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摄政王的掌中雀飞走了>第23章 肝肠断涅槃重生

  元襄一怔,温然含笑的面容紧绷起来,警觉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扫,随后携她走到暗处,不以为意道:“没有你的相邀,元衡那性子自是不会出宫的,大抵是你眼花了吧?”

  是她眼花了吗?

  顾菁菁亦跟着质疑,可再回想到那清瘦如竹的身影,步伐无力,甚是难受的样子,她又觉得自己没看错。

  胸口倏然闷涩不堪,似有说不出的心疼,混杂着前所未有的惊惧。她紧盯着元襄,固执己见:“不对,我应该没看错。”

  元襄洞察出她眼底的惶然,斟酌须臾,侧目看向宁斌,“你带人过去,仔细搜一番。”

  宁斌领命道“是”,率扈从兵分三路朝东寻去。

  等待的时间颇为漫长,顾菁菁心事沉沉,紧攥的手心溢满薄汗。元襄与她闲谈,皆被她心不在焉的搪塞回去。

  约莫两刻钟,众人才搜寻回来。

  宁斌靠近二人,低声禀道:“王爷,未曾发现陛下等人的踪迹,坊间周边亦没有宫里的马车。”

  元襄听罢,抬手轻捻顾菁菁粉泽的耳珠,唇边携出一丝戏谑,“我就说了,他不会轻易出宫的,难不成是你思念成疾了?”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打趣,有病!

  顾菁菁气的咬牙,啪一声打落他作践的手,“此事非同小可,稳妥起见,王爷一定要核查清楚。若我们事情败露,那可是……”

  那可是欺君大罪,顾家满门亦会受到牵连!

  徐徐夜风撩起两人的衣缕,一侧垂柳丝绦摇曳,晃出重叠树影。元襄的面容隐在昏暗中,有些晦暗不明,无人看到他眼角眉梢携出来的莫名情愫。

  听顾菁菁所言,这是承认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放往常,这的确应该是谨慎之事,可他突然觉得不过如此,拉住身边女郎的手,笑道:“有我在,无需害怕,莫要让这些小事损了心情。前面还有热闹之地,我领你过去看看。”

  “你发什么疯?这可不是小事!”

  隔着薄纱,顾菁菁怒目相对,倔劲上来,不肯罢休似的。

  远处有人朝这边窥伺,以为是哪家夫妇在闹别扭,亦有好事的妇人交头接耳。

  “若此事属实,菁菁真心劝王爷一句,趁未酿成大祸,收手吧。”她稍稍放低声调,反握住他的手,嫣红的指甲深深嵌入他的掌心之中,

  刺痛携着女人身上的暖意袭来,如冰火两重天,元襄一瞬不瞬地看她少许,复又朝东边睃去,“行了,明日我会去查清楚的,你且安心便是。”

  “除了我,盛朝无人能动你。”

  -

  大明宫内夜色渐深,一行人搀扶着孱弱的少年进入紫宸殿,随后悄然退去,只留下福禄在内服侍。

  殿内白鹤宫灯燃的通明,元衡瘫坐在紫檀案前,凤眸猩红一片,衬着苍白的面庞格外乍眼,常年萦绕的病气亦跟着深重几分。

  福禄甚是心疼,咬牙切齿的劝道:“陛下,咱们不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倾心这样的毒妇?”

  话刚说完,一枚红宝醒狮镇子擦着他的脸颊飞过,砸在不远处的朱漆柱子上。

  “出去……”元衡的身子止不住地发抖,看向他时,目光夹杂着愤怒和恨意,“滚出去!”

  福禄从未见皇帝的情绪这般失控过,犹如发了疯的野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是,是!奴这就滚!”

  他不敢再惹怒龙颜,慌不择路的退出大殿,饶是心里一万个不放心,只得站在门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殿内元衡扶着紫檀案缓缓起身,行至博古架前,打开了暗室大门。

  里面是一如往昔的陈设,只不过额外多了一个楠木物架,上面摆着近期的木雕,意态神色比之前更胜一筹。

  他踉跄走进去,满室皆是承载着他爱意的物件,无一不昭显着他的愚蠢可笑。

  他原本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没有希冀,没有欲求,直到她突然到来,黑寂的生活才燃起光亮。本以为夙愿距他只有一步之遥,而今日的所见所闻毫不客气地打破了镜花水月——

