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擒龙手>第58章

  

  谋攻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漠北王手下四百多骑,这一天一夜的追赶,眼看对方人劳马疲,已成手到就擒之局,当下变大队为正副两翼,以三正二奇的攻势,加速追来。沙漠不比陆地,无山川河泽之险可凭,而大漠骑兵趋骛无方,来往如电,最善于在沃野平旷处为战。漠北王经营西域多年,大战小战,所向皆靡,自然更没将杜榭一行人放在眼里。

  

  与此同时,君自天一行人亦终于踏上谷中的流沼。这片流沙地带乃是疏勒河水改道冲击而成,下面几十丈全部都是绵软柔滞的沙层,无处藉力,人马一旦误陷其内,任如何挣扎,只有越陷越深,休想脱身。但这个地方与其他的沉沙流沼又有些不同,大约因为天长地久,风吹日蚀,在沙表上结了层薄厚不一的沙皮。沙皮上卵石细布,板结砂平,看上去便如一片再普通不过的戈壁滩涂,其中厚的地方,马快可过,来往奔驰毫无异状;但薄的地方深临腹地,数十里方圆,惟得鸟渡。

  

  这时节天却阴了下来,风起沙作,寒气逼人。众人或鞭笞,或刀刺放血,已将坐骑的余力耗尽无几。行至流沼边缘,就只剩下四五匹牲口还勉强立得住,但也都是满口角白沫,摇摇欲坠。君自天道:“马匹不可用了,前面为流沼深处,它们不比漠北王的良驹,可以支撑得久些,一旦陷进去,一时半刻沉不下,反而露出破绽。”余人无话,卸下驮子柴草,装做一副仓惶无路,弃马远逃的样子,几十余人施展起轻功来,专拣着沙层平厚的地方,向四面散去。

  

  郝栋明盯紧了君自天,形影不离,这时把臂一擎,带着人拔足狂奔,速度之快尤胜良马。秦艽心中好笑,与于晔韩潮等人联袂于后,这几人的轻功各有所长,都是足以傲视江湖的高手,飘飘行来,转瞬间过了百数丈。众人跑得快,但敌骑来得更快,追风逐电,就似紧蹑着脚跟儿,一刻比一刻更近。

  

  郝栋明跑着跑着,突然觉得脚下一空,左足踏破沙层,蓦地陷了下去。君子天挣开他的手掌道:“小心了。”郝栋明自诩武功不凡,并没将这地陷流沙放在眼中,自然而然右足发力,才要跃起,谁知这么一用力,连另一只脚也陷在沙内,竟越陷越深。稍一挣动,已由踝过膝,这软绵绵的沙子竟似活物一般,直把人往下拉去,过了一会,竟已没入腰际。最后还是于晔递过绳索,小心将他从沙里拉起。郝栋明见君自天闪在一旁,冷眼旁观,方欲发作,但觉沙面一阵微微震动,只见漫天风沙中,铁骑如飞,也看不清多少人马自后追了上来。当下也顾不得发火,忙不迭地翻身站起。

  

  众人晓得此处已是流沼腹地,生死一线的险恶关头,哪里还敢延误。当下将身上的累赘之物尽数除了,又在足底绑定枯枝,运功提气,纷纷向前滑去。郝栋明适才陷入沙内,兀自心惊,这时但觉自保要紧,径自抛下君自天去了。秦艽将他伸手一拉,两人对视一笑,也滑入沙中。韩潮看着他们的背影,一阵怔然,于晔自后连声道:“走罢,走罢!”才将他一言唤醒。

  

  流沼到了深处,吞枝没羽,最是险恶不过。几人避开紧要的地方,侧逆着风,向东北方疾行,谁知没过多久,迎面一阵人马喧嚷,居然有敌骑于中途掩至。队首有人咻咻射出几支燃油火箭,在风沙中映出晕黄一片,眼看着人影斑驳,数十骑人马沸反盈天,正大叫着喊杀上来。君自天立刻道:“向东!”几人又折向东行。

  

  不过毕竟人力有限,如此日夜兼程,铁人也给累得软了,耳边听着嗤嗤风声不绝,无数箭矢伴着蹄声一路衔尾追近。有一骑更是越众而出,手把连环,一连三箭,箭箭都如流星追月一般,弦振而矢及。这人正是当日魔鬼城下为首的黑衣人。于晔走在后边,袍袖大力一挥,顿时将两箭拨得歪了,其中一箭被韩潮疾快无比地抓在手中,他脚旋身转,滴溜溜地在原地绕了一个圈,就势发力,倏地将长箭标射回去。

  

  黑衣人马快,转瞬间的功夫逼进十丈有余,抽刀一声厉喝,将来箭斩为两截。呐喊一声,大叫着杀来,端的来势凶猛!韩潮脚下多用了一分力气,业已感到沙陷足沉,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就在这个当头儿,眼看着对方胯下黑马人立而起,猛然一声长嘶,再落下时也深陷沙中,黑衣人出其不意,忙用力一扯马鬃。那马前身向起一挣,后半部身子却陷得更深,直没后股。

