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汽车驶出地下车库,楚无咎按了下喇叭,示意十号上车。没有礼貌的前任房客一般会选择汽车后座,心安理得地把他当司机使。

  十号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上车,对上一团模糊的五官,视野正中间唯一清晰的是一副老土的黑色框架眼镜,因而十号内心又吃了一惊。他尚且不太习惯这种视觉上的刺激,只好以冷漠的表情为掩饰,实际上私下里偷偷安抚自己的情绪,不着痕迹做了八百个深呼吸。

  直觉告诉他,楚无咎应该做出了某种表情。但是光靠眼睛他没办法分辨,十号试探道:“你看上去好像有点惊讶。”

  楚无咎确实很震惊。

  毕竟不把他当司机的房客属于珍稀动物,如此有礼貌的人,一年到头难见几回。

  “二十分钟之前你告诉我,你看不清楚我的脸。那你现在是怎么得出‘我很惊讶’这个结论的?”楚无咎把头转过去,收敛了表情,正色问道。

  防人之心不可无。之前也不是没人坑过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楚无咎生怕十号满口谎话,别是个犯罪分子。

  听到这个问题,十号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觉得这像是某种心灵感应,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肉麻,让他咽回去了。

  毕竟他是个直男。哪怕楚无咎很高,很瘦,声音好听,皮肤也白,可他到底是个男人。

  十号在自我认知为男,并且性取向为女的情况下,不能接受自己和一个男人调情。

  在楚无咎的注视下,他的新任房客支支吾吾地回答:“其实表情什么的,在很明显的情况下,可以稍微感觉到。”

  怎么脸还红了。楚无咎故作平淡地收回目光,发动汽车,心想:有点更可疑了。

  去警察局的路上,十号一直很安静。楚无咎也最怕自己开车的时候有人在旁边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心里其实松了口气,觉得十号也不一定是坏人。

  是坏人那反而正好,跟着他去警察局自投罗网。

  到目的地大约三十分钟车程。今天路况很好,平常这个点正值早高峰,能堵得司机心里冒火恨不得砸方向盘。现在周边基本看不到车,楚无咎心里不免有些奇怪。

  他正沿着导航规划的路线不断靠近目的地。前几次都没有发生什么变故,楚无咎边开车边忍不住在心里对比,不知怎么的,有点不祥的预感。

  他打开广播,企图转移一下注意力。甜美的播音腔倾泻而出,这方小小的空间内被声音填充,总算不显得太过沉闷。

  “据气象部门消息,未来二十四小时内我市将有大雾天气。xx,xx以及xx等地将出现能见度小于两百米的强浓雾……请广大市民朋友减少出行。”

  北城地理位置偏北,空气湿度相对较低,地势较为平坦,周边基本没有高大的山脉。楚无咎在北城生活的这几年就没见过雾。

  楚无咎自说自话道:“难怪路上人这么少,原来要起雾了。”

  实际上这个理由没能说服他。天大地大,打工最大,今天又不是休息日,他可不信打工人会因为区区雾天不去上班。

  除此以外,天气播报来的时间也太巧合。楚无咎觉得今天这趟出门真是处处透着诡异。要不是十号脑袋上的伤是他亲手处理的,做不得假,他估计会觉得是不是十号有个作案团伙,整了出手段并不高明的仙人跳。

  汽车开出近百米后,周围渐渐起了雾。能见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低,楚无咎放慢车速,又看了眼导航。

  十号蹙眉看向车窗外,马路宽敞,现如今只剩下他们一辆车,慢悠悠地向前。

  十号也察觉到不对:“这速度会不会太快了点?”

  他自然不是指车速,是说外面那些雾。大雾像一头步伐缓慢的巨兽,带着沉重的压力逐步逼近广阔马路上这辆形单影只的小车。

  除此之外天地忽然陷入了寂静,天气预报中甜美的女声戛然而止。楚无咎并没有关闭广播,然而现如今只有电流紊乱的滋滋回响。

  汽车还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前进。

  “能见度小于一米。再走下去要是撞上点什么东西,今天我们俩估计都得玩完。”楚无咎认命停车,转头问十号,“我建议打道回府,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你现在是个什么想法?”

