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痴花>第十七章 知是荔枝来

  江二云趁着夜色来了,她特意脱掉那件灰色红碎花的、沾满油烟灰尘的布衫,换上了平整干净的,换上了平整干净的新衣裳。

  “您吃了么?”江菱月把碗筷捧在怀里,预备拿上楼,他侧过脸去,问道。

  江二云拖动着步子,因为初来所以有点儿惶恐,她抬起眼睛往楼梯上端瞧,皱了皱鼻子,问:“来客人了?”

  手上拎着的是装了新鲜荔枝的篮子。

  “您上楼吃点儿吧,来了个朋友。”江菱月刻意往后退着,继而止住了脚步,她看着江二云,用平和的声音说道。

  “这个是主子的朋友送的,好几筐呢,他家里人少,就给下人分了,我给你带点儿。”

  江二云手背上的皮肤黢黑,正在灯光下面展露着鳞片般的干皮,她掀开了捂在篮子上一块儿手巾,把一整篮子的荔枝捧上去,让江菱月看。

  是新鲜的玫红色,里头还有嫩绿色的叶片和枝丫,一个个儿饱满,猛瞧,像是拎了一篮子的花儿。

  江菱月点点头,忽然笑了,说:“这么多……谢谢您了,上楼吧,上去说话。”

  盛星像静立在电灯光晕里的一尊雕塑,他眨着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穿了长裤和衬衣;江二云捧着篮子颔首,十分谦敬地道了声:“你好。”

  “是姑姑么?”盛星说话轻声细语地,因为不确定或者紧张,他往江菱月眼睛里看,并且收到了肯定的答案。

  江二云不高不矮,脸庞白净又瘦削,大约受惯了吩咐,因此看人总那么和煦,她把篮子放下了,站在沙发边儿上。

  “您好,我是盛星,今儿来串门的。”

  “盛先生是吧……其实咱见过,您去年来陈府的时候,是我给您端的水果,我平时都在厨房忙,很少出去,所以就那次见过。”江二云一点儿不跋扈,并且有些怯懦了,她总揽着下巴,一副警醒的模样。

  或者是机械一样地弯起两边嘴角,冲别人笑。

  晚餐在方桌上头了,是油醋拌的苦菜,卤鸭胗,还有街外饭店的羊肉包子,以及江菱月自个儿熬的粥。

  “你们吃吧,我吃饱了来的,”江二云坐下来了,搁在沙发沿儿上,她抬起头环顾,感叹,“你怎么着选个不那么破的啊,上个主子在这里头搞兵工么……不过挺体面的,就是没乡下的房子大。”

  忽然,想起什么了,江二云站起来,她把篮子再次捧起来了,说:“吃荔枝吧盛先生,菱月也吃。”

  她很美,即便早已经上了年纪因此脸颊干枯,可笑起来可见眉眼的清澈明朗,此刻,献礼一般把那篮子呈到盛星面前去。

  “吃吧,”江菱月微笑着戳了戳盛星的胳膊,惧怕他拘谨。

  盛星伸手拿了荔枝来剥,是圆而且鲜艳的果子,里头汁水饱胀,泛着白玉石样的色泽,闻起来是浓烈沁人的香甜,像新酿的酒。

  “好甜。”盛星鼓着腮,含混不清地赞叹着。

  江菱月把粥盛好了,他试图再次请江二云入座,可仍旧没成功,盛星把包子夹在江菱月面前的碟子里头,说:“我吃完就回去了。”

  “明儿一起去城南呢,别走吧,不然麻烦。”

  “怕在这儿,你们不好聊天儿……”

  江菱月握着筷子的手一顿,他把包子夹起来,咬了一口,咀嚼着,眼睛往盛星脸上瞟,忽然笑出声,说:“管那么多呢……吃你的吧。”

  他那目光,柔情像波浪,又带着恰到好处的顽皮,与盛星目光相接了,愈发直接地对视。

  盛星瞧着他,可不由得手颤起来,要掩饰面颊上的甜蜜慌张,因此借着喝粥的由头儿,把脸埋下去了。

  “以后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别饿着自己。”江莲香大约是个满溢怜悯心的女人,她时刻觉得没了父母的江菱月悲惨,因此为他担忧着,低下脸去,说道。

  江菱月很安静地应答,点头说“嗯”。

  房里头,盛星整理白天在街上买的衣裳用品,他透过打开的窗户,往光线很暗的院儿里望,昏暗的路灯下头,江菱月在江二云身边跟着,往外去。

  杏树的巨大枝冠,被丰腴翠绿的叶子填充,成了一把天然的伞,俩人聊着闲天儿,到树下了。

  盛星去卧室里开了衣柜,里头是两套整洁的西服,还有棉衣和衫子……事实上柜子有些空,被风吹起一股经年霉味儿。

  “为什么把你爹的房子卖了?”江二云问着话,脚步缓慢地往前头挪动着。

  地上是被覆上土色的青砖,江菱月瞧着暗光里树冠的阴影,回答:“我需要一笔钱,在城里安家……是前段时间决定的,即使我一直以来没有安家的意识。”

  经历和性情使得江二云懂得察言观色,她分析道:“你应该是忽然有了相好的……或者是想成家了。”

  “没错。”

  “我放心了,菱月,我放心了,有人陪着你,多好啊。”

