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君屹回到酒店看到八个未接来电,全是苏木南。

  “你还知道给我回电话!”

  苏木南气急败坏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

  “怎么了?有什么急事?”束君屹靠窗而坐,手里捏着白天那颗糖。

  “你在哪?家里没人。”束君屹不紧不慢的语气让苏木南十分恼火。

  “我出差,没在S市。怎么了?”

  “去哪出差?”

  “北川。”

  苏木南沉默了一会,火气散了,转而忧心地问:“你还好吧?”

  他们是初中同学,都是北川人。束君屹这些年从不回北川,苏木南知道原因。

  “嗯,挺好。”

  “那,那就好。”

  “你着急找我,有事吗?”

  “有点小事……等你回来再说吧。”

  束君屹了解苏木南,这人心里憋不住事。现在挂了电话,他过五分钟还会打过来,把心里的事一股脑说出来。

  “到底什么事?我妈那边有什么问题吗?”

  苏木南握着手机的手一抖,这人怎么这么会猜!

  “六院打电话来,说阿姨下午有些激动,但你别担心!我去看过了,不严重,已经打了镇定,平静下来了。”

  “现在呢?”束君屹快速拿出电脑查机票。

  他和于航的机票是明天下午的。各个网站搜了一遍,北川到S市就这么一趟航班。

  “我在六院守着呢。阿姨现在挺好的,晚上醒了吃了些粥,又睡了。”

  “谢谢你啊木南。”束君屹摁着太阳穴,“麻烦你替我照看一下,我明天下午就回去。”

  “嗐,跟我客气个鬼啊!”苏木南很烦他客套,他站在走廊尽头,看见那边束君屹妈妈病房的小护士在找他,急忙说:“先这样吧,你照顾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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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北川飘起了小雨。

  秋风吹着细雨打在落地窗上,嗒嗒响。

  于航又梦见了那个少年。

  他从梦中惊醒,猛然觉得梦中的场景和北川一中一模一样。

  是因为下午去逛了一圈,所以梦到吧。

  于航掌心摁着额头,下床找水喝。

  心中萌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他太想证实这个念头了,于是套了件外衣,走到束君屹的房门口。

  凌晨两点。

  束君屹应该睡了。

  于航抬起的手顿在半空,迟疑着没有敲下去。

  酒店走廊的温度低,让于航从混沌中清醒了些。

  他摇摇头,自嘲地叹笑一声,垂手回房了。

  ***

  束君屹并没有睡。

  他睁眼听着雨声。

  于航的背依旧很宽阔,背着他依然走得很稳当,还是会随身带糖,还是会帮他吃掉肉馅儿。

  可他当年为什么不辞而别。

  为什么把他忘了。

  十年而已,束君屹甚至记得班里几乎没有交集的同学的姓名,于航怎么能把他忘了?忘得这么彻底,一点痕迹都不剩?

  自己对于航来说,这么微不足道,这么可有可无吗?

  床头柜上的手机亮了一下,束君屹欠身拿起来。

  于航的短信——

  我们从前认识吗?

  忘了也好,束君屹放下手机,忘了也好。

  即便记得,现在的束君屹,也不是于航喜欢的样子了。

  爸爸离开了,妈妈病了,自己也……

  现在的束君屹一无所有,性情冷漠,没有人会喜欢他,没有人愿意接近他。

  于航要是知道自己小时候喜欢过这么个人,大概会捶胸顿足懊悔不已吧。

  手机又亮起来,还是于航的短信——

  我是说咱们以前一个学校,是不是见过啊?

  “不认识,”束君屹回复道,“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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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于航给束君屹打电话,没人接。去他房间敲门,没人应。他独自坐在大堂搜着附近的早点店,给束君屹发了条短信。

  过了一会,束君屹回他说有事出去,中午回酒店跟他汇合。

  于航有些失落,找了个评分不错的早餐店,一个人吃起来。

  一个人吃饭好没劲。

  束君屹成天一个人,不觉得孤单吗?

  有事出去……

  有什么事不能带我一起?

  于航像个被抛弃的大狗狗,在雨后降温的北方小城瞎逛。

  没地儿去啊,于航想了想,往北川一中去了。

  今天周六,于航想进教学楼里看看,大门锁了。他踢着地上的碎石子漫无目的地晃悠,又到了昨天的球场。

  等等!

  场边双手插兜站得笔挺的那个人,不是束君屹是谁!

  “不是有事出去了吗?”于航奔过去,“在这看小朋友打球?!”

  束君屹显然没料到于航会来,睁大了双眼半晌没答话。

  于航也不跟他计较,今天球场满了,他看着三五成群在打球的中学生,手痒得紧。外套一脱,罩在束君屹身上,跑进球场。

  “帮我拿着。我去指点指点学弟们。”

  —帮我拿着校服小君君,十分钟,就打十分钟。

  这位一米九几、常年健身的、年方三九的老学长,毫无怜悯心,在球场上肆意残害祖国的花朵嫩苗,直到对方球友忍不了了,愤然质问:

  “大叔你谁啊?”

  于航本来觉得自己找回了青春,何止宝刀未老,根本就是年轻气盛、英姿勃发,结果被一句“大叔”喊回了现实。

  “叫学长!”

  他恬不知耻地回道,扔了球,跑回束君屹身边。

  “怎么样?”于航摇着尾巴讨夸奖,“厉害不?”

