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风花血域>第128章

  墨羽听后失控地微笑起来。

  “她几天没吃东西了……身子很虚弱……她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苦。”戴月发煞的神色烟消云散,母爱般的心愁浮上面来。她走向水帘,定睛地直视飞速直下的水流,看它们串成线,串成一条条扎紧她记忆的绳索,在这里生活了一百年的她,想到即将快要离去,不免痛从中来。

  “你带她走吧……从今往后,她不再是枯拔人,我们枯拔一族也不再和你们有任何干系。我会在最短时间内带着子民们迁址……尽管不能复国、不能将皇室的血脉保留下来……我们的民族还是延续下去。”

  墨羽面生疑惑,“要回贺洲?”

  戴月站在他面前,背对着他,使他很难看清她的表情,可是从语气中,他听得出,这个比男人还坚韧的女人,明显已经身心俱惫。

  “我是想啊……带着子民早一天回到家园……其实那么大的抱负早就放下了,卑微到只希望自己的民族可以永不灭亡……”

  “戴月,告诉我,凤鸣珠究竟是做什么的?你们为它如此兴师动众,是不是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事已至此,在深究下去也只是徒然,既然决定离开了,凤鸣珠的存在也就失去了意义。”

  “你放弃了?不想再找下去?”

  “我们已然决定离开浣幽山,那珠子现在变得一文不值。”

  “看来它只跟这里有关……”墨羽抬头观望了石窟的穹顶与四周,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些不忍与伤感。相处了十几年,说走就走,而且决定再不出现。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十几年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迟,看来也要变得似有似无了。并且,凤鸣珠这样有着特殊意义的东西,如此一来竟然变得一文不值。为它牺牲的那些生命怎么办?为了它所发生的那些明争暗夺,生杀辱没,随着这群异族人的离去,就可以烟消云散,当作从未发生?

  有些时候,结局不仅仅如此。一件物品的价值除了反映在它的贵重上,对不同的人,尤其是对它报有特殊情感的人们,即便它失去了原始的、根本的意义,它的存在还是不能被忽略,就像暗夜百合于他,就像凤鸣珠于骆闻人、梁丘染,和其他的某些人。现在,只不过少了一个凤鸣珠的争夺者,其他的,没有改变。它从这里离开,至今二十年,它的价值远远胜过彝疆人对其原始的神化。

  戴月转过身,一脸少见的诚恳与宽容。

  “墨羽,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完了你带草摩回天山,从今天起双方所有瓜葛一笔勾销。”

  “你说——”墨羽点点头。

  ……

  草摩被人带了出来。长发低垂,神情落寞,雪白的脸上两道秀挺的弯眉,如刀如剑。憔悴多了些,娥媚却渐显出来,五官少了往日的晶莹,目光淡定而从容。墨羽知道,在他离开之后,草摩开始了禁食的日子。挥手随去的几个日夜,她把自己折磨得像极了冤屈的哀灵,她在禁锢自己,禁锢自己对墨羽的思念。她原以为可以抛开往生,执然走进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她一直在努力,用混沌的思维麻痹自己,至今仍未将自己从中解脱出来。

  现在这一切都可以忘记了。听说墨羽来接她,戴月又一口答应下来,她怀疑自己已经开始做梦。但眼前的墨羽又是那么真实,她双眼陡地一亮,拖着虚弱的身体,不顾一切地冲进他的怀抱。

  对墨羽来说,生活就是一种永恒的努力,努力使自己不至于迷失方向,努力使自己在自我中、在原位中永远坚定地存在。在这个动荡的年代(至少在他身上发生的足够动荡了),他和草摩愉快地骑在马背上,在风清月白树影婆娑的大自然的目光的包容下,有那么一刻,这种沉重的努力松懈了,他可以在自己唯一承认的身份中得到休憩,抛开无法摆脱掉的沉重,与心爱的人双双走进唯有曙光的一幕。

  最早的西牛贺州,共有七大部落,枯拔只是其中一个小国。枯拔人生性聪灵,能武善略,后来重用幻术巫技、灵根天助等机缘巧合,几千年征战,最终统一了整个贺州的东部地区,其中囊括曾经的四大部落。

