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风眼深处[娱乐圈]>第 14 章

  张深忽掀眼皮,风衣袖口攥在手心里,如被炭块灼烧,他倏地收回手,变回往常平静:“我下手应该有数。”

  黎醒撘眼瞧,右边被脱下半个肩膀,呢子面料的衣袖也有些变形,至少使了九成九的劲儿。他没揭穿:“是没什么劲儿,饿了吧?”

  张深两手交叠,不动声色将手心的汗擦净,匿下赧然之情,胡乱应下。

  农家菜馆里已然满席,这是最火爆的馆子,正午饭点儿理应无座,他们不得不另寻地点就餐。两里外,另一角村落的窄巷内有个小农院,面积不大,露天大院里只有三张桌子,加起来不够十人就餐。

  这处没人,算是清净之地,况且其他地方位置都被占满,没别的更好选择。

  巷内无人声,只闻风声,脚步声。黎醒往敞开的绿漆木门靠了靠,怕惊扰此地安静,动作很轻。张深跟在后面,不自觉也屏下呼吸,两人似做贼一般。

  然后,门内钻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瞪着自己豆子般的黑瞳仁,歪了歪头:“汪?”

  当一处安静的地方,忽然出些声响,足以让人心头一跳,浑身激灵。倘若换成犬吠,张深的感触则会强烈千倍,万倍。

  他几乎是没有犹豫,调头就逃,到巷子尽头,躲到石墙后面,倚着墙剧烈吐息,五感却不曾忘记留意四处动向。

  张深抵着冰凉墙壁,仍然笔直如松,既端谨又狼狈。

  这个世界上能让他害怕得很少,自然灾害撼动不了他,刀山火海恐吓不了他,哪怕是利刃抵颈,眼睛也是不眨的。

  他不怕死,不怕痛,却怕能蚕食心房的犬吠,只是听一听都能午夜惊醒,一身冷汗。

  耳边传来细微的动静,张深凝视着拐角路口,警惕地向旁边挪动。越来越近,他转身要走,一声呼喊将他留住。

  “深哥,是我。”

  张深将心放回肚子里,收回迈开的腿,掩下外露情绪,转头提议:“我不喜欢绿色的门,渗人,换一家吃。”

  “方圆几里,唯有这家了。”黎醒说。

  张深不吃这套:“那就不吃了,我抗饿。”

  黎醒不从:“我饿。”

  “那你自己吃。”张深决心已定,执意不去。

  黎醒箭步上前,侧头从下往上,与张深对视。他眼睛里闪着微光,明亮里带着好奇探究:“深哥,你害怕狗?”

  如同被看穿弱点,戳破秘密。张深戴上防备的面具,退后一步,回到安全的界限内,板着脸出声轻缓有力,答却模棱两可:“人都有害怕的东西,或大至虚无,或小至虫蚁,皆因恐惧是七情之一,人非圣贤,情字难断。”

  “没错。”黎醒点头附和,面上却像是发现了很新奇的事情,眉眼间难掩喜色,唇角也暴露了欢喜之意

  张深被看得浑身不痛快,眉头一皱,纳闷:“你这么开心干嘛?”

  黎醒迅速收敛表情,以拳抵唇,答得含糊至极:“头一次看见深哥慌乱无措,原来怕狗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巧言能辩。”

  张深连被戳破两次,说不过黎醒这张嘴,只能披着凌厉不近人的模样负隅顽抗:“少些揣测,我只是不喜欢绿色。”

  黎醒敷衍至极,弯着眼睛笑:“嗯,既然深哥不喜欢,那在这儿等我,我去打包一些吃的。”

  人影从巷子口消失,张深浑身泄了劲儿,如漏气的皮球,装也装不起来了。他站在原地,缓缓蹲下身,盯着拼凑的青石板地面,有些出神。

  即使多年过去,看见狗听见叫声,还是如再次经历过一般,恐惧蔓延全身。

  弱点是死穴,不可外露。怕狗无疑是张深的死穴,世上知他秘密的人不超过三个,无意间的撞破,让黎醒成为了第四个了。

  黎醒打包了好几个菜,回来时张深已经恢复了常态,站在原地静候人归。瓦房农舍,青石长巷,张深孑然而立,清逸出尘,与俗世分隔。

  他只觉灵魂震颤,呼吸中断,脑内光阴不断穿梭,回到了少年人的初夏。静谧窄道中,他拎着饭菜的手跟着心房颤动,他像在画展观览的人,不敢动作,怕惊扰画中人。

  张深耳目聪明,闻声侧眸:“可以走了?”