  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们去警局。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话说出去太怪,正常人不会信。楚无咎没有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的勇气。

  十号不反对,只是脸色看上去很差,活像吞了一千只苍蝇。说话时他听起来还算礼貌,“没关系,我不介意”,措辞非常得体,放在应用文里都挑不出毛病。要不是看见他那张死人脸,楚无咎还真以为十号对此乐见其成。

  ……可能他们脸盲症都不知道别人其实看得见他们的表情。楚无咎腹诽。

  车子掉头后雾气依旧萦绕在周围,但令楚无咎不安的那种压迫感逐渐散去。不多时,突然听见汽车里有哔啵的响动,乍一听类似于爆炸声。

  副驾驶座上的十号抖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哈。”楚无咎纯粹是被自己的脑补笑到的。

  十号颇为哀怨地看他一眼。

  “本台记者为您播报……”

  楚无咎故作不知,径直忽略那道目光,淡定地把广播关了。

  五分钟之后,晴空万里下,小区门口的烫金打字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金芒。

  汽车里的两人双双沉默。他们从小区出发后起码开了二十分钟,返程却只用了堪堪五分钟而已。世界很嚣张地叉腰站在他们面前嘲笑道:是的,我就是明晃晃告诉你们这里面有鬼。

  十号率先开口:“楚先生,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语气比得知楚无咎是他救命恩人的那一刻还要恭敬。

  楚无咎说:“我觉得你最好别问。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十号自顾自道:“请问,您真的把我救下来了吗?”

  楚无咎:……他没想到这男的纠结了一路,问出来的第一个问题这么玄幻。

  十号转过脑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又或者说我其实现在已经死了,但是我本人对此并不知情。”

  “关于这方面,我建议你去医院看看。医生和医疗器械,远远比我嘴巴一张说出来的话可信度大。”楚无咎回答得也很为难,他的世界观也在崩塌重塑的过程中。

  他思维发散到昨天晚上到底有没有吃没煮熟的蘑菇,这是幻觉,还是什么缺乏逻辑的梦境?

  对于他的提议,十号居然真心地思考了片刻。他沉默一会儿,到底还是觉得不能讳疾忌医,艰难道:“可以改天吗?”

  “当然……啊?”楚无咎愣了一下,“不是,你还你得不得你昨天晚上说你不去医院?”

  生病了就得去医院,但是前任房客都没有这种自觉。他们逃避医院就像过完暑假的学生逃避开学,楚无咎每每规劝,他们都恨不得以头抢地求他闭嘴。

  楚无咎还以为房客们人均医院恐惧症。

  十号的话语,就像是一堆开学前一晚上约定好一起赶作业到凌晨的学生,突然在班级群里收到来自学霸的消息:咦,你们平时都不写作业吗?

  然而几个月前,学霸信誓旦旦说自己最后一天才开始写作业。

  十号一脸莫名其妙:“我不记得了啊。”

  他的逻辑很完美。楚无咎发现十号说的每一句话确实都有理有据,这也衬得他前面几个房客看上去挺不正常——

  并且不正常得很统一。

  可是在这之前,他为什么从来没思考过这一点呢?也不是说没思考过,他有时候确实能发现这其中不符合逻辑的行为,但通常不会对此提出质疑,反而放任自己的大脑将其合理化,然后抛之脑后。

  汽车驶进地下车库。

  楚无咎坐在车上思考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后发现十号坐着没动。他愣了一下:这是要他下去给他开车门的意思?

  和他想象种的有些出入。

  十号长着一张格外冷淡的英俊面孔,但是认真注视着一个人时,桃花眼显得很多情。哪怕有时候纯粹是因为他没戴眼镜,分不清手中的垃圾该投进哪个垃圾桶。

  楚无咎突然被盯,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考虑要不要意思意思脸红一下。

  原来他并不是指望着楚无咎恭恭敬敬地下车给他拉开车门,十号的表情很凝重,道:“我想起来我叫什么名字了。”

  与此同时,地下车库里异变陡生。最直观的感受是温度下降。楚无咎冻得打了个哆嗦,旋即不可思议地打开手机,口中道:“真见了鬼了,现在可是夏天……”

  “不过你刚刚说什么?你想起来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或许他很快就能回家了。

  不过他们现在的状况有点不容乐观。楚无咎捣鼓两下手机,“没信号了。”

  十号悚然,“难道真有鬼?”

  “别自己吓自己。”

  楚无咎果断推开门下车,向来温和俊秀的面庞因为此刻的严肃而显得有些冷峻。十号看向他时,那感觉依然如同雾里观花,看不明晰,因此为自己一瞬间心脏的振动而感到困惑。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回事。出于安全起见,他立马跟了上去。

  楚无咎领着十号往出口走去,在即将出库时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十号刚要回答,下一秒,脸色巨变。

  在马路上驱逐他们浓雾并没有偃旗息鼓!

  它追了过来。

  浓雾张牙舞爪地向地下车库奔涌而来。楚无咎面对着他,当着他的面,被雾气吞噬。

  “我叫关望津。”

  关望津尾音落下的瞬间,他下意识握住了楚无咎的手。随即连同他在内,雾气像一只不断攀咬的贪婪野兽,将二人一并吞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