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BKD大楼顶层的总裁办公室内。

  魏远仰靠在深棕色的真皮沙发上,双臂张开架着沙发背,拨弄着一个无辜的羊毛靠枕。

  “爸,我不动束君屹。但那个傻大个保镖,必须滚蛋。”

  魏建国坐在宽大的总裁椅上,审阅这个季度的结报,没有要答理魏远的意思。

  “爸,您听我说话了吗?”魏远不耐烦地站起身,在宽敞的办公室里胡乱翻看着精致的装饰摆设。

  “哪个保镖?”魏建国揉揉眉心,被魏远弄出的丁零当啷声闹得心烦。

  “有个傻大个,叫于什么,于航?”魏远没提刚才的冲突。

  不能让他爸知道,他第一天上班就惹事;更不能让他爸知道,他差点被人揍了。

  “没印象。”魏建国淡淡说,注意力回到报表上。

  明年就是三年一次的分部CEO业绩评估,这份绩报总结是要发去美国总部的,魏建国不敢怠慢。

  “何贵说是美国派过来的,什么狗屁专家。”魏远放过静物,开始扒拉镀金鸟笼里的巨嘴鸟。

  那是魏建国的爱宠,与身形不称的巨大鸟嘴,看起来很憨,却极有灵性。

  “总部过来的,我没权利赶人。”

  “让他滚回美国啊!”魏远被巨嘴鸟啄了一下手背,气得骂了句脏话。

  手背渗出点血,被魏远皱着眉舔了。

  “你给我老实点。”魏建国从屏幕上收回视线,“云海的项目很重要,能替代束君屹的人不好找。你要玩,去外边找,别像上次一样闹出人命就行。”

  “没兴趣啊,”魏远嫌恶地说,“我要是舍得束君屹,犯得着回您这冒充996的小白领?!”

  魏建国轻拉银边老花镜,目光从镜框上方射向魏远。

  魏远很快就怂了,谄笑道:“唉您放心我不动他。”

  巨嘴鸟前胸有一块明黄的鸟羽,十分亮眼、艳丽。魏远瞧着那片水光明艳的羽毛,咧嘴一笑,

  “我就想正儿八经跟人交个朋友。”

  下一秒,他就迅速伸手扯掉两根黄色羽毛。巨嘴鸟尖叫着弹起,撞上鸟笼,鸣声尖锐。

  魏远离开鸟笼,满意地捻着手中柔软的鸟羽。

  这么好看,让人忍不住想要撕扯呢。

  ***

  于航憋着火,从束君屹办公室出来。

  他阴沉着脸,回到工位上。齐一明的目光追着他,很想打听刚才发生了什么,但看见于航的脸色,又不敢为了八卦之心冒死上前问。

  他低估魏远了。

  魏远不是单纯记恨束君屹,想整点麻烦捉弄束君屹。他看束君屹的眼神,对束君屹的动作……

  于航手里的计算书甩到桌面上,砸出很大的声响。

  妈的,那是赤/裸的龌龊的觊觎。

  欲望。

  于航看得清清楚楚。

  但束君屹不明白。

  他连半分心思也不会且不屑分给魏远。

  他以为魏远对上次的评分怀恨在心,想要刁难报复。

  他当然懒得搭理这种无聊的挑衅。

  他需要工作需要钱。

  只想顺利做完项目,各部门的图纸按时发出去,工时不要超出预算,施工不要出意外,还有……



  于航不要因为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

  下午的模型审阅会议,束君屹照例向客户介绍了项目的进度,大概汇报了各个部门交付的设计图,便走到会议室的斜后方,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

  接下来是各个部门负责人用3D模型,依次向客户汇报进展。

  这种会议,通常只有项目经理、各部门负责人、重要结构的工程师参与,人数并不多。

  于航负责的结构上,摆的都是项目的重要设备,作为支撑结构工程师,他也在。

  束君屹看上去有些疲惫,他不常显露这样的状态。跟客户开会更不会。

  但自打从北川回来,身体就不是很舒服。

  还是年纪大了,束君屹自嘲地想,喝场酒得好些天才能恢复。

  忙完这阵去市一院做个检查,顺便找苏木南开药,手里这瓶没剩两粒了。

  因为展示幻灯片,会议室的灯都关了。

  束君屹单手撑着额角,隐没在昏暗中。大屏幕上不停切换的模型,将束君屹的鬓发映出五颜六色的变幻。

  于航坐在前排。

  还没轮到结构组,他侧头和秦洵低语了两句。束君屹的角度正巧能瞧见他眉骨和鼻梁晕着屏幕的彩光。

  所有部门走过一遍之后,客户对项目的进度非常满意。

  意料之中。

  束君屹很擅长安排时间、进程。一个大型的石油化工厂的修建,参与的部门很多,工艺、管道、设备、结构、电力等等,各个部门相互协调,环环相扣。需要十分精细的统筹管理,对各项工作有准确的预计,才能保证项目的顺利进行,满足工期要求。

  前几年很多做液化天然气厂的工程公司,都因为管理不行决策不当,赔了很多钱,宣布破产了。

  像BKD这样不但存活,还能从大型总包项目中盈利的,不超过十家了。

  “感谢各位的详尽信息,”客户那边的负责人说,“我们对BKD的进度十分有信心,感谢束经理。”

