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擒龙手>第50章

  

  老僧轻叹道:“少宗主以身试险,将三庭四院的高手引入漠北,不正是要坐山观虎斗,收渔翁之利么?”一句话如冰雪沃顶,听得众人毛骨悚然。这个念头在座众人不是没有想过,但事不关己,关己则乱,乃为人之常情。更何况利令智晕,精明如韩杜等人亦不免心存侥幸。于晔首先想到:“这事一开始便有些古怪。君自天年纪虽轻,但武功计谋了得,个性心志坚忍,怎么会在京中沉迷美色乐而忘返呢?大大不合情理。”

  

  秦艽心中更是冷了一半,从骨头里打起颤来,她忍不住向君自天望去。说到底,原来那些多情痴心都是假的,倘若这些都是假的,这人还剩下什么是真的?君自天将众人的表情一一收在眼里,面颊上肌肉牵动,半笑半怒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与我有甚么相干?”老僧道:“阿弥陀佛,君少主责备的是,想我等出家人尚不能灭贪嗔之念,何以苛求他人。”君自天拂袖站起身来道:“在下言尽于此,大师还有什么指教么?”

  

  老僧道:“老衲唯有请阁下多一分恻隐之心,对仇敌也罢,对亲好也罢,便是对自己也勿强求。”君自天神情淡漠,看过摩柯,看过于晔,看至秦艽,秦艽侧过面去,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薄绢之上,衣袖一挥,那张薄绢随风而起,轻轻打了一个旋儿,“呼”地触及灯焰,燃烧起来。转眼的功夫燃尽成灰,萎成一团。

  

  君自天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何必怨天尤人!”他转向宁云泽道,“宁令主,此乃我一人之事,请教中他人万勿插手。”宁云泽叹息道:“属下知道。”君自天道:“告辞。”径自推门而出。灯光下看他的背影,如重如负,一时之间,竟没有人说话。

  

  老僧看着那抹残灰,唯有苦笑。摩柯向他行礼道:“关于家师的行踪,还请大师指点。”宁云泽看了摩柯一眼,似乎想起什么来,面上表情古怪:“这个和尚……”老僧道:“这位摩柯先生是北天竺伽弥摩什大师的弟子。说起来,当年那张藏宝图便是伽弥摩什大师在大相国寺译经时翻阅出来,宁令使对此或知一二。”宁云泽笑道:“大师勿要栽赃,敝教是在大内夺得的秘图,天竺原本跟译僧下落不明,跟我们星宿海可没有半点干系。老实讲,敝教跟三庭四院也费了不少心力打探伽弥摩什大师的下落,只知道他西出凉州,就再没踪迹。或去寻宝,或者返乡,或许已葬身大漠也莫可得知。”摩柯听他的话跟杜榭隐隐相符,不由大为失望。

  

  宁云泽双手一揖道:“宁某不敢叨扰大师清修,也先请告辞一步。”老僧道:“老衲不便远送,宁先生走好。”宁云泽也乐得卖个顺水人情,笑道:“我们星宿海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也算言之有信。此行为少宗主的私事,敝教上上下下多约束于无涯屿,不会因此跟中原武林大动干戈。这点大师尽可放心。”老僧答礼道:“君少主能有此想,老衲感激不尽,否则甘十年前旧事重演,实非老衲所愿。”

  

  宁云泽摇摇头,叹叹气,然后看了一眼秦艽,又是一声长叹。叹息声中,人似风行水上,只一闪便没了影子,尤听得他曼声吟道:“浮生如寄,年少几何?繁花正妍,黄叶又坠……”声音飘渺,终不可闻。

  

  于晔以掌击节道:“人间之恨,何啻千端。岂如且偷顷刻之欢也!星宿海青妖玄君,倜傥风流,果然盛名无虚。”老僧想了半晌,突然笑道:“万事自有其缘法,由它去吧。”于晔呵呵道:“晚辈也是这么想的。有道是算无遗策终有漏,还不如顺其自然。”老僧转向秦艽道:“秦施主,我看你瞳中有赤棱浮现,大约是受了什么内伤。可否容老衲把上一脉?”秦艽将手平伸过去,笑道:“晚辈前些日子有点不适,是……鬼穴十三手么?”