  假的,都是假的。

  一切都是皇叔给他设下的死局。

  初牵的手,温柔的吻,床榻上的缠绵,所有回忆在这一刻都变成了苦痛,有多甜蜜就有多心酸。

  她执意将他空寂的心填满,再狠狠击碎,这次连个躯壳都未曾剩给他……

  真是残忍。

  “朕不过是偷偷的喜欢你,为何要来招惹朕,为何要给朕希望?”元衡蹒跚上前,目光掠过一个又一个顾菁菁,乌睫一颤,哽咽落泪,“原来认真喜欢一个人……就是这种结局吗……”

  “你究竟是有多爱皇叔,要为了他来诛朕的心!”

  黯淡的灯烛下,他神志崩溃,撕心裂肺的质问着。

  委屈和心酸在一刻猛烈爆发,他发疯似的拽住所有的木架,一个一个全部拉倒,木雕稀里哗啦坠落一地,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

  “陛下!”

  福禄和几个内侍闻声赶来,站在外面不敢轻举妄动。

  一地狼藉,痛彻心扉。元衡的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陛下——”

  “传太医——”

  在众人的惊呼中,元衡的思绪愈发渺远,如同魂魄出窍,直至坠入黑暗的深渊。

  而这对他来说,竟是大慈悲。

  -

  翌日,惠风和畅。为了解除顾菁菁的心结,元襄来到延英殿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来沈磬岩。

  沈磬岩禀道:“陛下巳时不到就出宫了,但因昨日交接忙碌,何时回宫不得而知。”

  “没用的东西。”

  元襄叱责一句,只得亲自上阵,前往紫宸殿探探虚实,不料皇帝并未在此。

  许是犯懒没起身,这么想着,他复又来到太和殿,然而却被福禄拒之门外。

  “陛下偶感风寒,急需静养,王爷先请回吧,免得过了病气给您。”福禄恭顺作揖,“咱们盛朝的江山还仰仗您把持呢。”

  元襄心觉蹊跷,蹙眉问道:“陛下怎会突然得了风寒?”

  “春寒料峭,是奴们服侍不周,让陛下着了风。”福禄垂首请罪,“奴们罪该万死,还请王爷恕罪。”

  眼见在此问不出所以然,元襄懒得理会福禄,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朱门,交待几句好生照料,兀自回去静观其变。

  不曾想入了三月,陛下还未康复,连太和殿的门都不曾开过,顾菁菁的信亦是有去无回,委实透着古怪。

  回想到那晚的光景,元襄不禁认真起来,难道侄儿真的去了南康夜市,窥知了些许?

  斟酌须臾,他派人唤来内谒者监邵纬。

  邵纬本在内侍省当值,得到传唤立马寻了个由头离开,步履匆忙,不曾留意身后有人盯梢。

  到了延英殿,元襄开门见山:“太和殿那边是什么情况,为何陛下的风寒还未痊愈?”

  邵纬垂首道:“奴也不知,奴已经小半月未见天颜了。”

  “想办法到御前探探。”元襄将草拟好的升任给事中的诏书扔给他,“能不能盖上玉玺,就看你自己的了。”

  邵纬乃是清贫人家出身,全家人都指望他升官发财,当下激动的难以自持,跪地磕了三个响头,“王爷就是奴的再生父母,奴定为王爷马首是瞻!”

  这厢离开延英殿,邵纬即刻回内侍省寻了个由头,跑去御前晃悠。

  融融春日下,福禄守在太和殿前,弓背虾腰,意态萎靡,俨然没有往日颐指气使的模样。

  邵纬将内务折子交给他审阅,担忧问道:“干爹,外面春光大好,若出来透透气,必定有利于龙体康健,为何陛下足不出户?”

  福禄没好气的瞪他,“长嘴就是让你瞎打听的?”

  “哎呦,干爹莫气,儿子这不是担心嘛。”

  绍纬作势打嘴,恰逢内侍送来汤药,壮起胆子,赶在福禄前接过来,“干爹近来辛苦,您老歇着,儿子替您忙活去。”

  这头刚要往殿内扎,人就被福禄拽回来。

  “放肆!”福禄一脚踢在他的腿弯处,喝道:“这里何时用到你来献殷勤?麻溜滚!”

