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要过去了。

  小区里的蝉还是彻夜地叫得厉害,楚无咎困倦地靠在椅子上,晚上太漫长,光靠一个人熬,更是难过得厉害。整个房子里却是静静的,一下子只有蝉鸣,一声接着一声,他烦躁地揉了揉额角,直到烟雾骤起,原本空无一人的椅子上赫然多了个男人。

  对面的男人幸灾乐祸地叫:“怎么啦,头疼了?”

  “之前就警告过你不要和世界对着干,你偏不听。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我不会害你的。”

  这位自封的“好朋友”但凡表现得不要那么兴高采烈,这句话的可信度都会比现在高上一倍不止。黑雾先生的语言和行为总是很割裂,仿佛嘴巴和四肢受控于不同的组织,彼此互不干扰,甚至背道而驰。

  他支着下巴,饶有兴趣地逗弄趴在桌上的肥猫。

  不知为何,他带了只猫过来。

  非人生物难道也喜欢养宠物?这只吨位不小的橘猫有一张睥睨天下的胖脸,伸出爪子去挠黑雾蠢蠢欲动的手。

  “这猫好凶。一点都不亲人。”

  楚无咎脱下框架眼镜,捏了捏鼻梁。

  他看了眼黑雾带来的的橘猫。这橘猫远比它的主人讨人喜欢,虽然表情差劲,胜在谄媚。楚无咎不过看了它一眼,它慢吞吞地走过来,就地躺在楚无咎的手边,暖烘烘的皮毛贴着他。

  活生生的一只猫,热乎的皮毛,这对楚无咎来讲太新鲜了。他一直是一个人,从一座城市独自辗转到另一座,不紧不慢地就活到了二十来岁,好像一眼可以望见平稳而寂寞的生命尽头。

  猫又贴紧了一些。它叫了一声,又娇又嗲的。楚无咎怕被碰瓷,把搭在桌上的手挪远了。

  还是只夹子猫呢。

  黑雾腻味了自说自话的独角戏,“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有点想吐。”楚无咎虚弱地说。

  “你再找死几次就不是想吐没力气这么简单了。”黑雾语重心长,“你太固执了。我怎么劝你你也不会听……我把这只猫留给你好么?你做事之前考虑考虑柔弱无助的小猫咪吧,你死了它可没人养了。”

  楚无咎被黑雾突如其来的关怀和柔情恶心得够呛,“你是明天就要死了么?干嘛把你的猫托孤给我。”

  虽然拒绝了,楚无咎还是挺喜欢这只猫的。胖乎乎的橘猫又贴了上来,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里居然有隐隐的水光。

  楚无咎抚摸着它的皮毛,嘴上的话却不留情面:“你怎么把它带来的就怎么把它带走。”

  “……好吧。”黑雾说。

  他似是不经意一般另起一个话题,“你老是这么一个人住着,不觉得寂寞么?”

  楚无咎觉得好笑,反问他:“你一个非人生物懂什么叫做寂寞?”

  他和黑雾先生相识于一个雾蒙蒙的雨夜,不请自来的非人生物一举一动都极力模仿人类,还是破绽百出。他们的交情说不上太好,但也不算坏。

  至少当楚无咎摊上事儿的时候,好心的黑雾先生会千里迢迢从异国小镇赶到大洋彼岸,只为送来一点他或许并不会听从的建议。

  不过,黑雾今天有点奇怪。楚无咎无意识地給橘猫顺毛,因为之前的晕眩和作呕的欲望,头脑不算清明,脑海里的思绪理的很乱。

  平常相见,黑雾与他的闲谈都是讨教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居多。他今天带了一只猫,说起连同他自己或许都不明白的“寂寞”的话题,这很难不叫人多心。

  黑雾被噎了一下,发觉自己确实不太理解。不过他的心情依旧不错,言语已经无法打动楚无咎近乎偏执的念头,他思来想去,也只好另寻他法,稍微动了点手脚。

  如今看来结果很好,好得出乎预料。

  黑雾起初也吓得够呛。他根本没料到自己一个不小心,楚无咎就把司羽解决了。

  好在发现的不晚,还有补救的余地。这回问题的关键完全在楚无咎身上,黑雾一键清空了楚无咎和第十位男主有关的记忆,再将前九位男主的不告而别扭转成正式的告别,这几乎耗尽了他常年积攒的所有能量,好在结果可喜可贺。

  只要楚无咎别再发疯,好好地在北城大学工作,也许不日就能副教授升为教授,拥有更高的收入和社会地位,这样平静的日子不是他们人类梦寐以求的么?

