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拉莫三嗪>第25章

  公寓的消防通道都是单向锁,四层又是专用电梯,这意味着楚洋和莫语想要回家,就只能先下楼再换电梯上楼。

  吃过饭后,楚洋带着莫语下了楼,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出了电梯后对视一眼,然后一起往外走。

  恰到好处的默契。

  莫语:“我跟你妈妈说了。”

  楚洋应声:“嗯。”

  莫语疑惑:“你不问问我说了什么?”

  “我猜到了。”楚洋拉住莫语的手,“刚才我妈单独跟你说话时我就猜到她大概是要问你。这毕竟是你的隐私,愿不愿意说都在你,我不方便在场,所以当时跟着我爸去了厨房。我妈大概是从书房里找到了线索,没办法,从小到大我偷翻她东西就没成功过,她总能看出来。抱歉,阿语,那时候我真的想不到别的什么地方可以最快速且全面地了解这些东西。网上的知识太过混杂,没有经过专业人士的筛选,我怕反而弄巧成拙。”

  “我很羡慕你。”莫语轻声说,“我羡慕你有这样好的父母,有这样好的成长环境。”

  楚洋:“他们以后会是你的父母,阿语,你有家人了,他们也会一样爱你。”

  莫语从口袋里摸出烟,点燃,吸了一口,吐出烟雾,之后才缓缓说道:“之前我发作的时候,你说想做我的药。其实我一直没说,你做不了我的药。很多人都说爱是一切的答案,爱可以治愈一切,但实际上爱没有那么万能。”

  “什么意思?”楚洋问。

  莫语长出了一口气,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在急诊实习的时候遇到过一个病人,双向一型,反复多次自残。救护车送到急诊时布单都被血浸透了,她拿刀子把自己的大腿划了二十多刀,有十六处刀口需要缝针。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两条腿和两只手臂上都是深深浅浅的刀疤,我帮着老师一起给她清创缝针。她的病历好长,用药记录足足有三页。在急诊等着病房接收时,她的父母一直陪着她,她父母很体面,从交谈中能够看出他们都受过很好的教育,工作应该也不错,是很标准的中产阶级。后来那个小姑娘的男朋友也赶来了,她男朋友也是个很nice的人,小姑娘在看到男朋友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在交谈和问话中她也表现出了对父母的依赖。她有爱她的父母和恋人,很多人包括我在内都觉得她能坚持下去,她还有希望。”

  楚洋:“难道她……”

  “住院第三天夜里,她在病房里自杀了。割腕。”莫语说,“她是很清醒很有计划地设计好了一切。急诊夜班转到病房,第一夜会挂心电监控,监护跟护士台电脑连着,掉了就会看到。她的伤不算太重,第二天白天情况稳定后会撤掉心电,同时对她进行心理评估,按照评估结果确定是否需要约束或者紧密观察。或许是她骗过了心理评估,又或许是评估时她真的很稳定,医生给下的建议是普通观察。第二天夜班,她没有任何问题。第三天白天,外伤稳定之后约了会诊,决定次日转入专门的mental health病区。她入院太多次,非常了解那个病区和普通病区有什么区别。普通病区的夜班非常安静,像她这样病情稳定的病人,护士会在九点交接班时查看一次,九点半到十点熄灯前查看一次,如果病人不按铃,那么下一次查房就是凌晨三点。中间每隔一个小时,会有护士在楼道里走一圈,但不会进入病房。那天夜里,凌晨三点,当护士进入病房时,看见的就是她在卫生间里的场景。她用围巾把自己绑在椅子上,防止失去意识之后身体滑落摔在地上发出声响惊动别人。水池里都是血水,她应该是放了热水,热水会加速血液循环。她甚至还化了妆,换了衣服。”

  楚洋轻轻叹气,从莫语手中拿过烟吸了一口。

  “干嘛抢我的?”

  “我没带。”

  莫语笑了一下,拿回烟后继续说:“To Cure Sometimes,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这句话都快被说烂了,所有医学生都听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但遇到那个病人之后,我才第一次开始思考这句话,也是第一次真正感觉到医学的局限性和医生的无奈。生是偶然,死是必然,我们从出生起就注定要走向死亡。近百年来医学飞速发展,但真正谈得上攻克和治愈的疾病依旧是一只手就数得过来。满满三页的药物可以让病人处在平静的状态中,却无法阻拦她奔赴死亡的自我意志。在面对这样的病人时,我们的帮助和安慰显得苍白无力。那次之后,我开始思考,作为医生还能做什么?”

