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痴花>第三十六章 温温切来书

  雪一整天也没停。

  柯钊与一屋子仆人守着宽阔寂静的家,他无心去思考该如何接回家的惠立春回来,只沉闷着吸烟,默叹人生的忧愁难安,天儿黑得很早了,因此没多久,看见窗外头黄色的路灯光,看得见乱飘的、大片的雪花。

  女佣人端着个破碗来了,站在柯钊后头,她说:“少帅,来了个要饭的,要不要给打发点儿,大雪天的。”

  柯钊把燃完一半的烟塞在嘴上,沉思一秒钟,立即点着头。

  “叫到仓房去吧,让他睡睡,把这桌上的都端过去。”他说。

  餐厅顶上透明的玻璃灯亮着,满桌没吃完的肉菜佳肴,炖鹅还是整只的,圆子汤上头撒了细碎的葱末……仆人先是拿了俩热包子出去,女佣说:“我问问他来不来。”

  要饭的人没留下。

  柯钊把手里信封翻个面儿,他只看见了那上头一个隐蔽的“柯”字。

  里头信用的是洒金宣纸,大红色,那上头,规规矩矩写着两三行隶书字,说:江被陈府人士胁迫,陈府关押着他的姑妈和姊姊,因此只能不自愿地来少帅门下效劳,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处境悲苦,明白少帅念旧心善,一定会救他于危难里。

  落款是奇异而陌生从名字,叫温温。

  柯钊没预备让人去抓那个乞丐,再审个清楚,他机敏又果断,自然等在短时间里抓到事情的重点;陈岳敏曾经未达到的请求,柯钊至今也没有松口,当今天又得知这一切,柯钊忽然有些怒了。

  他是权威而不容欺侮的,因此他认为他所钟情的人也该是这样,至于全城顶富有的商人,亦或是远近闻名的黑道,他都不能放在眼里。

  一会儿,女佣人又来了,她这回拎着箱子,也没说什么,像是躲着柯钊,因此从客厅侧面的窄门进来了,她右胳膊上,还挎着一大包东西,是孩子的尿布衣裳。

  惠立春回来了。

  她恢复了常态般,安静又稳当,把大衣脱在仆人手上,一转头,就吩咐奶妈带孩子上楼了;大雪染白了她的皮鞋尖儿,又在这里迅速消融掉,于是剩下了一层亮色的水珠。

  柯钊没再吸烟了,他看起来没耐性了,于是闷闷地问:“现在回来做什么?你想住就多住几天。”

  “少帅,我妈说该回来了,我和您是夫妻了,哪儿有夫妻分开过的道理……不,我是觉得我们什么也没吵,都是我妈太有脾气,我可没怪你,”她脸上擦着粉和胭脂,一双轻挑的弯眉毛像墨色的草叶,平铺在眼睛上头,抿了抿玫瑰红色的嘴巴,又说,“在这儿习惯了,回去住着反倒不舒服。”

  “行了,你歇着吧,我去书房打个电话。”柯钊倒没给惠立春太不好的脸色,他站了起来,视线里正好框进来惠立春纤细的身体,他撇过了脸,有些心虚焦虑。

  又没排解完一片痴心和方才的愤恨,他等不了了,因此要相处让江二云和江莲香脱身的办法,他并不是在困境里的,并且连陈岳敏这样的人都有求于他。

  是在无边的迷雾里,想寻找的、得到的都消失着,别人丝毫猜不透他;惠立春听话地上楼了,女佣人从箱子里取了惠立春回家拿来的吃的喝的,还有一些首饰和洋烟,摆了满桌子,正要归整到柜子里去。

  因此,半开着的一扇柜子门在柯钊眼前头,玻璃上隐约倒映他有些阴沉僵硬的脸,女佣人转过头来,柯钊忽然说:“放不下,下回甭带吧。”

  即便没理解为何带着个人来凌莉润的派对,可盛星还是听了钱四代的嘱托,他穿着西装大衣,给花庚买的也是,就一年功夫,花庚似乎越过一道奇妙的坎儿,他从孩童变为成人前青涩也俊俏的少年,个子忽然就拔高,今儿穿着西服,像个要远行留洋的、养尊处优的少爷。