  

  老僧的手指干瘦如柴,切在腕上,慢慢道:“施主寸口脉盈实而滑,少阳少阴脉稍有些虚实不定,依老衲看来受损甚轻。贵门内功心法高妙,三阴三阳平厚,应该无太大妨碍。老衲这里愿代为微劳,为施主拔除异气,就算不能根解,也不至于为害。”秦艽喜出望外道:“多谢大师援手。”了然只是微笑。之后四个时辰,默运玄功,替秦艽拨除体内异气。了然虽然功力淳厚精深,但十三鬼穴中真气游离不定,行运莫测,也着实费了不少精力,待行功毕后,汗湿重衣,神色大是委顿。秦艽心中感激不表,她本来不欲再插手法门寺藏宝之事,但受恩于人,又岂能临难不顾?

  

  是夜已深,秦艽就在寺院客房内歇息了一晚。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早晨有知客僧送来腊八粥做早点,原来这一日已是腊月初八。腊月初八沐佛节,乃是佛释迦牟尼的成道之日,敦煌沿习汉俗,本地人又笃信佛教,更把腊八节看得分外隆重,耳听得寺内一阵阵人声熙攘,已经有许多信徒赶早前来施粥上香。秦艽怔了半晌,抚往思来,颇为感喟。

  

  她信步走出房外,只见院后有一大片树林,随风瑟瑟,很是幽静。整个人吃清冷晨风一吹,不由精神一振。她伸手折了一根枝条,掐着剑诀,将师门所授的大缺剑一一演试出来,轻条变幻,衣袂披风,开始时还感到手臂酸痛,到了后来,血脉通达,心剑合一,天一诀的真气生生不息,直令人欲一抒为快,将几日来的烦郁伤心悉数荡平。秦艽越舞越是兴起,一声清叱,手中的枝条锐气激发,向前笔直递去,就听身后有人鼓掌道:“好剑法!天残地缺,大象无形。”

  

  秦艽剑随身转,正好那人一掌迎来,笑道:“接招!”那人出掌凌厉,竟然是生平从所未遇的大敌。秦艽一记扑光捉影,刺向来人掌心劳宫穴。劳宫穴属于心包经阳维脉,不要说给剑尖刺中,就是为真气所冲,都会双臂瘫软无力。那人一笑,右掌外推,谁知剑式如影相随,他一连换了四招,那光秃秃的枝尖仍然指向劳宫穴,毫厘不差。此人正是青妖宁云泽。大缺剑法无中求有,虚中幻实,乃是天外天大泽谷的镇谷绝技,武功高如宁云泽者一时都不能脱出剑法的羁绊。

  

  宁云泽为人甚为自矜,他固然可以变招收掌,或者变掌为拳,但与一个晚辈较技,如此行事,不免有失身份。他左手背在身后,右掌变幻,拍抹推压,连接又是四招。秦艽剑势不绝,抽茧剥丝,仍锁定他掌心要穴。宁云泽心念电闪,呼地一掌已经正对着枝尖拍去,秦艽原无伤人之心,剑由意使,去势不禁一缓。就在这电火雷石的一霎间,手上一紧,枝条已经被宁云泽夹在指间。这一夹看易实难,眼光指法均是高妙已极,宁云泽方欲微笑,突然指间一震,枝条竟然就中折断,半截断枝其疾如电,无声无息刺向自己胸前膻中穴。宁云泽指间夹住的若是一支长剑,自无此理,出其不意之下,劲气已及胸前,心中一惊:“糟糕!”

