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剑冷尘香>第二十五章 别有天地非人间

更新时间2006-3-28 8:30:00 字数:15188

 水墨芳年纪轻轻便享受了人世间最多的荣耀,但她生平最大的遗憾就是江逸云——幸好他现在已经死了,否则她一定会更加寝食不安;想到他对她那样不屑一顾,想到他在冷雪雯死后又去眷顾另外一个与冷雪雯一模一样的女人,她心里就像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

  此刻她正坐在安阳城内最大的酒楼上,凭栏远眺。忽听马蹄声急促,一道黑影闪电般疾驰而来,待到近前,马速慢了下来。那马浑身油黑发亮,神骏非凡。她虽非伯乐,但见这马流光溢彩,剽悍豪迈,透着灵性,不禁暗暗称羡,再看马上的骑士,心旌一荡。那马是人间极品,神采飞扬,越发显得马上的少年风神卓绝。但这少年仿佛心事重重,眉头微蹙,流露出凄苦之色。

  客栈门前分作两排站着水墨芳的二三十名侍从,个个腰挎佩刀,背负锦旗。看到那少年走近,当中一人厉喝道:“此路不通,快快绕道而行!”那少年闻言抬头,目光一转,这些大汉便感到一股冷气自足心涌起,只觉这少年目光中有种摄魂夺魄的力量。出言呵斥的大汉见他毫无反应,当即提高了音调:“快躲开,听见没有?”

  这少年一路上本来就愀然不乐,此刻见这大汉无礼,越发不快,道:“凭什么要我躲开?”

  那大汉冷冷道:“玫瑰圣女在此,趁早给我闪开吧!”

  听到“玫瑰圣女”四个字,这少年脸色一沉,皱眉道:“玫瑰圣女是什么东西?”

  此言方出,那大汉勃然大怒道:“无知狂徒敢尔!”身形晃动,立刻窜到少年跟前,挥拳便打。这一拳内劲雄浑,显然此人武功不弱。

  少年不悦道:“你怎么随随便便就动手打人?”马鞭轻轻一挥,赶苍蝇似的,轻描淡写就把这一拳化解了。这大汉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砰砰连挥两拳。少年视若不见,只顾挽缰前行,那大汉这两拳居然全都打空,把他羞得满脸通红。其余人见他吃亏,立刻包抄过来。

  少年道:“你们这些人好不讲理,我走我的路,碍着你们什么事?”

  众人七嘴八舌道:“圣女驾临,武林中哪个不五体投地,虔诚恭迎,你这小子不识时务,口出狂言,冒犯圣女,该当何罪!”少年懒得和他们多说,马鞭轻拂,如拨蛛丝,出手轻柔舒缓,挡在马前的几名大汉被他这么一拂,居然踉踉跄跄退了四五步。众人见他不露声色,出手却有此等功力,无不震惊。

  少年原本无意刁难他们,只是看不惯他们这般盛气凌人,何况他们又是水墨芳的属下——他对这个声名赫赫的圣女一点好感都没有;再加上日已曛黄,他腹中饥饿,索性跃下马来,旁若无人地走进酒楼。众人面面相觑,又不敢阻拦,心想反正里边还有八大护法在,伤不着圣女。

  这少年早就看见楼下坐满了人,他视若无睹,径直上楼。眼前寒光一闪,一柄长剑兀地刺来,同时听到一声断喝:“公子止步!”他眼角瞥见一个黑脸汉子,也不答话,马鞭微抬,宛如穿行丛林之中,不时要拨开挡住去路的枝叶藤蔓一样,只一撩便把长剑荡开。他三度出手,均是意态闲雅,随心所欲,却每回都鞭无虚发。那汉子挺剑欲刺,谁知那一条马鞭竟有千钧之力,压得他动弹不得。众目睽睽之下出此大丑,他深以为耻,厉喝一声,运足内力,一掌朝对方天灵盖击下。

  少年淡淡道:“我不伤你,你倒要伤我么?”

  黑脸汉子置若罔闻,一心要毙他于掌下,只听咔嚓一声,这一掌却击在楼梯扶手上。他一怔,右臂忽觉一阵酸麻,一股内息自掌心涌来,眼看就要攻入心脉。他大叫一声不好,急忙运功抵挡。不料那股内息竟如泥牛入海,骤然消失,他胸口一窒,整个人立即飞了出去,摔得鼻青脸肿,半天无法起身。

  玫瑰金殿八大护法见状失色,霍然起身,脚下行云流水一般,立刻围攻过来。

  少年皱眉道:“八位何苦为难在下?”首席护法宗禹缓缓道:“姑娘若不生事,我等岂能向姑娘发难?”这少年被他识破身份,微微一笑道:“老先生好眼力!平心而论,此事怪不得我,我只想找个歇脚之处吃点东西,有什么错?”

  宗禹道:“为圣女安全起见,我等不得不小心从事,姑娘身怀绝技,难道不曾听过圣女之名?”这易容改装的少女淡淡道:“以她的身份,似乎不该如此张扬跋扈。”举步上楼。

  宗禹道:“姑娘,得罪了!”闪身而出,右掌斜斜向她肩头劈到。

  掌风扑面,这少女顿觉呼吸不畅,马鞭斜点,击向对方掌心。

  宗禹右掌一化,轻轻搭上鞭梢。这少女左手轻轻向对方耳际拂去,去势柔到极致,虚无缥缈,如云出岫。宗禹识得厉害,身形暴退,待要再度出招,只听水墨芳道:“由她去吧,宗长老。”

  这少女登上二楼,看见水墨芳倚窗而坐,身穿鹅黄绡衣,十余名侍女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她。她远远找了个位置,吩咐小二要几样清淡菜肴,斟上一杯香茗,一点也没将水墨芳瞧在眼里。

  水墨芳因她适才出言不逊,大为懊恼,本想叫手下人好好教训她一顿,碍于自己的身份,不好过于嚣张,何况她武功奇高,唯恐手下有所闪失,便忍了这口气。此刻见她一副旁若无人、不可一世的神态,心中大怒,心道:“你又是什么东西,在本座面前撒野!”