  陈家总变着法儿热闹,凌莉润穿一条鲜红色西式的长裙,在暖烘烘的屋里光着肩膀,她到盛星眼前头来,拍着他的背请他坐。

  “陈太太好。”花庚倒不是太内敛的人,他记得师父全部的嘱咐,也在一帮形形色色的人里学得乖巧了,因此要些微地抬头,然后,冲凌莉润鞠个躬。

  男孩脸上,那是双稚气也风流的眼睛,天生迷人深邃,丝毫不是贫苦了十几年的样子;他微笑里杂进了紧张,看着凌莉润,忽然就闪动着长睫毛。

  “哟,花庚!”凌莉润自然是熟悉她的,她手搭着男孩成长起来的肩膀,让他到沙发上去坐,又立即去嘱托了专门的仆人,给盛星和花庚端了茉莉茶和点心,还有白葡萄酒。

  “我近几天忙,难得去听一回你们的戏,花庚唱得怎么样?”留声机的乐声传开,食物和酒在摆台上可以自取,凌莉润上前来,和盛星坐着聊会儿。

  走过几位穿长裙的、年轻的有钱小姐。

  “他唱得还挺好是吧……是不是,花庚?”盛星没全讲实话,他总不忍心让没成人一个小戏子出门时候都被挖苦,被责备。

  花庚摇了摇头,或许是清高、淡漠、沮丧,他面无表情,说了俩字儿:“很差。”

  “那以后如果不唱了,另干个差事——你乐不乐意?”凌莉润低下头去,悉心对花庚问完这些,她抬起手去,拍了拍他西服下头瘦削的肩膀。

  盛星在一瞬间,似乎离奇地似懂非懂了,他正对上凌莉润抬起来的眼睛,他能够看见那里头一种复杂又单纯,甜蜜又痛苦的东西。

  “做我的儿子。”凌莉润抿着红嘴巴,酒杯“叮当”往花庚的茶杯上撞,用平和的语气提了一个建议。

  算不上建议,她的话更像要求,总用强势的情感装点着;花庚的脸颊忽然就变红,他说:“我已经十五岁了,不行的。”

  凌莉润觉得自己大约是挂念花庚太久,否则脑子里不会存留这么多模糊着的、和他相关的画面。

  她一瞬间里,在憎恶着自己的难以自制,她内心里那些忽然滋长起来的,复杂的情感,是一点儿也不光鲜的;花庚线条明朗的眼里还留着幼嫩,又蔓延着鲜嫩的枝条,仿佛即将要茁壮起来。

  “我二十六了,比你大,现在没儿子,女儿也没有,亲生的又怎样呢,人之间的情,都是慢慢长出来的,就像种花种树,也像酿酒。”

  凌莉润说完,立即仰起脸去,将杯里的液体干了,她知道盛星在看她,以一种深沉又疑惑的目光。

  “你大了,花庚,什么事儿都能自己定。”盛星知道,这事儿不是与他相关的事儿,于是说了句聪明话,毕竟,今儿是钱四代察言观色后让盛星带着花庚来的,那自然是有道理。

  凌莉润看男孩脸红,就没再问,她站起身,对他说:“好好吃些东西,今天放松一下,我找个姐姐来,教你跳舞吧。”

  她果真找了位个儿高又美丽的姑娘来,是娘家里刚定亲的表妹,花庚叫了声姐姐,俩人就去那边儿了。

  “一个十五,一个十七,差两岁,这么年轻。”凌莉润对盛星说。

  盛星立即笑了,他将跟随花庚的视线收回,试探般看着凌莉润的眼睛,说:“你也不老呀。”

  “我十五的时候……”她似乎是欲言又止,本有些酸涩甜蜜地沉思着,随即又回了神,说,“时间久了,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老板娘你脑子里光记着生意了。”盛星玩笑着说。

  凌莉润从仆人递的盘子里拿了新的杯子,是矮的,里头是棕红色加透明冰块的威士忌酒,她半靠在沙发上,那么风情撩人,低声说:“实际上呢,我放心托你去谈生意,现在,咱们是真正的伙伴了,所以能叫你去的,我自个儿就躲清闲了。”

  “那我的报酬能不能加?我看上隔壁一片地的洋房了,现在住四合院儿,嘴上却说是陈太太的人,太给您跌份儿。”盛星把高脚的酒杯攥着,嘴巴边上一丝狡黠的笑,他果真跟着凌莉润挣钱了,也在开辟新的天地,有新的圈子。

  凌莉润知道他说的玩笑话,咬着牙憋笑无能,于是仰起纤细修长的脖子,清脆笑了出来,她红嘴唇衬托着米色的、很白的牙,顺势点着头,说:“那给你买咯,就算你看上这栋楼,我也得连夜搬走了是不是呀,凌老板是个好人。”

  他们在玩笑,盛星怀揣的却是无比切实的愿望,他不想再求江湖之远了,他懂了人就在江湖里,即便淡泊或是沉默又怎样呢,天灾会来,更多的是人祸。

  他想护着自己,更想护着江菱月。

  盛星也知道,看似总将一片坦诚给予他人的凌莉润,实则有无数个秘密,当他之后的众多时间里听着了凌老板的称呼,便全然忘却陈太太是怎样的人,又仿佛,真正像个太太的陈太太,从未在过。

  家里的派对,排场也大,唱片换了时兴的另一首歌儿,灯光照在眼前,也留在眼里,盛星转过头,他看见花庚在被那位表妹拉着手学舞;花庚转脸过来了,他十分朝气活泼地,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