  黎醒霎时回神,塑料提手早已嵌入肉中,勒出红痕,稍稍一松疼痛便爬满全身。他从胸腔发声,喉头仍然发紧:“是,该走了。”

  回到订民宿的村落时,爆满菜馆已经空了大半座位,零零散散还有几桌人在畅饮谈心,只是路过都能听见爽朗笑声,繁华以外,热闹仍在,这是淳朴又自然的生活方式。

  房间里没有餐桌,唯有一张沙发与茶几,他们得并肩,同坐同吃。黎醒将菜一一拆开摆好,米饭左右各放一份,一次性的筷子用滚烫茶水浸泡,递给未落座的张深:“深哥,吃饭。”

  张深缓慢落座,接过筷子,整顿饭里一句话未曾讲,沉默吃完,收拾,将一切做得妥帖。

  人是惰性动物,饱饭人暖,自然免不了犯困。张深向来时间错乱,习惯了白日睡觉,夜里工作,瞧见暖阳便心生困顿。

  黎醒扔完垃圾回来,张深已经倚着沙发入觉了,睡的毫无防备,不知深浅,只留下乱人心绪的平稳呼吸声。

  他实在无法再待下去了,转身时动作急躁,沙发上的人被吵醒,慢慢掀起眼皮,满眼惺忪之态,竟有些乖巧。

  张深浅眠一觉,苏醒后脑子转得很慢:“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黎醒接得很快,“深哥困了的话就去床上睡会儿吧,附近也没什么可逛的,入了夜我们再出去。”

  连合理的借口都给出了,张深无须再拿理由开脱,又困意上头,着实不太清醒,半推半就点了头。他习惯冲个澡再躺床上,外出的衣裳无论多干净,总有看不见的灰尘蒙在上面,要换身衣服就得清洗。

  浴室门紧闭,水声隔着玻璃门一阵阵传来。

  黎醒坐立难安,不知拿何种方式应对。他煎熬不已度过十余分钟,水声终停,以为到此为止,直到裹着满身湿气的人出现在视线中,才知何为真正煎熬。

  张深换了身贴身棉料薄衫,暖气房里穿正好,他头发未吹干,水珠顺着额头,脸颊流向脖颈,滑入领口,浸湿衣料。

  黎醒自认能千变万化,将情绪匿于不同的面具里以假乱真,此刻却是乱了章法,躲不掉,藏不了,只能任由心绪爬到脸上,向外界展露真实自我。

  他头一次束手无策,骤然起身,一声不吭往外走。

  张深疑惑偏头:“不是哪儿也不去?”

  “我还是……出去走一走吧。”黎醒嗓子很干,答得艰难。

  张深哦了声,全然没有在意,靠到床边顶着满头湿发就要躺下。

  黎醒半边身子都出门了,余光瞟到这一幕,还是忍无可忍地滚回了屋内,在张深闭眼往下躺的时候,伸手托住了那颗脑袋。

  五指插入发丝中,潮湿之意袭来,不断浸出的冰凉水珠一滴滴落入黎醒的掌心,变成了温热。

  张深压着嘴角,睁眼时带了一身冷气,他将目光落在床边的人的身上,又落在那只抬起的手上,失了睡意,起身盘腿而坐:“你到底出不出去?”

  “睡觉不吹头发对脑袋不好。”黎醒收回沾满水珠的手,扯过床头摆好的干净毛巾,递给张深。

  隔着半掌距离,张深用手背抵着那只手的到来,不咸不淡地拒了这一片关切:“少管我。”

  黎醒垂眸不作答,周身空气跟着冷了几度,竟有些凉人心房。他抿唇调整情绪,眼睛却落在床上人光洁的脚踝上,失了神。

  张深的脚很白,脚后跟和脚掌上却有着突兀的厚茧,像是常年赤足徒步的痕迹,唯有掌心处还算稚嫩,透着淡淡的红痕。

  黎醒觉得视线太过直白,刚要将目光移走,张深动了姿势,整个脚面的全面暴露在了他的视线之下。

  他看清的那刻瞳孔微睁,脚面前后确实有着厚茧,脚心处却并非稚嫩红粉,而是伤口未愈,感染红肿。

  密密麻麻的小孔,数都数不清,看得黎醒心头一抽,怎么伤成这样的,手脚同连心,该有多疼?

  他深吸了口气,坐到床边,即使知道自己的行动不对,知道会遭受如何对峙,知道一切都是越了界,仍然定了决心。

  张深脑袋陷在松软的枕头里,全身的肌肉都跟着松弛了下来,舒坦极了。他闭着眼睛,伸展开四肢,惬意之余泛起阵阵困顿。

  即使闭上眼睛,仍然能感觉到窗边站立的人,张深困乏混乱,却也清醒自持,知道此刻身处何地,与何人同处一室,当下又是如何场景。他自我催眠,翻身对窗,挪动时脚却被攥入温热的手掌中。

  困意顿时彻底消散,张深如触电一般,找准松懈时机,毫不留情一脚踹去,黎醒趁机紧抓住脚踝。他挣扎两下,迅速迅速用另一只脚踹去,直击那人肩头薄弱之处。

  黎醒疼的闷哼一声,手却还是牢牢抓在脚踝上不肯松手。

  张深生来最讨厌管束与强迫,方法用尽也没能救回脚,当下沉了脸:“松手。”

  黎醒不为所动,扯过他的脚掌,手指轻柔抚上伤口,声音带了丝颤:“疼吗?”