  冷不丁挨一脚,邵纬勉强正住身子,好在汤药没有泼洒出来,要不然可是忤逆大罪。

  “得嘞,儿子这就滚。”

  他陪着笑交还汤药,只能另寻时机再来,垂首离开太和殿时,心头一阵忿然不平。

  这该死的福禄,横什么横?不就是气运比他好些吗?

  风水轮流转,待陛下归天,看他不整死这只丧家犬!

  那厢福禄亲自端着汤药进入太和殿,小步走到龙榻前,低声说道:“陛下,该用药了。”

  三月的天,殿内还烧着地龙,暖意融融,鎏金四角缡龙炉内燃着特制的安神香,袅袅烟霭自周边孔洞而出,弥散到各处。

  元衡只着中衣倚靠在妆蟒叠绣的软垫上,不言不语的望着福禄,乌青的眼圈,白惨的容色,目光空洞,犹如看淡生死一般。

  身侧楠木匣子里装着完好无损的信笺,俱是近期陆陆续续收到的,曾经无比期待,而今却一封都不敢看,他就这样不知日夜的苦熬,磋磨着自己本就孱弱的躯体。

  “奴求求陛下!喝点汤药吧!”

  福禄跪在地上,一下下磕头,惹得元衡心烦气躁,干哑无力的嗓音回他一句:“出去,别来烦朕。”

  说完,身后软垫一扔,复又躺回龙榻,转身朝里不再吭声。

  日日重复的光景让福禄心急如焚,他无奈叹气,饶是知晓毫无用途,依旧抱着侥幸把汤药放在榻边矮几上,默默退出太和殿。

  外面阳光剌剌,刺的他眼眸发酸,寻常人亦经不住这般自磨,莫说体弱多病的皇帝了。

  再这样下去,怕是……

  “我呸!”他狠啐一口,抬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借着皇帝午憩的空档,换上常服私自出宫去了。

  马车行至达官显贵居住的金雀街,停在一处阔绰奢华的府邸前,三间一敞,檐坊巍峨,黑底金边的门匾上书“太尉府”,乃是先皇特赐越制所建。

  管事见宫里来人了,迅疾引着进了府邸。

  过了三道内仪门,福禄站在一栋秀甲楼前,跪在廊下叩首道:“奴张福禄问太尉安!奴斗胆特请太尉出面,劝劝陛下!”

  -

  月影沉沉,整座大明宫蛰伏与夜幕之下,零星宫灯罗列其中,安静,肃穆。

  太和殿内东西各燃两盏千烛宫灯,饶是如此,光影依旧黯淡,伴随着朱门打开的声音,夜风灵巧钻入,拂动簇簇火焰,金龙祥凤,琼华宝顶,竟显鬼气森森。

  元衡侧躺在龙榻上,四周幔帐低垂,甫一听到窸窣的脚步声,徐徐睁开眼睛,“朕说过,不要来烦朕。”

  了无生气的话说完,脚步声依旧未止,离龙榻愈来愈近。

  心火遽然烧起来,元衡不满轻嗤,折起身子撩开幔帐,“耳朵聋了吗!滚出去!”

  那人置若未闻,迈着方步自暗影中徐徐现身,身着挺括的皂色圆领袍,昂藏七尺,须髯络腮,浓眉下是一双圆而深邃的眼睛,锐利如鹰,腰板笔直地站在距龙榻一丈远的地方,不怒自威。

  元衡一愣,面上怒意顿时消散,少顷自龙榻起身,中衣中袴,赤足踏在毡毯上,乌黑的发没有拘束地垂在身后,凌乱不堪。

  “老师,您怎么来了……”

  “臣再不来,陛下怕是要把自己作贱的西去了。”宋湛声洪气朗,行礼后端详着眼前人,言辞犀利,无甚君臣客气:“摄政王不过是用了美人计,想在陛下身边立个暗桩,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还请陛下以社稷为重,及时饮药补身。”

  元衡惊愕,立时明白过来,定是御前之人背着他跑去太尉府搬救兵了,不出意外,太尉已经知晓了前因后果。

  能有这么大胆子的,定是张福禄。

  他如同再中一记暗箭,垂在身侧的手徐徐攥紧,冷眼瞪向外面,“福禄!你给朕滚进——”

  “陛下莫要迁怒旁人!”宋湛高声喝止,“大家前后忙碌,都是为着陛下安好!”