  “你有答案了吗?”

  莫语说:“答案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医学是很复杂的,不是知识上的庞杂,而是相对于其他科学来说,医学掺杂了更多的人文精神。我们释放善意、关怀和照顾,在有限的范围内提供帮助,这就是我们能做到的一切了。最终病人是生是死,完全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很无奈,也很现实。”

  “你会害怕死亡吗?”楚洋问。

  莫语玩笑道:“未成年时就见过了,没什么可怕的。为什么这样问?”

  “就是突然想聊聊,就当我吃饱了撑的吧。嗯……中午确实吃得有点儿撑。”楚洋从莫语的口袋里摸出烟盒,拿了一根出来放到口中,而后靠近莫语,借了个火。暧昧,但也没那么暧昧。

  楚洋深吸了一口,说:“我以前认识一个医生,在急诊工作,他曾经跟我说他见多了生死,都已经麻木了。前几年吧,有一天他在公馆请客吃饭,客人都走了之后,他一个人坐在包厢里发呆。我过去问他,他把病历拿给我,厚厚一摞,各种检查报告,他告诉我,他确诊了胃癌晚期。他后来发过一条朋友圈,说无论见过多少生死,依旧不会对死亡麻木。之前那些年他所谓的麻木,也只是因为没有时间去体味死亡真正的含义。他太忙了,忙到无暇整理自己的情绪,只是囫囵个儿吞了进去,在面对自己的死亡时,那些被掩埋的情绪一股脑地拱了出来,他在想,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跟他认真地谈论过死亡,如果有,或许他能更坦然一些。”

  “后来呢?”莫语问。

  “他永远三十六岁。”楚洋说,“我也马上三十六了,想起他,就觉得好像应该找个人聊聊。我们太避讳死亡,这种思考和对话似乎很难进行下去,但我觉得你应该有自己的想法。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你面对过死亡,别人的,和自己的。”

  莫语把烟头按灭在路旁垃圾桶的灭烟器中,说道:“我问过在ICU工作了三十年的护士老师是如何习惯面对死亡的。她纠正了我的用词,她说她没有‘get used to’,大概是说她这三十年来依旧没有变得习惯死亡。她说她只是一直在试着理解死亡。”

  “她理解了吗?”

  “没有。”

  “那你呢?”

  “对我来说,死是解脱。”莫语坦诚道,“我不愿撒谎,到现在为止,我依旧是这么认为的。”

  楚洋点头:“嗯,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莫语说:“很多人会说‘有勇气死怎么没勇气活’,很多年前我也这样认为过,我觉得死需要很大的勇气,连死都敢的人,应该会不怕活着才对。直到我得病,直到我亲手割开了我的手腕,我才明白,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死不需要勇气,也不是痛苦,而是解脱。死意味着我不需要再挣扎,不需要再每天按时吃药,忍受药物带来的副作用,不需要再被情绪拉扯控制,在接近死亡的那一刻,意识漂浮,我得到了久违的平静和安宁。Yang,我这么说,你会怪我吗?”

  楚洋摇头:“不会,你只是在分享你的看法。讨论和分享是没有对错的,也不会被责备。”

  “那你的看法呢?”莫语询问。

  “我突然意识到,人好像不能拥有以后。我们总说以后会好的,以后会如何,可实际上‘以后’是个伪命题,因为死亡随时会降临。”楚洋想了想,接着说,“或许这就是死亡的意义。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莫语笑道:“你真的是哲学家吧?竟然连尼采都读过!”

  楚洋:“实话实说,没读过。但是以前背过名人名言。你……哦对,国际学校跟我们普通学校不是一个概念。”

  “高中的事情你都能记得?”

