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陈祖基>第24章

  姬澄近于撒娇地说:"我是姬家小澄子,您疼过我,抱过我,还教过我打'连升三级'哩!"夏观风不禁喜形于色地说:"不错、不错,你是小澄子,长高了。你怎么到这儿来的?这位是?……"

  这时俞姑身上的衣着有些不男不女,姬澄赶紧介绍说:"提起这位,夏爷爷不会不知道。

  他是我姑姑,江湖上有名的'云里嫦娥',又称'女罗刹',名叫俞亿雯!"夏观风倒退一步,楞住了好一刻,无限尊重地一抱拳说:"原来是神女峰青峰娥眉法空大师的高足,当世女侠,共敬、失敬!恕夏某简慢之罪。"俞姑谦逊地说:"不敢当。夤夜得仰夏老英难的丰姿和高超技艺,太幸会了。"夏观风说:"惭愧,惭愧!贵客光临,哪有站着说话之理?寒舍不远,请移玉趾。小澄子,陪俞女侠随我来。"

  夏观风把俞姑和姬澄请到家中,准备了丰盛的宵夜,两人也不客套,一下吃了八九成,才席散看茶。夏观风对两人的到来虽然热忱、愉快,但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惴惴。

  俞姑觉得诧异,她看了姬澄一眼,也不问夏观凤是否读过他们留下来的书柬,就把解承忠老镖师遇难风陵渡,以及他们此番前来寻访的目的叙述了一遍。俞姑一边讲,一边留神观察夏观风的神态---他的脸上一阵接一阵地涌出风雨阴晴的变化,眼眶里亮晶晶的,似有泪水滚动,他忙佯装入内取茶,走回来又安之若素了。

  他对两人说:"你们长途跋涉,想已疲怠,时光不早,请先安置,有话明天再叙吧!"俞姑觉得此人感情压抑,内心定有什么秘密。她一摆手说:"老前辈不必张罗。俗话说:归心如箭。我等访明详情以后,急于要赶赴太湖。免得解氏孤女和那位赤胆忠心的好徒儿心如沸煎,日夜翘首而待。"

  夏观风眉宇间闪动了一下,他歉疚地强笑说:"观凤早就退归田园,山乡村夫,闲云野鹤,是个淡散的人,不涉江湖久矣!承忠是我的老友,对他的惨死,我怎能不悲哀?无奈事出突然,扑朔迷离,观风能从何处去推测这袭击者的来龙去脉呢?"在一旁冷落了好久的姬澄正想插嘴,俞姑瞟了他一眼,却抢先开口了:"老前辈乃是旷世奇才,生于乱世,不求闻达,垂钓江渚,侣鱼友虾,这般的洁身自好,真是可敬可佩。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人不能以违心为安心,以委屈求太平。想解老英雄和老前辈数十年交往,情谊不浅,洞悉其为人处世。像解老英雄这等忠烈义士惨遭横死,连我辈局外之人尚且激于义愤,也愿尽蝼蚁之功。老前辈必定不肯眼看解老英雄糊里糊涂身死敌手而含恨九泉,也不会坐视其小辈因不能报得父仇而饮恨终生。"

  说完,她无限感慨地呤诵起一首诗来:"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淮飞。从今别却江南日,化作杜鹃带血归!"悲壮的音调如泣如诉,如慕如怨。

  俞姑的一番话,已使夏观风为之动容,等到听完这首文天祥被俘押往大都路上写的诗篇,他再也坐不稳了,泪水夺眶而出,竟悲伤大恸。俞姑向姬澄看看,示意他不要去劝阻,让他痛痛快快地一舒胸臆。

  好一刻,夏观风止住了痛哭,霍地站起身来,对俞姑深揖及地:"若非俞女侠相照于肝胆,不嫌愚顽,谆谆教我,观风几乎成了麻木之徒。请宽坐,我藏有'杞菊参桂酒',饮几盅长长精神,待我慢慢道来。"那酒呈橘红色,启瓶就透出一股异香,知是珍品。俞姑和姬澄饮了两口,醇酽略带辛味,满口芬芳,似金钱直挂脐底。片刻,精神陡增。夏观风自已也喝了一盅,闭目沉思。两人悄然静候,俞姑知道,追亿往昔,此中必有辛酸。于是正襟危坐,神态严肃。稍许,夏观风脱却沉思之情,以伤感的语调说开了往事。

