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
雨水溅到身上, 没多久,冷冰冰的感觉倾覆全身。
然而比恶劣天气带来更加恐怖的一种感觉,是眼前越来越清晰的一道身影。
有一瞬间, 周阳以为是她出现了幻觉。
远在南城的徐风林怎么可能出现在异国他乡, 又恰好地从母亲从事过的办公大楼走出来。
她眼睁睁地看着, 那道身影一步一步地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磅礴大雨也阻碍不了他前进的步伐, 饶是如此风雨叠加的天气,他走得不疾不徐, 略有从容淡定之势。
而且,他一直笑着。
走进了, 周阳这时才发现,他笑得十分的云淡风轻, 是足够的自然。
然而这张道貌岸然的脸皮下, 又是怎样的一副虚伪模样。
周阳再清楚不过。
僵直错愣不过三秒, 当机立断地, 她转身就走。
抬脚、落地。一次向上,带起一连串的水珠;一次落下, 又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她走的并不是路, 它们并不平坦,倒有些像在走一丛丛的荆棘林。
走得她一双腿硬生生地疼,每一步都更像是一种来自身后的人的折磨。
刺骨的折磨,无声, 但所到之处皆是鲜血淋漓。
一开始还好, 步伐还算稳落。等了会察觉到后面的脚步离得越来越近了。她便走得急,节奏错乱,仿佛在逃亡。
冷不防地撞上一个人,她连连道歉, 抬起脸,看见对方凶神恶煞的一双眼瞪着她,周阳刹那间怔在原地。
何其熟悉的一双眼。
这双眼,在许多年以前,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就在这时,身后的脚步声突然停止。
这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雨声。
哀哀于耳,绵绵不绝。
像被一颗钉子牢牢地固定在原地,周阳前进不得,后退更不是。
她不想回头看后面的人,不想去看身后淌了一地的鲜血淋漓。
却也没有勇气再往前走。
这一刻,她背腹受敌,进退两难。
她无从选择。
“小心些,下雨天不要走得这么急。”
忽地,那双眼又变了,变得和善了一些,像个寻常的陌生人。
周阳看着他身上被雨水浸湿的区域,不知所措,只得紧紧地捏着伞柄。
“我吓到你了?”那双眼又笑了下。
周阳被这一声善意的询问激起阵阵鸡皮疙噶。
好半天,她才从一片慌乱中找到自己的声音:“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撞到你的。你的衣服我……”
“没事。”那双眼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抬头说,“这么大的雨,到前面躲躲吧。”
话落,那双眼离开。
那双眼擦肩而过的那一秒,周阳余光闪过短暂的剪影。
悠悠晃晃。
好像,冥冥之中,她与过去的噩梦再次告别。
余光的人影消失时,周阳两肩猛地垂落,充满了无力。
为什么?
一股浓郁的悲伤裹夹着漫天而落的大雨,将她重重包裹,密密麻麻。
她走不出去了,她更是无力挣脱。
在这场与过去噩梦抵抗的斗争中,十五年的努力与重塑,在一瞬间前功尽弃。
顷刻间,她的世界猛然坍塌,轰轰坠毁。
在大雨之外,声势浩大。
她捏着伞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与身后的人四目相对。
目光相迎的一霎那,对面的人微笑地看着她,一身凛然。
恶魔的微笑也不过如此。
大雨不留情面地拍打在伞面上,一声比一声清晰。
周阳将伞向上移了一点,她看着徐风林,一眨不眨的。
“为什么?”
徐风林眉眼微微耸动,笑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放过我?”她诘问。
“放过你?”
对面的人淡淡一笑,转瞬即逝。他撑着伞,波澜不惊地往前走了两步,在周阳面前站定。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似要把她看得更清晰些。
目光渐渐锋利。
周阳下意识地后退。
不小心踩到一处低洼,雨水溅起,浸湿了她的脚踝。
冰冷比之刚才,更甚了。
她反射性地往下看,与此同时,她的手腕被擒住。
对方的力气大得吓人。
周阳抬眼,手微微颤抖。
徐风林的眉眼近在咫尺,眉间微露笑意,似乎很满意她此时的反应。
他低下头,附在她的耳畔,一字一句地重复:“放过你?”