  “我现在还能背出整篇出师表,高考留给人的记忆很难磨灭。”

  “你好厉害。”莫语由衷赞叹道。

  又走过一段路,楚洋手中的烟也烧到了尽头,他掐灭了烟,问道:“阿语,你后悔过吗?自己打电话叫了急救。把自己重新拽回了这样痛苦的生活之中。”

  “我没有感觉,因为药物和治疗把我控制住了,那次自杀之后我接受了MECT。全麻状态下进行,简单说就是先把人麻晕了,然后给大脑过电。”莫语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其实作为病人还是很幸福的,因为有麻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醒来之后感觉天蓝了草绿了,一切都正常了。当然也会有副作用,会头疼和失忆。我还多了一个副作用,是语言调用混乱。到现在这个副作用还存在,只是很少了,我想你应该见过。”

  楚洋这才知道,之前莫语躁狂发作时中英混杂的话语不是因为他多年的非母语环境生活,而是因为副作用。

  莫语接着说:“我做了一个疗程,十次。然后用了半年多的时间恢复记忆,之后进入了很平静的接近康复的状态。”

  楚洋听得揪心,下意识地攥住了莫语的手,问:“失忆……是什么样的失忆?”

  “每个人都不一样。我的失忆是碎片式的,直到今天我有些记忆也不全。以前的经历被切割成了碎片,不完整,也很陌生。我从确诊之后就有开始通过日记梳理自己的生活和情绪。做完MECT,我就是靠着日记来恢复记忆。那时的感受很奇妙,我看着那些文字,会恍然大悟,原来我还这样想过,原来我还做过这些事。电视剧里演的失忆病人都太机灵了,实际上真正的失忆会带着反应的迟钝,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失忆的时候,对见到的所有人都会产生怀疑,会自我诘问,是不是以前认识,是不是经历过什么。我也忘记了一些人,但后来都渐渐想起来了。事情和人想起来了,感觉却没有跟着回来,就好像是在脑海里塞入了另一个人的一段人生一样。因为被抽走了感觉,所以我没有办法回答你被救回来的那个当下我有没有后悔过求救。但是现在的我可以肯定,我不后悔,不后悔求救,不后悔活下来。”

  楚洋沉默着,只是一下下捏着莫语的手。

  莫语转着楚洋无名指上的戒指,停顿片刻,开口说道:“其实我给你讲那个故事,是有话想告诉你。回到刚才我们关于爱与药的话题。我想说的是,癌细胞不会因为患者有人爱着就高抬贵手,被爱包裹住的人在挣扎无果之后也一样会选择放弃生命。爱只是爱,它不能代替药。但这不代表爱是无用的,最起码对我来说有用。药物剥夺了我的很多情绪表达,有时我所流露出来的只是我想表达的十分之一,这让我很难过。遇到你之后,我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愿望,想回到还没生病的时候,或者快进到可以减药停药的康复阶段。因为我想完整地将我的情感传达给你,想让你知道我很爱你。Yang,爱从来不是治愈一切的方法,但是爱你,让我想被治愈。”

  “我的天……”楚洋停住脚,表情复杂地看向莫语,“你……你让我缓缓。”

  “怎么了?”

  楚洋背对着莫语,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终于转身,说:“小男友打直球的杀伤力太大了,我有点儿遭不住。”

  “你眼睛红了。”莫语抬起手轻轻抚过楚洋的眼眶,“是哭了吗?”

  楚洋说:“被感动了。怎么办?我现在好想亲我的男朋友。”

  莫语靠近楚洋,轻轻叼住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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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中提到的病例是结合我见过的好几个病例虚构的,不要当真。按照我以前工作过的医院的规定,这种病人一旦入院,首先就会通知精神科会诊,除非重症危及生命,否则都是直接进入专门的病区,一般不会出现文中这种情况。

  MECT在国内临床上好像也是这么叫,或者是叫做“无抽”(?),应该是偏口语化的说法。

  莫语说纠正措辞那一段,get used to通常来说是强调从不习惯到习惯的一个过程,而be used to更接近于“习惯了”的意思。中文口语中说“习惯”既可以表达“变得习惯的过程”,也可以表达“已经习惯了”的这个固定状态。提问时莫语用的是get used to,他的老师纠正他,想表达的是,对于死亡这件事,过去不习惯,现在依旧不习惯,所以是没有“变得习惯”这个过程。

  (我也不知道我说清楚没有,如果没说清楚就忽略吧,反正一般沟通时不太会这么较真,大家都能明白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