  南宋祥兴元年 (公元一二七八年),解弓弦是南宋枢密使所辖、泉州城主将陈元龙部的参将,奉命率部扼守惠安之洛阳桥,以作泉州之后卫和退路。那陈元龙深谙黄公三略、吕望六韬,是个砥柱中流的名将。当时原为南宋招抚使、后串通田子真举城降元的叛将莆寿庚,以倾巢之兵力,把泉州城围困得外三层,内三层似铁桶相仿,而阿剌罕又命先锋将阿里海涯挥戈而来,泉州城已是风鹤频惊,危在旦夕。幸得陈文龙治军有方,和兵士同甘共苦,常常亲冒矢镝与兵丁彻夜守城。他餐风宿露,甲胄染血,点燃了军士们敌忾同仇,愿为守疆土、保社稷而战斗至死的决心。阿里海涯火急火燎地敦促攻城,在烽火漫天中,泉州城内"宋"字旗依然高高飘扬。阿刺罕的三令五申,更令阿里海涯烦躁不安。

  正在这时,阿剌罕着爱育黎沁姑解押军晌和犒赏来到军前。阿里海涯闻报大喜。原来那爱育黎沁姑是阿剌罕的爱妾,在蒙古族中堪称女中豪杰。她的父亲曾在锡剌勒济亲王手下为都统之职,幼年时的爱育黎沁姑随同父亲常常出入南宋的都城临安,并居住过一段时间。她聪明乖巧,通晓汉文,能背诵韩愈、柳宗元和三苏的文章,十岁时就会模拟柳永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填谱咏西子湖的词曲,还会画几笔花卉。她还学得一身好武艺,善使一种暗器叫"铁索飞爪",能出其不意地擒人于马下。按她的文才武略,本来完全可以得到贵妃、王后的地位。不料锡剌勒济突然哗变,失败后,爱育黎沁姑的父亲亦受株连,按律条,她应终身籍没为奴。但阿剌罕见她年轻美貌,妖冶妩媚,一面用冒名顶替的办法为她开脱,一面恩威并施,使爱育黎沁姑成了自己的侍妾。不久,凭她出众的才情,艳压群芳的媚态,还有那高明的权诈手腕,不仅得到阿刺罕的宠爱,还参与军机,成了能左右军务的"萧墙后妃"。

  阿里海涯知道这个女人比阿剌罕还厉害十分,不敢怠慢,赶忙接近军营,并向她详细报告了攻城的情况。第二天,阿里海涯出营讨战,爱育黎沁姑立马旗门之下亲自督阵。她见一员宋将黄盔黄甲黄战马,身材魁伟,相貌堂堂,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手中一口九坏象鼻紫金刀使得风雨不透,确有万夫不当之勇。爱育黎沁姑恐阿里海涯有失,赶紧鸣金收兵。询问之下,知道此人乃陈文龙麾下的将领林华。翌日,爱育黎沁姑出马,但迎战的却不是林华,而是曾逢龙。不数合,爱育黎沁姑卖个破绽,拨马就走,曾逢龙不知是计,随后紧赶,被爱育黎沁姑用铁索飞爪擒下马来。元营高奏凯歌,阿里海涯巴结讨好,一连三日全营痛饮贺功。

  数日后,志得意满的爱育黎沁姑又到城下讨战。泉州城内点炮三响,吊桥平铺,林华策马举刀来到两军阵前。

  林华一见爱育黎沁姑,不觉意马心猿,挺起的大刀垂了下来。他见元营女将一身黄金锁子连环软甲,戴八宝珍珠冠,锥尾高挑,两条洁白的狐尾宕于胸前,脸似三月桃花,吹弹得破,眼如两汪清泉,溜转顾盼,唇点绛红,笑靥中露出无限的骚情荡态,手执两杆双头梅花枪,宛若画中人。

  林华看呆了,心想,以前读到一首诗:"北国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原来果然真有这样国色天香的美人!这林华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迷恋女色,他见到这么一位'北国美人'在身前,怎不心旌摇荡!爱育黎沁姑也在瞅着林华,见他坐在马背上好似一尊玉塔,大耳重轮,是个年少英俊的武将,也不禁芳心摇摇,神驰意荡。她想,若非出于无奈,自己怎会去嫁那面目狰狞的阿剌罕呢?真是空负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倘若能与这样的人匹配,哪怕只得片刻欢乐,也不枉人世一场。

  他们两个几乎都忘却了自己是两军对峙的敌人,互存爱怜,眉角眼底脉脉传情。三军的喊杀声,才使他们惊觉过来。爱育黎沁姑轻声说:"呔,你这宋将,今天你姑奶奶我亲来阵地,你敢和我对阵?还是识事务些归顺于我,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否则,上回那姓曾的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林华哈哈大笑,掉转刀头向爱育黎沁姑一指,说:"我看你纤纤的身材细细的腰,我手撸头一捅,也戳你个窟窿;我吹口气,能叫你皮开肉裂。我说你还是跟我回营去,帮我执帚叠被,准比你现在过得开心些。"

  爱育黎沁姑不由得双颊红燥,啐了一口说:"嬉皮笑脸的,你还不知道姑奶奶我是谁!照枪!"说着,双枪对着林华的胸腹直刺过来。

  林华葵花镫一磕,两马相交,也不还手,对着爱育黎沁姑招招手,嘻嘻一笑:"好武艺!

