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玉看不到了。
当温热的血流过眼皮, 脸颊划过一道道血痕，滴答滴答坠落在地板上，他并没有感到疼痛。
只是有点迷茫，好像脑袋一下就变得空空的。
他会不会死？
没人会回答他的疑惑, 妈妈惊慌失措, 抱着卫生纸想给他擦掉不断冒出的血, 但越擦越多，整张脸都要变成红色, 于是他看到妈妈哭了。
不要哭, 他站出来挡这一下就是不想看到妈妈再哭，他再也不想看到妈妈哭了。
曲严没有靠近他, 反而往后退了几步，松开刚才紧攥的拳头, 有些茫然低头看了一眼，像是要被吓昏过去。
曲玉勉强睁着眼睛，努力要把这个令他厌恶不已的罪魁祸首记进心里。
他不是心胸开阔的人，尤其在看见过对方那么多次暴行之后，他每次都要在心里给对方记上一笔，总有一天要狠狠报复回去。
“还愣着干嘛, 叫救护车啊！”妈妈泪眼朦胧, 忽然朝曲严吼了一声。
曲玉都妈妈一直是个温柔的人, 从未在他面前红过脸，总是那么贤惠淑良，这回大概是真的急疯了，所以才敢朝那个她畏惧的人渣大喊。
曲严没有在这个时候找她麻烦，愣愣掏出手机，机械地打了急救电话。
救护车嗡鸣, 曲玉嗅到了满满的消毒水味，他讨厌这个味道，再加上失血过多，便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曲玉就看不到了。
他觉得很不舒服，伸手想要揉眼睛，但一只粗糙温暖的手拦住了他。
“医生叔叔说玉玉要休息几天，不能睁开眼睛，玉玉是个乖孩子，要听医生的话。”妈妈的声音温柔，耐心哄着，只是声线有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曲玉猜她大概是又哭了，而且哭了很久。
乖孩子真的不再乱动，而是悄悄攥紧了手指。
他没有嗅到昏迷前的消毒水味，想来应该是回到了家里，也对，像曲严那样的人渣，怎么会舍得给钱让他住院观察呢。
曲玉不想让妈妈再伤心，于是虽然感觉不舒服，但还是忍耐了下来，乖乖躺在熟悉的小床上，试图不去想那些令人作呕的过去，努力去想幸福美好的未来。
曲严不是个好东西，醉酒后对他们母子俩非打即骂，在外开公司应酬不假，但不会给他们俩留多少生活费，妈妈身体不太好，据说是生他的时候出了点小问题，所以没办法出去做太辛苦的工作。
曲玉其实猜到了一些事情，因为他偶然撞见了曲严和一个打扮靓丽的女人拉拉扯扯，女人甚至还牵着一个小男孩，后者有着他都没玩过的新玩具。
不过，或许是他想错了也说不准。
生活太小辛苦，曲玉只能这样徒劳地安慰自己。
起码他还和妈妈在一起，只要等他长大了，好好学习，努力考上好大学，他会带妈妈一起过上好日子。
这样想着，曲玉陷入了沉沉的睡梦。
他本就因为营养不良有些身体虚弱，再加上脑袋受伤，晚上发起了高烧。
这回曲严没敢再不掏钱带他去检查住院，曲玉在病房住了几天。
到底是命硬，曲玉挺过了这个坎，等医生说可以出院后，曲严几乎没再让他多待一天，当天打电话让母子俩回家。
是的，曲严只在送他去住院当天去了趟医院，出院回家是妈妈带他很奢侈打了出租车回去。
回去之后，曲玉眼睛上的纱布还是不能揭下来，得再过一周去医院检查一下。
大概是怕他自己待着无聊郁闷，妈妈总会在午后阳光好的时候带他去楼下晒晒太阳。
曲玉已经上小学了，但他没有几个朋友，因为别的小朋友都会讨论谁谁谁的玩具好玩谁谁谁的自动笔新潮，但他只有最普通的铅笔橡皮，没有玩具，没有旅游，枯燥乏味。
只有一个孙睿，对方不嫌弃他，但是肉嘟嘟的，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说一些蠢蠢的话，让他怀疑对方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还好现在是暑假，不用找老师请假，不过作业是没法写了，得等他眼睛好了再做题。
曲玉闲了下来，跟妈妈去晒太阳也不怎么说话，静静感受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吹拂过脸颊的风柔柔的。
静谧，是他喜欢的环境。
这样出去定点放风了两三天，有次妈妈想起家里的衣服没晾上，让他先在树底下等一会儿，晒上衣服再来接他回家。
曲玉很乖，没有拒绝。
他看不见，但可以听见，感觉到，夏蝉嘶鸣，热浪袭来。
这是一个很平平无奇的夏天。
曲玉有些乏味地想着。
