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丛里蹿过不知名的小动物, 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谧静的梧桐径路里,衬着他们猛烈争吵后的沉默, 格外显然。
此时, 周阳的心里也有这么一阵悉窣的声响, 它们时不时跑出来折磨她。嗡嗡的, 犹如千万只蚂蚁在无情地啃噬。
徐风林眉间拧成一团,他重重叹了口气, 半晌似笑非笑。
“我把你当什么,你说说看?”
周阳别开眼。
徐风林走进, 附在她耳边,一字一顿道:“连你自己也不确定对不对?”
“我确定。”周阳轻轻一句。
“那你就说出来。”
她笑着看他, 表情很落寞, 似乎不敢相信这话出自他口。
“你为什么能说得这么地义正言辞?”周阳质问。
“为什么不能?”他不以为然。
夜风轻柔拂过, 面颊微漾, 周阳心如死灰,她干脆缄默不语。
“阳阳。”徐风林似有无奈, 似又感慨。
“别这么叫我。”
“当初你给自己换的名字, 我跟你确认过。”徐风林摇头轻笑,“现在我为什么不能叫?”
又是一阵沉默,幽幽夜色下,周阳再次不作声。
徐风林有耐心地等候, 也不着急也不逼迫他, 就这么跟她耗着。
良久,身后似有脚步声接近,周阳凝神听了一会儿,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她忽地道:“几年前你问过我有没有做过后悔的决定。”
徐风林眯眼看她。
“那时我不能给出确切的答案, 现在依旧不能,但是我想应该是有的。”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听起来像是自远方慢慢传过来的。
“近年我一直在想,那一年跟你来南城到底对不对?换个新的名字开始一个新的人生,到底对不对?”
徐风林身体徒然定住,没有了刚才的不以为意。
路灯下,他面庞隐在黑暗的那一端,让人捉摸不清此时此刻听完周阳平静的一番自问后,他在想些什么。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
“阳阳,风林?”
时寒惊讶的声音传来,适才那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到了跟前。
“怎么了?”时寒问。
周阳扬起笑,十分勉强道:“想到前面走走,突然听见草丛有声音,停下来看看。”
“可能是松鼠,”时寒说,“嘉容说附近一带的松鼠多了起来。”
两人说着,徐风林倒是一直闭口不言,脸色偏沉,更直接地说,是难看。
时寒看了一眼,没多问什么,揽住周阳的肩膀:“让风林一个人在后面跟着,我们往前走。”
“姐姐,你……奶奶说你临时有公事,我就没叫你。”
“底下的人弄错了,刚刚解决完,秦姨说你出来走走,我过来看看。”
她们走在前面,行为亲昵,说着最亲近的话。
徐风林落后几步,他想,什么时候起,她和他愈来愈渐行渐远?
接下来的几天,周阳与徐风林的交流几乎为零,其他人好像也没注意到这点,或者她们不去在意。
就像这么些年来,起初明明是相当亲近的两个人,不知何时何事,毫无征兆地,徒然陌生了起来。
这天下午,周嘉容上下打量了一会周阳,将剪裁得宜的花卉插到花瓶,转过头面对母亲周思容。
“妈妈,你有没有觉得阳阳身上好像少了些什么?”
周思容瞧了一会,笑着说:“素雅了点。是吧,小寒?”
时寒闻声,象征性地朝周阳端详一会,说:“这倒是,像一张白纸,太简单了。”
周阳越听越想笑,咔嚓一声将尤加利剪成短枝,说:“听你们讲,我怎么像一件展览品?”
说着把尤加利投到小花瓶中。
周嘉容擦了擦手:“展览?那下午去逛逛商场,给阳阳添几件展览品。”
周阳:“?阿姨,是你想出去逛街了吧。”
对面的周思容放下剪刀,将花瓶里的花稍作整理:“嘉容这个提议好。”
一旁的时寒作状,托着半边脸:“该给阳阳买点什么?首饰?衣服?”
周嘉容笑眯眯的:“都买。”
眼看她们开始合计接下来的安排,周阳哭笑不得:“其实我不用买,这样刚刚好。”
周嘉容伸出食指摇了摇:“阳阳,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哦。”
周思容起身,一锤定音:“秦姨,让周平把车开到前院来。”
四个人稍作打扮,半个小时后,周平将她们送达市中心的商场。
周嘉容径直走到一家女式服装店,手指划过一排裙子。
她问:“阳阳,临城现在是不是最热的时候?”