  自元衡记事起,宋湛就已领帝师之职,提点四位皇子。元衡年岁最小,母家刘氏与宋家同为兖海世家,自然受到些许优待。宋湛肃正少言,功业要求苛刻,曾经四位皇子俱是怕他,无人敢在他面前造次。

  如今十载已过,宋湛严师态度摆出来,元衡不敢再喧吵,满腔怒火皆化为委屈,薄唇发颤,无力倾诉:“老师,为何皇叔要这样对我?我处处依他,敬他,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此还不满足,亦不肯等朕归天。”

  “为何要拿顾菁菁对付朕?从小到大,朕只喜欢过她一人……”

  话到末尾,他闭上眼睛,漆黑中炙烫一片,唇角再度泛起苦涩辛咸。

  饶是宋湛性子生硬,见他这般颓唐,不免跟着黯然失神。当年的四位学生死的死,弱的弱,怎能不叫他心伤?

  千防万防,御前固若金汤,他断然没料到元襄会使如此卑劣之计,妄图用一个女子颠覆朝野。如此道貌岸然,令人不齿,只可惜现下证据缺失,无法捉其现行,弄不巧还会打草惊蛇。

  幸得苍天眷顾,提早警醒,眼下只能先稳住皇帝,再从长计议。

  殿内沉寂,唯能听到元衡痛苦的吸气声。

  少顷他抬起眼帘,眸中浸满绝望,“既然他想要这皇位,不妨朕早点去死,给他算了……”

  “就是因为这,陛下才拒不服药?”宋湛登时绷不住情绪,戾喝道:“一个女人就把陛下毁成这般,何其荒唐!身为一国之君,不害臊吗?如此破罐破摔,陛下有何颜面葬入元氏皇陵,又有何颜面去见先皇和太后!”

  “颜面……”

  元衡自嘲地笑了笑,“别的朕无暇顾及,可老师应当知晓,朕的母妃从未想过让朕执掌天下。二皇兄兵变后朝野动荡,皇叔在前主导,老师在后推波助澜,诛杀晋王,如此才有朕今日的境遇。你们一个想让朕死,一个想让朕活到亲政,说到底都是为了一己私欲,维护自党,你们就有颜面了吗?”

  面对诘问,宋湛忆及当初那段血雨腥风。

  那是他首次,也是唯一一次与元襄联手,扶持惠王,也就是当今陛下登上皇位,后因政见不同,两人便分裂成对立党羽,不再合力。

  “晋王性子残暴,委实不可做这天下之主,陛下登基乃是大势所趋。”宋湛盯着面前委屈至极的少年,神色稍显蔼然,“臣一心维护正统,问心无愧,是陛下任性不争气。既然生在皇家,自是谈不上随性而为,历来君王哪个不是为天下苍生,为人间正道泯灭本性,这个道理陛下应该知晓。”

  语重心长的教诲让元衡登时语塞,这个道理他何尝不知?

  他曾无数次祈求上苍,若有下辈子,绝不再生进皇家。他当真受够了尔虞我诈,时至今日,他连半个亲人都没有。

  忽而一阵风卷入,灯影绰绰如阴森鬼魅。

  元衡对上宋湛的眼神,戚戚然道:“这世间真是可笑,总有那么多的事与愿违。”

  宋湛道:“事与愿违只因为陛下还不够强,没有掌控全局之能,身为鱼肉,自然只能任人宰割。陛下的苦痛全都是自己选的,只要大权在握,何愁锁不住一个女人?”

  “朝廷制举就快到了,倘若陛下不过问,摄政王一党必将根深错节,届时怕再无回天之力。”他前迈一步,跪地稽首,“臣请陛下三思,究竟是要当个窝囊的傀儡,还是诓扶中正,重振朝纲。若陛下还学不会见招拆招,执意糊涂了事,那待陛下归天之时,臣定会自戕追随,到地下给先帝和太后谢罪!”

  直到宋湛踅身而出,元衡才如大梦方醒,赤脚朝前追了几步,站在冰凉的地屏上,“求老师莫要伤害顾菁菁!”

