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冁嬮>第十八章

  风潇游将林宴宴安置谷外,悄无声息跟于外出采办的无羁女弟子身后,随之入谷。苍天有眼,倒教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潜了进去,跟着偷偷蹑入蓝玉邢宫。诸女道本门功夫仅供本门弟子修行,绝不能传教外人,他说不过是来恳求高手救命,那些女人一个个食古不化,总是诸多理由搪塞敷衍,非要见死不救。他无计可施,只好做一回梁上君子,设法将心法秘要盗取而出。

  可他这一趟却犯了无心之失,潜入蓝玉邢宫,恰逢同他邂逅林宴宴一般,她们新任不久的掌门允隈正欢欢喜喜浣衣沐浴。他知无羁派尊奉掌门非是相貌堂堂之辈,然摘了面具的允隈那副形容丑陋已极,他只道对方与自己一般,同为窃贼,居心不良。他先入为主,便未结合当时情景细加琢磨。

  二人殿中动手,风潇游寻思允隈来此必定不怀善意,说不定正暗弄鬼蜮,自己倘若制服了他,正是有恩于无羁,所谓投桃报李,既有恩惠可赐,对方承了人情,总要还上一还,说不定门中高手便愿出手相助,林宴宴就可重获新生。

  这一交手,免不了闹出动静,门中护法长老一一入殿,制止双方斗殴,叙述诸般误会,风潇游这才知自己竟开罪了对方领袖,只骇得汗流浃背。但允隈这个领袖的位置也就到此为止,他既非皮相过人之辈,绝无资格堪当掌门,诸女废黜其武,逐出谷去。他落得如斯下场,正是拜风潇游所赐。

  虽然弄巧成拙,但初衷总归得售。替她们揭了允隈真面目,免诸女受其长年蒙蔽,恩情倒是施出,可他提及心法,九云芳菲却笑脸盈盈道:“我无羁派中高深武学非本派掌门不能进修,倘若……除非……”言下之意便是要请风潇游为担任她家掌门。风潇游目瞪口呆,直说:“莫非只要是个男人,甭论人德行,只要长得好,便皆可凭此优势继承本派领袖?这未免忒也儿戏,实在不妥……”

  人家教门规矩章程如何,他本无资格置喙,但这么一提,诸护法长老忽然良心发现,皆觉他言之有理,姜忍道:“确实不够隆重肃穆,咱们可公开张榜,摆擂甄贤,但凡青年才俊,甭论出处来历,皆可参赛应征。相貌艳压群……彦、武功技冠群雄、于遴选会上一举夺魁之人荣晋本派掌门,门中一切物资,自当悉数奉之……总而言之,做了本帮掌门,便什么都一应俱全。只是如此一来,你要卓绝群伦,于千万才俊中独占鳌头,那可为之难矣。”

  风潇游只听得瞠目结舌,但思忖年轻一辈中,他除月骨鸢外自信无人能于武学造诣上比肩自己,无羁派历代祖规,非仪表拔萃的翩翩公子不能继任掌门之位,赴会之人哪来红袖?他自绝无可能同月骨鸢争雄,虽擂台上力战群豪颇为艰辛,好在顺顺利利夺得了魁首,练就心法,医治林宴宴之伤。

  从前得墨扬倾心,林宴宴颇以为喜,曾数度逢他吐露心声,几欲沦陷,而今始知他实乃负心薄幸之人,碧衣教是回不去了。痊愈后无处可去,便留在雒圜山中,风潇游以及门中众女皆奉她为座上客卿。而历经诸般劫难,风潇游无论才貌皆不压于墨扬,何况林宴宴虽以得他青睐为喜,自己却并未报以芳心,与风潇游几番调风弄月,便已付于真情。

