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隐秘的谈话中突然闯进来一位不速之客。

  闯入的青年看起来也相当意外,尴尬地站在台阶上,似乎是没想到安全通道中还有其他人在。

  苏浅浅在听到脚步声的第一时间噤声,贴近苏雪茶犹如惊弓之鸟,忐忑的眼神飘忽不定,霍璋看在眼里,心里觉得好笑。

  他年轻的未婚妻是再色厉内荏不过的人,在突发情况下永远第一时间显露出她脆弱的内里,让霍璋觉得无趣透了。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姐姐,在他得到的消息里,这位天生反骨的大小姐永远有办法把一池浑水搅乱,让她的父亲感到头痛万分。

  楚无咎同样措手不及,低头观察局势。

  苏雪茶和穿着红色礼服的女孩站得很近,料想关系不错。她们对面的男士一身剪裁得体的西服,背对楚无咎,看不见脸,只看得出肩宽腿长。

  楚无咎又看了看周围,是安全通道无疑,光线略昏暗,两个女孩在将近一米九的男士面前显得娇小。

  不会是被欺负了吧?

  不确定,再看看。

  她们的目光看过来,是苏雪茶先发话:“哥哥怎么走楼梯?是电梯坏了吗?”

  什么哥哥?苏浅浅诧异地睁大眼,自以为隐蔽地打量着楚无咎,从眼睛到嘴巴,没有一处像苏茂生。看来不是私生子——她把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原原本本地放回胸腔。

  楚无咎笑了笑,“人太多了,我等不及下一班,赶着回去。”

  解释了他走楼梯的原因,楚无咎顿了顿,又道:“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这声音太过熟悉,让霍璋惊愕地转过头。

  白皙的面容上的表情永远很浅淡,好像是一切情绪在楚无咎身上都会被稀释,所以从来没有浓烈的爱憎喜悲。

  这让霍璋选择不告而别的时候为自己找足了借口——楚无咎不会生气的,他就是那样的好人,永远淡淡的,像高台上的菩萨,他怎么会去恨一个人?

  他的声音晦涩,混杂着格外难言的情绪:“……你怎么会在这里。”

  “啊呀。”楚无咎惊讶得流于表面,“遇到熟人了。”

  一个月前的九号先生像只落魄的败犬,在小巷里被捡到时满身血污,有一双成年狼犬一样的眼睛,不亲人。楚无咎对他也没有太多期望,因而他的离去也在意料之外。

  霍璋无数次幻想过,当他安顿好一切之后,和楚无咎重逢的那一天。楚无咎会怎么对待他?

  质问他当初为何不告而别,还是怒斥他狼心狗肺?

  总之不应当是像现在这样,连惊讶都冷漠敷衍。楚无咎传递出来的信息,旨在表明他已经对于他的所作所为完全不在乎。

  “你别这样和我说话。”霍璋难以忍受现实和想象的巨大的差距,一字一句分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警告,可背后的含义却是被主人逐出家门后慌慌张张的恶犬。

  “这样”是指哪样?楚无咎脑袋上冒出一个硕大的问号。

  眼看着气氛往奇怪的方向跑偏,苏雪茶不清楚楚无咎和霍璋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但绝对不希望手段狠辣的霍总惦记上楚无咎这个平民百姓,主动出来打圆场。

  “没想到妹夫和无咎哥哥也认识。”苏雪茶小鸟似的轻巧地走到楚无咎身边,远近亲疏一下子就分明了。

  “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误会,现在解开也不晚。霍先生已经和浅浅订婚了,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别把过往的小纠葛放在心上,反而伤了和气。”

  苏雪茶话说得漂亮,字字句句都是劝霍璋不要计较。她向苏浅浅使了个眼色,苏浅浅明了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要去牵霍璋的衣袖,可在男人冰冷的眼神之下,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还是怕。

  苏浅浅深吸一口气,故意娇蛮道:“马上我们俩就要结婚了,你现在在这里对着我姐姐的朋友甩脸色是什么意思?”

  霍璋对苏雪茶的那点微末的赞赏瞬间烟消云散。他的脸色变得阴沉,几乎要因为姐妹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戏码气笑了。

  这话落在他耳朵里实在太刺耳。

  “姐姐。”苏浅浅还要说什么,可是她突然陷入了无法控制的僵硬,从脚底开始整个人仿佛坠入了冰冷的深海,眩晕到几乎窒息。

  她勉强还能保持站立,可是身子越来越冷。求助的目光转了一圈,略过了她忌惮着的名义上的未婚夫,并不熟悉的西装青年,只剩下唯一一个人选。

  “你怎么了?”