  这少女闹了一场,又觉无趣,百端愁绪纷至沓来。正好店小二把菜肴端了上来,她闷闷不乐,就着菜吃了碗饭。这时水墨芳那头热闹非凡,本地的江湖中人纷纷前来拜见。她眼皮抬也不抬,那头乱了一会,不知有什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相邀,楼前震天动地一片响:“圣女移驾!”她心中厌烦,付帐出门,自去找客店投宿。

  夜间闲来无事,她四处闲看。此地夜市极为热闹,她好奇地东张西望,吃了许多当地风味小吃。忽然走到一间赌坊门前,一时兴起,走了进去。外面朔风呼啸,天寒地冻,赌场内却热浪滚滚,弥漫着暖烘烘的臭味。她皱了皱眉,揉了揉鼻子。

  狭长的桌子铺着猩红的毡布,早被赌徒污秽的手染黑。桌子两旁人头攒动,吆三喝四的声音此起彼落。她看了一会,随手押了一把,居然赢了个开门红,又押两局,还是赢。她深觉无趣,揣起白赚的十几两银子,扭头正要走,抬头忽然看见对面有个少年,一身淡紫色明光纹锦袍,披着银蓝色羽缎斗篷,光彩照人,飘忽秀逸。看清那少年的面容,她顿时吃了一惊,这时有个服饰华丽的络腮胡子按住那少年的肩头。她目光一转,已然看见不远处的穆犹欢,她心头一震,略一思忖,悄悄地退了出去。

  对面那少年正是改装后的雪拂兰,她随母亲和司虏尘前往寄畅园为灵鱼先生拜寿,途中百无聊赖,故而到此闲逛,随手押了几把,居然赢了不少银子。她忽然感觉有人按住肩头,愕然回头,只见那络腮胡子满面笑容道:“这位小哥,手气不错嘛。”她笑了笑道:“凑巧罢了。”

  络腮胡子道:“敝上今夜手气不顺,想请小哥帮个忙。”雪拂兰摇头道:“抱歉,我不会赌牌九。”络腮胡子道:“敝上赌的不是牌九,一样是骰子,点多为胜。”雪拂兰还是摇头。

  络腮胡子心中惊讶不已,他手上早已运足七成功力,换成别人早就肩骨粉碎,怎的这少年浑若未觉?心念一转,左手去抓对方手臂,但她的手臂滑不溜丢,无可着力,他变了脸色道:“你会武功?”

  雪拂兰道:“谁告诉你我不会?”反手打落对方的手掌,转身就走,冷不丁迎面撞上一人,只听这人悠悠道:“他一向自负,倒叫姑娘笑话了。”听到这个声音,雪拂兰心一沉,不假思索地向他胸口推出一掌,本想趁对方闪避之际夺路而逃。谁知对方闪也不闪,生受了她这一掌。她吃了一惊,抬头见他似笑非笑,这一掌打在他胸口竟然毫无作用,右手随即又向他左耳拂去。

  穆犹欢哈哈一笑,也不见他动作,雪拂兰却感到手腕酸麻,腕上穴道竟已被制住。她骇然失色,委实没料到他的武功高到这种程度,内心虽然慌乱,手上毫不松懈,左掌本能地挥了出去,结结实实打在他脸上,但左腕随即又被点中,她心中一寒,不声不响地盯着他,暗中盘算如何脱身。

  穆犹欢目光闪动,微笑道:“故人相见,姑娘为何如此冷漠?”雪拂兰一言不发。穆犹欢也不生气,左手轻轻揽住她的腰,她用力挣扎,瞪了他一眼。穆犹欢低声道:“别这么倔强,我就想请你喝喝茶。”雪拂兰抗声道:“我不去……”但已身不由己,被他半拥半拽地挟持出去。

  黑暗中只见那络腮胡子在前面引路,七弯八拐,走进一座灯火辉煌、笙歌袅袅的宅院。穆犹欢揽着她穿过一道长廊,步入一间装饰得异常华丽的阁楼,锦褥秀幌,炉香细细。

  穆犹欢看着她笑道:“此地比侯府如何?”

  雪拂兰淡淡道:“搜刮民脂民膏,有什么好炫耀的。”穆犹欢一怔,旋即打了个哈哈,按她坐在绣榻上,俯下身去,竟又点中她两腿的穴道。雪拂兰又惊又怒,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穆犹欢道:“我只是怕你逃走而已,你要知道,我想你想得好苦……”

  雪拂兰唯恐他对自己用强,脸色煞白。

  穆犹欢柔声道:“别怕,别怕,我不会强迫你的……”轻轻击掌,屏风后鱼贯走出八名披着轻纱的妙龄少女,一齐躬身下拜。他冷冷道:“好好伺候姑娘沐浴更衣,稍有怠慢,我要你们的命!”

