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岩两只手在脸上来回搓动数下,强行清醒了几分,而后才留意到外面下雨了。
雨声淅淅沥沥,楼道里有沙沙声,天然的白噪音。本来应该好眠的一个早晨,就这么被*蛋地吵醒了。
跟上次一样,眼前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还是一身得体的着装,不过脸色憔悴不少。他眼底遍布血丝,看起来像是熬了一个通宵。另外,他镜片微湿,风衣肩侧落了一溜雨水,皮鞋鞋头也溅上了很多泥,显然来得很匆忙。
“安宁去哪儿了,我找不到他。”
韩岩的脑子终于开始正常运转。
“谁?”
“我说了,安宁。”
来人语气生硬又急躁,两手撩开风衣叉在腰际,周身还有种敌意。
“不认识。”
韩岩要关门,一只手砰一下将门抵住,“等等。”
韩岩挑眉。
“你不认识?”
两人近距离对峙,来人的目光越过他,用一种极不友善的方式,无声地梭巡起客厅和虚掩的卧室房门。
“看什么看,”韩岩瞳仁微缩,身体横着拦截,“这儿没你要找的人,上别处找去。”
僵持之下男人拿膝盖顶住门,低头脱下眼镜,开始擦镜片,“这样就没意思了。”
“那天晚上我亲眼看见你去找他,你敢说你们不认识?”
说完他再次戴上眼镜,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目光盯着韩岩。
对话像是豁地一下撕开了口子,韩岩眯了眯眼,刹时明白他口中的安宁是谁。
安宁就是Ning。
刚才还神情警惕的韩岩忽然露出一点蔑然的笑意,低声自言自语:“安宁……真够土的。”
真是人如其名,听着就呆板无趣,听久了还犯困。
他靠在墙边,慢悠悠抬头:“想起来了,安宁我认识,不过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要不你回去问问你老婆,没准儿是她报警把他抓起来了,不是说他偷东西么。”
说完他目光不撤。
来人蹙眉,刚才还游刃有余的表情裂了条缝:“一场误会,婧雯答应我了,不会再追究。安宁走了以后有没有联系过你?”
韩岩的肩笑着耸了耸,转身回屋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生平最不喜欢的是拖泥带水,最瞧不起的就是优柔寡断的人。隐瞒性向骗婚、婚内出轨、让老婆和所谓的“真爱”交锋自己却置身事外,单拎出任何一条在他这儿都是死罪,偏偏门口这位还三条占全了,多看一眼他都嫌脏。
昨晚跟他打电话那个安宁,无趣确实无趣,跟白开水一样,但至少还算干净。
怎么会对这种人死心踏地,脑子被驴踢了。
“帮不了你,我跟他没来往。”韩岩转头,冷淡地朝他扬了扬下颌,“你走吧。”
男人眼神犀利:“没来往?。”
“怎么。”韩岩挑衅地看着他。
“没来往吉他怎么会在你这儿。这是我送他的吉他,他从来不离身。你是不是把安宁藏起来了,让他出来。”
对方不死心,当这里是救命稻草。
“安宁你出来。”
他这么往里一闯,门口到卧室的地板上顿时到处都是水渍和脚印。
韩岩这人虽然粗枝大叶,但却有轻微洁癖,最憎恶他人打扰自己的私人领地,尤其是这样浑身泥的时候。
他脸色遽变,动作却不紧不慢。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咬在嘴里,随后一脚猛踹在来人大腿上。
“赶紧滚出去。”
这一脚过去直接将对方踢得闷哼,嘭通一声跪倒在地,呛声喊:“他是不是真在里面!”
韩岩右脚骤抬:“你他妈有病——”
“你们……”门口传来一道略带惊慌的嗓音。
一身鹅黄色短夹克的安宁站在门外,因为停步停得急,背包上的奥特曼挂件还在轻轻晃动。夹克的大翻领衬得他一张脸更小更清秀,上面一对莹亮有神的眼睛微微张大,错也不错地盯着正要大打出手的两个人。
准确来说,是正要出脚的施暴者韩岩。
他只是来拿吉他的。本打算今天去看房子,临出门发现下雨了,干脆改道来了这里。刚到三楼就听见有争执的声音,还以为是谁家在吵架,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场面。
一个是在心里决定从此一刀两断的曹恒启,一个是有过几面之缘的邻居,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怎么会撕打在一起?