  “陛下弄清楚,想害她的,是元襄。”

  宋湛立于朱门前回首,目光灼灼如刃,身后黑夜翻涌,看不到宫阙边际。

  浑朦数日的元衡如醍醐灌顶,怔然目送他离去。

  老师说的没错,害她的是皇叔。

  如此欺君,堪可抄家流放,倘若他们珍视彼此,岂会舍得让对方犯险?皇叔精明老辣,必是玩弄于她,利用于她……

  元衡的心脏再如刀割一般,泛着密密麻麻的疼,稳了稳情绪,唤福禄进来。

  福禄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等候陛下发落,即便心里惧怕,但他不悔,事到如今能救他们的只有太尉。

  “福禄,朕待你不薄,若你效忠的是太尉,那就不用留在这了。”

  抛下一句清冷的话,元衡踅身走回龙榻,掀开被衾躺进去,过了许久依旧是手凉脚凉,怎么暖都无济于事。

  他盯着幔帐上的龙纹发愣,脑中全是那道淑丽身影,又是一夜难眠。

  三日后,长安下起绵绵春雨,太和殿的朱门终于重新开启。

  元衡换上绣满江海团龙的襕衫,腰系白玉黑鞓,身影较之先前显得更加单薄,坐着銮舆来到紫宸殿,打开暗室,命人将东倒西歪的木架全部扶起来。

  支开旁人,元衡手拿香帕,捡起地上的木雕一个个擦拭干净,重新摆回木架上,一忙就是小半天。

  待一切复原,他踱至里侧墙前,深深凝着画卷上的女郎。

  这场局,从一开始皇叔就赢了,爱的是他,疼的是他,不可自拔的也是他。落得这般田地,是他单纯了。

  天上月,终究是不可亵渎。

  这么多日夜轮回,他还是喜欢顾菁菁,还是会想她,忘不掉,放不下,心口每一次镇痛都向他印证着,他离不开她。

  他想留住她。

  “菁菁……”

  元衡低声呢喃,指尖微微发颤,怜惜地抚着画中人的面容,少顷往前探身,额头紧贴在画卷上,渐渐攥紧的手无力下滑,骨节透着凄惨白意。

  他无法去怪顾菁菁,要怪只怪他心怀希冀,高估了他在她心头的分量,更要怪皇叔卑劣,将他们两人置于这样境地。

  如今他已是局中人,但这场博弈尚未定局,一切还有扭转乾坤的机会。

  元衡半阖眼眸,阴鸷寒光徐徐乍现,隐于长睫之下,“皇叔,是你逼朕的……”

  紫宸殿外,一行宫人披蓑衣来到廊下,为首的邵纬拂去面上细雨,猫腰给福禄行礼,“干爹,内侍省的月俸已经发放完毕,账目已悉数纳库。”

  福禄颔首,意态甚是轻快,“嗯,回吧。”

  眼瞅他心情大好,邵纬眼珠一转,掏出一串雪禅菩提佛珠,“前天儿子得一稀罕物,特此献给干爹,望干爹莫要嫌弃。”

  他借机站在福禄左侧呈上,偷偷乜向殿内,可惜并未发现陛下的身影。

  “孝顺,真是我的好大儿。”福禄笑吟吟接过来,直接收进袖襕。

  “干爹喜欢,儿子就开心。”

  邵纬没再多言,离开之后毅然赶往延英殿,将紫宸殿这边的消息如是禀告。

  元襄得知陛下重出宫门,当即放下手头政务,赶往紫宸殿。

  对于他的突然到来,福禄并未有多少惊讶,通传过后请他进入殿内。

  阴雨天光线晦暗,殿内灯烛燃的通明,元衡坐在案前执笔,画的是苍松翠柏,意境清寒寂寥。

  见人进来,他旋即放下毛笔,站起身来,声音依旧疏凉恭顺:“皇叔来了。”

  “臣参见陛下。”元襄抬手一揖,定睛端详着他,近乎月余未见,他竟消瘦一圈,遂问:“陛下的风寒可是好了?”

  “多谢皇叔挂念,现下已无大碍。”元衡恹恹叹气,“这身子愈发不争气,区区风寒而已,却好的不太爽利。”

  元襄装模作样的说了些吉祥话,单刀直入:“听闻陛下得风寒那天出宫了,作甚去了?”

  “朕贪这春意,那日出宫泛舟曲江之上,江风湿寒,这才着了风,怪朕贪玩了。”

  “何时回来的?”