  雪拂兰叫道:“不,我不要!”穆犹欢附在她耳边低笑道:“听话,那会很舒服的……”嗅到她肌肤的幽香,心神一荡,便在她耳后吻了吻。雪拂兰大怒,正欲发作,转念一想,反而笑了,嘲弄道:“好个没羞的穆大公子,除了乘人之危你还会做什么?”她笑起来实在是绚若春花,美若朝霞。

  穆犹欢不禁有些迷惘,便往她唇上吻去,不料她猛一扭头,头发一甩,狠狠抽在他脸上。他明白着了她的道儿,捂着脸苦笑。

  雪拂兰大声道:“我讨厌这个地方,我要回客栈!”穆犹欢叹了口气,道:“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不是我不让你回去,实在是那客栈住不得。你若回去,一定会有危险。”

  雪拂兰见他说得郑重,讶然道:“有什么危险?”穆犹欢道:“难道你没发现你没发现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雪拂兰道:“不可能,我又不是笨蛋……快解开我的穴道!”见他摇头,心中大怒,锐声道,“想不到你是个胆小鬼,你刚才用诡计暗算我,是不是怕解开我的穴道后,我会打得你满地找牙……”

  穆犹欢哈哈大笑道:“我穆犹欢是何等人物,岂会怕你?你也不用激我,你武功再好也逃不脱我的手掌心!好了,你别打歪主意了。我不骗你,此地有一个自称龙窟主人的绝顶高手,神出鬼没,性好渔色,专门挑你这样的女孩子下手。”

  雪拂兰见他始终不肯给自己解穴,心急如焚,暗中运力,又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手法,竟然冲不开穴道,无计可施,又气又怕。

  忽听那络腮胡子在门外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公子”。穆犹欢道:“什么事?”络腮胡子道:“公子要见的人来了。”穆犹欢微笑着对雪拂兰道:“让她们先伺候你,我一会再来看你。”

  沐浴过后,那八名少女忙着给雪拂兰端茶递果子。她厌烦透顶,叱退她们,一个人坐着生闷气。也不知过了多久,夜空中猛地响起一阵绵绵不尽的笑声,这笑声震人心魄,充满淫亵之意,仿佛就在耳旁。她背脊发冷,暗暗叫苦,倘若穆犹欢所言不虚,一定是龙窟主人来了。

  笑声忽远忽近,忽而在东,忽而在西,惊心动魄。雪拂兰又一次试图冲开穴道,结果还是徒劳无功,五内俱焚,慌乱失措。那笑声响彻云霄,如苍鹰盘旋,雁回长空,显见此人功力非同小可。她面色惨白,眼角瞥见门口白影一闪,心中一凛,只见一个白衣秀士施施然踱了进来,轻裘缓带,面容颇为英俊,约莫三十七八岁,神态潇洒,镇定自若,就像在自家院子里散步一样。

  这人上上下下打量了雪拂兰几眼,微笑道:“我没看走眼,姑娘果然是个神仙般的人儿。”雪拂兰平静下来,也上上下下打量了对方几眼,道:“你就是龙窟主人?”这人吃了一惊道:“你知道我是谁?”雪拂兰淡淡道:“犹欢公子神机妙算,岂能不知?”

  听到“犹欢公子”四个字,龙窟主人似乎一怔,道:“穆犹欢也在这里?”雪拂兰道:“他若不在,谁还敢大开门户?”龙窟主人自负武功绝世,笑笑道:“我倒想知道他究竟有多大本事。”快步向绣榻走来。雪拂兰笑吟吟地望着他,居然不怕。

  龙窟主人心中发怔,暗道:“她怎么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莫非有诈?”举目四望,“适才我分明瞧见东厢房里有人密谈,穆犹欢若当真在此,应该就是房中那个面无表情的锦衣人……他只怕也料想不到我会这么早出现……”眼光落在雪拂兰笑盈盈的脸上,心神一荡,缓步向前。

  雪拂兰忽然叹了口气,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龙窟主人听她言下大有惋惜之意,笑道:“食色,性也。姑娘不知此中妙趣无穷。”雪拂兰道:“你不觉得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很奇怪么?你一点也不担心有人设下埋伏么?你不觉得今夜行事太容易了么?”

  龙窟主人早觉得不对,闻言立刻顿住脚步。雪拂兰瞧着他道:“以你的模样,何愁找不到美貌女子为妻为妾,何苦做这种下流的采花勾当?”龙窟主人哈哈一笑道:“姑娘可真会说话!你若跟了我,我保证你如痴如醉,欲仙欲死,再也舍不得离开我!”

  雪拂兰淡淡道:“你自以为比犹欢公子如何?”龙窟主人悠悠道:“姑娘何不试试看?”雪拂兰不动声色道:“你肯定不如他。”龙窟主人到:“哦?”雪拂兰道:“男人不仅要有本事,还得有脑子。你的武功也许不坏,可惜脑子不太灵光。”龙窟主人并不动怒,道:“哦?”

