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陌生客>第53章 冬日

  颜鹤径在山上度过了一个多月十分悠闲的日子,邀请颜鹤径上山的朋友姓周,颜鹤径称他“老周”,此外还有另外一个朋友。

  老周家中有钱,从前很是爱玩,因情感纠纷卷入一次大风波后,某日忽然说要信教,婚前绝对禁欲,此后便不再看到他身边有不同女人,这才会闲暇时邀两个男人来山上住。他是颜鹤径关系最好的朋友之一,相处时间久了,对颜鹤径脾性有些了解。

  颜鹤径拖着行李到别墅门口时,老周穿着人字拖在门口接应,开了外面的铁门,仔细瞅瞅颜鹤径的脸,毫不迟疑问他:“有心事啊?”

  颜鹤径一路坐车劳累,这山上气温总算降下来,没来急舒口气,就被勾起伤心事,不自在说是啊,不过也不是多大的事,分手了。

  是那个小模特?老周问,颜鹤径回答是,他就笑着安慰,说人这么复杂的生物,今天过完概不知明日如何,会不会横死,又会不会遇见一段爱情,分分合合多正常的事啊。

  颜鹤径道:“道理谁不懂?只是有时候你会觉得除了那个人,遇上别人都不算爱了。”

  前几天,颜鹤径集中精力要工作,他当初想远离城市,到这清幽单纯的地方或许能静心写点东西,然而思维停滞不前,颜鹤径有时被无灵感的空荡折磨得睡不着觉,一整夜地失眠抽烟,又或下楼出门,在房子周围闲逛,听那夜晚树叶碰撞的响动,偶尔能看见一只松鼠。

  睡得晚,起得早,颜鹤径等其余两人吃完早饭,就让两人陪他对弈,颜鹤径象棋技术高超,赢多输少,便是两个人加起来进攻他,也是勉力打个平局。

  后几盘中,朋友下得汗如雨下,一步一步的思考甚久,颜鹤径催促他也不听,越输越有斗志。

  除了下棋,他们还钓鱼。附近有条河,老周爱好钓鱼,整日拉着两人陪他钓鱼,他的工具昂贵齐全,看上去很专业。

  水边蚊虫繁多,颜鹤径第一天穿短裤短袖,被叮得满身红疙瘩,痒得难安,以后学乖穿了长裤长袖,终于能静心钓鱼。老周自称钓鱼多年技术丰富,然而成果总不比颜鹤径,愤慨不已,晚上颜鹤径拿了成果烧菜,劝他安心。

  “我可是海边长大的。”

  说到海。

  颜鹤径当天晚上被扯进梦中,梦到海岛,海岛湿热的天,海边干燥的细沙,他在梦里回到十四岁,那时他没有烦恼,一心只想和同伴去海岸边拾贝壳,或在岛上的狭窄街道里疯跑,又或拿本书去海滨阅读,他什么都读,烂书奇书读了好多。

  读到有男女之情的情节,颜鹤径不免奇怪,为什么他从不觉得这样的爱美好?为什么朋友情窦初开,他心里却没有任何女孩儿?

  之后困惑地在海风中昏睡过去,直到颜鹤径醒来,看外面绿油油的树,了悟他不在海岛,儿时那些朦胧的疑惑也早已有了归宿。

  待到九月份归家时,蔚市已没有七八月份的酷热,颜鹤径避暑期间多数在钓鱼下棋游泳,像提早享受了老年生活,灵魂似被洗涤一番,因此心境随和,和朋友相聚时,他们都说颜鹤径又恢复到原来随时带笑的样子,颜鹤径有了心情同朋友玩笑。

  “以后不谈感情了,谈来谈去,还是形影相吊的。”

  颜鹤径那时的确这样想,也第一次动了回海岛的想法。

  再次遇见邵荣,是在年末的一次访谈里。

  有位知名电影导演买了颜鹤径书的版权,准备拍一部电影,拿去做竞赛用的影片。

  自从那次话剧演出后,颜鹤径对自己作品的改变多出许多信心,那位导演诚意十足,从年初一直联系颜鹤径到年末,答应不会拍成如今那些粗制滥造的东西,颜鹤径犹豫再三,最终答应。