  “申时左右,皇叔大可问一下张宥。”元衡说的平顺,凤眸幽深似潭,并无半点情绪。

  元襄与他对视许久,拿不到分毫破绽,质问张宥亦是白费口舌,遂摆出长辈的姿态训诫道:“外面不似宫中太平,陛下本就龙体欠安,若无旁事,还是待在宫中静养,莫要让臣子跟着担心。”

  “是,侄儿谨遵皇叔教诲。”

  一来一往,如似寻常。

  回到延英殿后,元襄躺在小榻上闭目养神,脑中盘算着方才的见闻,枝梢末节俱是捋顺一遍。

  那天侄儿真的出去了,可时间久远,现下派人去曲江畔调查怕也是无功而返,至于顾菁菁看见的究竟是不是他,大抵变成了无头悬案。

  稳妥起见,就此收手吗?

  元襄的心倏尔地动山摇,曾经坚若磐石的想法迸出裂隙,就快要分崩离析。

  若没有顾菁菁,也并非成不了事……

  他只是图个便利,图个名声,想用最小的牺牲获得最想要的权力。

  思来想去,元襄决意再观察一段时间,倘若侄儿不再搭理顾菁菁,那证明他们的计划已然败露,不妨将顾菁菁留在身边,另寻他法。

  想到那一把小小的身子骨,许久未碰过,当真让人蠢蠢欲动。

  仔细想想,脏了也无甚大不了,只要她与侄儿断了,她亦能做他的掌中娇雀。

  莫名的情愫袭来,元襄唤宁斌进来,嘱咐道:“去给她送信,今日让她早到王府,陪我下棋。”

  “是。”宁斌领命,踅身准备离开。

  “等等。”元襄复又叫住他,“顺路买些女儿家喜欢的胭脂水粉,一并送过去,要上品。”

  与此同时,元衡端坐在紫宸殿内,一封封读着未曾开启过的信件,眼尾逐渐犯红。

  不久福禄进来回禀:“陛下,小夏子来报,给摄政王送信之人还是邵纬。摄政王那边已经应允,想来明日邵纬升任给事中的圣旨便会送到御前,恭请陛下落印。”

  当年邵纬和张福禄是同一批进宫,元衡一眼看中了机灵的张福禄,而邵纬则被指去内务省。

  若老实的行走御前,升官发财不过是时间问题,可惜邵纬心术不正,总是想方设法的走捷径。

  元衡敛起心头感伤,将那些信笺小心收进描金紫檀匣,凝眸看向殿外的潺潺雨帘,“此人不留了,朕许久未曾去过太尉府,总得带点礼过去。”

  -

  是夜,邵纬离开内侍省庑房,前去如厕小解。

  这厢刚放完水出来,几个健硕之人便踏着水汪行至他跟前,堵住他的去路,像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修罗。

  绍纬算是宫中老人,立时察觉到来者不善,困意全无,瞪大眼端详后认出福禄,结结巴巴问道:“干爹……你们……你们想要做什么?”

  福禄冷笑,“乖儿,到了下面别怪干爹不讲情面,要怪只能怪你吃里扒外。”

  说着他往后退几步,“你们几个动手吧,别弄出太大动静,记得把这脑袋割漂亮点,别吓着咱们陛下。”

  亥时三刻,黑绸马车自左银台门驶出,很快引走了暗中盯梢之人。

  待确认没有遗留祸害,另一辆马车才从宫中离开,按事先规划好的路线避开巡视的金吾卫,停靠在太尉府北向后门处。

  早有管事守候在此,听到叩门声打开后门,对众人作揖行礼。

  夜雨靡靡,春雷滚滚,一行人沓沓飒飒朝内院走。元衡身披玄色大氅走在最前面,目光幽深沉寂,身侧福禄替他撑伞,其后是十数身穿蓑衣的扈从,其中一人怀抱着寸余长宽的楠木匣子,盛气凌人,势如山海。

  来到书房前,元衡行至廊下,瘦高的扈从紧跟上来,将楠木匣子放在紧闭的门扉前,随即退到院内。

  一道闪电劈下,四周亮如白昼,紧随而来是轰隆隆的闷响。

  雨打廊檐,愈发急密,元衡撩袍跪在门前,身后众人俱是跟随,一道跪在积水重重的院中。

  “学生元衡,恭请老师金安!”他叩地稽首,拜师大礼待之,“今献礼一份,望老师出山,助学生重振朝纲!”