  雪拂兰道:“一个真正有本事的男人,在做每件事之前一定要好好动动脑子,若是自负武功盖世,就把眼睛长在头顶上,不仅不值得称道,反倒显得愚不可及。你做这种事这么久了,应该知道,没有哪个女人不深深地藏在阁楼里,你几曾见过像我这样坐以待毙的?换了我是你,一定要琢磨琢磨,是不是有人设好了陷阱等我去跳。”

  龙窟主人眉头微皱,见她始终没有动弹过,忽然想到她也许是被人制住穴道,方才那一番话不过是缓兵之计,当即笑着上前,道:“就算有陷阱,我也得摸摸你身上再死……”

  话犹未了,只听背后有人淡淡道:“我都没这福气,你想得倒美。”龙窟主人大吃一惊,身后这人何时到来,他竟浑然不觉,急忙就地一滚,向窗口疾射出去。

  络腮胡子冷笑道:“好个采花贼,哪里走!”在院子里截住龙窟主人的去路,两人交起手来。

  雪拂兰这才松了口气,全身一放松,才发现早已汗透重衣。穆犹欢见她受惊,懊悔不迭,脸上却决不肯表现出来,道:“你没事吧?”雪拂兰满心恐惧顿时化作怒火,一股脑儿发泄在他头上。他自知理亏,默不做声地听着。雪拂兰全身无力,厉声道:“快解开我的穴道!”

  穆犹欢沉吟半晌,解开她左腕穴道。她怒不可遏,随手一拳打出,但穴道受制太久,这一拳绵软无力,落在穆犹欢身上根本不起作用。她又气又恨,挣扎下地,但双足酸麻,立刻跌倒。穆犹欢扶她起来,她使劲捶打他的胸口。他也不吭声,将她整个儿抱在怀里。雪拂兰气苦,拼命挣扎。穆犹欢紧紧搂着她,俯下头来吻她,吻得她透不过气来。她羞怒交集,用力把他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漓。穆犹欢吃痛不过,怒叫一声,喝道:“你疯了么?”瞪了她半晌,松开双臂,关上大门,走过来抱起她,走进里屋。

  雪拂兰大骇,一掌掴向他的脸。穆犹欢捉住她的手,沉声道:“再打可别怪我不懂怜香惜玉!”雪拂兰眼中要喷出火来,咬牙道:“我偏要打,打死你!”穆犹欢嘴角挂着一丝笑,道:“你越这样倔强,我越喜欢你。”他眼睛因为情欲而变得异常明亮,闪着病态的炽火,加快了脚步,把她放在床上。

  雪拂兰看见他眼中闪烁着炽烈的火焰,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脱去外衣,伏下身来。她惊恐万分,挣扎着要坐起来,但他力大无穷,根本无法摆脱。她不停地把头转来转去,嘶声道:“放开我,你这个坏蛋,放开我!”无法抵御的恐惧向她袭来,而他眼中却像有一团鬼火在燃烧,就像地狱里的火,要把她的肉体和灵魂烧成灰烬。她恐惧得发疯,眼里泛起一层泪花,闪躲、挣扎、反抗、呜咽,几乎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但他整个人已完全被欲火吞噬,饥渴而又疯狂,粗野而又强悍。雪拂兰无力抗拒,万念俱灰,眼前一黑,登时晕死过去。

  穆犹欢怔了半晌,心想即便zhan有了她也未必能得到她的心,说不定反倒让她记恨自己,自觉无趣,了无情欲,拉开锦被盖在她身上,放下帐子,慢慢走出去。

  冷风瑟瑟,树影渡窗。他心中怅惘,忽听络腮胡子在门外道:“公子,属下无能……”他一时火起,厉声道:“滚开!”突又喝道:“等等,给我取两坛酒来!”络腮胡子不敢违命,飞奔而去,片刻就取了酒来。穆犹欢开了门,瞠视他半晌,神情一缓,叹道:“一个人喝闷酒实在无趣得很。”

  络腮胡子试探道:“要不要给您找两个女人……”

  穆犹欢哼了一声,道:“放屁!”挥手叫他退下,旋即又改变了主意,“去把在赌场里给我倒酒的那个女孩子弄来。”络腮胡子道:“属下即刻就去。”

  穆犹欢次日醒来,头疼欲裂。他梳洗完毕才想起该去看看雪拂兰。

  床幔低垂,看不清她是醒是睡。他犹豫良久,撩起帐子,只见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眼里充满仇恨。他心里咯噔一下,轻轻碰了碰她,她毫无反应,目光呆滞,直勾勾地望着床顶。他深悔昨夜一时冲动,叹道:“你别这样,我对你什么也没有做。”

  雪拂兰冷冷道:“解开我的穴道。”穆犹欢只好照办,他担心时间过长,血液不畅,在她手脚推拿多时。雪拂兰翻身坐起,扬手给了他一耳光,这一掌打得极狠,他半边脸立即红肿。她余怒未息,狠狠踢了他一脚,幸亏她没穿鞋,否则这一脚踹下去,他非骨折不可。他疼得站立不稳,跌坐在地。雪拂兰四肢疲软,无力再打,怒目而视,一言不发。

  穆犹欢苦笑着站起,道:“你若还不能消气,索性杀了我吧。”

  雪拂兰怒道:“你给我闭嘴!”强撑着下地。穆犹欢怕她脚底着凉,抢先把被子铺在地上。雪拂兰并不领情,举手朝他胸口打去,但锦被滑腻,脚下打个趔趄,向前跌倒。穆犹欢猝不及防,被她撞倒在地,摔得眼冒金星。雪拂兰怒极反笑,笑得肆无忌惮。换作别人这样嘲笑,早做了穆犹欢掌下之鬼,但他爱极了她,何况心中有愧,非但不怒,反而甚是欣喜,只要能博她一笑,摔断两条腿又有何妨?

