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直径一千米>第15章 你不再关心我了吗

  临江临江,自然是在江边。

  安宁生于斯长于斯,出国时方始离开。飞机落地后,他睁开惺忪红肿的双眼,扭头看向窗外。

  外面冷,窗上有一层薄雾。不像Z城,临江一年四季都不干燥,冬天永远是湿冷,室内气温比室外还低。

  机舱广播开始播报舱外气温,乘客蠢蠢欲动,有的摘安全带有的把手机开机。

  所有人归心似箭,安宁也是。

  但他同时也是撕裂的。他的人已经落地,心却还在天上徘徊,像是有什么遗憾被留在起飞的机场了。才过两个小时,就开始想念阿文的声音,那似乎是他与Z城仅剩的交集。

  终于打开手机,一大堆新消息。

  关系好的同事从部门经理那儿听说了他的事,扼腕之余说的话也很小心翼翼,唯恐刺痛了他已经无比脆弱的神经。谁都明白人生来就有一死,但妈妈毕竟是妈妈,妈妈跟其他人是不同的。合租的室友也发来消息,询问可不可以征用他留下的微波炉和懒人沙发,他回了句“都可以”。

  还有爸爸的短信,问他落地了没有,叫他打车回家,不要去挤地铁。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那个号码安宁存了,存的是“韩岩”,心里还是叫他阿文。搜手机号就能搜到自己的微信,但没有任何新的好友申请。

  安宁并不失望,只是有点难过,很克制的。

  接着就是下机,取行李,回家,去医院。他度过了打仗一样的两周。

  妈妈的肺腺癌发现得不算晚,可惜已经发生淋巴结转移,要先手术,然后视情况进行化疗和靶向治疗。爸爸年纪也大了,在儿子回家前已经担惊受怕多时,如今才终于歇上一歇。

  这半个月安宁几乎一天也没休息,本市跟周边的几个大医院被他跑了个遍,通宵排队挂号、早起看病检查、安排父母的三餐,托人找关系问床位,终于住进合适的医院了又要操心手术排期。

  他忙到没有时间去想今后,当然更没时间想感情的事。偶尔在等待妈妈做检查的空档,坐在医院走廊的蓝色胶椅上,他会摸出手机查点跟妈妈这个病有关的病例。看到别人写术后如何如何向好、康复如何如何顺利,他会长出一口气,心里生出许多希望,看到别人写术后复发、靶向药失效,他又会不知所措,手脚冰凉。

  极偶尔的,他想起韩岩。

  这种想念通常发生在刷朋友圈的时候。他不是韩岩的微信好友,但乔屿还没有删掉他,因此他还能看到乔屿更新的动态。乔屿今天开跑车进山,明天晒限量外套,后天又在酒吧给朋友过生日。每当他上传照片,安宁就会将屏幕拿近,将照片放大,在里头寻找那张凶巴巴的脸。

  可惜事与愿违,韩岩一次也没在照片里出现过。韩岩这个人,像是从安宁的世界里蒸发了。没有新动态,没有新故事,一切停滞在深秋。

  也好。

  起初安宁还会翻出他俩的语音聊天反复听,后来自己跟自己赌气,再也不听了。他猜韩岩没想过他,在他离开以后。以那个人的性格,大约不可能拖泥带水,过了就忘了。

  安宁知道韩岩是对的,却固执地要求自己不再想他。

  手术日子定下来的时候,妈妈已经在医院住满一周,爸爸白天几乎寸步不离。安父以前是正经的处级干部,不过极疼老婆,出了名的顾家。万圣节那天一家三口回不了家,就由爸爸做了三菜一汤带到医院来,支了张小桌子边看电视边吃。

  医院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鬼,所有人对鬼节两个字噤若寒蝉。但安宁还在国外时,这个节是很隆重的,小朋友会来敲门要糖,大人也可以向邻居伸手讨要。

  吃完晚饭天就已黑尽。妈妈精神不好,看着看着电视头又歪向一边。爸爸戴着老花镜下电子围棋,声音调到最低,神情很是专注。安宁在病床边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到窗前,发现对面有穿条纹服的人在拉手风琴。

  就在光线幽暗的楼顶,有人拉琴,有人在听,还有人鼓掌。

  听不见音乐,但他照样被音乐抚慰心灵。看着看着,他觉得嘴里苦,久违地拿出手机拍下远处这一幕,发到了朋友圈。

  “想吃糖了。”

  他配了这样一句话。

  之后就收起手机,提着热水壶去走廊尽头打水。冬天人多,排了一会儿,再回去的时候爸爸刚好起身活动腰杆。

  “爸爸,你先回去吧。”他把水壶放下,“明天再来替我。”