  黑雾仍旧不太放心,司羽的死让他对楚无咎都快PTSD了。他忽而问:“你还记不记得你之前的那个学弟?姓关的那个。个子很高。”

  个子很高的关姓学弟……楚无咎的脑子里完全没有与此相关的记忆。

  今晚的黑雾格外奇怪,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和黑雾成为关系平常的朋友的了,但维持一段友谊不容易,双方总要时不时地在无伤大雅的方面进行一些小小的退让。或许这是黑雾在学习如何更像一个人的探索,楚无咎容忍了他今日的跳脱,仔细回忆了过去。

  “学弟吗?”楚无咎摇头,“可能时间过去太久了,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楚无咎已经很累了。他想要喝一杯水,可是连指尖都抬不起来。或许他是有力气的,但下意识选择了逃避,为自己挑好了不动弹的借口。

  有一瞬间他几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话语磕绊了一下,隔了很久嘴巴才跟上了不知道思绪跑到哪里去的脑袋,说出来的话前言不搭后语。

  楚无咎在前几个月陆陆续续地遇到很多需要帮助的陌生人。自小接受的教育和善良的本性让他无法对他们坐视不管,他将人带回去悉心照料……然后呢?

  情绪和记忆突然在一刹那分出了枝丫,一端叫嚣着愤怒,一端却平静宁和。他的意识彻底模糊了,虽然表面上看来,他渐渐找回了说话的条理性,也能符合人类人情世故地对黑雾的关心给予回应。

  不断摇摆的天平最终取了中值,堪堪稳定下来。楚无咎平静地和老朋友告别,看着黑雾表情快乐地抄起两只爪子拼命扒拉桌子的橘猫。



  黑雾对此一无所知,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的小把戏奏效,快快乐乐地把橘猫夹在臂弯里离开了此处。

  橘猫生无可恋地耷拉着脑袋,依依不舍地望着已经把它忘了的主人。

  “看什么看啦,你主人已经不要你了。”黑雾状若大发慈悲道,“也就我愿意养着你了。”

  橘猫:?

  黑雾离开后,房子里一下又安静了,楚无咎没有回房,暖黄的灯光照着他,白瓷一样微微泛冷的肌肤,有着瓷器的莹润质地。他很瘦,T恤套在身上有点空荡,他看着玻璃杯倒映出自己被无限拉长的形体,不明白自己怎么是这样的。

  或许是玻璃说谎。

  可他分辨不清楚,什么都怀疑。他不相信摆在面前的玻璃,不相信分不清东南西北的眼睛、混乱的思绪,他没有什么好相信的,莫大的惶恐把他包围。

  楚无咎就这样坐了很多,然后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惊醒了。他感到冷,催促自己站起来。

  他不知道要去哪,就在房间里游荡。

  奇怪,一切都奇怪。

  阳台上挂着的衣服他觉得陌生,客厅里的沙发应当是什么模样,他把手放在卧室门把上,意味着今天该结束了。

  可是他没有这么做。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家中有一个从未踏足的地方。

  他转过身,犹疑地走向那扇紧闭的门。

  实木的门,关的很紧,楚无咎把手放在门把上,轻轻一压门就开了。原来这扇门根本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打开,也不存在什么锁坏了、门卡住了之类的事情,可他为什么从没有进去过呢?

  真叫人奇怪。

  楚无咎不敢把门推开,未知的东西总是那么轻易地带来恐惧。

  在他购置并亲手布置的房子里,存在着一个他从来没有踏足过的地方,这件事情容不得细想,一想就叫人害怕。

  干站着也不是办法,楚无咎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从光亮处走进黑暗需要一段适应时间,眼睛才能看清楚东西。他在墙上摸索着找到了开关,按了下去。

  灯光大亮。

  看到了画。

  一屋子全是画。

  各种各样鲜艳的色彩,静物、风景、人像,陌生极了,强烈地冲击着他。楚无咎茫然地后退了一步——

  他根本不记得这些画。

  可分明每一张都那么熟悉,就好像是他亲手画的一样。

  ***

  北城太大了。有时候,从城市的最南端走到最北的的距离,可能比从市中心抵达另一个城市的距离还要遥远。

  因而在这个城市,偶尔发生一半晴空万里,一半乌云密布的天气也不足为奇,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夏天的雨居然会这样冷,关望津摇摇晃晃地走在街道上,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只好漫无目的地前进、再前进。

  他走了很久,也淋了很久的雨,衣服头发全被打湿了,几乎像是个湿漉漉的、苍白的水鬼。

  虽然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指引着他,黑暗中亮起一盏暖黄色的灯光,逆着光的青年转过头看他,看不清楚脸。

  关望津想,那或许是他的爱人。

  这画面仅仅是一闪而过,什么都没有了。他继续行走,看到地面湿了又干——可现在明明在下雨。

  他好像没有那么冷了,恍然抬起头时看到自己走到了屋檐底下,于是才明白自己为什么看到了干爽的地面。

  他嘲笑自己犯傻,可是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倒在地上的瞬间,他在明灭的幻觉中看到了自己的爱人——

  如果那是他的爱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