他淡笑一声,仿佛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周阳要挣脱,手刚动起来,却遭到更大的一股阻力。
耳边再次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那么,周阳,谁来放过我?”
瞬间,周阳睁大眼。
他放开她,往后退开一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周阳全身都在抖,不受控制地颤抖。
说不清是因为这下雨的天气的原因,还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刚才的一句话。
徐风林脸上沾了一些水珠,他却不在乎,轻描淡写地邀请她:“有没有兴趣上去看看?”
周阳别开眼。
他笑,从容而大方地道:“周季安工作过的地方,我想你应该很有兴趣。”
周阳不为所动,贴着裤子的手却轻微动了下。
徐风林看到这细微的动作,笑意更深了。
他乘胜追击:“周阳,遵从本心。不要自欺欺人。”
话音正落,周阳猛地转过脸,半晌,凄然一笑。
“自欺欺人?”
他大大方方:“是,你在自欺欺人。”
周阳冷眼,十足的嘲讽:“徐风林,今天这场梦,你做了多久了?”
他忽地暗下脸,眉间沉沉。
周阳笑:“你的如意算盘又打了多久?”
徐风林脸色更沉了,语调冷冰冰的:“我喜欢守株待兔。”
她毫不客气地回:“自欺欺人,白日做梦。”
“是吗?”他笑意冷冰冰的,“可是,阳阳,不可否认,你等这一天也等很久了。”
周阳噤声。
他挑挑眉,朝前一步,身体迫近,微微俯身,如这雨天的阴影全然覆盖在周阳身上。
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
“阳阳,你和我,我们等这一天,等得足够久了。”
-
窗户外,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远处,路灯昏黄,雨声匆急,如此种种,映着这漆黑的夜更静了些。
顾青闻站在窗口,远远地望了一会。半晌,他将窗户关上,回到实验室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这边,宋瑶刚从五楼下来,碰上了匆匆跑过去的张朝,忽地叫住他。
“张朝,等一下。”
张朝紧急刹住脚,回过头,愣了愣:“师姐。”
宋瑶走过来,忽略他脸上的错愣,状作不经意地朝实验室方向看了一眼,问:“青闻下班了吗?”
“还……”张朝顿了下,“还没。”
宋瑶点点头:“那你是?”
“我钥匙忘记拿了,回来取。”
宋瑶笑了笑:“我跟你一起过去。”
张朝眨眨眼,脚下没有进一步的当作,看样子似乎不太愿意。
宋瑶淡淡地问:“怎么了?”
“没有,”张朝尴尬地笑着,“就是……”
他正想着托辞,余光瞥见实验室的人影,说:“师哥出来了。”
闻声,宋瑶朝实验室的方向看过去,见到那道愈来愈近的身影,不知怎么的,她慢慢地扬起点点笑意。
张朝看看宋瑶,扭过头再望望顾青闻。
两位让他压力山大的人都在这里,此地不宜久留,他没再多想,笑呵呵的:“我突然记起来钥匙好像落在我爸妈那边了,师姐,我先走一步。”
说着又跟迎面而来的顾青闻道:“师哥,外面下雨了,你注意安全。”
话毕,也不顾两人的反应,朝楼梯口快步走去。没几秒,楼梯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宋瑶敛回思绪,看向顾青闻,后者脸色略显疲惫,她问:“你直接回家?”
