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航感觉到握着的手轻轻动了一下,急切地抬头,对上束君屹虚弱半睁的双眼。

  他揉揉眼,仔细盯着束君屹看,才敢确认他醒了。

  于航以为自己有好多话要说,这一刻反倒语塞了。

  他把束君屹的手笼在掌心,不住地摩挲,听见束君屹干哑的声音——

  “于航。”

  这一声很轻,飘渺得几乎不可闻。

  却击穿了于航强撑了十天的盔甲。

  从束君屹在他面前昏倒,到送来医院抢救、手术、重症监护、再抢救……

  他悔到钻心,却没有哭过。

  从得知自己被隐瞒了过往,被忘掉了与束君屹的曾经,他难抑恨意,但也没有哭。

  此刻轻飘飘的一句,让于航心痛如绞,猛地迸出泪来。

  于航难看地强笑一下,额头贴紧束君屹的手背,说:

  “我在。”

  ***

  医护鱼贯而入,束君屹被探照的小手电晃得满眼白光,昏沉沉又想睡过去。

  他脑中还有些浑沌,方才看见于航的脸、唤他的名字完全出于本能。

  被摆弄着量血压测反应,渐渐想起来,自己在办公室晕倒了。

  在于航面前。

  在跟他……吵架。

  胸口一阵短暂的刺痛,束君屹哼了一声,条件反射地想要蜷起身体。被周围的医护按住。

  “他怎么了?”

  于航的声音。

  束君屹努力睁眼,视线在床边搜索。

  于航不在近旁,被医护挡在角落,想上前,又不敢。

  “别看了!”

  苏木南挡住束君屹的目光。

  “有这个精力,多闭目休息。”

  束君屹收回视线,看向检查吊瓶的苏木南。

  “没力气就别说话了,”苏木南知道他想说什么,凶巴巴拦了他。

  “目前看来没什么问题,”也不知道苏木南是在对束君屹说,还是对照顾他的护士,还是于航。“这两天清醒的时间不会太多,可以进些流食。”

  一众医护出了病房。于航慢慢靠到病床前,他双眼还是红的,怕扰到束君屹似的,小心翼翼地轻声问:

  “你,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你想吃点什么吗?医生说只能吃流食,我做了很稀的粥,应该可以喝……”

  “于航,”束君屹打断他,扎着输液管的左手去摸遥控板。

  病床分前后两部分,后背躺着的那块床板是可以竖起来,方便病人靠坐的。

  束君屹不想以躺着的姿势面对于航,太窝囊狼狈了。

  但他又没力气撑坐起来。

  遥控板需要摁住不放,才能斜竖起床板。

  他手指没劲。

  “你要什么?我帮你。”于航绕到左边,替他摁住控制板上的升起按钮,“这样可以吗?”

  “可以了。”束君屹靠着床板,缓了缓,说:“谢谢。”

  于航给他倒了些温水,插了根吸管,送到他嘴边。

  “不用,我自己……”

  “君屹,束君屹,”于航捧着水杯,“对不起……”

  束君屹没再推辞,就着这个姿势吸了两口。

  “没关系,跟你没关系。”他说,“旧疾,不是你的错。”

  “没关系……”于航垂眼,“又说没关系,你总说没关系……”

  他把水杯放到床边的桌柜上,

  “其实我都知道了。”

  束君屹睁大了眼。

  “我们从前就认识。”

  “我们感情很好。”

  “我……我在你最虚弱的时候,离开了。”

  “我,对不起,我还把你忘了……”

  于航手握成拳、掐着掌心,他没法再说下去,单是寥寥几句就很残忍了,他无法想象束君屹是怎么忍着失望,若无其事地与他共事、被他追求、同居、亲吻。

  他对束君屹说“请多指教”;

  他拉着束君屹去北川一中;

  他当着束君屹的面,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束君屹侧过身子,弓起背,针扎般的刺痛又来了。

  “你怎么了?!我去叫医生!”

  于航急着要喊人,被束君屹奋力拉住衣角。

  “于航……”束君屹垂眸,滴下泪来。

  他是游刃有余的项目经理,铁腕冷血,可是他又是笨拙幼稚的小孩,嘴笨得要命,情急只会念于航的名字。

  ***

  “不会照顾人就请你出去!”

  苏木南赶过来,仔细检查了一番。“他现在最忌情绪波动,你能不能别招惹他!”

  “小雨你留在这,于先生,”苏木南不再客气,“麻烦你出去,病人需要静养休息。”

  束君屹张嘴想说什么,被苏木南瞪回去:

  “再给我作,我就不管你了。”

  于航被赶出了病房。

  苏木南看着瘦得脱相的束君屹叹气。

  “木南,”束君屹小声开口,“我有事情要问他,你帮我叫……”

  “问什么问,有事情问我。”苏木南盯着他,“你们的事是吧,我告诉他的。”

  “凭什么他出个车祸就能忘了,在国外逍遥快活,完了再回来折腾你?”

  “车祸?!”

  束君屹挣扎着要起来,“他出过车祸?什么时候?”