  束君屹礼貌地点头。

  “会议的最后,我们有几个小问题想问BKD结构组。”客户负责人说:

  “我们看了一下压缩机的支撑结构和基础设计,非常详尽,感谢。但我们觉得有些过于保守了。”

  束君屹看向于航,从角落站起来。

  “这个锚栓,”客户接着说,“需要这么长吗?设备提供的力不是很大啊。”

  “你好,我是这个负责这个结构的工程师于航。”于航从容地起身,朝客户颔首,解释道:

  “我解释一下,锚栓的长度是由埋入长度决定的,根据规范要求,这个直径的锚栓,至少应该有12倍直径的埋入深度,露出地面的部分需要两个螺母一个垫片,至少2.5倍直径的长度,算下来就是咱们提供的长度。”

  束君屹已经到于航同排的空位坐下。

  “嗯,谢谢你的解释。”客户想了想,又说:“因为这个设备比较重要,我们这边也请了资深的结构工程师审阅设计,胡工,您说。”

  客户那边站起来一位年迈的工程师,目测有七八十岁了。整个起立过程,花了半分钟。

  “是这样,我以前做过这种结构啊,根本不需要这么保守的设计。我那时候用的M30的锚栓,也没坏啊。你这个M48太浪费了。”

  一般人面对这个年纪的资深工程师,难免生怯,毕竟人家设计过的结构比自己吃的盐还多。

  按辈分估计得叫声爷爷。

  但于航不会。

  他在美国工作的时候,公司常有年纪很大的人。大家不讲究什么辈分,就是平级的同事关系,互称姓名。

  他也见过仗着自己有经验,不愿学习或遵守新规范的人。

  他温和有礼地笑笑,耐心说:

  “胡工您好。不知道您之前的设计用的是哪一版的规范?根据最新的混凝土设计规范,和动力设备基础设计规范,我们是需要M48的锚栓的,埋入长度也是规范的要求。”

  “根本不需要。”爷爷超固执,反复说自己设计的结构还在用,一点事情没有。又质疑于航设计的基础太厚,没见过这么厚的筏基础。

  “胡工,如果您细看我的设计书,”于航保持着礼貌微笑,“这个基础尺寸,是为了满足结构重量不小于设备重量的3-5倍这个要求,而且……”

  “哎呦,你别一直搬出来这样要求那样要求,你弄小了算看看,肯定能过的。”爷爷音量有些提起来了。

  “于工,是这样,现在施工材料价格飙升,我们也是斟酌预算,希望BKD考虑精简材料。”客户负责人插话道。

  “嗯,可以理解。”于航下意识向着束君屹的方向偏了一下脸,余光扫过束君屹又点到为止地绕回来,说:“规范说用商用设计软件计算,需要满足我提到的那些要求;但如果用更精密的有限元分析,证明强度和可靠性没问题的话,也是可以的。”

  “那太好了!”客户露出笑容,“那麻烦于工……”

  “吴经理,”束君屹打断客户负责人,不紧不慢地起身,说:

  “于工按照规范完成了这个结构的设计,这是我们BKD该做的。但您现在提出新的要求,让他重新设计,进行更复杂的分析。”

  束君屹眼眸微转,滑向于航。

  “这是额外的工作,麻烦您针对这项任务批一份合同变更表,于工愿意接手的话,BKD会提交新的设计方案。”

  “唉束经理这就见外了,”负责人笑着说,“这个结构设计本来就算在合同里,于工的设计方案跟我们的预计有些冲突,做一下修改很正常嘛。”

  “抱歉,吴经理,我不同意您的说法。”

  束君屹并不退让,“于工的设计没有疏漏和错误,BKD没义务重做。我会和于工商议,给您一个预算,烦请您考虑过后,再通知BKD需不需要重做。”

  吴经理沉了脸。他一个甲方,从来提出要求,对方就埋头去做,今儿居然在束君屹这碰了钉子。

  又不是让束君屹自己加班干活,打发个工程师,让人默默加班做了,有什么好上纲上线的?!

  但束君屹条理清晰句句在理,于航的辩驳也没有破绽,他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耍横,只说“那你尽快发给我预算”,拧着眉出去了。

  ***

  “请坐。”散会后,束君屹将于航叫到办公室。

  “谢啦,束经理。”于航客客气气坐下。

  束君屹望着他,先前让他不要闹事,估计还憋着气呢。

  “我知道你很忙,压缩机的结构设计,你愿意再做吗?”束君屹双手交叉,那是他惯用的让自己冷静的姿势。

  “可以做啊,但有限元分析比较费时间,”于航估摸了一下,“束经理给那边报100-120小时吧。”

  “说起来还是要感谢束经理,一般这种情况,领导就让我们这些底层小喽啰自己加班干了。”

  “我给你报150小时,算加班,1.5倍工资。”束君屹记下数字,“这结构只有你能算,辛苦了。”

  于航不接话,带着脾气“嗯”了一声。

  他才不在乎多少小时加班费。

  “早上……”束君屹话没说完,手机响了。

  于航识相地起身出门,听见束君屹从未有过的慌乱声音——

  “我马上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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