  看到她笑靥如花,红晕渐生,穆犹欢如痴如狂,心魂飘荡。雪拂兰忽然又沉下脸来,冷冷地横了他一眼,不声不响地穿好鞋袜。穆犹欢呆呆地看着她,模模糊糊地想到若能娶她为妻,实为生平第一大乐事。但她却是那样恨他,根本不允许他碰她一下……想到这里,他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雪拂兰站起身来,四肢渐渐恢复了气力,径直往外走。穆犹欢叫住她,从袖里摸出一样东西,道:“你的。”雪拂兰认出是他送给自己防身的回日雕戈,想必是昨夜那几个侍女替她洗衣裳时发现的。她犹豫了一下,接过来。

  穆犹欢道:“你是要去寄畅园么?”雪拂兰道:“嗯。”穆犹欢道:“要去嫁给澹台西楼?”雪拂兰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穆犹欢冷冷道:“你真的愿意嫁给他?”雪拂兰咬牙道:“关你什么事!”穆犹欢道:“是不关我什么事,可我怕你将来会后悔。嫁给一个自己压根儿就不爱的男人,你以为很好玩么?”

  雪拂兰全身掠过一阵寒战,沉默无语。

  穆犹欢淡淡道:“我也正打算去寄畅园,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不愿与我同行。你母亲今天午时到了安阳,你最好和她一道走,免得发生意外。”雪拂兰没好气道:“我愿意和谁一道走用不着你管。”穆犹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道:“你真的这么讨厌我?”

  雪拂兰咬着牙道:“我就是讨厌你!”

  穆犹欢面色陡寒,冷冷道:“为什么?”雪拂兰道:“不为什么。”穆犹欢道:“江逸云都死了,难道我还是没有一点机会?”雪拂兰瞪着他道:“你答应过我要好好为他治伤,可他还是死了!”

  穆犹欢冷笑道:“你怪我没好好替他疗伤?”雪拂兰心潮起伏,咬着牙不吭声。穆犹欢哼了一声,道:“武林中想置江逸云于死地的人本来就多得很,怎见得是我的缘故?何况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雪拂兰道:“那你倒是告诉我,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穆犹欢淡淡道:“那我怎么知道?这关我什么事?”雪拂兰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去了。穆犹欢使劲攥着拳心,拼命克制内心的怒火。

  澹台慕容坐在栏杆上望着台阶下苍翠的青松——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松树年年都能捱过严酷的霜雪,但他还能捱多少年呢?

  他形容消瘦,全部智慧、活力和威严似乎都集中在那双灰色的眸子里,他的眼中传递得出人世间一切复杂情感,同时也可以发号施令。他是英雄,振臂一呼、云集响应的英雄。浓黑的眉毛斜斜地渗入鬓角,紧蹙在他那双有力的眼睛上。眉梢带着悲愤不平和孤傲的神情,仿佛高耸的山岭中挂满寒霜的松针。他蓄着一部整齐美观的长须,头发乌黑浓密,脸色却显出不调和的苍白。他冷冷地坐着,庄重而严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掌握之中,充满主宰者的威慑力。

  远处忽然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他头也没抬,淡淡道:“你怎么来了?”端木夫人看着他手中的梅花,冷笑道:“你又一个人躲在这里想她呢!”澹台慕容道:“你胡说什么!”

  端木夫人脸色发白,微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澹台慕容冷冷地横了她一眼,道:“这些年你不是一直想杀她么,得手了么?”端木夫人哼了一声道:“我早晚会得手的!”

  澹台慕容道:“你就真的那么恨她?”

  端木夫人嫣然道:“我不恨她,我恨她做什么?等到龚霆松的身份被揭穿,自然会有人恨她……世人都说席玖樱是如何温柔贤淑,不知道被这样的女人恨上了会是什么感觉。”

  澹台慕容冷冷道:“你永远都是这么唯恐天下不乱。”端木夫人不悦道:“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澹台慕容道:“水墨芳后来再没去过珠玑岛吧?”

  端木夫人没好气道:“你问你的好儿子去吧,干吗来问我?”

  澹台慕容道:“你就不能不气我么?不知为什么,近来我总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好像身边潜伏着某种我所不知道的危险,但是足以致命……”

  端木夫人接口道:“倘若你身边有叛徒,只能是穆犹欢了。”澹台慕容淡淡一笑道:“你始终对他没有好感?”端木夫人哼了一声道:“我老觉得他不地道!”

  澹台慕容道:“你想太多了,他毕竟是我的亲儿子。”

  端木夫人盯了他一眼,沉默半晌,淡淡道:“据我所知,水墨芳倒是想去来着,但好像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帮手。”

  澹台慕容道:“她到底是什么人,你查清楚了么?”

  端木夫人道:“当然查清楚了,查得很清楚,说出来你一定会吃惊的。水墨芳的母亲叫素馨儿——你应该记得这个名字吧?”

  澹台慕容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她原来是大理国的王妃,因为与人私通被处以五马分尸的极刑,但是被雪栖鸿救下了,后来就是为了她,雪栖鸿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女儿……这么说水墨芳是雪栖鸿的女儿?”

  端木夫人道:“那倒不是,她是素馨儿出阁前和某个新月教教徒的私生女,也算是新月教最后一个公主了……依我看来,她对复兴新月教没多大兴趣,她去珠玑岛,多半是为了那里的宝藏。因为素馨儿二十年来一直想方设法对付郁姝曼,她需要很多钱来豢养杀手……”

  澹台慕容道:“原来如此。”

  端木夫人注视着他,良久,忽然道:“世上可有让你害怕的东西?”

  澹台慕容道:“当然有。”端木夫人好奇地问道:“是什么?”澹台慕容喃喃道:“我怕真的有阴间,如果有,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我死去的妻子。”

  端木夫人颇有妒意,没好气地道:“你还想着她?”