顾青闻点点头:“嗯。”
“搭个顺风车?”她问得自然。
顾青闻看了她几秒,没在第一时间答复。
宋瑶像是料到一般,解释道:“车被学生开走了,外面雨下得这么大,一时半会他们也回不来。”
说完,她神情如常地看着他,等待回复。
静默一会,就在她以为等不来回应时,顾青闻说:“我回去再拿把伞。”
他没给她说话的机会,说完的那一秒他转身往回走。宋瑶顿时尴尬,双手抱住两臂,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自嘲。
总之情绪很复杂。
时过境迁,到了今天,她与他同撑一把伞的机会他都不给了。
刹那间,宋瑶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顾青闻很快去而复返。
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把伞,纯藏青色的。他自己的则是墨绿色。
宋瑶接过,心神有些恍惚:“谢谢。”
顾青闻语调没多大起伏:“不客气。”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走到一楼,穿过一条过廊,转眼间,就到了大楼门口。
雨比之刚才在室内感觉的,又大了许多。
有种随时要把这个世界淹没的趋势。
顾青闻看了一会,撑开伞,随即,踏入雨中。夜色下,他的身影高大,背影挺拔,步伐更是稳落,不急不忙的。
沉着中夹着一股说不出的悠闲。
比起大学时代,他稳重成熟了不少。
那会儿,再怎么安静沉默,成熟字眼在他身上,还是略显稚气。底子里,他不过是正值青春的少年。
岁月之于他,尚且轻薄。
“还记得吗?”她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
昏黄夜色下,顾青闻转过脸:“什么?”
宋瑶看了他一眼,说:“大二那年,我在东门口遇到你,那会我们还没怎么讲过话,那是第一次,你主动跟我谈话。”
他似乎思索了一会:“那天下雨了。”
“是,”回忆略带青涩,宋瑶低声道,“那天,你是第一个把伞递给我的人。”
“那天不论遇到谁,我都会帮忙。”
他的声音在雨夜里略显轻淡,将宋瑶滚热的心一点点冷却。
早先就知道,他这人说话一向直白,从来不会拐弯抹角,甚至连场面话都不会去说。
以前宋瑶是喜欢他的这一点——
真实,不拖泥带水。
可是,当他的这个优点转换到男女关系上,宋瑶便不那么喜欢他的真实。
她甚至希望,他可以像其他男人一样。
会一点迂回,会一点浅尝辄止,将男女之间的那点暧昧把握得点到即止。
但这终归是一种妄想。
宋瑶至今记得,那天他把伞送给她,然后一头作势要跑到雨里,还是她及时唤住他。一番磕磕绊绊的交谈后,两人一同撑伞回宿舍。
准确点来说,是顾青闻绕了远路送她回了宿舍。
而且,那天的记忆之所以如此浓墨重彩,大概是源于顾青闻将伞一直往她这边偏。一路走下来,她安然无恙,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被雨淋湿,反倒是他自己,肩头湿了大部分。
也是从那天之后,宋瑶的目光里多了一道要追寻的身影。
可是顾青闻的生活实在忙碌,除去上课的时间,其他课余时间他恨不得掰碎开,兼职几乎占据了他的课余生活。
她想请他吃一段感谢饭也要等好几个月。
不可否认,留意他的那段时间,一颗朦胧的种子在她心里悄然发芽。
雨刮器在眼前滑来滑去,宋瑶偏了一下脑袋,目光转到驾驶座的人身上。
在外学习攻读的这些年,那颗种子并没有随着时间枯萎,反而是愈加盛大。
然而,一切好像都迟了。
车子穿过长长的隧道,车室安静得不像话,宋瑶的心里却没来由得泛起一阵苦涩。
到了万寿路,车子缓缓停下。
顾青闻说:“下雨天,路上小心。”
宋瑶手捏着安全带,闻声,紧了紧安全带,她看了一眼窗外。
雨天的夜晚,人来人往,雨水轻溅,像极了初初谈话的那天。
她深深呼了一口气,说:“一起到附近吃点什么?”
一如预料的,顾青闻没有犹豫地摇了摇头:“时间有点晚了,不打扰你。”
九点还不到,在他这里却是‘有点晚’了,说是托辞也不为过。
毕竟这人以前忙到凌晨,也不会说‘晚’这个字。
下了车,合上车门的那一瞬间,宋瑶手微微顿了下。
雨滴劈里啪啦地落在伞面上,她抿了抿唇,重新打开车门,上身往前探了探。
她喊他全名:“顾青闻。”
他闻声朝她看来:“嗯。”
神情一如既往的淡定,无风无浪的。
宋瑶喉咙发苦,她强撑着:“大四那年的事情,你还在怪我吗?”
