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风花血域>第135章

  “我见过冷老板了,就在来这之前。我想,老浦死前去了那里,也是同我一样想得到那样的答案,虽然我们都不甘心……他死在那里,还好……我听说那时你正在梁门。”

  梁丘染点点头,深邃的眼睛变得越发清澈,那里不见丝毫的混浊,像一湾清澈无暇的湖水,他孤单踟蹰在湖面,与自己的心情成双。如果这一切只是简简单单的坦白,他愿意说出所有少逸期待听到的。他心甘情愿地承认、他甚至愿意听到少逸更多的责备与怨恨,受到的惩罚越多,他的心就越平静。

  “其实在骆庄主寿宴的前一天,也就是五月二十六,你就见过了骆庄主本人。你在天黑之后回到祥云客栈,紧随霹雳堂的马队,这些冷老板可以作证。”

  梁丘染的眼睛亮得出奇,他点点头,默许了少逸的结论。随后坐到椅子上,并伸出手请少逸坐在他的对面。优雅如斯,高贵如斯,令少逸想到了关于王权争夺年代的一场场血雨腥风的粉墨表演。

  “你生怕我们会查出什么,所以一路下来跟随我与老浦的案团。我们辗转江南与中土,你销毁证据、杀了赫连雕龙,因为他曾见过你出现在天山……”

  “这一点你错了……我杀他,仅仅因为他也是当年谋害莞儿和梅密的帮凶。他与骆闻人同样贪得无厌,他们拿着皇室给与的赏赐,背后做那些有伤天道的勾当,我的孩子们已经快要死了,他们却仍旧紧逼不放,最终竟一把大火烧了梅家堡……帮凶最后衍变成彼此的仇敌,这你就知道了,他们之间并无半点情谊,只为了一份传说中的宝藏,相互残杀。那天在天山我遇见了孔最,他向我道出了当年梅家堡火事的实情,他将霹雳子分给我一半,这样我们二人便可以分身有术同时出现在不同地点,霹雳堂独门暗器的混乱出现,可以使案情更加扑朔迷离,只是我们忘了,有些开始,是没有底限的,它们就像一个看不见的黑洞,越挖越深,我们为了将它们填满,只好继续再去挖更深一层的土……挖到今天,我已经很累了……所以我甘愿向你坦白这一切,我要收手,你也无需再去深究。”

  少逸听完这些,看见一抹惨淡的日光已照射在手掌心,微微攥了拳,却未感到丝毫温度。他的四周是冷冷的,冷漠与仇恨包围着他,阴谋与黑暗在一环套一环的怪圈中错综凌乱,似乎并不等待他的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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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骆庄主的断指与血图……太师是否还记得凶杀现场死者留下的线索呢?”少逸忆起那场发生在腥冷春夜的谋杀……细想起来,他觉得有些事情不可思议,并不是两句简单的支字片语可以说得尽、道得清,因为此时他的大脑也开始混乱,现实在他头脑中成像,却好像总有一张朦胧的薄纸盖在上面,使他分不清哪些是可以理解、哪些又是无法说透的。

  “这你就要去问孔最……”梁丘染露出泛黄的笑容,很难看。

  “骆闻人的死由孔最一手操办,我只是他的一个同盟,或者说是旁观者,在他离开西厢房之前我就已经离开了。也许是他发现骆闻人在地上留下了我的称号,随后就添上那一张掩人耳目的拜日图、带走那一截令人生疑的手指……到现在这些问题都死无对证,甚至连那只断指也无从寻找,你觉得这一切是不是可以告终了呢?”

  告终——

  少逸心中忽地一颤。

  三个月,几条生命的终结,几桩关于恩怨的屠杀,简单的一个词就可以解决?

  无可厚非。孔最的死,无疑取消了很多事实存在的价值。包括邪教凤鸣珠的下落、他本人对自己的攻击、还有他带走主人想要的东西却尚未交还的原因……如果这是一出戏,少逸很希望看到结局,令人满意、怜悯人情绪的结局。现在这些疑问都变成了殉葬品,它们缄默起来,陪同当事者的白骨,永远深埋在记忆的黄土下,这一回他无法令死者开口说话。在浦承山死后,他发现自己曾经的能力正在一点点地消蚀。