  天下女子秉性各异,却均盼自己的意中人待己一心一意,一旦发觉所托非人,难免怒从心起。

  林宴宴自非例外,过后得知风潇游身负数桩情债,心头愤恚微生,待得卢卉亲自闯入山门兴师问罪,逐渐化愤为妒。妒不可遏时,为月骨鸢擒去,联袂墨扬一处,三人各自心怀叵测作了那场试探之戏,风潇游竟甘冒她死于非命之险也要相救旁的女人,她胸腔恨意滔天,就此一发不可收拾。她决意设计将风潇游害死,自己再图殉情,生前不能双宿双飞,那便死后共赴黄泉,总不能叫他随旁人而去。如此才有了事后冗厄。

  回顾往昔,如烟似梦,风潇游神思嗡鸣,只觉天旋地转。

  怀中娇躯渐趋僵冷,明明暮夕流霞,却无比孤寒,如隆冬一般。

  周遭死尸横七竖八,越觑越是心悸。风潇游闭目挪眼,胸臆里痛疾千万,却无处可泄,混不知此时此刻究竟如何是好,只行尸走肉般愣拄于地。待得残阳褪尽,透过碧瓦红墙,隐约可见远处华灯初上,他恍惚中蓦地闪过一丝清明,意识到一桩极其要紧之事,轻轻放下月骨鸢,站起身来,循着依稀记忆,步入大堂。

  自厅中折返时,风潇游手里托着檠烛并一只装满清水的盛醪盅。他走近风父,泪目片刻,伸指一触慈父项颈,蘸了少许冷血,滴入杯中,跟着戳破食指,令鲜血划落入盅。

  他屏息凝神,双目紧盯杯盏,就见两滴血液氤氲而融,与水相汇,碰了头却无法凝聚一处,各自盘桓左右,犹似活物般相互抵触。

  众所周知,但凡血缘,绝不至此!

  目睹此景,风潇游浑身犹似脱力一般,小坎残存一丝妄想亦尽数落空,幼时经历一幕幕浮光掠影蹿入神思,只想放声恸泣,然喉咙哽咽,唯有双手掩面无声落泪。

  至亲受戮,红颜薄命,毁灭性的打击接踵而至,即使他是个七尺男儿,也难堪沉重。原来至亲非亲,活了二十年,他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何其讽刺?何其可笑?

  而这一切的根源究竟,他一头雾水。月骨鸢言之凿凿,说他们之间横亘怎样的深仇大恨,可仇从何来?恨自何起?

  正抽泣得乐不思蜀,身后忽然想起一个碎翡弹珏般的叹息。

  “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么?果然……一语成谶……!”

  是道女音,既妩且媚。

  风潇游茫然回眸,银辉皓月中,一人居高临下,正朝他俯视。

  残烛之光照在她脸上,朦朦胧胧中,女人面相约摸始室过之的年纪,大有徐娘之态,眉目虽依稀可辨娇艳神韵,此刻却尤其憔悴,兼之一身麻衣葛褛,顶上一轮竹笠,更显风霜之色、耕妇之态。

  风潇游正悲痛欲绝,也不去细思此时此刻这人何以悄无声息便到了自己跟前,只见素不相识,便不予理会。

  中年妇女摘下斗笠,仔细打量他,语含缅怀,喟然道:“从来未曾好生看过,而今这么一比对,真像!”

  她语气古怪,风潇游听得耳鼓一震,仰起了头。

  女人敛了异色,瞥了眼月骨鸢,淡然道:“眼下困扰你的疑团我都了如指掌,酿成而今这等后果,也该与你阐明来龙去脉了。只是说来话长,我也不知从何说起,就由你先开口,问吧。”

  风潇游一时未懂她此话何意,只觉莫名其妙。

  见他无言,零虑暗叹一声,心怀体谅,续道:“看来你也不知如何启齿。这么跟你说吧,骨鸢这丫头口中的“深仇大恨”同你“姓甚名谁”这两桩大事,你想先听哪一桩?我可一一为你说个明白。”

  风潇游大惊失色,圆睁双目,定定将她望着。

  “刚才我说真像,你大约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吧?”零虑明知故问,也不待风潇游答话,一瞥当空皓月,解释道:“我的这个真像是指你相貌,同你父亲有八分相似。”

  此言一出,风潇游嚯得起身,骇然道:“你……你……敢问前辈可是家父旧识?”他与风父的相貌可谓天差地别,对方一语双关,叫他如何不惊?