  来呀,来呀!"爱育黎沁姑见双枪刺空,对方又是那样玩世不恭地藐视自己,倒有点儿恼了。

  左右梅花枪"双龙出水"直逼林华双肋。林华喊声:"来得好!"用刀锤子咔咔两旁各一点,只用了七分的力,但爱育黎沁姑的双枪却已门户洞开。林华顺势一伸,刀锤子在她护心镜上轻轻一敲,马上又缩了回来,笑呵呵地笑着说:"当心些,这个所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爱育黎沁姑脸涨得通红,当即使出了看家本领"雪里梅花枪"。林华见枪法奇特,也不敢怠慢,急忙以"蔡阳刀"封住双枪,不使枪招进门。林华和她的交锋,只想显显自己的威凤,哪里肯真刀真枪地和她拼杀?现在看是时候了,多弄下去不仅空耗力气,也怕被城头督阵的主将看出破绽,所以刀法渐渐慢了下来。当梅花枪一前一后点近自己的脸面和正胸时,他装着失神,倒拖九环象鼻紫金刀,回马落荒而走。爱育黎沁姑哪里肯舍?挺枪放马在后紧紧追赶。

  那林华估计马已驰出数里之地,他要使出 "杀手刀"来了。这是他融合了当年关羽的拖刀计和岳飞的落马金钱枪所苦练出来的独家招数。他伏在马上,眼角瞟见爱育黎沁姑得意洋洋地逐渐赶近,就用刀锤在马头上轻轻一叩。那马是训练有素的,深谙主人的心意,当即像失了前蹄般地向前一伏,臀部高高耸起。林华朝前一扑,左脚已从踏蹬脱去。他见爱育黎沁姑的马赶到,九环大刀一个阴转阳,由下至上削到爱育黎沁姑的面门。这是那女将所万万想不到的,刀势之迅猛,使她来不及招架,来不及躲避,吓得只有闭目待毙的份儿。这时,林华已在马背上坐稳,右手一旋,冰凉的刀背在爱育黎沁姑的脸上贴了一下,随即收了回来,贼忒嘻嘻地说:"我的好乖乖,吓坏了吧?我可舍不得把你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挥作两截呢!别怕,别怕,咱俩再来玩玩儿。"

  爱育黎沁姑何等聪明,她己经摸透这个宋将是有情于己,不肯加害,应该抓住他这个弱点,用计笼络他。所以她也不答话,牵转马头,急驰而走。林华厉声叫喊:"你这乖乖可真不讲交情,怎么谢都不谢一声就走了呢?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儿?快住马,只要你给个笑脸,我就不来追你!"他一拎马缰,赶了上去。

  爱育黎沁姑见他中计,心中暗喜。听到后面马蹄声渐近,躬腰回身,刷地一下,铁索飞爪直向林华袭来。林华稳操胜券,志得意满,现在一看不妙,想勒马闪避已是不及,飞爪已经抓住了他的右肩。这飞爪和普通的飞爪不同,在五指开叉的总关钮处,装有一个会震荡的器械,抓住人后,那五根手指般的铁爪,必有一根或两根紧扣住穴道,一经震荡,会使人浑身麻木,失掉任何抵抗能力。所以爱育黎沁姑一声:"好乖乖,你给我下来!"林华就无力地跌落尘埃,九坏刀脱手,马匹脱缰。八个紧跟爱育黎沁姑追来的心腹女兵,把林华绳缠索绑捆了个严实。  爱育黎沁姑策马来到附近的土地庙,进庙坐在破旧的蒲团上。女兵把林华押到她面前,她立即命令女兵庙外回避,自己去把庙门关上,回来对着林华深深万福:"蒙将军刀下留情,妾身没齿不忘。 "