  颜鹤径忽然在社交媒体上多出许多知名度,许多杂志或媒体发来采访邀约,他推掉许多,只应了一家杂志的采访,而访谈记者就是邵荣。

  访谈结束后,邵荣请颜鹤径喝杯咖啡,颜鹤径没有拒绝。

  咖啡店人多声杂,颜鹤径没进去,坐在门外长椅上等邵荣将咖啡买过来。天冷,颜鹤径往手心里哈气,脖里嗖嗖刮进寒风。

  里边人多,邵荣排了会儿队才出来,双颊冻得很红,端着两杯咖啡小跑出来。

  邵荣没怎么变,发型一样,穿衣风格一样,颜鹤径早就知道他长得显小,猜想他十年后可能都还长这样。

  “我们挺久没见了。”邵荣呼出成团的白气,头微微仰着。

  “嗯。”颜鹤径认同,“换工作了?”

  “离婚时前妻闹得很凶,很多同事都知道了我的事,我就辞了,在家待了一段时间。”

  颜鹤径捧着发热的纸咖啡杯,心中许多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不是气愤,也无幸灾乐祸。他和邵荣分开这么久,早就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可以说作陌生人,颜鹤径不为陌生人调动喜怒。

  生命里走过形形色色的人,多数人仅一面之缘。而绍荣呢,在一起四年,感情像烧掉一朵花后积下的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看着它飞扬出去不复存在。颜鹤径见到他,只想到了原来我认识他。

  “邵荣,有了因就有果,因果相连,但我觉得你受到的果,不够重。”

  颜鹤径感到邵荣轻轻的颤动,回望一眼,见邵荣低垂双眼,咬紧嘴唇,像要咬出血痕才肯罢休。颜鹤径摇头叹气,于心不忍,心想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以前不懂,毁掉别人的真心,是件这样罪大恶极的事情。”

  邵荣当然不懂,他从小在爱里浸润长大,物质生活充裕,没有太多忧愁。颜鹤径黯然,他理解邵荣的不懂,可他不懂宗炀为什么不懂。

  咖啡没有饮尽,颜鹤径提出道别,临走前邵容问颜鹤径是不是还在和上次的那个男人谈恋爱。

  “我和他分开了。”颜鹤径回答得干脆,他懂邵容的意图,“但我和你也不再有可能。”

  宗俙的电话来得不巧,颜鹤径是被吵醒的,他因见到邵荣心情不佳,早早上床睡觉,猛然惊醒,接电话时语气有些烦燥。

  “颜老师,阿炀有联系你吗?”

  阿炀?颜鹤径有霎时凝固,瞟一眼手机时间,凌晨一点,没搞错吧,他想。

  “他怎么会联系我?”

  “他不见了,我以为...”宗俙声音越来越小,“这么晚打扰你了,真的抱歉,如果阿炀打来电话请一定和我联系。”

  颜鹤径满口答应,重新躺回暖热的被子里,回想宗俙电话中的声调戚戚,饱含焦急。按她谨慎客气的性格,情况如若不是十万火急,不会把电话打到颜鹤径这里,而颜鹤径现在接了电话,知晓了情况,还能装若无其事睡觉吗?他睡得着吗?

  凌晨一点过二十分,颜鹤径起床穿衣,开车穿过吹冷风的街道寻找宗炀。

  宗炀不是干这种事的人,他冷静自制,遇事不慌张,姐姐弟弟对他尤其重要,他决不让他们担心。颜鹤径找了他半个小时后,依旧不明白宗炀为什么消失。

  他找了他们以前常去的地方,餐馆都已关门,他还找过他带宗炀去的那家酒馆,从前常去的酒店,宗俙家对面的公园,那公园半夜阴森森,颜鹤径被只突然蹿出的野猫吓到,那猫眼睛玻璃珠似的发光,颜鹤径从小不喜欢猫,听它绵软嗷嗷叫心里发怵,强忍着在公园里绕完一圈,都想跳湖寻找,除了一个醉汉人影也没见着。