  术前暂时还不需要护工,现在他们爷俩总是轮流值班。

  两人把吃完的饭盒一一收起来,他爸爸问:“宁宁明早想吃什么早饭,鸡蛋饼配紫米粥怎么样。”

  他点点头,“粥里要放一点糖。”

  爸爸笑他还是小孩子心性,喝粥要放糖。

  本来这是双人病房,但隔壁床的阿姨后天手术,今天被家人接回家去了,所以今晚就只有安宁母子。

  等爸爸走了,安宁把灯关掉,门窗关好,只留电视机放晚间新闻。

  他最近喜欢看新闻,因为新闻里有全世界的悲惨故事。有时看到触动之处,他还会特意去网上找寻捐款途径,尽一点绵薄之力。跟这些人比起来他们这个家庭还算是幸运,因为他妈妈有医保,他们家也还有积蓄,足以撑到生命的分岔路口。

  刚看了十几分钟,手机忽然震了震,屏幕冷调的光照得他脸色发白。

  妈妈的主治大夫胡教授发来的消息:“小宁,还在医院?”

  他一怔,马上回:“在的。”

  “来我办公室一趟。”

  是不是妈妈的病情出了什么变故?

  他犹如惊弓之鸟。走到办公室门口,吸足一口气才敲门。

  “请进。”

  窗边的条桌旁端坐着一名可靠的白衣天使。胡教授是肿腺癌权威,据说有二十年的治疗经验了,但样貌看上去却很显年轻,大概是懂得保养的缘故。当初安宁托了层层关系,想了许多办法才终于把妈妈转到她手里,本以为这样的专家为人一定严肃,没想到见面才发现,她相当和蔼可亲,甚至有些面善。

  “这么晚还没回去?”

  “今天不回去了,明天爸爸过来。”

  胡教授慈爱地望着他,赞赏般点了点头,“像你这么孝顺的孩子,实在难得。来,过来坐。”

  她身旁有张空椅子,桌上一大堆病历。

  安宁坐过去,仍有些忐忑,主动问:“您找我过来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胡教授端详片刻,笑得温和,“就是问问你妈妈准备得怎么样了,别有太重的心理负担。”

  安宁如实答:“我妈妈挺坚强的,不舒服都会说。就是前几天隔壁病房的孙阿姨走了,她听说以后哭了两次。”

  “这是人之常情,发泄出来也是好事。天气好的时候你们多出去走走,活动活动人的心情也会好一些。”

  他乖巧颔首:“好的。”

  看了他一会儿后,胡教授微微笑起来:“你叫妈妈真好听。”

  话题忽而有些亲近,又有些突然。安宁嗫嚅不懂答,只知对着她腼腆地笑。

  她扭头端起桌上的保温杯,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叶,而后含蓄地牵起嘴角:“我儿子要是肯像你这样叫我,那真是别无所求了。”

  状似报怨,其实母爱温柔。

  安宁拿不准她话里的意思,怕她的孩子是生了什么疾病,贸然安慰反而坏事。想来想去,手心轻搓膝盖,犹犹豫豫地道:“您儿子是不是比较沉默呀。”

  所以不爱叫妈妈。

  “沉默什么?一张嘴巴厉害得很。”胡教授轻嗔,目光落在病历上,“不过我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不知道这臭小子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浑。”

  “他不在您身边?”

  “哪有没那么好的福气。”她摇了摇头,“他还很小的时候,我为了出国深造撇下他们父子,为此他一直不理解我。后来我学成回国,他爸爸已经再娶。他呢,不愿意跟他爸过,居然就靠贫困生救助金读完了初中,三年里一直住在学校宿舍。我要把他接过来一起生活,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让我当没生过他。”

  安宁听得恻然。

  看不见她正脸,不过侧眸已能察觉落寞。片刻后她似乎又振作许多,笑笑道:“不过我也的确没想到,这小子够争气,不靠父母一样长大成人,并且过得还算不错。”

  儿子不认她,丝毫不影响她视儿子为骄傲。

  “也许……也许时间长了他会想通的。”安宁笨嘴拙舌,“您再耐心等等,妈妈毕竟是妈妈。”

  胡教授若有所思,将保温杯轻轻放下:“完全想通不敢奢求,只要他能像最近这样,偶尔给我打个电话,哪怕是请我帮忙,我也就知足了。”

  安宁默默坐着,没再说话。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胡教授问了一些他的基本情况,又嘱咐许多话,可以称得上是关怀备至。他心里感谢,也愿意多聊一会儿,但担心妈妈有什么事叫不到人,因此起身告辞。

  “安宁,你等一下。”

  他顿住。

  “把手伸过来。”胡教授淡淡笑着。

  他依言伸手。

  “傻孩子,手心朝上。”

  他即刻照办。

  白大褂里的右手伸出来,覆到他掌心,落下一样东西。

  是颗太妃糖。

  “喜欢过万圣节?”胡教授含笑,“大晚上买不到什么特别好的,你将就吃一点。”

  就只有一颗,像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安宁鼻头一酸,怔怔垂眸看着暖棕色的糖纸,“您也喜欢过万圣节?”