  澹台慕容深深道:“她是个好女人,我对不起她。”端木夫人锐声道:“颛孙盈雪呢?你是不是也常常梦见和她双宿双fei?”澹台慕容脸一沉,怒道:“你答应过不再提她!”

  端木夫人哼道:“你以为我很乐意提到她?”拂袖而去。

  澹台慕容眼神寂寥而空洞,如果这一生永远不遇到颛孙盈雪,他将辉煌而又单调地过下去,直到老死;如果不遇见她,他的腿也不会残废。但他从来不曾后悔。

  这三十年来,他的心时常回到当年的晚玉山庄,去寻找正当韶龄的颛孙盈雪,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在梅花丛中和侍女们追逐嬉闹的情景,他还记得她当时穿了一件梅白衫子,不知道是何种衣料,闪闪发光,令他眼花缭乱。他跟着她父亲穿过花丛,她停下脚步,嫣然一笑,这一笑便从此俘获了他的心,也从此改变了他的一生。

  回想自己的一生,他时常感到茫然。有时候他真希望把这个英雄永远做下去,可是太累——若非为了英雄的封号,他的父亲绝对不会死,他也不会重蹈覆辙。想到这两个字,他脸上飘起一个嘲讽的微笑,然而回忆起当年的辉煌岁月,他仍觉意气风发,心中似有万种豪情涌动……

  只可惜这一切都不再了。他摇了摇头,喃喃道:“可惜……可惜……”

  他幼年丧母,少年失怙,孤苦伶仃,但有另外一种无法向外人言明的苦痛,一直在蚕食他的心灵,那就是贫穷。世人一厢情愿地以为小蓬莱琢石山庄真是个世外桃源,澹台家的人几百年来都过着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好日子,谁也不知道琢石山庄其实只剩下一副空架子。是谁说“千金散尽还复来”?那是屁话!他的历代祖先都古道热肠,急人之困,侠义为怀,尤其是他的父亲,生平最是慷慨大方,挥金如土,轻轻地就将千金散尽,受过澹台世家恩惠的人何止成百上千,却有谁在他穷困潦倒无以为生之际接济他一斗米、一匹布?

  说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统统都是假的!

  贫穷让他自卑,也让他狂傲。那时武林各大世家门派争着要把女儿许配给他,可他心高气傲,谁也不瞧在眼里。

  二十三岁那年,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是六月十七,他乘船前往扬州,途中遇到一艘精雕细镂、巧夺天工的白色楼船,船头立着一个白袍玉带、头束金冠的翩翩佳公子,俊逸绝尘,风liu儒雅,正是刚刚从九山列岛回来,荡平横行海上十余年的海盗“紫枭帮”的剑门江君远。当时江君远未满二十,却已誉满神州,声名之盛,决不在他之下。

  英雄相逢,惺惺相惜。江君远酒酣兴浓,抚琴作歌。

  澹台慕容虽然不懂音律,那一刻却听得如痴如狂。当年只觉江君远风神超妙,唱得动人,并未细细揣摩。此后三十年间,他耳畔常常响起江君远的歌声,阅历越深,越觉得明净俊快的唱词后面,其实交织着人生矛盾的苦恼和发扬蹈厉的豪情。三十年前,即使悟出其中的深意,他也不会理解,只会认为江君远过于矫情。在当时的他看来,江君远简直就是天之骄子,高贵、风雅、多金、绝顶聪明,这样的人再有烦恼,便是闲愁,煞是惹人生厌。而今回头再看,对当年惊才绝艳的江君远,他反倒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可惜……

  他缓缓闭上眼睛,往事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过。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灵鱼先生微笑的面容,这是他始终都在回避的一张脸孔。他惊了一下,猛听得风声呼啸。他愕然睁开眼睛,心中涌起万般惭愧之意。

  他生平只佩服过一个人,就是灵鱼先生,他无法想象世间怎会有如此高尚宽厚的长者,也许正因为有这样的父亲,才有伍南凤那样贤惠温柔的女人。

  伍南凤过门后才发现夫家一贫如洗,但她从无怨言。家有贤妻,澹台慕容感到万分,发誓要让妻子重新过上富贵尊荣的日子,只是他不善经营,也不知道如何发家。

  几年之后,他揣着少许的银两,告别妻子去寻找谋生之道。途经晚玉山庄,庄主颛孙我剑仰慕他的名声,邀请他到庄园里做客。就在那里,他遇见了令他终身眷念的颛孙盈雪。

  yu望和苦闷开始日复一日地折磨他,他四处流浪,穷困潦倒,形销骨立,但每隔一段时间,他总要回到晚玉山庄,在附近盘桓。某天驰来一辆华丽的香车,走下一个锦衣玉带的男子,银线书生龚霆松,一个征歌逐管、偎红倚翠的花花公子,却得到了颛孙盈雪的芳心。

  他备受煎熬,几欲发疯,在雪地里疲命狂奔,精疲力竭之后,晕死在路上。一个村姑收留了他,悉心照料他,让他常常想起自己的妻子。换了往日,这样平庸的女子他根本不屑一顾,但在那些日子里,只有她和他相伴。他最终还是走了,那个村姑只要了一块他贴身的玉佩,默默送他上路。

  思念妻子之心大炽,他匆匆赶回家去,偏巧遇上了新月教主的仪仗。新月教,一个来自波斯的异教。波斯人擅长经商,据说新月教徒个个腰缠万贯。他心念忽动,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回到家,小住时日后,他已有了满盘计划,从此向邪恶的深渊滑落……

  如果这时候有人拷问他,他什么都会说的,除了在他内心深处埋藏着的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件事是他胸口一块永恒的伤疤,无论什么时候揭开,都会引起撕心裂肺的剧痛。这种伤口即使长好了,也会留下明显的印记。他始终避免想到那件事。所以他从来不去长白山,从来不和姓莫的人打交道,一听到“莫”字,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就像有无数细小的火苗在炙烤一样。

  虽然他总是避免去想,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要扪心自问,他到底是恶魔还是英雄。也许他是个恶魔,可是又有几个人心里没有恶魔?