  在苏浅浅从牙关里挤出那个不常见的称呼之后,苏雪茶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扶住了她的手臂。

  触手冰冷,几乎像死人。

  “姐姐,我……好冷。”充沛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苏浅浅感受到眼前的画面模糊了,不由地惊恐,急迫的眨掉泪水,凝视着苏雪茶,求救一般说,“好冷……”

  苏浅浅已经动不了了,口中仅能吐出零星的字句。

  在场的其余人也逐渐感到了不对劲。这方空间里的一切声音都瞬间消失,原本能从门外传来的隐约交谈声化为乌有,天地间只留下纯粹的寂静。

  气温越来越低,楚无咎把外套脱下来抵给苏雪茶。她没有犹豫,把衣服裹在苏浅浅身上,“别着急,我现在打……”

  楚无咎把手机画面展示给她看,“没信号。”

  苏雪茶一怔。

  霍璋试图拉开并不厚重的门,用力到额头青筋暴起,门却纹丝不动。他松开手,眉头紧皱,形成一个“川”字。他也摇头,“打不开。”

  楚无咎居然不觉得惊讶。他抬头看向楼梯,一片深沉而熟悉的浓黑色如同一条巨蟒,缓慢地朝着一层平地爬来。

  又是熟悉的黑雾。

  ***

  从眩晕中回神,楚无咎惊出一身冷汗。黑雾包裹全身时彻骨的寒冷还未褪去,他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回忆起肺部空气被掠夺得一干二净的感觉,差点喘不过气。

  极致的寂静中,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维持着稳定的频率。

  包厢内的人快要散尽,零零散散从楚无咎身侧走过,无人发现他的异常。

  手机屏幕兀自发亮,聊天记录停留在可爱的狗狗表情包上。动图乖巧地冲他甩着尾巴,对他的遭遇一无所知。

  没多久,楚无咎缓过来,摸索着手机打字,已经恢复了平静。

  【楚无咎:[位置]北城大酒店】

  【楚无咎:我想见你。】

  顿了顿,楚无咎又撤回了这两条消息。关望津头上的伤还没好全,不适宜外出。

  如果不是在关望津的软磨硬泡下,楚无咎实在没有办法,他甚至没打算让关望津现在就承担起做家务的重任。

  他还不至于像个黑心资本家一样,不顾房客的健康状况肆意压榨。

  【关望津:怎么了?[]】

  黑雾再次出现,让楚无咎有点着急,第一时间想到了曾经和他经历过黑雾的关望津,头脑一热消息就发出去了。

  人对于不了解的事物总是满怀恐惧,他迫切地想要弄清楚黑雾的由来和时间逆转的原因,却是太过心急了。

  【楚无咎:有点事,等我回家讲。】

  把手机放回口袋时,包厢里已经彻底没人了。

  有人从门口走进来,拉开楚无咎身侧的椅子坐下,男士香水的气味很淡,没什么特点,是非常不容易出错的类型。

  “身体不舒服吗?我看你一个人在这坐了很久。”宁承关切道。

  楚无咎答:“没有,我很好。”

  除此以外,就是重复上一次的谈话。在宁承再一次问他为什么放弃画画的时候,也许是被他话语种的诚恳打动,楚无咎没有再给出敷衍而糊弄的回答。

  他很无奈地说:”我画不出来了。”

  宁承一怔,“为什么?”

  学生时代求知欲旺盛的班长,在长大成人后也依旧喜欢刨根问底。楚无咎不想灰头土脸地夺门而出,于是少见地决定多说几句。

  毕竟,在楼梯间撞破他人秘辛或是和故人重逢,都实在缺乏美感,没有重复的必要。

  “画画本来是让人很开心的事情。但是有一天我觉得画画没办法让我开心起来了,颜料落在画布上比解数学题还要无趣。”他顿了顿,“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上学时我每次数学考试都得低分。”

  不但是低分,还是断层第一。宁承的优异成绩有一部分要仰仗他绝佳的记忆力,他不难记得,楚无咎每每以一己之力拉低全班数学平均分时,数学老师那张如丧考妣的脸。

  “为什么会觉得不开心呢?”宁承摆出一副倾听的架势,楚无咎蓦然觉得有点好笑,仿佛坐在他面前的不是日赚斗金的大老板,而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

  他乐意倾听,楚无咎却无法敞开心扉。

  一句短短“不开心”里或许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宁承还想追问下去,却见青年唇角含笑,微微侧过脸,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

  他自知失言,“对不起。”

  其实这里面并没有什么秘密。在绘画这条道路上楚无咎一直走得很顺畅,很小的时候就被一位颇有名望的大师收入门下。他有着极其充沛的情感和绝佳的艺术天赋,连老师都对此赞不绝口。

  在这条路上,他没有受过挫折,放下画笔,也只是因为不想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