  张深动作停顿,肢体麻痹,思绪如海中船帆,漂洋远游。他野蛮生长了将近三十年,除了年幼母亲在世时被如此关切过,往后便再没有了。

  父亲只会冷眼问错了没,兄长心软,每每都吹着伤口说小深不疼,发小即使心疼,也只会说对自己好些。

  到了这种时候,身边亲近之人无人出口问一句,疼吗,你疼吗?

  怎么不疼,只是疼习惯了,就麻木了,久而久之便忘记疼痛的滋味了。

  翻涌的骇浪停下,水面归于平静,远游船只困于一望无际的海上,孤立无援。张深眼中一片沉寂,波澜不惊:“不疼。”

  黎醒一言不发,丢下张深转身出门,不大会儿拎了个医药箱回来。他未经许可,擅自拉过张深的脚,闷头为脚心那些红肿的伤口上药。

  张深抽动两次不成,索性放弃。他看不清脚下,只能感觉到棉签在摩擦血肉,动作不重,很小心轻柔,弄得有些痒。

  很陌生,是不曾体会过的感觉,就像心里一片贫瘠的土地,被人小心挖开,埋了颗种子进去。

  “玻璃渣。”黎醒涂着药的手停下,托着一寸极小的玻璃碎片举到张深眼前,隐忍又克制的开口,“它扎在你的血肉里,没感觉吗?”

  别人硬,张深就会更硬,当即没了好脸,飞快抽回脚,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回:“差不多得了。”

  按理如此朝夕相处近半个月,到不了挚友,也可以是把酒言欢的好友。可两人现在的关系说不上好,又说不上疏离,处于极其尴尬的位置。

  事不过三,黎醒好歹也是被众星捧月的人物,就是再敬着他,被这么一说,也不好意思再有所动作了。

  果然,黎醒肩脊松弛下来,缓缓收手,将东西装回医药箱,语气难查情绪:“深哥睡吧,晚些我叫你。”

  张深这人就这样,生来冷情,自由随性惯了,对人际交往的感情很迟钝,说什么做什么全由着本性,今天却破天荒的有了不知好歹的内疚感,那感觉短暂持续一瞬便彻底消失。

  他跌回床中,被子盖过头顶,陷入梦乡。

  再睁眼,夜幕已然降临,窗外灯火通明,家家户户点着暖灯,长巷甬道上横挂了串串灯笼,红黄光影交错,看起来温馨舒适。

  一觉醒来,两人之间诡异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成了平时相处的常态。已至午夜,现在出门,到了看流星的地方,时间正好差不多。

  村子外没有路灯,浓黑墨云压顶,行路全靠微弱月光照引,压根看不清脚下田埂朝哪个方向曲折。张深行走如常,脚程不曾慢,步履不曾跌,比白日里还快些。

  黎醒就不行,走的颇为艰难,两步便打个晃,几次险些扎进田地里。张深放慢脚步:“跟着我走。”

  “深哥看得清?”黎醒跟上去,追踩着张深的步子走。

  张深摇头:“能分辨。”

  “还有这种本事?怎么和小猫一样。”黎醒低低笑了两声。

  张深不接受:“有我这样品种的猫吗?”

  “猞猁。”黎醒点评。

  张深无言,谁家管猞猁这种中型猛兽叫小猫,黎醒是中俄混血吗,行事这么战斗风。

  村外三里地以外,有一片空旷平原,视线开阔,抬眸便将整片星空收进眼底,是极佳的流星观赏地点。

  他们到的时候,空地上已经坐了好几堆人了,还有带着天文望远镜来的,专业设备还不少。好几处较为舒适的地方都有了人,寻了一圈后,选在了最偏的斜坡上,虽不如前列视线好,但也足够。

  两人席地并肩,隔着一拳的距离,观人间星河。郊外的夜空,云薄稀疏,满天星斗,璀璨惹人眼,是繁华城市中见不到的景象。

  “深哥。”黎醒突然侧头。

  张深“嗯?”了声,追问话音还没脱口,一声声惊呼彻底盖住了交谈。他闻声寻去,夜幕下,流星闪着辉光划过,打破夜晚的沉寂。

  紧接着,无数白光掠过,如疾风骤雨,倾斜而下。

  “自然天象,令人着迷。”张深舍不得移开眼,感叹道。

  黎醒点头,却说:“很美,可惜转瞬即逝,如烟火一样。”

  张深怔愣,心脏鼓动,溯回至多年前奋笔疾书的夜晚。夏夜正好,他敞窗而坐,听蝉鸣雨声,书满腔热忱。在那个夏天,他完成了人生的第一部作品《潮声》。

  张深偏头看黎醒,光线忽暗忽明,照在那张完美线条的侧脸上,人心添了几分悸动。他接上刚才没问出的话:“刚才喊我,什么事情?”

  “时间真快,马上开机了,之前你问我主角叫什么。”黎醒沉默两秒说,“叫小五。”

  张深想起这茬,刚开始写时问过主角叫什么,黎醒不答只说等等再定,原来只是时候未到。他念了两遍,问:“家中第五的五?”

  黎醒转回来,双眼直勾勾盯着他:“五月出生的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