怪她将所有的数据归于一人所有,一声不吭地率先发表吗。而他那边进行心的实验已然来不及,只能从头再整理资料,从其他课题入手。
时过境迁,他怪她吗?
还是无声吞下,不责不问。
幽幽夜色下,不甚明亮的车室里,顾青闻轻轻地摇了摇头,从容地说道。
“宋瑶,我尊重你的任何选择。”
“哪怕我差点毁了你的前程?”
“留给我的时间还有半个月,何来毁了一说?”
他笑道,是足够的不在乎。
在他的泰然自若下,宋瑶瞬间没了声音。
然后,顾青闻的下一句更是将她送入了冰窖。
“大一一整年,沈丛衍经常在宿舍里提起你。”
宋瑶懵懵的,头发被风雨吹到了她脸上,她也顾不得去拂开。
她声音有些哑:“你……什么意思?”
“我一直把你当作朋友。”他唇瓣上下开合,“朋友之间有摩擦间隙在所难免。”
她学不来他的波澜不惊,宋瑶觉得她快疯了。
见鬼的朋友,她是小丑差不多。
几乎是顷刻间的事情,她面目表情地将车门甩上。
那会刚从程溪那里得知,为什么顾青闻要如此不要命地打工兼职。
原来是他父亲的原因。
她以为他是遥不可及的目标,是完美无瑕的高贵存在。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她的梦境碎得四分五裂。
现在,还是这个人将她的梦砸碎。
毫不留情,不留余地。
宋瑶举着伞,缓步地爬坡,身后汽车离去的声音被淹没在雨声里。
她咬着唇,不曾再回头。
-
回到家里,简单收拾一番,坐在餐厅享受晚餐时,已是夜里十点。
顾青闻一边用筷子夹面,一边用手触摸笔记本的屏幕。
临近期末,院里的老师们都在忙结课考试的事情;而他手上带的一个课题组也进入收尾工作。学生们想在期末复习前将实验做完。
顾青闻放下筷子,将碗挪到一边,简单地拉了个表,将时间安排发出去。
处理完实验课题组的事情,他把电脑合上搁到一边的椅子上,而后一心吃面。
雨夜,一切都是寂静的。
面条上沾了不少香菜,白白的绿绿的,是很清新的一种颜色。
顾青闻微愣了下,望着那一抹绿,他忽然想到了远在国外的周阳。
思索不过两秒,他拿出手机,翻到和周阳的聊天界面。
上一条消息停在一周前,是关于临城气温日渐降低的一条新闻。
与年底一同前来的,除了忙碌的工作,还有冬天。
临城今年的冬天来得迟一些,十二月下旬左右,冷空气才彻底袭来。
顾青闻提醒她注意保暖,因为最近很多人被这冷空气打得措手不及都感冒了。
周阳则是拍了一张窗外的照片给他,照片里是艳阳高照的晴天。
他收到正想打字,周阳又发过来一张照片,这回是一张阴沉雨天的照片。
紧接着,她打了一行字过来:【上面是我幻想的,下面这张是现实给我的。】
隔着屏幕,顾青闻忽然轻笑了声。
原来,周阳也是幽默的。
他将碗收到厨房洗好,放在架子上滴水,水滴缓缓地汇成一条,顺着边缘稳稳地落下。
那天,周阳和他共同站在水槽前洗碗的场景历历在目。
忽然的,一个念头猛地跳出来。
顾青闻翻了一下手机日历,按照周阳之前跟他说的出差行程安排,昨天是她工作的最后一天,今明两天是她的个人自由时间。
窗外,雨声潺潺,声声悦耳。
顾青闻看着手机屏幕,陷入一阵沉思。
这个时候,周阳在做什么?
他不知道如果贸然打扰,又会不会影响她休息。
顾青闻打开书房的台灯,等待工作系统缓冲的时候,搁在窗台的手机嗡嗡地震动。
一下一下的,寂静地在他的心上反复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