  

  黑衣人情知中了算计,正欲撮唇示警,后面的同伴却紧跟过来,一同陷入沙内,有人或见机不妙,打转马头,哪里还来得及!又或有转过马头,但前后几骑迎头逆触,顿时翻滚在一起。

  

  一时人哗马嘶,乱成一团。

  

  韩潮急中生智,就地一滚,一个落叶旋风扫拨出脚来,见对方已陷入沙内,正暗道侥幸。又听秦艽声音远远传来,殊为关切:“韩公子无恙么?”韩潮精神一振,扬声道:“无妨!”猛觉背后风声迥异,不禁将头背一低,一弯寒光霍然贴着背脊擦过。弯刀在韩潮头前划了一个长弧,嗖地旋回,黑衣人正好自马上跃起,长臂捞住弯刀,在马前落下。他激怒如狂,紧接着持刀猱进,一路翻滚着杀来。

  

  此人虽在西北,竟然使得一手西南地堂门的好刀法。

  

  韩潮武功剑法虽然高过此人多矣,但在这流沙之上,正以己之短应敌之所长,数招内不由危机迭现。两人都是以快搏快的打法,片刻间已交手几十招。韩潮往来趋避间,几濒险境,后来他索性站定原地,见招拆招,以静制动。那黑衣人攻势顿减,过了一会儿,一滴一滴的血珠随着他身形翻滚,点点溅落在沙上。韩潮整个人也跟着一分分地陷入沙内。

  

  此时秦艽等人业已折回。韩潮性傲,不欲假手于人,手中素璇玑突缩如电,又在那人身上刺出一道伤口。黑衣人耳边听得东南各处呜呜的号角声鸣起,正在告警求救之,知道己方的大队人马业已中了敌人的埋伏。他心中又惊又怒,又恼又恨,遂激发了血性,暴喝一声,弯刀有似一道惊虹,合身向韩潮全力劈下。韩潮未想到此人这般悍不畏死,情急之下,压住一口内息,一个千斤堕顿时又向下沉入一尺,右手素璇玑上撩,左手发出一掌,这一掌正击中黑衣人胸口,将他打翻出去。黑衣人闷哼一声,在地上滚了两滚,带出一大片血渍。他也强悍,拄刀一跪,晃了两晃,一甩手又飞刀向韩潮射去!韩潮左背伤处一阵剧痛,几乎痛得晕死去,看着眼前白光闪动,一时却动也不能动。

  

  秦艽一边瞧得真切,软剑脱手而出,“呛啷”一声将弯刀击落。刀剑齐坠,便开始在沙中下沉。那黑衣人哈哈大笑两声道:“小子,陪我一起下地狱吧!”声落之后,竟尔气绝。韩潮这时陷在沙中,已过腋下,郝栋明引绳索去牵,但稍一用力,自己也足下生陷,急道:“这……该如何是好?!”韩潮长声一叹,慢慢撂下手臂道:“不用管我,你们先走吧。”此时此刻,他心中竟是异常平静。

  

  君自天挽住秦艽的手臂,对于晔无垢喊道:“虚实互换,内外循环!”于晔恍然大悟,对无垢言道:“师兄,天环步!”两人相视一眼,左右各从韩潮身边滑过,两条袖子一卷,顿时将人拉出寸许,但觉脚下一沉,两人又左右迅速分开,如此来回兜了十多个圈子,终于把韩潮从流沙中一点一点拖了出来。

  

  此时放眼望去,周围一地狼籍,战马不住悲鸣,垂死者嘶声求告,哀鸿遍野。有的人马已然没顶,再无声息;有的才沙至口鼻处,更显得凄惨。这些人都是大漠中杀人无算的悍匪,说起来也不算无辜,但总是人之将死,其形可悯。不提秦艽等暗自叹息,君自天慢慢道:“善奔者踬于疾,善泳者溺于水。大漠劲旅,生于斯而死于斯,也算得其所终。”

  

  这片沙谷襟怀流沼,南北贯通,其实地势极为平简,大风从背后吹来,呼啸呜咽,似乎还传来了更远处的人马悲号。声音听不甚明,也不知是真是幻,总不离耳畔,听得久了,鬼哭神嚣,寒骨凄神,直令人想掩上双耳。

  

  几人足下不停,离开险处,不久只见火信烛天,中空霍然一亮,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接连又有两颗火信燃起。此乃杜榭等人在高处依约所发,示意漠北王大队人马入伏之号。几人看了,心中五味杂陈,也谈不上怎么欢喜,但总算如释重负。君自天目眺远天,面上亦无得意之色,幽幽夜色中,反倒平添了几分寂寥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