临城八九月的气温确实高得吓人,周阳点点头:“是很热。”
她拿了一条碎花裙过来在周阳身上比划:“你住的地方离海边近,正好穿这条裙子去逛沙滩,骑自行车。”
周阳笑:“不了吧?”
时寒上前,看着镜子里的她:“挺衬你的身材和肤色,买了。”
周阳犹豫了下,见同样的款式裙子有一排,便说:“我们一人买一件,不是明天要去山上住一晚上?”
正顾着看店里装潢的周思容遥遥说了一句:“我老人家就不跟你们折腾了。”
周阳左左右右一长排的裙子,挑了一件着玫瑰的碎花裙。
“奶奶,这个颜色不是很深,适合你。”
周思容抬了抬眼睛,满眼笑意:“阳阳,别埋汰我。”
“奶奶我没有,”周阳在她身上比划着,“上次我回来和你看的那部法国电影《将来的事》,你不是说希望我老了也能穿漂亮的碎花裙读书吗?我也希望你永远是个穿漂亮花裙子的小姑娘。”
周思容笑得连眉间的皱纹都极为温柔:“我们阳阳就是好。”
周嘉容和时寒各挑了一条,说:“那就一人拿一条,做四枝姐妹花。”
买完裙子,几人顺便买了明天上山的帽子、防晒用品、帐篷以及羽毛球拍。
买好这些,周嘉容让周平上来拿到车上放好,几人又赶赴首饰店。
周阳全身上下只有一样首饰,一块石英表,是高二那年周嘉容从国外出差回来送她的生日礼物。
十多年过去了,石英表修理过几次内部机械问题,外部倒是被保养得很好。
周嘉容打量着周阳,问:“妈妈,小寒,阳阳带个翡翠项链怎么样?”
“玉养人,阳阳可以试试。”
周阳还没说话,周嘉容便雷厉风行地让柜员拿了几款翡翠坠子。
一排的翡翠坠子摆在眼前,色彩润泽,灯下看着格外温柔。她本来想拒绝,忽地,却没来由地想到了一个人。
时寒见她没反应,问:“都不喜欢?”
“啊?”周阳眨眨眼,目光重新回到翡翠坠子上,“不是,就是好像和我不太搭。”
周思容挑了款色泽通透的,让柜员帮忙给周阳带上:“你就是太少尝试了,才会觉得不搭。”
坠子带好,柜员递上镜子,笑着说:“很好看。”
周嘉容说:“不错,衬得皮肤更白嫩了,妈妈说得对,你就是要多尝试。”
周阳摸着坠子,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翡翠坠子最后由周嘉容买单,周阳怕她们再这么下去就收不了手,提议:“逛了这么久了,去喝点东西?”
周平前后跑了三次,每回都是大包小包的,几个小时下来,三人腿确实也有些酸了,时寒说:“前面有家茶庄。”
周嘉容说:“喝茶吗?不喝咖啡?”
周阳想起上回喝到的红茶和菊普茶,问周思容:“奶奶,你想喝什么?”
“就小寒说的那家茶庄。”
几个人转道茶庄,周嘉容特地要了个僻静的包厢。
茶喝了几杯,周思容接到一通电话,是秦姨打来的,说是之前预定的咸鸭蛋送来了。
她对周阳说:“回去你看下,明天快递寄到临城,差不多你回去就能收到。”
“奶奶,我就随口说的。”周阳没想到之前的一句话,转眼周思容就帮她落实了。
周思容说:“难得你第一次对一道食物上心,你秦叔叔是这方面的行家,不要觉得麻烦。”
周嘉容说:“又做咸鸭蛋了?”
时寒加进话题:“上回寄过一次了,阳阳这回也是要拿一点给邻居吗?”