“操。”韩岩压住火收腿。
安宁犹豫片刻,还是过去把曹恒启扶了起来,毕竟这是他认识的人。
“恒启,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打起来了?”他脸朝向身边的人,目光却悄悄看向眼前的韩岩。对于韩岩他一直就是这种小心翼翼的态度,也就上次离开的时候因为一句“找律师”,壮着胆子送了张创可贴。
这下好了,刚才那一脚又把仅有的一点好感打回原形。
被他扶住的曹恒启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正了正眼镜,一张脸青红发紫。
“我以为你故意躲在他家不肯见我。安宁,你跑哪儿去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昨天我找了你一晚上。”
“我给你回短信了。”
刚才扶他是一时情急,这会儿安宁把手一松,悄然与他保持一定距离。
昨天在短信里安宁自认为已经把话说清楚了。他花了很长时间,写了很长一段话,打字的时候指尖都在发颤。如果说之前曹恒启的甜言蜜语还对他有效果,那在曹恒启的老婆找上门来给他看了他们的全家福,给他讲了曹恒启对未来的种种规划,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因为那些安稳、那种未来里从来就没有他安宁的名字。
这种感情就像烟花,燃过了,灿烂过了,剩下的是一地灰败,不值得再去伏地拾起。
“安宁你先跟我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曹恒启把他两只手腕强行握在一处,像以前一样用大拇指指腹缓慢摩挲他手腕内侧,“咱们俩需要好好谈谈。”
安宁拼命把手往外抽,脸色一点点涨红,肩膀缩得快退到墙根,“你别这样,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快回去陪你家人吧。”
“婧雯那边你不用怕,我已经把她安抚住了。那天她闹着要报警也是气发了疯,这个泼妇……你放心,我不可能让她报警抓你。”
“我不是怕这个,你先放开我。”
安宁艰难地转动着细细的手腕,从额头到脖颈红得透血,眼睛都不敢往任何地方看。
“你搞这种突然失踪,不就是逼我吗?别这么不懂事,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一定会处理好的,你相信我。”
“曹恒启你先放开我,这件事不是你以为的这样……”
“安宁,听话。”
“我让你放开我。”
两人僵持不下,忽然被人冷淡打断:“我说——”
许久没有发言的韩岩用脚踢了踢电视柜,烟灰抖到一旁的水杯里,“这里是我家,你老婆报不报警我不知道,怕不怕我报警?”
安宁立刻点头哈腰道歉。
“你。”韩岩对他的歉意置若罔闻,夹烟的手隔空点了点曹恒启:“无正当理由,未经允许强行侵入他人住宅,直接构成非法侵入住宅罪,报警与否全看我心情。”
“报警?可以。”曹恒启毕竟年长,社会经验丰富,“需要我先去医院验个伤么,轻伤不谅解,告你足够了。”
安宁挡在两人中间。
“不好意思,”他背对着曹恒启,抿紧唇看着满脸阴沉的韩岩,“能不能再给我两三分钟的时间,我——”他顿了顿,“我跟他把话说清楚就走。”
曹恒启身体一僵,胸膛微微起伏。
韩岩眯眼看了安宁一会儿,越看他越不自在,感觉安宁几乎快化了。好一会儿后韩岩鼻腔里低嗤一声,咬着烟去了阳台,把客厅留给他们。
外面雨还没停,室内温度高,铝合金包边的蓝玻璃窗面蒙了一层白雾,雨水在上面斜拉出许多雨丝,一滴滴细小的水滴滚落下去,远看像是在白雾上提笔作画。
窗上也映着韩岩面无表情的脸。
他站久了就背疼。这种没来由的耐心已经是第二次,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为安宁破例,也许是看他可怜,也许是好奇这出狗血剧到底能有个什么结果。
客厅里开始还有高声争辩,后来讲话声愈来愈小,几分钟后只有砰一声门响。
过了一会儿,半支烟的时间,有人敲了敲阳台的推拉门。
韩岩扭头,隔着玻璃看见安宁巴掌大的脸。
很奇怪,虽然模糊不清,但他觉得安宁一定是哭过一场了。他心底莫名一阵烦躁,掐了烟走过去。
一开门,安宁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两只手背在身后。
韩岩往前,他就往后。
往前,往后。
他不知道韩岩这样步步紧逼是想干嘛,跟他算账?最后他退到沙发附近,退无可退,神色紧张。
韩岩一抬胳膊,像是要打人,他马上闭眼将双手一抱,牢牢护住脑袋。
结果拳头却没落下来。
他慢慢睁开眼。
一只大手越过他腰侧,将烟头摁进了烟灰缸。
“……”
韩岩冷眼:“还不走?”
