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李玉回过神来,李立先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那日在客栈内,臣弟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醉酒睡去。醒来未见皇兄和两位先生,臣弟还以为须屠抓到了你们,好在皇兄吉人天相,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李玉惊愕不已,似乎是不敢相信李立竟没有被须屠带走,不过李玉纵使再想知道李立是怎么躲过去的,他也不敢直接询问,只得变着法拐着弯,顺着李立的话点头,眼神闪烁地问:“小十四,你醒来后有没有见着什么人?”

   李立茫然地摇头,“臣弟醒来后房间空无一人,因为担心皇兄安危,臣弟没有在客栈停留,而是躲藏在城内打探消息,那几日戎狄士兵一直在城内逮人搜查,臣弟跟踪他们,见他们一无所获后,便想皇兄应当已脱离险境,这才戴罪苟活至今。”

   见李立情真意切,全然不似作伪,李玉内心混乱一片。

   难道是那酒水中的药下少了,让小十四早早醒了过来,没有和须屠的人撞见?

   小十四的品性李玉是最为了解的,他是绝不会瞒骗自己的。

   “没、没错,”李玉回过神来,因为在绞尽脑汁找哄骗李立的托词,语气较之往常更为和软,“大概是那天白天咱们应对不当,须屠回去发觉异常,晚上派手下前来逮捕我们,幸好太傅及时瞧见他们的踪影,安排了撤离……”

   “事发突然,小十四你又醉酒……”李玉飞速看了一眼李立,收起视线,“怎么也叫不醒。我们若不先走引开那伙戎狄士兵,他们一定会进客栈抓住你的。”

   “我们按你先前所说的计策翻越过城墙,后来为兄一直想去接你,却再寻不到入城的法门。朝事告急,父皇密令崔我入京,为兄命人四处寻你,你却杳无音信,为兄以为你已遭不测,只得禀报父皇,为你求来身后哀荣。”

   李玉一口气说完,语速愈来愈快,说到最后甚至落下两滴泪来,令人动容。

   李立觉得皇兄的这两滴泪倒也不算是假的。

   比起将亲弟弟送给敌人以换来自己的脱身,李玉一定更希望自己是一个全无错处、事事为弟弟考虑的好兄长。

   难怪他此刻如此沉醉于他自己所编织的这个故事了。

   哪怕他下一回,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将弟弟继续出卖。

   “原来是这样,让皇兄担心,李立罪该万死。”

   李立扮演着一个身负原罪、死里逃生的皇子,天真、无知、惴惴不安,像一头迷途的羔羊,等着被人救赎。

   有的人就喜欢在暗处当畜生,然后在亮处做圣人。

   李玉恰好就是这种人。

   当初李立生死未卜的时候,他是最希望李立死的那个人,然而当李立落魄地回到京城,接受众人的冷嘲热讽时,李玉又成了那个最慈悲的人。

   李立的说辞是经不起推敲的,但是他可以利用皇兄这份愚蠢的愧疚修补漏洞。

   为了防止皇兄事后怀疑,李立特地挑选了一个皇兄最焦头烂额的时间点回来。

   朝堂上,太子和瑞王之间的争斗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两方经常抓住对方的把柄,在恒帝面前疯狂弹劾,但是恒帝每次都只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看似严厉,实则谁也没有得到好处。