  林华毫无顾忌地笑着说:"既然是谢我,怎么还把我绑着?"爱育黎沁姑掩嘴一笑:"将军是一员虎将,缚虎焉能不结实?倘若你一拳把我打翻,拍腿一走,叫我有话怎能对你讲呢?请将军暂受一时委屈,听妾身一言,然后去留悉听尊便。"她摆动水蛇般的柳腰,袅袅婷婷地走到林华跟前贴面而立,嫣然一笑说:"将军,你们汉人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将军,你难道看不出宋室江山已经是怎样一副局面吗?奸臣误国,朝纲不振,像将军这样的中坚者能有几许?又能得到什么重任?不过仅充副将,供人驱策而已。贵邦有位诗人陆游说:"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将军甘愿为这些人去尽忠吗?况且六合已覆,泉州一隅再强也只是杯水车薪。有道是天下乃人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我军虽是异族,但却是仁义之师,拯救汉民族兄弟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每到一处,百姓无不箪食壶浆。我主爱贤若渴,想将军这等人才,若能归顺,定能封侯万代。再说,嗯,再说妾身和将军又能朝夕相聚,切磋武艺,将军你不希望有这一天吗?"她以媚眼瞟了瞟林华,轻微的呼吸丝丝习习地喷到林华脸上,吹气如兰,林华如痴如醉了。

  林华望着爱育黎沁姑迷惑的眼神,叹息一声:"嗨,你的话固然不错,可我堂堂炎黄子孙却..."爱育黎沁姑抢上去说:"难道我们的祖先成吉思汗,纵横四方,振国强威,外敌不敢入境牧马,不敢弯弓射鸟,这不更是骄傲吗?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待我与将军松绑,慢慢再商量。"她见时机成熟,当即弯腰替林华解去了绳索。

  林华活动了一下关节,不无揶揄地说:"唉!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有话在先,我是降你,不是降元。"

  爱育黎沁姑抿嘴一笑,作尽温柔旖旎之态:"随你吧!来,将军请坐。"她伸出粉嫩的纤纤素手在林华兼上一按。

  啊!这一笑百媚俱生,摄人魂魄。林华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捏着那女人的手,色情地傻笑。爱育黎沁姑也春心荡漾,双颧充血,舌尖舔着嘴唇,喘息着柔声说:"将军,请放尊重些。

  "说着,人却顺势如一团没骨头的馨香软肉倒在林华怀里。这一倒,正似干柴遇着烈火,白日朗朗竟色胆包天地在神殿上胡缠起来。幸亏这里屡遭兵焚,土地爷的神像也碎了半个脑袋,他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好一刻,事毕,两人又计议了一番。这时候的林华当然是言听计从,拜倒在石榴裙下了。

  两人脸红扑扑地走出庙门,爱育黎沁姑向心腹女兵丢了个眼色,她们立即会意,迅速伺候两人上马,临近阵前,两人又佯装拼斗,爱育黎沁姑败阵而逃。林华获胜进城,花言巧语骗得陈文龙深信不疑,还亲自斟酒为林华的得胜回城贺功。

  第二天,阿剌罕率大军到达泉州城下,林华按照和爱育黎沁姑约定的计谋,勾结了通判曹澄孙,夜半,打开了西城门,引元军入城。等陈文龙得讯,城内到处起火,鞑子兵如蚁涌一般塞满了大街小港。副将熊飞战死,陈文龙绊落马下,被擒到阿剌罕军前。

  阿剌罕用尽一切利诱胁迫手段,陈文龙这个大义凛然的铁汉子毫不为之所动。他指指自己的肚腹说:"此中皆节义文章,怎得为汝利诱胁迫?我陈家唯有断头将军,无降贼贰臣!"一口血痰唾到阿剌罕脸上。阿剌罕大怒,陈文龙舍身就义。泉州城头的"宋"字旗就这样地被砍倒了!

  阿剌罕已听爱育黎泌姑禀过林华的情况,又见他虎背熊腰,武艺出众,十分器重,待之优厚,特上表为林华请求加封进爵。林华和爱育黎沁姑正在火候上,阿剌罕去蒲寿庚处督察军务,他们两人夜夜消魂。所以,除瞒得阿剌罕一人而外,在军中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谁有胆量去说三道四呢?八个心腹女兵都得到了重赏,望风的望风,递简的递简,真是"人尽其才,各得其所"!

  数日后,点卯已毕。林华到后帐向阿剌罕献计,说驻守在惠安桥的解弓弦是他的好友,是个能征惯战的勇将此人若不能降伏,则需除去,不然是心腹之患。阿剌罕一听有理,意欲提兵亲征,爱育黎沁姑劝阻说:"泉州攻陷,这消息看来尚未传到惠安,否则解弓弦早就提兵来救了。再说,风声鹤唳,以讹传讹,他也不可能知晓此间的细情,还是用计为好。况元戎连日倥偬,杀鸡蔫用牛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