  “呵……”零虑忽然笑了,自嘲自讽,摇头否定:“不是,我并非你父亲的旧相识,我是他妻子。”

  风潇游尚未再接再愕,她思绪已然理清,续道:“你原非姓风,而是姓聿,你亲生父亲也不是你眼下逝世的这位,而是另有其人……”

  她口中这个另有其人,自然便是聿颛。

  只是彼时的聿颛同而今风潇游一般,于己身世一概茫然不晓。他幼时流落红尘,朝不保夕,辛蒙虿螅老叟相救,抚养成人,方才延命弱冠。后来零虑机缘巧合为人丢入翙隰谷中,她因与生俱来体质羸弱,于武学一道难有造诣,便是寻常的花拳绣腿亦苦修不成。虿螅老叟精通医理,越是疑难杂症便越兴味盎然。兼之彼时另有两波不速之客齐至翙隰谷,其意均为寻他师傅求医而来。

  翙隰谷素有规制,一人仅诊一人,且只有当先安然无恙闯过虿螅老叟置于谷外的御敌之阵,便可承他妙手。求医之人一方是邪派高手姬阴魂;另一波则是“凫灵仙境”的境君夫人,二人均为了替自己丈夫慕名求医,才远道而来。双方非但不是良善之辈,更乃邪帮魔道中的巨擘。虿螅老叟不愿与其多打交道,却又不敢轻易得罪,恰逢镜君夫人忌惮谷前蛇阵,未敢以身试险,便将零虑丢入其间,用其开道为引,以便她窥测阵中奥秘,寻思破阵。虿螅老叟将计就计,以零虑乃首位入阵人为由,名正言顺的将两大瘟神拒之门外。

  此乃零虑入谷之因。

  阿颛幼时得虿螅老叟济困,倒非是这神医心怀恻隐,不过是因缘际会,恰逢罢了。虿螅老叟捡他回来,归根结底只为一己之私,要拿幼童为炉鼎,供他修习“海陨烂尸幽昙裁命术”。

  此乃他师门最高心法,经撰所载之功博大精深,奥妙无匹,独步武林。一旦练成,何愁睥睨天下无望?只是常言道物极必反、大盛则衰,这门武功虽惊世骇俗,弊端却也颇为显著,当先一项,便是修行为难。

  既负神功之名,必具其特。修炼这门功夫,天赋资质尚属其次,只是修炼之时需吃非一般的行功苦楚,稍有不慎,便是走火入魔呜呼哀哉之祸。裁命术历经千百年辗转,流传到他手中时,不知前有多少古人以身试险,迄今为止却无一人练成,其法之难,可想而知。

  成则为圣,逆天改命;败则命丧黄泉,抱憾终身。

  虿螅老叟觊觎此功,却毫无把握,有意甘冒大险,却深恐重蹈先辈覆辙,迟难起手。

  偏激如他,自然不肯轻易罢休。冥思数年,终于筹出一条策略。

  也不是什么锦囊妙计,他的这条计策不过是想另觅旁人授以法诀,辅其进修,倘若届时百转功成,他可不费吹灰之力坐收渔利,汲尽对方功力为己所用,岂非美哉?数年斟酌,他早已研出了强取他人内力而于自身无损的法门。

  修行武功不宜速成,需按部就班循序渐进,日后前途方才不可限量。要栽培人才,也非一时半会之功,得谋长年之计,从幼童便起始授起,于是他便擒了阿颛入谷,收为入室弟子。他生恐阿颛受了摧残心生叛逆,特意造了一间囹圄,将其拘禁于内,终生受他摆布,杜绝后患。