  他捋了捋胡须,暗中叹了口气。乌黑浓密的长须遮住了他的嘴唇,就像丛生的杂草把陷阱掩盖住一般,使旁人永远看不清他嘴唇的表情。他的头发依旧浓密乌黑,但脸色灰白,他用冷漠掩饰着自己的衰老,当他冷冷地坐着,一言不发时,总显得威严而庄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忽然感觉到一丝异样,目光一转,看见白发苍苍的木苍忐忑不安地站在远处,微微皱眉道:“有什么事么?”

  木苍已经站了很久,见他忽悲忽喜,忽笑忽怒,心中忐忑,不敢惊扰,此刻方才走近前来,道:“姑爷,上清堂的房堂主来拜访老爷子,老爷子请您也去和他谈谈。”

  澹台慕容道:“房尘睿来了?”他的眼神忽然充满了温情,“我至少二十年没见过他了,他好么?”

  木苍道:“精神很好。”澹台慕容道:“他一个人来的?”木苍道:“不是,他还带了他的如夫人。”澹台慕容诧道:“如夫人?他没带他儿子来么?”木苍道:“姑爷有所不知,房堂主的儿子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澹台慕容吃了一惊,道:“死了?为什么?”木苍道:“据说是违反堂规,被处死的。”澹台慕容心头一震,喃喃道:“居然有这样的事……是他自己下的命令?”木苍道:“是的。”

  澹台慕容忽然打了个哆嗦,道:“那可是他的亲儿子,他居然忍心那么做?”

  雪拂兰坐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怅然四顾。在这里可以欣赏到园子的古意与静谧,梧桐在风中摇曳,玫瑰、玉兰遍地开放。她常常坐在这里举目四望,虽然才短短几天,一切朝朝夕夕、每时每刻的变化,她都十分清楚;院子里每棵树的叶子、花朵、果实,无论成长或凋零,她也了然于心。

  她感到说不出的苦涩和绝望。

  她母亲已经把她许配给了澹台西楼。

  她没想到澹台西楼就是和她一路相伴的那个人,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问问他是谁。她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也知道即使是江逸云也不能像他那样从容沉静。但她不爱他,何况她很清楚他的心早就被死去的冷雪雯完全占据。

  她完全生活在冷雪雯的阴影里。虽然她已经死了那么久了,她仍然牢牢控制着所有爱过她的男人的心。江逸云尤其如此。但她还是爱他。除了江逸云,这一生她恐怕都不会再爱上别的人。可是她又不忍忤逆自己的母亲——倘若江逸云还活着,她一定会拒绝这一桩婚事,可是他已经死了,他的死让她的反抗变得毫无意义,既然如此,又何必伤母亲的心呢?

  现在她已经订婚了。澹台西楼几乎没有出现,她见到的是他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澹台慕容让她紧张。也许不仅是她,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会感到噤若寒蝉,想把自己无限缩小——那个传说中的英雄,英雄中的英雄,就像一尊石像一样,亘古以来就坐在那张冰冷沉重的轮椅上。

  每个人都对英雄或多或少有一些自己的幻想和诠释,世人好名,好品评英雄,但对于澹台慕容,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尽管他和人们想象中实在很不一样。

  众所周知,小蓬莱琢石山庄历代出英雄,其中尤以澹台德衍为最。澹台德衍一生行侠仗义,正气浩然,名望远在当年的剑门少主江叔夜之上——武林历来将琢石山庄与剑门一衣江即墨山庄并提,数百年来,这是空前的胜出。

  而澹台慕容更是英雄少年,九岁那年便随其父大破骷髅坛;十三岁那年澹台德衍、江叔夜、独孤擎等十余名与拜火教徒生死决战,那一战惊天动地,死伤无数,澹台慕容痛失严父,急怒攻心,痛下杀手,竟连挫对方七大高手,以至令拜火教徒至今提及澹台慕容仍心惊肉跳,魂飞魄散——那一战令其父辈名垂青史,也让他从此名扬天下。十五岁那年他将关东狮子寨捣得稀烂,解救当地百姓于水火之中;十六岁那年他杀一儆百,令贪官污吏闻风丧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如今人们已看不到少年澹台慕容的锐气和豪气,时间的流逝使他身上的豪侠之气沉淀,隐而未发的更多是一种征服者的威严和气势。

  他是一个令人感到紧张的人,离他还有十余丈远,就叫人喘不过气来。想到他,雪拂兰就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想到要成为他的儿媳妇,她更是无缘无故地感到烦躁。

  篱笆外人影一闪,穆犹欢走了进来,披着件色若红霞的锦袍,头戴金冠,宛如瑶林琼树一般,风神俊朗。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来,站在一个既可以观察她又不会被她发觉的地方。