   摆明了,恒帝在坐山观虎斗,哪一方先弄死了对方,就是最后的皇位继承者。

   果不其然,李立“死而复生”的事本可以大做文章,他一向被看做太子党的人,但是最终还是在各种谣言中不了了之了。

   为了平衡各方的势力,李立最终被恒帝幽禁了起来。

   李立被关在京郊一处曾被革职抄家的官员府邸中,每日与满地的枯叶杂草作伴。

   就在所有人以为十四皇子已成废人的时候,李立却在这座荒宅中,攥着萧掠早早埋在京城的各处暗线,操控着朝堂的时局。

   萧掠果真守约,成了太子李玉的背后支持者,他本人并未与李玉接洽,而是选派了一个联络人相互通传。

   而这名联络人会按时前来荒宅,向李立汇报太子动向,以及听候李立下一步的指示。

   李立要他尽心竭力辅佐太子,务必帮助太子扳倒瑞王。

   有了宁王萧掠作为靠山,太子党反扑瑞王一党,瑞王背后的刘氏斗不过萧掠,只能断尾求生,祭出了瑞王,退出这场皇位继承人的争斗。

   当黄正谦代表李玉,得意洋洋地在朝堂上细数瑞王所犯的二十一条大罪时,恒帝面色铁青地让黄正谦住嘴,随后给在天牢中的瑞王定下死刑。

   “太子,你该满意了。”恒帝下完旨,对跪在地上的太子李玉说道。

   自此,太子一党独大,没有任何一名皇子再有资格与李玉抗衡。

   李立被解了幽禁,每日陪同太子上早朝。

   李立还真的成为了皇兄的左膀右臂,岳青柏自从归京后,便称病在家,眼下除了黄正谦,他就是李玉最为倚重的人了。

   一日早朝,李立听见恒帝咳嗽了一声,太子随即关心地问了一句“父皇安好”,恒帝道了声“无妨”,眼神却分外警惕地扫过太子的发梢。

   散朝后,李立状似随意地向李玉说道:“父皇的身体不是好多了吗,怎么今日又咳起来了?”

   李玉眼中闪过微光,“父皇毕竟已过盛年,确实不该过度为国事所累。”

   这话换做过去,李玉是绝对不敢说的。

   李立装作未能领会,懵懵懂懂地向皇兄建议如何劝父皇保重身体。

   站在一旁的黄正谦听着李立的天真之语,发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嘲笑,仿佛在嘲笑一名幼童插手了大人之间的伟业。

   他笑了,李立焉能不笑,陪着黄太傅一同笑起来。

   李立笑眯眯地回到府中,叫来养在府中的一名炼丹术士。

   “明日你随我入宫面圣,进献丹药。”

   第二日,术士被恒帝留在宫中,李立单独出宫,手上还多了一块恒帝亲赐的玉佩,比李立曾经珍视的那块玉坠还要贵重罕见,李立却随手将它当了府里一张瘸腿八仙桌的垫脚石。

   没过多久,李立如愿以偿地偷听到了李玉和黄正谦的对话。

   “太傅,父皇身体一向亏损,近几日却接连召见妃嫔。”

   “没想到圣上新得的那名术士,炼制的丹药如此厉害,让圣上又恢复了龙虎精神。”

   “若父皇总是如此康健,本宫难道还要再做十几二十年的太子吗?”

   “殿下,切莫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啊!”

   纵使黄正谦胆小怕事,有心劝阻,但是种子既已埋下,要想拔除可没有那么简单。

   李立借着萧掠的力量,一步一步将李玉推到了如今这个位置。

   李玉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他离权力的巅峰仅仅只差一步。

   想要的皇位就在眼前,但是眼睁睁看着一个老不死还要霸占皇位数十年,心中的煎熬可是外人能体会的?

   李立要想让皇兄自取灭亡,就必须让他求而不得。

   李立写了一封信给萧掠,要他给李玉再添一把火。

   一旦有了萧掠的兵力支持,李玉什么事不敢做出来呢?

   在萧掠的撺掇下,李玉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密谋造反。

   此事关系重大,李玉连黄正谦都瞒着,当然不可能告诉李立。

   太子起兵谋反的前一天,恰逢冬日暖阳,李立不慌不忙地用过午膳,带着一封萧掠手写的反水书信,进了宫。

   “你,”恒帝指着李立,“替朕,杀了这个不肖子。”

   “儿臣遵旨。”

   太子谋反失败,他的士兵将矛头对准着他,皇帝寝宫的朱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的是李立,被士兵们簇拥着护在中间。

   “李立,你骗本宫!”李玉绝望地控诉,他突然惊慌地看着李立,“你和萧掠是何关系?”

   李立却用担忧的语气,对李玉说:“哥,父皇大怒,想杀了你,臣弟一定会劝他留你一命的。”

   即使到了这时,李立还是一副标准的兄友弟恭模样。

   直到士兵将颓废的太子拖下大殿,李玉才看到,他一向信任的十四弟,脸上露出深深的笑容。

   啊!!!