  这一幕……

  于航惊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刚才把外套丢给束君屹的时候,就有这感觉。

  进球之后不自觉的偷瞄束君屹;

  现在跑回来等夸赞……

  似曾相识。

  他恍惚觉得下一秒,束君屹就会把矿泉水递给他,然后说,

  —还行吧。

  —还行?!最后那个单手灌篮不帅吗你摸着良心说!

  —束君屹被于航勾着脖子带到怀里,强行讨赞,他在于航的气息中投降,笑着说,帅帅帅帅死了!

  “我们以前,真的没见过吗?”于航这么想着便问出来。

  束君屹的答复还是一样,“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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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S市之后,束君屹直接打车去了六院。

  他妈妈在这里。

  高三那年,束君屹的父亲抛弃了这对母子,人走也就罢了,还带走了家里所有的积蓄。

  妈妈随后便出现了精神问题。

  束君屹原本连生抽、老抽都分不清,一夕之间,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他不再去学校,因为妈妈有自/残倾向,需要看着,24小时不能离开。他在家里备战高考,照顾妈妈,查找有名的精神病院和医生。

  他细细规划着亲戚朋友给的救济钱,撑过了高三。

  选择S市的大学,也是因为六院是全国最好的精神病和心理医院。

  他把妈妈带到这里,六院有附属的疗养所,情绪稳定的病人会被送到疗养所,接受照顾。

  环境很好,医护人员也很专业,当然价格也很高。

  好在本科的学业没有高中那么紧张,束君屹半工半读,勉强可以支付妈妈住院的费用。

  “妈。”

  束君屹换上了连帽卫衣和牛仔裤。妈妈在封闭的阳台上坐着,看楼下小花园的银杏。

  “小屹回来啦。”林欣情绪稳定,看见束君屹展颜一笑。

  “今天没有晚自习吗?”

  林欣的意识还停留在束君屹高中的时候。

  所以每次束君屹来看她,都会换掉西服衬衫,否则林欣认不出他。

  “周末,没有晚自习。”束君屹蹲下身,靠在林欣膝前。

  “瘦了,”林欣伸手摩挲着束君屹的脸颊,“小屹瘦了,是不是不爱吃食堂的菜啊?”

  “没有,”束君屹蹭着林欣的掌心撒娇,“作业太多了。”

  林欣爱怜地笑起来,“高三嘛,不能偷懒了,妈妈可不能帮你写作业了。”

  束君屹小的时候,嫌作业多,举着被笔杆磨出茧的小手给林欣看,泪汪汪地撒娇耍赖:

  “妈妈,我手疼,写不完了。”

  林欣心疼他,揉着他的手指说:

  “确实太多了,哪有小学生这么多作业的。这些字小屹早就会写了,写五十遍有什么意思。”

  林欣不光嘴上安慰,她拿起笔,铺开田字格,仿着束君屹稚嫩的笔触,帮他写。

  苏木南那时候和束君屹是同学,羡慕得要命,嚷嚷要跟束君屹换妈妈。

  ***

  束君屹陪林欣聊了会天,林欣乏了要休息,束君屹从病房出来,苏木南还没走。

  “多谢你啊。”

  “少来,照顾咱妈我乐意着呢,”苏木南盯着他,“回北川给我带墨子酥了吗?”

  墨子酥是北川特产,黑芝麻做的糕点,又甜又油,就苏木南爱吃。

  “没空。”束君屹觉得欠苏木南挺多,认真道:“上网给你买。”

  “我要的是墨子酥吗,”苏木南一拳捶在他背上,“诚意,一点诚意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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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一,BKD大楼。

  “于哥,立功了啊。”

  早晨的项目例会,王般般特意表扬了束君屹和于航,让二人后续跟进相应的变动。一散会,齐一明就兴奋地跑过来。

  “我就一跟班,”于航看向大步走出会议室的束君屹,“人束经理才是真功臣。”

  “谦虚使人虚伪,于哥,”齐一明坏笑道:“这次跟束老大出差,于哥辛苦。”

  束君屹寡言,跟他待久了,连周遭空气都弥漫着压抑。

  “还行啊,束君屹挺好的。”于航脑中闪过束君屹的笑,嘴角不自觉扬了扬。

  齐一明捕捉到这个细微的表情,整个惊呆,瞪着难以置信的大眼,说:

  “于哥你认真的吗……你们……你们难道……”

  于航推着齐一明的后脑勺:“干活去吧你。”

  “诶,听说了吗?”章和翔从后边追上来,“太子回来了!”

  齐一明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张大嘴巴,祭出五分钟内第二个“难以置信”。

  “真的假的?!”

  章和翔摁亮电梯,深深点头,“千真万确新鲜消息。管道组的朋友告诉我的。早上已经来报道了。”

  “谁?”于航虚挡着电梯门让他们进去,自己也走进去。

  “太子,BKD-S市分部CEO的儿子,魏远。”章和翔低声说。

  “噢,”于航不解,“CEO的儿子来体验生活了?也正常吧。”

  “本来是正常。”电梯里就仨人,章和翔依旧神叨叨地压着声音,“但太子两年前来实习,评分过低,被辞退了。”

  “当时闹得很厉害,因为实习生的评估是公开的,CEO当着大伙的面把评估表扇在太子脸上,说他丢人显眼。”

  “啊我听说过这事,”齐一明插嘴道,“据说当时大家都觉得太子不行,但碍于情面,给他‘优秀’、‘良好’,只有一个人给打了‘不合格’。然后,嗯,太子就因为这份评估被辞退了。”

  叮——

  他们走出电梯,章和翔冲着束君屹的办公室扬了扬下巴。

  “给他评分、留评‘不建议留用’的,就是咱们小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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