在这时,鹤仃第一次遇见了落九乌。那时落九乌还不叫这个名字,被他救治的人都叫他的道号,有时是元尘先生,有时是元尘大人。鹤仃远远地,看见白雪之中的元尘,眉目清冷如画,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跟在他身边的男人们将母子二人带进了城中。城里的人都对鹤仃说,元尘是天上的神仙派来人间救苦救难的善人。

  是了,善人救了我的命。可被救的人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活下来的,你又知道几分呢?

  母亲入城不久,便又做起了过去的营生。他坐在门廊外,听着薄薄一片门板下男女放荡的呼喊,心中只有薄凉。这样的夜晚不知持续了多久,他听说此地的军阀为了除去元尘要招揽城中的细作。那一晚,鹤仃只身一人潜出城去,见了那位敌营的将军。将军问他:这一城的人注定是活不下来的,你舍得吗?

  他回答:我早已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母亲在不久后便病死了。在那之前,鹤仃已将流言四处扩散,一切都如他料想的一般发展。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元尘的确修为非凡。他从敌营回来时,城中除了元尘以外,已没有活人了,满地的血将厚重的白雪地也染成了红色。风雪之中,元尘默然向他投来一瞥。在那一刻,他的心前所未有地鼓动起来,生与死,卑劣与光明,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有的仅仅是他作为凡人对命运的报复。然而元尘什么也没有做,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消失在了茫茫红雪之中。

  是吗,这便是仙胎之姿么?纵然是凡人如何挣命,在你眼里也不过是微如芥子。

  可鹤仃不信命,他要如何信命!他花了数十载时光,终于在山中遇到一位鬼姥。鬼姥同他讲,只要他愿意以身侍蛊,便有一线之机,可以改天换命。他答应了。蛊洞之中漆黑不见日月,日日有毒虫啮噬血肉,疼痛刺骨穿心,却也渐渐麻木。等他终于杀尽洞中所有的蛊虫之时,已不知过去多少岁月。鬼姥原本只将他作为炼蛊的材料,却不想他执念竟深至此,心中骇然,举手欲使毒招,却不想鹤仃更快一步。

  鬼姥人头落地之时,脑颅在地上滚了一圈,仍在桀桀冷笑,“纵然你逆天换命……又如何,终究是一生无情,爱恨难分……可笑啊、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