没多久，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不重，也不像是他妈妈的脚步声。
曲玉感觉身旁坐了个人，对方身上似乎有着好闻的香味，跟他只有洗衣粉味的衣服不一样。
身体下意识绷紧，曲玉屏息，静静等待对方开口说话。
对方在想什么？
一个小瞎子？看不见的小废物？亦或者是无趣的小呆瓜？
在这份沉默中，曲玉越来越焦躁。
倏地，他听到了一道带着稚气的声音：“你要不要听故事？”
这道声音清脆干净，能让人联想到最清澈的泉水，最优美的钢琴声，最柔软的白云棉花糖。
曲玉攥起的手悄然松开。
他忍不住想要抬一下唇角，但还是压下了这份浅淡的喜悦。
对方没有嫌弃讨厌他此刻的缺陷，或许是个很好的人。
虽然他没说话，但对方却像是得到了什么首肯，传来一阵翻书声。
“我刚上二年级，学会的字不多，可能会念的比较慢，你不要嫌弃我，我会给你讲完这个故事的。”对方如是说。
曲玉更开心了。
他上一年级，对方比他大一岁，但刚才说话的时候像是在故作老成，还怕他会嫌弃。
怎么会呢，他开心都来不及。
小男孩开始讲故事了。
他确实没有自谦，好端端的故事讲得磕磕绊绊，有的字要纠结好一阵子怎么读，有的发音则声调不对。
曲玉听得很开心，手指都无意识地开始碰呀碰。
他忽然感觉时间变快了，快到他没听个够，对方就跟他告别了。
“明天下午你还会出来吗？”小男孩问，“我明天还想给你讲故事。”
曲玉想了想，没说话，点了点头。
对方似乎也很开心：“好耶，那拜拜，我要回家吃饭啦。”
曲玉暂时跟小男孩告别了。
过了一小会儿，妈妈才来接他。
他看不见路，要牵着妈妈的手，对方的掌心有着做家务多了磨的茧子，粗糙但温暖，让人很安心。
“玉玉有新朋友了。”妈妈语气开心地说。
曲玉抿了抿唇，露出一抹掩饰不住的高兴，他顿了顿，虽然看不见，但还是仰头：“明天我可以早点出来晒太阳吗？”
他不想让对方等他，他要早点去，兴许可以多听一会儿故事。
妈妈没有拒绝，第二天吃过午饭就把他带到了树底下。
曲玉乖乖坐着，静静等待他的新朋友出现。
他没有等太久，对方就来了，坐在他身旁，许是因为跑来的，还有点喘气，稍微平复了一下才把气息缓和好。
曲玉有点后悔，没有拿水来。
讲故事是要说话的，说话多了嗓子会哑，跑动多了也会渴的。
他在心里记下了这件小事，想着等回家跟妈妈商量一下，把他去年生日得到的崭新水杯拿出来用。
小男孩又开始翻书了。
曲玉正襟危坐，比上课还听得认真，几乎想把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
对方的声音带了点鼻音，有点软糯，像是在撒娇。
听着听着，曲玉忽然有一瞬的走神。
他的新朋友长什么样呢？
声音这么可爱，总不会长太丑，如果也跟孙睿似的肉嘟嘟，他也不会嫌弃的。
那能叫胖吗？
那叫婴儿肥。
曲玉格外双标地想。
走神只是一小会儿，故事还是很老实听全了。
新朋友讲的这个故事听起来似乎很长，如果每天都给他讲一点的话，大概整个暑假都能见面了。
想到这，曲玉心情很好，第一次跟对方说了话。
“他为什么要和兔子做朋友？”曲玉问。
彼时对方刚讲到一个小剧情点，他这样问，也能证明自己在听，没有敷衍。
小男孩顿了顿，果然很开心地回答：“因为兔子很可爱。”
才不是，是因为兔子会魔法。
曲玉在心里纠正。
只不过，他想到了兔子乖乖的模样，新朋友应该也和兔子一样可爱吧。
这次因为他们都来得早，所以故事讲得多了一些。
小男孩讲故事的技术不高明，也不熟练，处处透着一股新手上路的手生。
大概是曲玉说了一句话，小男孩讲故事更卖力了，还尝试着声情并茂念了一小段，但不小心连成语给念错了。
曲玉忍了忍，假装自己没听出来，面色平静作聆听状。
起风了，树叶哗啦，蝉鸣聒噪。
曲玉似乎听到了对方小声的叹气，颇有点端正严谨。
大概是因为说错的成语而心虚慌张。
小男孩纠正了成语的读音，继续往下读着，只不过声音有点压低，语速也变慢了一点，像是有些不确定，在斟酌拿捏。
曲玉没吭声，安安静静当好忠实的听众。
之前曲玉对故事书没什么兴趣，但听过小男孩讲的故事后，他忽然有个小小的愿望。
如果以后有了钱，他要买很多故事书，放满一个大书柜，每晚睡前都要看一个故事，一直看到再也看不见字了。
那个时候，应该会有人替他讲故事吧？
曲玉有些不确定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