  她呆呆地抚弄着手里的一朵玫瑰,苍白的脸上带着怅惘痛苦的神情。她并不是一个绝色美人,穆犹欢懂得欣赏女人,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称得上“绝色”。而她并不是。但她具有的那种清幽辽远的风姿,却像覆盖在缤纷花枝上的蒙蒙月色,摇曳变幻,迷离惝恍,耐人寻味。他有过的女人几乎个个比她美丽动人,但无论是谁都不能像她那样打动他的心。

  她周围开满了绚烂的花朵,她却以她苍白的容颜使所有的花朵黯然失色。

  穆犹欢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神情,那是一种令人留恋、令人辛酸的表情。他心中不由得也涌起一阵伤感意绪,可是她在为谁痛苦?江逸云么?想到这个名字,他眼里立刻燃起愤怒和嫉妒的火花。他一向眼过于顶,不可一世,因为他实在比绝大多数人有自负的资本,但是江逸云粉碎了他完美无缺的世界,挫伤了他骄狂专横的自尊,他不能容忍自己输给另外一个男人,但江逸云几乎没费一点功夫就让他严重受挫。雪拂兰明知江逸云已经死了,她还是那么爱他——虽然她从未流露过她的心事,但是他很明白,她从来不曾停止过思念江逸云,从来不曾。在他面前,她却总是那么倔强,那么沉默,沉默得毫无生气。

  此刻他觉得自己快发疯了,他受不了这种死寂。他突然弄出很大的声响,朝她走去。

  这声响惊动了她,她慢慢扭过头来,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那谜一样沉默而又深邃的眼睛,都是他渴望的。看清是他,她微微皱了皱眉,惊恐而又冷漠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默默站起,轻轻向屋里走去,就像以前一样,看了他就躲得远远的。

  穆犹欢恼怒地瞪着她,厉声道:“你就这么不愿意看到我?”见她毫不理会,他自尊受挫,冷笑道:“是不是因为要嫁给澹台大公子了,对我早已不屑一顾?”她心里刺了一下,还是没有反应。穆犹欢逼到她面前,淡淡道:“嫁入琢石山庄,做大英雄的儿媳妇,是不是很满足你的虚荣心?比起江逸云,澹台西楼是不是更有权有势有名望有地位一些?”声音满含着令人发怵的嘲弄和妒意。

  雪拂兰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望着他,颤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这样折磨我?”她的声音是这样嘶哑,这样哀痛,穆犹欢几乎心软了,但他随即又硬起心肠,冷冷道:“你折磨我比我折磨你更甚!”

  雪拂兰嘶声道:“你知道我只喜欢他一个人,你知道!”

  穆犹欢咬牙道:“我是知道,可他已经死了!”雪拂兰急促地使劲挣脱他的手,哑声道:“是你杀了他!”穆犹欢暴怒起来,厉声道:“是我杀了他?为什么说是我?”

  雪拂兰咬牙道:“就是你,就是你,否则他怎么会死?”穆犹欢怒极反笑,道:“我明明救了他,你却说是我杀了他?”雪拂兰锐声道:“你明明做了,为什么不敢承认?”

  穆犹欢神色冷峻,冷冷道:“就算是吧,那又怎样?世上若只有一个人能要江逸云的命,一定就是我。武林中很多人都以为江逸云是无法击倒的,可我却做到了。不错,是我杀了他,我叫替他疗伤的大夫在你每天喂给他喝的药碗里下了慢性剧毒,如果说是我杀了他,你就是帮凶!”

  雪拂兰全身发抖,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难道他伤害过你么?难道他让你痛苦过么?为什么你要害他?”

  穆犹欢冷冷道:“你不会明白的。”

  雪拂兰惊恐万状,瞅了他一会,浑身觳觫,失魂落魄,连连后退,地上的横柯绊倒了她,她重重地摔倒在地,几乎晕了过去。穆犹欢向她俯下身去,她全身冰冷,拼命躲闪着。她的神情激怒了穆犹欢,他盯着她看了半晌,那种眼色犹如一把尖刀,笔直地插入她的心房。她默默地抬起她那倔强而又忧伤的眼光和他对峙。

  穆犹欢两手抓住她的衣裳,冷静而又平稳地,刺啦一声把它从上撕到下。她面色煞白,仍旧一言不发。穆犹欢气得直打哆嗦,怎么也想不到有这么倔强的女人。他发狂地撕她的衣裳,几乎把它撕成一块块碎片。她拼命克制内心的恐惧,咬破了嘴唇,眼睛一刻也没放松地盯住他,那种眼神,痛苦而又鄙夷。她的眼神刺伤了穆犹欢,他气急败坏地摔了她一耳光,面色苍白,心里像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烧得他迷糊而又愤怒。

  她依旧一声不吭,甚至挨打的时候也没有呻吟。穆犹欢生平从未打过女人,何况是他心爱的女人,但此刻他已气昏了头,这个女人比世上任何一切人都更伤他的尊严。他狂暴得像只野兽,她的沉默更加激起他的怒火和zhan有之心。她无声地抵死反抗,穆犹欢从未见过如此沉寂的目光,如此疯狂的反抗,他感到心悸,也感到不甘心。

  他气坏了,咬牙切齿道:“我就不信我降不住你!”伸手正想制住她的穴道,突听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慢慢道:“穆犹欢,你最好别那么做。”他一怔,冷冷道:“为什么?”

  那人冷冷道:“你敢那么做,我就杀了你……”穆犹欢的瞳孔骤然收缩,慢慢道:“你是什么人?”那人冷冷道:“我是鬼。”穆犹欢身上骤然起了一片寒栗,缓缓放开雪拂兰,缓缓回过头去,四下阒然,焉有人在?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看了雪拂兰一眼,不情愿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