  “他没跟你说啊?”苏木南后悔来不及了,他进来看束君屹在哭,还以为他知道了。

  这下好了,说什么忌讳情绪波动,自己给人丢了个大炸弹。

  “就……你被绑架的时候……”

  “严重吗?所以他才离开的?是去美国治病吗?”

  “不清楚,他说他不记得那段时间的事情了,完全康复的时候,人已经在美国了。”

  束君屹不再追问,陷入沉默。

  过了很久,苏木南自暴自弃地问:

  “我看你也不可能睡着了,要叫他进来吗?”

  出乎意料地,束君屹低声说:“不用,不用了,让他回家吧……”

  束君屹已经满足了。

  于航不是因为他无足轻重而不告而别、而忘了他。

  这件事困扰了他十年。

  他想不通,想要一个解释。

  即便于航不喜欢他了,要离开,也该有个像样的告别。

  即便他被绑匪一刀穿胸,成了病歪歪的累赘,于航不想要他,他也能理解,他不会死缠烂打。

  但他想要句明话。

  他被困在这样的执念里,十年不愿出来。

  于航欠他一个道别,他在等这个道别。

  等太久了,久得他都快忘了自己在等什么。

  ***

  束君屹陷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日落才醒。

  “你醒啦,”被苏木南留下的小护士开心地站起来,“想吃东西吗?外面那位先生把之前的饭菜拿走了,刚送了新的。”

  “我问过苏医生啦,这个稀稠程度可以吃。”

  小雨把粥倒出来,用保温盒侧面的食品温度计测了测温度,“刚好。”

  “我自己来吧。”

  束君屹不习惯被喂食,手上没劲,他把碗放到便携小桌板上,跟小雨要了根吸管。

  这次醒过来,比之前清醒很多。

  小雨大概守了大半天没人讲话,憋得慌。见束君屹精神还不错,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苏医生说不能吃太多,要循序渐进地进食。”小雨眨眨眼,“苏医生超担心你的,我第一次见苏医生在手术台上紧张得手抖。还被吴主任骂了呢。”

  小雨偷瞟房门,怕被人抓住似的。

  “这个粥……”

  “这个粥啊!”小雨抢着说:“是外头那位先生送来的。”

  “他很喜欢你吧?我们给他取了个名,叫望夫石。”

  束君屹抬起头。

  “他都快住在医院啦,不是守着手术室就是守着病房。”

  “他还在外面吗?”

  “在啊,苏医生不让他进来。”

  小雨捂着嘴笑,双眼放光,一脸八卦的兴奋劲儿。

  束君屹没说话,低头又喝了两口,搁下了。

  等小雨出去,束君屹扶着桌几从病床上下来。双腿还是使不上劲,差点跪倒,缓了好一会,找回点直立行走的感觉。

  ***

  于航果然坐在离束君屹病房最近的长椅上,颓然埋首,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束君屹走近,于航急忙抬头,“你怎么下床了?”

  他慌慌张张扶住束君屹的手臂,这回束君屹没有拒绝,静静地望着于航,望了一会,轻声问道:

  “疼吗?”

  “什么?”

  “车祸……疼吗?”

  “……”于航胸口涩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多少年前的事了,后脑的伤疤都痊愈了,怎么会疼。

  自己被病痛折磨成这副虚弱模样,反过来问于航疼不疼。

  这个人真是……

  “老实说,”短短几步路,束君屹竟出了些汗,他扶着于航的手,靠着长椅坐下来,“我以前有些怨恨你。”

  “我不知道你出过车祸,如果知道……”他顿了顿,觉得“如果”没什么意义,便不说了。

  “都过去了,”束君屹冲着于航浅浅一笑,释然道:

  “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回家吧……”

  于航隐隐听出束君屹的意思,不愿接话。

  他伸手理了理束君屹地额发,笑了一下,说:

  “等你出院,我们去买沙发,记得吧?”

  “于航……”

  “束君屹,你是要跟我分手吗?”

  束君屹咬着唇,不然呢?

  茶水间的对话他还记得,这副恹恹病态于航也看到了。谁要跟个病秧子处对象呢。

  “束君屹?”

  半晌,束君屹低声说:

  “你不是要回美国娶妻生子吗?”

  “谁说我要……Jennifer说的话,你听到了?”

  束君屹垂首捻着手指,默认了。

  “你听她胡说八道呢,”于航急得语无伦次,“她还说什么了?!”

  “……说你们交往过。”

  “交往个P!”要不是搀着束君屹的小臂,于航此刻能弹起来,“我俩就吃了顿饭,手都没碰,算什么交往!”

  “遗憾吗?”束君屹侧着眼看他。

  “什么?”

  “没牵到手,遗憾吗?”

  “……我,遗哪门子憾!等等……”于航脑门都冒汗了,忽然反应过来,“束君屹你在吃醋吗?”

  “没有。”

  “脸红了,”于航凑近,“真在吃醋啊?”

  “我不舒服,回去了。”

  束君屹慌乱地站起身,往病房走。

  “不舒服我抱你。”

  于航紧跟着一手扶着他的背、一手抄过膝弯把人抱起来。

  “你那几天不理我,是吃醋了对吧?”

  “你放开,我没有。”

  “脸真的红了……”

  “我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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