   太子毫无征兆地大叫,好像一只凄厉的恶鬼。

   一个。

   李立回头,认认真真地盯着恒帝寝殿。

   还没完呢。

   恒帝正在进食丹药,他从前一天只需吃三丸,现在光一次就得吃上十丸,才能恢复精力。

   “太子已押入天牢,父皇打算如何处置?”

   恒帝脸上散开不正常的红晕,整个人异常亢奋,“杀!胆敢觊觎皇位,连萧掠都投靠了朕,他一个小小的太子算什么东西,杀!”

   “儿臣遵旨。”李立躬身,“父皇是否先拟好废太子的诏令?”

   “对,你说的不错,”恒帝命太监布上纸笔,“朕先废了他,朕正值盛年,后宫有的是妃子为朕诞育太子人选。”

   李立安静地在旁等候,他也是恒帝的儿子,可是他和恒帝的父子情淡若水,恒帝宁愿将太子人选放在未出世的婴儿身上,也不曾关注到李立。

   不过李立并不失落,他不是来争太子之位的。

   恒帝写了两笔,突然顿住,“李玉问你的问题,朕同样再问你一遍。”

   你和萧掠,是什么关系?

   恒帝的猜忌心重,如果不说出合适的理由,肯定不会放过李立的。

   想个什么理由呢?

   找理由是件很令人头疼的事,一般李立只会用在令人头疼的人身上。

   李立突然觉得现编一个理由很麻烦。

   他“啊”了一声,恍然大悟一般,向恒帝说道:“父皇既然问起,儿臣不得不如实相告。萧掠与儿臣两相情好,他为了儿臣,什么都肯做。”

   “你、你们……”恒帝口吐鲜血,“不知廉耻!逆子!”

   李立对他的辱骂根本无所谓,他看着恒帝,像看一条可怜虫。

   恒帝的身体早就是强弩之末,那些所谓的仙丹不过是让他短暂回光返照而已,他太依赖那种充满活力的感觉,加倍地进食单丸,面色早就呈现将死之症,根本受不了一点刺激。

   但是死亡的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在恒帝真正断气前,他只能瘫在床上,口不能言手不能动,默默等死。

   “多谢父皇恩准儿臣,在皇宫内伏诛太子,才能让宁王的兵力攻占这皇城啊。”

   李立狐假虎威,借着宁王的威势,把控朝政。

   太子已死,人人都畏惧李立,谁都清楚只要恒帝龙驭宾天,那么李立就是皇上。

   谁会和自己将来的主子过不去呢?

   然而李立百密一疏,竟有刺客闯入刚立的嵩王府,暗杀李络。

   李立执着尚在滴血的剑,听属下报告这名刺客的身份以及来处。

   “黄太傅真是忠心,看来判他流放是委屈了他。”

   恒帝一死,李立终于登上了皇位。

   他设计谋害皇兄,陷害忠良,从恒帝手里抢来了皇位,他那些荒诞的、耻辱的过往,是他最想要掩埋的秘密。

   首先要做的,就是将知情者全部杀死。

   岳青柏可以暂且放一放,李立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宁王萧掠。

   冬日清晨,新帝的寝殿未来得及添上新碳,因为宫人昨夜不被允许靠近寝殿,偌大的房间透进丝丝寒意。

   萧掠刚醒来,就发现李立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萧掠眨了下眼睛,问:“陛下盯着臣,是在想如何杀了臣么?”

   李立答:“嗯。”

   毫无掩饰的直白。

   萧掠笑得特别灿烂,他打了个浅浅的哈欠,把李立捞过来抱入怀中,又帮他把空出一团的被子拍实,下巴搁在李立的发顶,一边抚着李立的背,一边用略带困意的语气说:“我的立儿哪里都好,就是总想着杀我。也罢,时辰还早,陛下陪臣再睡会儿,睡醒了再想好吗?”

   然后萧掠竟又睡了过去。

   李立感受着温热的身躯,至少在这个冬季能让人不觉得冷。

   “好。”李立轻声地说。

   算了,等过了冬天再杀他。

   做出这个决定后,李立竟感到无比安心,他也有些困了,慢慢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