  

  此时秦艽再向前刺,他指间的断枝弹出,固然可以伤人,但自己也不免受创。无论伤人伤己,都大违此行本意。宁云泽心中好生后悔,正踌躇间,秦艽剑势由上至下,一滑到底,行礼甚恭道:“宁前辈好,晚辈得罪了。”宁云泽心中颇喜,呵呵笑道:“天外天的传人,果然技艺非凡!”秦艽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容晚辈班门弄斧。”宁云泽摇头道:“你也不用太谦冲,宁某不过痴长几年,以你剑术上的成就,江湖上已经罕有敌手。再过几年,宁某说不定要甘拜下风。”以他的身份说出这番话,已不啻于对后辈的最高褒奖。

  

  秦艽沉吟片刻道:“比之贵教少宗主呢?”宁云泽微笑不语,过了半晌才道:“天枢玉衡,自然是各擅胜场。”秦艽随手挽起一朵剑花,虚空一刺,手里的枝条轻颤,顿时折成寸断,纷纷落在地上。她喃喃道:“星宿海少主,天外天传人,难道一定要分个输赢成败么?”宁云泽道:“秦姑娘不知道么?当年敝教和贵门定约,廿十年后会派遣各自的传人再次比武较技,如果敝教输了,星宿海教众终身不得入关一步,如果贵门输了,天外天的人永不出谷。嘿,说起来敝教实在是大大吃亏,贵门一向闭关墨守,输便输了,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敝教如果输了,全教上上下下不免都成了化外之民,一辈子在蛮荒之地做足野人。呵呵,这滋味可不大好受。”

  

  秦艽点头道:“原来如此。”她心想:“这便是君自天为何将我们秦家卷入此事,哼!他真是面面俱到。福伯他们为何不向我提起?是了,他们希望我能专心习武,心无旁骛,可是天下除了武功之外,还有阴谋诡计,还有世情心机,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憎纠葛,这些东西却远远比什么武功都厉害得多。”宁云泽道:“秦姑娘要去魔鬼城么?”秦艽扬眉反问道:“宁前辈何有此问?“

  

  宁云泽避而不答,却回了句浑不着边际的话:“星宿海列代宗主在掌权前,按例总要做上一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以证明自己实力无虚。”秦艽暗想:“这是什么规矩,且不说好坏,难道天下天平,也要无事生非么?”宁云泽继续道:“敝教传承百余年,这条规矩是向来不变的。本门宗主在行事时,只能凭一己之力,独建奇勋,否则既便贵为宗主,也是名归而实不至,无权调动全教弟子。当年边宗主一人独闯禁宫,从数名高手手中夺得藏宝图,凭斯役名震天下,才得号令敝教上下誓死追随。”秦艽顿时领悟,“你是说君自天他……只有功成之后,才可以号令星宿海全教高手?!”宁云泽捻须微笑:“这是自然。”

  

  秦艽忍不住冷笑道:“这么一说,无论他挖掘出法门寺藏宝,抑或大败三庭四院,都算得上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等功成圆满后,不就可以统率教中上下,再去夺他的赵氏江山?”宁云泽赞道:“秦姑娘兰心慧质,果然一点即透。”秦艽颦起秀眉,望着他道:“可前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难道不怕坏了贵门的大事?晚辈怎么觉得……星宿海无涯屿上,似乎倒有不少人,盼着贵教少宗主最好是留在魔鬼城,一辈子也回不来呢?”宁云泽笑道:“秦姑娘说笑了,敝教少宗主在武学谋略上极有天分,鲜逢对手,区区一个魔鬼城,怎么留得住他?”

  

  秦艽薄薄一哂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些事,也是难说得很。”宁云泽目光闪动,慢慢点头道:“是呀,天下的事,总是难说得紧。不过依我所见,魔鬼城一行凶多吉少,秦姑娘还是不要去的好。”秦艽道:“贵教少宗主不是说过么,树欲静而风不止,晚辈既然来了,总当要去。”她嘴角挑起一丝浅笑,“何况还有这二十年后之约,如果我不去,岂非令人失望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