  宗炀电话关机,颜鹤径打了一路,给宗俙也打过,得知他真的一直没回家。

  最后颜鹤径在一家麦当劳里找到宗炀,旁边楼房里有家桌游,宗炀以前在那里打过工。

  颜鹤径从车里望见坐在玻璃窗旁的宗炀,还有门外停着的车,他火速停了车,拿起外套向麦当劳奔去,同时打电话告知宗俙情况。

  这片地方的店铺都已歇业,只有麦当劳还在营业,灯光闪亮,暖气开得足,颜鹤径一踏进去,眼镜就起了白花花的雾,他视线中一片混茫,发热的脚心在来回奔波之间发着热,他走得不稳,外套抓在手心里。店里有几个店员在做卫生,一切都静悄悄,颜鹤径气喘,绕过墙壁走到最里面,在一处很大的凹陷墙面的座位上看到宗炀。

  颜鹤径一句话说不出来。

  在车上太过急迫,颜鹤径没能看清宗炀的穿着,现在能好好看清了,在十二月份的天气里,宗炀穿了一件短袖,一条运动裤,像个白痴一样,咬着可乐的吸管,那吸管被他咬得很扁。

  “阿炀?”

  颜鹤径慢慢走过去,不确定地开口,宗炀抬头,看了颜鹤径两秒。

  仅仅两秒,颜鹤径觉得人生的时间线被拉得分外长,长到他需要很大的空隙才能呼吸。

  “我看到你们在一起,你们和好了吗?”

  “什么?”颜鹤径不明白。

  他也不需要明白了,宗炀不打算对颜鹤径解释,他站了起来,皮肤惨白,不自知地发抖。

  之后的许多细节,颜鹤径记不清了,似乎那些纷乱的场景只是颜鹤径的梦,梦里甩到颜鹤径脖颈上的番茄酱带着冰凉湿黏的触感,散发出令他分泌唾液的酸,酸意冲上他的头脑,颜鹤径咽着唾液,听见店员惊慌失措的叫声,拖把倒地的碰撞。宗炀身后的庆祝生日的横幅被他随手撕下来,甩得很远,轻飘飘在空中转了两三圈,落地。

  宗炀说个没完,嘴巴一张一合地胡言乱语,颜鹤径听不懂,只能上前抱住他,把外套披在宗炀的肩上。

  他把宗炀抱得很紧,闻到宗炀身上有淡淡的酒味,隔着一件短袖,感到到他体温的流动。

  “阿炀,你喝酒了吗?”颜鹤径不可思议地发问。

  宗俙来得很快,匆忙着要带走宗炀,颜鹤径来不及用纸擦皮肤上的番茄酱,想要跟出去,宗俙用胳膊挡住了颜鹤径。

  “颜老师,太晚了,不能再继续麻烦你了。”她很友好地笑,同时捏着宗炀的胳膊,“阿炀喝了点酒。”

  最后一眼,宗炀的最后一眼看过来,带着振奋和茫然,他碰了碰颜鹤径的脖子,他的手凉,暖气也没让他热。

  “我不要见到你,颜鹤径。”

  颜鹤径只想问,你为什么穿得这么少,阿炀?你这样会感冒,阿炀。

  他的外套被带走了,门关上,那辆白车在他眼里变成一个点、消失,只用了几分钟。

  颜鹤径几乎快要倒下,这一定是他见到宗炀的最后一眼。

  他的眼睛在热气中越来越烫,像被酸性液体灼伤。

  分手的这半年里,颜鹤径没有要忘掉宗炀,他恼过、伤过,没想过忘记。

  颜鹤径从混乱中醒来,手边有半支冷透折成一半的烟,桌面的烟灰缸里还横躺着好几支,歪七扭八。

  薄浅的日光被窗帷兜着,颜鹤径拉开帘子,让光涌进来,身体部位中像卡着生锈零件,骨头间一阵响动。

  露露站在楼下花园里,大清早的,化了一个淡妆,神情羞赧,扭扭捏地捂嘴。颜鹤径架起眼镜,虚眼看着,露露对面站着个高个儿男人,也在笑着,泡在吹来的海风里,发丝沾满金光,他笑得多么好看,光看侧影就知道。

  颜鹤径想起来那是宗炀,他们昨晚见过。

  他说,颜老师,我们好久没见。笑着说的,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

  ——

  不要怪我们阿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