“跟你说一声再走。”安宁脚后跟轻轻抵着沙发角,小腿别扭着动弹不得,“今天不好意思了,我代他向你道歉。你别担心,他不会去验伤的。”
韩岩向后窝进沙发里,微抬下巴注视着极不自在的安宁。
“吉他我就先拿走了,谢谢你帮我保管。”
见韩岩不说话,安宁下颌收紧,回头看了一眼地板,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过去蹲下,用湿巾一点点擦拭起半干的脚印。
外面雨声渐大。
尽管看起来并不熟练,但他活干得很认真仔细。擦到卧室门口的时候他没敢进去,便跪下伸手去够,屁股高高地撅起来,外套耸上去,露出一小截白瘦的腰。
从沙发这边的角度看,他腿型也很漂亮,蹲下时膝盖顶着下巴,跪着时腰背跟小腿平行,整个人洋娃娃似的,好像可以被人随意摆弄,任何姿势都行。
韩岩视线微聚,三秒后生硬地将头转开。
活见鬼。
没多久安宁把地板擦干净了,起身整理了一下上衣。韩岩看着他把用过的脏湿巾丢进垃圾桶,然后抬头抿唇,轻声问:“我能不能借你的卫生间洗个手。”
韩岩偏了偏头,示意他自便。
“谢谢。”
水声轻缓。
半分钟不到人就从卫生间出来了。指间还是湿的,走路过程中有水滴到地板上。他似乎有点窘,但也没再去管它。接着他就背上吉他走到门口,将要离开之际转身道:“对了,我叫安宁,平安宁静的那个安宁。”
“韩岩。”
他点点头,“那有缘再见。”
大门开了又关。
他离开以后韩岩坐着没起身,等背上那阵不舒服过去才换了个姿势,瞥眼看见刚才扔湿巾的那个垃圾桶,又想起安宁跪在地板上小心擦拭的画面。
他穿的好像是牛仔裤,跪姿时屁股绷得严丝合缝,后面两个口袋紧贴着臀,似乎一张卡片也插不进去。
韩岩目光落在安宁跪过的位置,眼神带着一种雄性体温。
手机却突兀震动。
又是上回那事,团队所有人去了香港,问题没完没了。他烦不胜烦,但却不能不接。
没打两分钟,门被人敲响。
“Jason你等我一下。”他对手机说。
打开门,刚离开不久的人竟然折返,安宁背着吉他站在门口。
“那个……”大概没料到门会开得这么快,敲门的手还悬停在半空。
韩岩蹙眉:“怎么又是你。”
安宁往他背后空荡荡的沙发看了一眼,“我能不能在你这儿坐一会儿,他还没走,车就停在单元楼外面。”
这个他指的是谁,答案不言自明。看样子是不守到人不罢休。
韩岩没空跟他啰嗦,捂着话筒偏了偏头,“就坐沙发,别到处走。”
“Jason你接着说。”
安宁刚要迈步,一条铁臂却将他一拦。
韩岩一边讲电话,一边俯身给他拿了双拖鞋,随手扔在他面前。
安宁仿佛被砸得晕头转向。
换鞋,卸吉他,坐下,规规矩矩的,像学生坐在教室。
这个电话打得时间很长,韩岩始终在客厅来回走动,后来还换了副蓝牙耳机戴上。
安宁就老老实实坐那儿,什么也没碰,哪儿也没去。
偶尔韩岩会应承着电话,瞥一眼安宁,安宁就回他一个尴尬的、浅浅的笑。
打了半个多小时以后他也坐累了,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低头捣鼓起来。
韩岩没在意,后来从客厅又走到阳台,面朝窗外继续讲电话。
雨势越来越大,铝合金窗框被砸得噼啪作响,屋里却静悄悄的像是只有空气。
不知道安宁在干什么。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手机都烫得厉害,通话才终于结束。
韩岩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关闭手机之前忽然发现通知栏多了三条提醒。
是那个交友软件。
[来自]Ning:阿文,在做什么?(小于1.0km)
[来自]Ning:今天本来要去看房的,结果下雨了。雨好大啊,我没带伞。(小于1.0km)
[来自]Ning:你绝对猜不到我在哪儿,刚才吓死了。(小于1.0km)
韩岩脚步停住,目光平移至客厅。
看不见安宁,只能看见一双穿着拖鞋的脚,拘谨地并在一起微微前伸。
雨声掩盖心跳。
韩岩头一次主动提问。
[来自]桥归桥:怎么,遇见坏人了?
两秒后,那双脚收了回去。
Ning回得特别快,语气雀跃,好像一直就在另一头等着他似的。
[来自]Ning:对啊,遇见一个比你还凶的大恶人。(小于1.0k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