  他无法接受现实,这几个月,是他有生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段旅程。

  他甚至为了逃避眼前的一切,去幻想另一种可能。

  那时他在紫来喝酒,遇到了云慕。他决定离开昆娑,去看看都外的世界。不在雾里看风景,爱与恨都要前所未有的分明,云淡风清,花飞花舞,豪情满天,色魅迷人……这些有什么用呢?可怜的他,在看到身边为数不多的亲人正以飞快的速度一个个离他远去的时候,他却坐在梁丘染的面前,要治他的罪。

  “即便他们该死……也不该是这样的死法。”他说。

  “许多活在世上的人,甚至连死的理由都没有,可是他们一样会死。他们的为人不同,最终却殊路同归,有些人更是替别人遭受了不该有的惩罚,谁有能力为他们辩护?你不能,我也不能。”

  “但是——”

  “少逸。我要给你讲一段二十年前的往事,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他在我心中压抑了二十年,到今天为止,这一段历史的真相很快就要被人遗忘,了解它的人本来就少之又少,等我不在的时候,它就会成为过眼云烟……但历史是绝不能被篡改的,一段小小的插曲,一个昏庸君王的不慎错误,关系到一个民族的存亡。我深知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再维护自己民族的历史,但是我有义务将它保留下来。能看到今天的一幕,我为当初自己的失职感到自悔……你知道么少逸?一个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的命运,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命运,是同等重要的,因为民族由人组成,民族的思想是由成千上万个敬仰它爱护它包容它的儿女决定的。一人的行为可以在瞬间思想的落差中决定一个民族的命运,无论他的对与错,书写历史的笔是不会停下来的,它会永远写下去,不能被涂改。可是历史却总是由胜利者来谱写,当几个文明交锋时,失败者的文明和说话的权利就会被删除和剥夺,胜利者会编写颂扬自己而贬低被征服者的历史。正如当年枯拔人在得了天下后将自己的宗教美化,并使其成功地发扬光大一样。在神州的沧离大地上曾经有一个叫做夔朔的民族……无与伦比的强大过、繁盛过,可惜它就要面临灭亡……在一个决定它命运的人终生的悔悟里,它在慢慢崩溃,我们却不知道这一段历史会由什么样的人来写,会被写成什么样子,我只知道,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现实,就在今天,此时此刻,夔朔在面临灭亡……”

  ……

  日光像荆棘一样刺痛少逸的眼,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中瓦解。一瞬间,忽然似乎有无数情感在生长,又似乎有无数的情感在释然。巨大的时间与空间的漩涡裹胁住他,呼啸而去,去往另一个年代。

  有些人的到来,像是随身带着擦板,一边走,一边把自己的踪迹抹得干干净净。虽然他创造过神话,他维护过一个民族强大的尊严与光辉的过去,他也一样会走,在记载中,这样的人完全可以不必出现。

  明天的太阳一样会升起。

  相同的太阳,挂在同一片土地的天空。土地的主宰千变万变,在每日一次的日出日落中重复着类似轮回的变迁。

  动情,也是一种失态。也许掩饰得好,别人看不出,但是在自己心里却是大大的沦落。惶恐隐秘的淡愁,在心底慢慢涌出,竟然不知去向。一些被风干的零散字句,已经褪了色的往昔岁月,正如同门外扬长而去的风沙,纵使泪雨滂沱,哭红眼也是换不回。

  当少逸再合上眼的时候,睫毛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鸽子。他原以为,人人都只是小人物,不必将自己提升为传奇。这一场意料之外的谈话,使少逸伤筋动骨,再次抬起脸的时候,他已是满脸盈盈泪水的凄惶。

  “少逸,你要坚强起来。”梁丘染璨然一笑,少逸的心完全溶解在那个笑容里。

  “请不要这么说……老浦在临走前就是这样说的……”

  “任何人要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你说过的,即便是天子,他也要受到惩罚。我杀了人,就要偿命。我的云慕,只好留给你照看了……”

  如此慈祥的老人,被仇恨与矛盾撕扯成碎片,徘徊在维护与毁灭之间,挣扎的灵魂如同孤魂野鬼彷徨迷惘。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自己做个了断,偿还一辈子欠下的债。

  “带着云慕走,去一个郑隐白找不到的地方。这个时候,生命远远比复仇更重要,请答应我。”

  少逸碎心地点头。心痛、牵挂、不舍、依恋,凡此种种,只因当事人不再计较,如风干的花朵,无香、无水分,徒剩下软弱的姿态,在他前所未有的轻盈步履下,在少逸的视野中远去。

  如雪白发飘扬风中,这场离别变得异常凄美。

  如一只焚尽了的香,缕缕青烟化作此生的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