说着她朝周阳眨了眨眼,周阳耳朵瞬间泛红,声音弱了不少:“他们房租是以最低价租给我的,而且经常给我送东西,我……回一点特产。”
周思容笑:“小寒你就是喜欢调侃阳阳。”
不过,接下来,周阳倒是拿出手机,时不时切到通讯记录,她和顾青闻最近的一通电话往来是国庆节那天。
顾青闻询问了她的身体状况,两人聊了几句,互道节日快乐后,这通电话也就结束了。
周阳想,要不要问问他,张朝说他喜欢吃咸鸭蛋,他也承认说是喜欢拿来搭配白粥。之前一直要找机会问他上次送的咸鸭蛋吃完了没有,结果一直忘了。
那现在要不要问一下?会不会突然地打扰到他?或许他此时在忙,又或者他正在度假。
思来想去,周阳做了很多假设,在茶香氤氲下,还是以怕打扰到他工作为由断了这个念想。
总有机会的,回到临城之后,他们总会再见面,找个好的时机问问他好了。
因此,周阳作罢。
喝完茶,几人走到一家国外进口的食品超市,周嘉容买明天上山的零食。
周思容说:“秦姨安排得都差不多了,你不要太浪费。”
周嘉容应了声,和时寒站在货架前商量。
而这边周阳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巧克力专区,她随意拿起一盒在手里瞧了瞧,只觉熟悉。
周思容走进:“看上哪款了?迪克多?”
周阳声音飘飘忽忽的:“奶奶,你想吃吗?”
“不了,老人家不能吃太多这么甜的东西。”
周阳笑道:“那算了,去看看粗粮。”
她刚把手上的巧克力复归原位,手机响了。她低头一看,倏地怔住。
周思容见她低着头半天没个反应,问:“是谁啊?”
周阳抬头,眼里俱是笑意,格外明朗:“一个朋友。”
“朋友?”周思容意外。
“奶奶,你和阿姨姐姐先逛,我去外面接个电话,待会过来找你们。”
周思容正想说什么,眼前一晃,周阳已经走到门外。她站在原地看着周阳接起手机,一路避开人群到安静的地方,摇头笑了笑。
周嘉容走过来:“妈妈,阳阳呢?”
“接电话去了。”
“谁的电话,还要避开我们去接?”周嘉容不解,看向时寒。
时寒笑:“别看我,我也不清楚。”
周思容说:“听她自己讲,说是一个朋友。”
“朋友?”周嘉容笑出声。
“是,你没听错。”
周嘉容叹笑:“不容易啊,我们阳阳也有朋友来电了。”
时寒笑笑,不说话。
时值假期,商场内人满为患,其间不乏小孩的欢呼声。
周阳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稍稍呼了口气,对着电话那端的人说:“不好意思,我在商场,这边比较吵。”
顾青闻声音和缓:“我在餐厅,跟你那边也差不多。”
闻言,周阳看了一下手表,六点不到:“你在吃饭?”
“嗯,”顾青闻轻笑,“和朋友出来吃饭。”
她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吧?我们待会说?”
顾青闻笑意满满:“周阳,电话是从我这里拨过去的。”
周阳:“……”确实。
她今天想到他太多次了。
周嘉容帮她买翡翠坠子的时候,她想到了他。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声音,也是这般润着温柔的玉色。
后来在茶庄,周思容提到咸鸭蛋,她又想起之前一直要问他味道如何,吃得合不合味,她还可以再送他一些,却每次都忘记问。
再一次就是刚刚她站在巧克力专区,上周五他送她回去,一并送了茶点,周阳回家打开一看却是各式各样的巧克力和牛轧糖,她猜源于她上回说过好久没有吃过这么甜的糖,他记在心上了。
而在此时,她甫一想到他,紧接着,他的电话就拨过来。
周阳不能否认这实在太过巧合。
顾青闻说:“不好意思,朋友的小孩拿我手机,不小心按到。”
原来是这样,周阳热切的心情忽然冷了一些。
那端又说:“你在逛商场?”
“嗯,和家人一起。”
顾青闻问:“是不是吵到你了?”
那倒没有,她只是觉得神奇:“不会。”
两人各自沉默了会,对这通颇让人意外的电话都不知如何是处。
两人都不说话,周阳站的位置又相对安静些,她隐约听到电话那边一道女声在教育小孩。
她赶忙说:“没事,不要怪小朋友,我正好也想问你一件事。”
顾青闻把手机拿开了些,说:“什么事,要紧吗?”