  江二云说起话,总那么轻柔温和,她转过脸看着江菱月的眼睛,还是那样有些拘谨地笑,然后,抬起手揉了揉江菱月的头发。

  “人生无常,现在世道不太平,我得好好过日子了,有个喜欢的人,总归算不容易。”江菱月很少见地没躲开,他忽然心平气和地,讲起这样一番话。

  江二云不想让他送了,因此留住了脚步,她抬了抬眉角,只轻声地嘱咐:“到订婚结婚的时候要叫我,还是打陈公馆的电话吧。”

  她走了,背影不算强壮,因此在宽大的外衣裤里头,整个人都显得羸弱。

  盛星觉得夜里风大,于是把窗户合上了,他刚回头,就看见了手臂上搭着西服外衣的江菱月。

  “走了吧。”盛星说。

  江菱月把外衣扔到沙发上去,他忽然露出脆弱与迫切掺杂的表情,有些深情,又有些忧愁;他要用眼睛描摹盛星的每一寸外貌,及每一分内心。

  “已经走了。”江菱月轻蹙着眉毛,说。

  盛星忽然就那样急切地上前,温柔箍住了江菱月的腰,笑着,眼睛弯成了拱形。

  江菱月疼惜盛星,仿佛他珍贵而易碎,此时,忽然就侧埋着脸,将吻印在盛星的眉心,那一片肌肤触见了湿热的唇舌,要融化。

  真的不知羞了,盛星想。

  他们面颊温热着,将目光交织,然后便忘却了那些烦心的世事,甚至看淡了早前的快乐,像是丛林无人处舔吻的动物,亦或是山野中放0荡的溪流和鱼。

  “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说着话,盛星躲开了炽热目光,他语气一贯地有些冰冷,轻飘飘,说,“过年在我家,你把我扛进屋里,从来没人这么爱我,我感动了。”

  “这还感动啊……”

  盛星往卧室走了,他忽然有些羞怯地,不想理会江菱月了,可江菱月跟着他;盛星坐到床沿儿上去,一颗颗剥开衣裳扣子。

  “你是个姑娘就好了。”

  盛星在讶异里,甚至没来得及回话,他收到了一个亲吻,有些蛮狠地,在脸颊上灼烫着。

  “在台上的时候就是。”声如细丝,盛星唇边是抑制不了的笑,他缩着脖子,被坐在床上的江菱月揽住,被亲吻。

  角儿就是角儿,江菱月记忆里,台上的盛星总青春俏丽,他有着天生不沉重的富贵模样,纤瘦又不羸弱,水红色的眼窝里头,是湖水和繁花。

  在台下,他总那样高贵漠然地朝人一瞥,然后堆起成熟桃杏儿般的笑,温暖又真切。

  可又高雅得令人近不了身。

  江菱月有点疯狂了,他鼻尖戳在盛星肩膀脖颈的皮肤上,越来越深刻急促地喘气,脑子里头,是那么多野性自由的遐想,甚至露骨到连他自己也觉得淫0秽。

  人在江湖上或是艺术里穿梭,遇见过许多奇怪的事,也经历了无常,因此,这样两个逃脱了死亡制裁的人,并不会把顾虑总挂在心上,到今日算是水到渠成,甚至满心抛却虚荣的爱,什么都在加热中,快沸腾了。

  “忽然就有了盼头,有了希望,想拥有谁,又想被谁拥有。”盛星身上的衬衣还没褪完,便有些懒惰地随着江菱月躺下去。

  衣领在骨感的颈肩四周,半遮半掩着。

  江菱月使坏,手揉搓着盛星的头发,问:“‘谁’是谁呢?”

  “我才回神……我,不知道‘谁’是谁。”他仍旧有些腼腆,又有些别扭,闲适躺在江菱月臂弯里,拽着他的手指玩儿。

  江菱月就这样任他控制着,闭眼陷入了沉思,忽然有点严肃了。

  他把盛星的脸扳过来,忽然睁开了眼,说:“还有很多该说的没跟你说……”

  “说吧。”

  平日里算是犀利又直接的江菱月,在此时忽然慌张到脸红,他密集的睫毛翻飞,薄眼皮上一层整齐的褶皱堆叠起来,露出了黑深的瞳仁。

  他说:“喜欢你,喜欢你……如果我不是‘谁’的话,那我也认了。”

  人被浸泡在电灯光晕里,瞬间有些恍惚;江菱月还未从慌张里脱身,忽然,被赐予一个冷淡美好的轻吻

  盛星是那样乐于点到即止,可缠绵不少半分,他仿佛看过太多人的爱情那般,懂得如何避免生涩,如何撩拨心弦;一个花瓣似的亲吻,带着微抖的呼吸,绽开在江菱月嘴唇上。

  “我需要的太少,一直是的。”盛星说道。

  江菱月揽紧了他,并且伸手去拢他半遮半掩的衬衣,听他讲话。

  “可现在不是了,我需要的很多,我像是越过戏台和观众,又活了一生。”

  江菱月有些讶异,只能扳着盛星滚烫的脸蛋,去细细啄吻他的嘴巴;他想知道人为何是这样的:饱读诗书的自己太多时候会选择引用,可没上过学堂的盛星,却像是含着珍珠的蚌,吐出那样哲学华美的话来。

  看过的杂志里说:生活最平静、最奇幻、最奔放,它在戏剧的定势波折里屈尊,而显得无趣了。

  无论作者的话是否有据可依,可这一刻,江菱月相信他。

  盛星下床去了,正背对着江菱月,站在柜子边儿上换睡衣,他回过头,冷冷说了句:“你快闭眼睛。”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