  幸蒙上苍眷顾,他这一教,便顺风顺水教了十数寒暑。阿颛命大,虽苦修时凶险倍出,笼统皆化险为夷。十几年闭关,功力与日俱增,十八岁时便已大功告成,只是尚且未臻炉火纯青之境而已。虿螅老叟喜不自胜,有心下手汲尽他一身功力,然他所筹之策虽于己无害,可阿颛一旦为其抽尽真气,大虞性命。他膝下并无子嗣,阿颛乃他此生唯一一位弟子,抚养了十八年,倾囊而授、相依为命,早生情谊,事到临头他又于心不忍了。

  数度迟疑,天冥古皇杀入翙隰谷中,要找他寻报昔日仇罅。当日虿螅老叟正领了零虑出谷采办,狭路相逢,他武功不济,只得一面借助人丛避敌,一面赐予零虑钥匙,令她回谷前往暗室释放阿颛出谷趋敌,二人这才缘起。

  只是,昔日的阿颛早已尸骨无存。

  记不清是多少年前,往昔哪些掩埋在风浊尘世中的故事,需从灭神峦说起。

  武林正邪自古有别,一向分鸿堑沟,各居主派,互为死敌。灭神峦乃天下魔道第一大派“凫灵仙境”的首舵总坦,数十年前,原是魔道猖獗兴盛之景,但因魔头千秋高寒练功出岔,走火入魔,就此瘫痪,成了个半身不遂的活死人。群龙失首,正道趁势崛起,千教万宗无数派别摒弃门户之见,联袂除恶,意欲将之赶尽杀绝,永祛武林贻害。

  芳菲四月,正值叶菁花榛的好时节,灭神峦其名虽煞,其地却隐于千山万水之间,置景甚美。高岭崇峰,漫山遍野的花团锦簇,红雨粉桃尤其美奂,不失仙境风光。

  而今,铺天盖地的桃花却尽浴人血,红得一塌糊涂,与仙境二字格格不入。

  密密麻麻的修罗场中,尸积成堆,一摞摞垒于山麓,竟叠上了丈许之高,无数残肢断体、脏腑心肺浸入血中,委实可怖。

  这些人死状惨烈,均是这场正邪交战中的丧命之人,墨夜檀宫前无一活口。

  若说无一活口倒也其实不然,而今有道殷红正穿梭于烂尸浮漂之间,他身上布衣丹朱,同周遭血海一般绯红,叫人难分彼此。

  这便是阿颛了。

  六日前,他二人自途径桡鹨城,正在酒楼用饭,因无意邂逅杀师大仇之徒,他跟寻而去,再回来时,零虑便不知所踪,一番打听,才知为凫灵仙境门徒所擒,不知生死如何。他挂念心上人安危,一路探访,连日奔波,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寻觅至此。

  他长至弱冠,从未离过翙隰谷半步。不谙人情、未明世故,大道四通八达,他怎辨得清何方何地?本来以他能耐,绝非这般轻而易举寻到凫灵仙境的总坛。只是恰逢正邪开战,双方杀得尸横遍野,到处都是死尸,他循迹而来,自然一路顺风。

  他只顾着关心零虑,打听仙境位处何方之余并未多做逗留。他沉淀惯了,心如止水,再如何惊心动魄,也只是觉得既然事不关己,他又何需劳心?便不去思索旁的闲事。

  故而,他自不知此时此刻自己逢上了旷世难见的一场血战,眼见周遭白骨露野,只瞧得心惊胆战。

  他来时深恐零多虑遇害,于尸海中东翻西找,只怕零虑亦处其间,入了灭神峦,偶遇凫灵仙境底下一干亡命而逃的喽啰,一番咨询,才粗略洞悉脉络,并得知零虑受擒后给人献了上去,而今时过六日,不知境君夫人将如何处置,于是忙往墨夜檀宫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