  枯拔人又天生谦尊,对俘虏来的各国才超学深之辈予以重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虏民族的朝臣大权渐滥,皇朝早已不是枯拔本族人的天下,外族力量已遍布皇朝上上下下每个举足轻重之位。时间上溯到一千年前,在多年唇强舌战、明争暗斗之后,众异联名将枯拔皇室推翻,再曰:枯拔人的血液会玷污贺洲的神圣土壤。故连夜将皇室内部纯正血脉枯拔族人与民间跟枯拔有关布衣余类统统驱逐至凌海边境,逼其投海自结。当夜凌海众龟莫名俱亡,浮甲于洋面,那群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枯拔人,没日没夜颠沛流离,脚踏龟之坚背,最终通过沧离西域大漠逃到神州大地。

  为避免外族的再次入侵,枯拔人在天成之渠雾鼎江处划明疆线自立独国,将旺世胜名的浣幽山据为枯拔族己有,封国号为“彝”,尊枯拔正教拜日教教主为王。

  彝国世代与中土沧离大地相视异类,千百年不相往来。他们千年来享受浣幽山附近的桃园生活,稍稍爬上山脉,家乡的轮廓清晰可见。这个被驱逐的民族肩负着复国大梦,独立自居、坚定地存活下来。

  一代代族人生老病死,仅存下来的贵族群体在一年年减少,早期的皇室贵族逐渐走向灭绝边缘。此种形势逼迫下,先代教主冒命练成五毒功,亦阴亦阳的雌雄同体,人到八十岁便可自体受精,气血阴阳的调和能力也有所增加。皇室内部仅靠这一点貌似毫无人道的邪功将最纯贵的血脉延续下来。与拜日祭司戴月同日出生的先代公主披星,在产下小公主后暴病身亡,留下公主一人由戴月照看。拜日教主与女祭司将小公主秘密保护起来,养大成人。她是枯拔族最高贵的统领,教主与女祭司生怕泄露她的身世便引起她的叛逆,毅然决定在她决定练五毒时才将身世告之于她。

  这留下来的小公主就是草摩。她肩负着关系到一个曾经无限庞大的民族存亡的使命。戴月尚未将这一切讲给她,只是觉得,以她这种濒临意绝的状态,再怎样努力都是白费。千思万量之后,心想倒不如成全了她,否则这一脉混杂的血种也会变得杳迹无望。

  现在墨羽开始觉得,与前半生的每一次相逢都是一个奇遇,他从来没有想过,有生之年,可以与真正的贵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81、

  浦承山死后的几个日夜,少逸都是在案籍阁度过的。有些情绪,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呼啸而过的每一寸角落都被冲刷得异常干净。这些思绪也将少逸本能的一些生理和心理需要冲刷得无影无踪。第一日决定留在这里详查案籍的时候,少逸便强烈地发现,有一种东西在自己的身体中缓慢瓦解。他的一切欲望与思想,仿佛统统追随着浦承山的离去朝那个看不见的黑洞跑远,它们身后冒着一股青烟,呛得少逸亦迷亦朔。

  整齐的铁架一如既往地排列在森严的案籍阁,上面陈列着厚薄不整的本子。本子与某些人的命运相系,它们决定着那些人的生死存亡,决定着当事者前程的明暗。现在,它们却与浦承山的死紧密连在一起,荒唐到可笑,别人的命运之珏,此刻变成压在办案人本身身体上的生死砝码。

  一堆本子叠在铁架边,是浦承山最近刚找出来的。

  琎城珠宝行失窃案。

  昆娑豪门司徒世家正月初一灭门惨案。

  民宪钦差郑朴方大人遇刺疑案。

  ……

  ……

  当初老浦将这些玄案处理至得心应手,凶犯绳之以法,受害人沉冤昭雪。

  现在他把它们再次从案架上一本本挑出来,在最后一页添上一句:韶尊帝四十年,八月初九,大赦天下。这预示着那些嫌犯,已经被放散到全国各地,并且,每一个都可能是报复杀害浦承山凶手。而这凶手,承山曾提醒少逸,他是危险的,应当尽量远离。少逸小心。凶手在浦承山临死前,明确透露了他的下一个目标,杀死浦少逸,民宪御使唯一的亲人。他现在正违背着义父的意愿,竟然想自己把那凶手亲自找出来。

  少逸数日混沌,将承山做过添改的大量案籍翻了几遍,那个变幻莫测的身影仍然像一个黑暗中嘲笑的表情,渐生出巨大谜团,将少逸团团包裹起来。

  为什么迟迟不肯去外面透透空气,却宁愿困在这毫无生命迹象、到处充满疑惑的小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