  -

  这场春雨连绵不绝,下了数日未休,百花颓零,各处湿潮。

  别人暗叹天公不作美时,顾菁菁却暗自庆幸,多亏这阴雨天气她才不必前往王府伺候元襄。

  水桃见她捧着绣棚坐在香榻上躲懒,凑到她跟前担忧问道:“娘子,今日不给陛下写信了?”

  “不写了,这么长时日未回信,那事儿怕是黄了。”顾菁菁望着尚未完工的鸳鸯,红泽的唇瓣微微勾起,“如此甚好。”

  自南康夜市见到那相似的身影后,她一直忐忑不安,害怕被陛下追责,好在元襄这次格外耐心,一直安抚着她,叫她不必惊惶。

  许是被她哭烦了,元襄终于放话,再过五天若得不到陛下的回复,这事就此作罢,最近也不催她写信了。她即将得到大赦,终于可以远离朝廷纷争了,虽然不知还要跟元襄纠缠多久,但相比之下还算平静,兴许哪天他就腻她了。

  待水桃出去后,顾菁菁放下绣棚,自北墙柜子里拿出一个乌木匣子,匣内藏满了她的秘密,除了元襄给的银票,剩下的都是御信,厚厚一沓,似还散发着龙涎香的清幽气息。

  她拿着信复又坐回榻上,按照顺序一封封看了个遍,不禁忆及两人私会的情形。那段光阴虽不长久,却铭记于心,深情的话,温柔的触碰,还有情难自持时的喟叹,俱是历历在目,她难免有过心动,却又不敢靠近。

  听说陛下得了很重的风寒,前些时日才好利索,怕是那晚窥知了真相,被她伤透了心……

  想到这,顾菁菁只觉内疚,心口如压上磐石,亦跟着闷疼滞涩。

  那是她见过的最青涩干净的少年,好像一张白纸,带着些许傻气,本不该受此对待,奈何生在皇家,成为了元襄虎视眈眈的猎物……

  一滴温热自眼角滑下,滴在隽秀的小楷上,顾菁菁咬紧唇心,唤水桃送来火盆。

  盆中炭火染红了她的瞳眸,她双膝跪地,对着信笺重重磕头,“今生菁菁怕是无法弥补,待来世一定当牛做马,偿还君恩……”

  末了她抹去泪意,准备将信笺付之一炬。

  临近火盆,她发颤的手遽然停下,悬在半空中停滞许久,终还是不忍如此。

  窈窕淑女长至今日,除却父亲和弟弟,陛下是对她最好的男人,她现下这般模样,那种宠爱怕是一生无法再遇到了……

  饶是不配拥有,她还是想留下这些信。

  斟酌万千,顾菁菁再次将信笺收入木匣,归回原位,对着关阖的柜子叩首。

  “娘子。”水桃忽而进来,望着跪地红眼的女郎愣了须臾,连忙搀她起来,蹙眉说道:“方才守门的小厮过来递话,外面有人求见娘子。”

  顾菁菁一愣,“是谁,可有拜帖?”

  水桃摇摇头,将手中之物双手呈上,“那人神神秘秘的,只有一个信物,说娘子看到自当知晓。”

  那是一枚羊脂玉佩,玉质醇白温润,上面雕着仙鹤咏月图。顾菁菁徐徐睁大双眸,怔了少顷,颤着双手接过来,红唇无力吐出几个字:“他在哪……”

  “就在府邸门口。”水桃如实说着,但见自家娘子似乎与其熟识,便问:“外面还下这雨呢,娘子要去见——”

  “别跟来!”

  顾菁菁打断水桃的话,不顾阻拦,执意离开院子。

  外面小雨润如酥,她没来得及撑伞,跑到府邸檐坊下时全身已经淋的半湿。

  天地湿凉浑茫,一位清瘦如竹的少年独自撑伞,站在雨中凝眸看她,通身玄色,束发半披,发丝随风不停拂过清隽的脸庞,饶是如此,依旧遮不住苍白和憔悴之色。

  目光绞缠,情丝万缕。

  顾菁菁的心脏极速跳动着,鼓的耳膜咚咚作响,短暂的怔愣后僵着身子走进雨中,行至他面前,拿一双纷乱惶然的眸子凝向他。

  “衡郎……”

  一阵疾风紧随而来,元衡将油纸伞斜向她,抬手拭去她眉眼上的雨珠,轻声道:“菁菁,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