  “算是吧。”胡教授云淡风轻,“儿子喜欢,我无所谓。他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话里有另一层意思,安宁太笨,没听出来。

  回到病房,他将糖纸小心翼翼地剥开,含到嘴里继续看电视。甜津津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久久不散。

  他换到电影频道看轻喜剧,看着看着笑起来,过没多久就侧躺到行军床上,梦里回味糖的甜味。

  也许糖果真能带来好运,三天后安母手术成功,之后就是化疗跟靶向治疗了。

  虽然化疗痛苦,靶向药可能产生抗药性,癌细胞仍有可能发生脑转移,但关关难过关关过,每过一关都是种胜利,值得奖励自己。

  安宁给自己的奖励方式是好好回家休息一天,由爸爸跟护工守着妈妈。

  这天他什么也没干,在家点外卖,玩游戏,看电影。晚上收到爸爸发来的短信:一切都好,安心睡觉。

  担忧明天又有什么变故,他舍不得睡,在浴缸里泡了个澡,之后躺到床上玩手机。怎么也没想到,快到零点时,微信里多了一个红点,有新好友申请。

  心脏猛烈跳动了一下。

  还没点开,他就有一种直觉:是阿文。

  指尖一颤,点开来,对方头像是一副河边的夜景,河畔泊着几条船,微信名是Arvin Han.

  申请理由只有两个字:韩岩。

  隐隐期盼许久的事忽然成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安宁望着名字旁边的“接受”两个字发懵。

  他甚至掐了掐自己的小臂,确定不是在做梦。

  糖果的好运可以延续这么长时间吗?

  害怕好运消失,他飞速点了接受。

  “你已添加了Arvin Han,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手指触电般缩回来,深呼吸两下后,又做贼一样点进阿文的朋友圈,想要一窥究竟。

  还好,韩岩将自己大大方方示于人前,没有设置任何门槛或时限。不过他发的朋友圈也很有限,从去年到现在,寥寥五条。

  去年10月5日:“七年不易,值得纪念。”配图是事务所发来的入职满七周年邮件。

  今年3月28日:“分享文章:图解SQL,关系操作语言的前世今生。”

  5月13日:“昨天敲钟,今天来中医院。我的颈椎说它居功至伟,值得一次理疗。”

  难怪他总像是背疼……

  6月19日:“xxx上修半年度业绩预期,由预增25-40%,改为35%-50%。新能源车版块继续热得烫手,横向对比特斯拉估值,其实不算离谱。”

  到这里网络卡了一下,安宁以为没有了,急得一直下拉刷新。

  半分钟后终于看到最后一条。

  十月初,韩岩的最后一条朋友圈,没有文字,只有配图——

  是车窗上的一个笑脸。

  一道弯弯的嘴,两个大大的圆点当眼睛。

  那不是……

  安宁心跳骤停,深吸一口气,放大那张照片。

  不对,不是他画在出租车上的那个。虽然一样是深夜,一样是车窗,一样是笑脸,但那不是他画的。

  当时坐的是出租车,他画在右边车门,但照片上这个是在左侧。

  车窗上甚至还能看到韩岩举着手机的倒影。

  是韩岩拍的。

  越看安宁越觉得,自己认得这辆车。是韩岩的,不会错,他坐过。斯巴鲁的车窗形状跟出租车有很大不同。

  那天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韩岩会模仿他画过的笑脸,重新在自己车上画一个。

  安宁从床上坐起来,将照片看了又看,记忆的抽屉无数次开合,终于想起,那天他跟乔屿走了,韩岩下楼送他。

  没错,就是那天,室外特别冷,韩岩站了许久。安宁甚至想起了那天韩岩对他说过的话。

  韩岩说:“我没有名字吗?”

  韩岩说:“你走吧。”

  有没有可能其实那晚韩岩想过追回他,把话说清楚,有没有可能韩岩已经开车追了一段,最终却仍旧放弃了。

  再想下去,他心脏钝痛,犹如挨了一闷锤。

  有没有可能韩岩的想法是,安宁开心就行了,收到过一个笑脸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