周阳抵着栏杆,望着楼下往来热闹的人群,她们很热闹,她这边却安静很多。
正要说话,她似乎听到了顾青闻那边传过来的熟悉的口音。
她一惊,反靠着栏杆,问:“你在南城?”
与其说是猜测,不如说是肯定。
顾青闻看着刚才路过的两位说着本地话的食客,不知是感谢还是其他什么。
他回:“南城这边有点事,过来出差。”
得到她的肯定,周阳先是惊喜,乍一听到工作,她不解:“你们上班这么早?”
“我们只放到5号。”
周阳说:“我以为你们放到8号。”
顾青闻略略一笑:“没放那么多天。”
说着,两人又静寂了几秒。
还是顾青闻出声问:“你刚刚说有事要问我?”
周阳稍作踌躇,盯着对面的反光镜。
“没事,你说。”他声音和和缓缓,渗着无限温柔。
“我……你之前的咸鸭蛋吃完了吗?”周阳一鼓作气,“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回去后拿给你一些,或者直接寄到你家里也可以。”
顾青闻微地一怔,思绪像生了锈的螺丝,怎么也转不动。
任他猜测了多种她可能会问的事,唯独没想到这事情与他有关,她又问得如此忐忑。
那端传来好久的沉默。
手机机身微烫,周阳犹如拿着一个烫手山芋,更重要的是这山芋还是由她起火的。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一道清清浅浅的笑意声顺着电流脱颖入耳,瞬时她的不安她的惶恐她的无措,如风吹皱河面,了去无影。
顾青闻说:“你回来后,我去你那边拿。”
周阳扣着手机背面,问:“我8号回去,你呢?”
顾青闻想了一想,说:“我这边忙完,还要去转道海城。”
“海城?”周阳想起第一回 在林教授家吃饭时,她就说过她是海城人。
果不其然,顾青闻说:“之前听你提起过。”
周阳已经好些年不曾跟人提起过她来自海城,那天像是鬼迷心窍一般,她嗯了声:“妈妈是那边的人。不过好多年没回去了。”
顾青闻像是知道了他无意触到了她的什么事,也不想多谈,把话题绕回去:“我大概要15号才会回临城。”
周阳算了一下,那她回临城之后,差不多要一周左右才能见到他。
她说:“等你回来再说。”
“好,”顾青闻说,“到时我联系你。”
周阳余光瞥到周思容三人的身影,她说:“好,不打扰你用餐了。”
挂掉电话,周阳背着三人连连呼了好几口气,又拍了拍脸颊,等热切劲过去了,她像个没事人走到三人面前。
周嘉容笑得神神秘秘:“朋友?”
周思容和时寒笑得很八卦。
“额,”周阳假装淡定,“就是一个朋友。”
周嘉容不信:“是吗?什么朋友?以前怎么没见你躲开我们去接电话?”
周阳笑:“工作上的事,我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接。”
“哦?”周嘉容看她眉眼飞扬的,说不出的喜悦,小声,“男的女的?”
一下子就问到了重点。
周阳犹豫了下,开玩笑道:“如果我说女生呢?”
周嘉容满意一笑:“那阳阳很厉害哦。”
周阳望向周思容,“奶奶。”
周思容说:“你是自由的,我会支持你所有的选择。”
一句玩笑话,换来一句赞美和一句鼓励的话。毫无意外,都是坚定有分量的。
周阳微微低头,说:“谢谢你们。”
周嘉容大手一揽:“好啦,我们再逛一会。”
走出没几步,周嘉容说:“我们很期待你带她回来。”
周阳说:“真的只是朋友。”
周嘉容:“说不定之后就变了呢?”
周阳默不作声,似乎在思考什么。
周思容笑:“嘉容,别打趣阳阳了。”
忽地,周阳偏过脸:“阿姨,你和白先生,是谁先追的谁?”
周嘉容一脸不耐烦:“本人近期不想听到姓白的任何事。”
“哦,不说啊,那就算了。”周阳挽着时寒和周思容走开。
回过神的周嘉容在后面说:“欸,说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走在前面的三人笑得乐不可支。
周阳侧过脸,对上时寒的笑眼,时寒朝她眨眨眼,两人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