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柏往眼里滴了两滴眼药水。
药水盖住满是血丝的眼底，沿着长而密的睫毛淌下来。
“你……歇会儿吧。”饶是赵明川自诩加班狂魔，也没见过这个架势。
“我不困，你先睡。”宋柏坐在帐篷里，连着耳机，不知道把唐拾离开的那个视频和周边监控来回看了多少遍。
列车的出事，把医院挟持人质事件的热度盖了过去，评论区只有敏锐的几个人察觉到崇江最近的意外事故似乎有些多了，但很快被反驳和祈福的声音压了下去。
列车残骸已经被水流冲了不知道多远，救援队仍然在漆黑的水面上忙碌，江边看热闹的人已经没了，只剩下零星几名记者还裹着毛衣坚守着，搜救范围已经扩大到沿河几公里，但夜幕降临显然影响了进度。
即便心里有了结果，他还是执着地想找那个纹身师当面问清楚。
就好像那样才能让自己彻底心死。
“我我我，阿嚏！”祝山乾身上裹着毯子，连打三个喷嚏。
入夜之后气温骤然降了下来，江畔的寒风沁入骨髓般冰冷，他看着只穿了一件薄外套的宋柏，甘拜下风。
赵明川怕祝山乾猝死以后没人跑腿——没人协助工作，把人劝回去了。
指针缓慢走向十二点。
视频里唐拾挟持着护士，眼神冷漠，手里握着的针管只要推进去一点，就能让护士毙命，完全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宋柏看着那双黝黑的眼眸，像是第一天认识他。
不，或许他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眼皮从未有过的沉重，宋柏伸手掐了掐眉心，一股从三年前就没有顺下去的气性让他支撑到现在，但疲惫的身体的确是需要休息了。
其实当年他和周临风性格迥异，本不会有任何接触，但命运使然，让他们跟周临风同时做了谢桢的徒弟。
他的魂魄仿佛出了窍，浑浑噩噩在头顶漂行。
下一个瞬间他一个激灵，猛然从临时搬来的椅子上坐了起来，摇醒了边上睡着了的赵明川。
狭窄而简陋的帐篷里，渔用白炽灯照得他整张脸犹如鬼魅。
探照灯从帐篷上一晃而过。
宋柏直勾勾地盯着他：“我可能知道那辆车去哪了。”
赵明川上一秒还睡眼惺忪，下一刻被他这句话炸得清醒过来。
“什么？”
“而且只有我们能知道。”宋柏续道。
“你还记得十几年前，谢桢亲自带我们过的第一个案子吗？”
赵明川花了很久才把那个案子从脑海中调取出来，毕竟那只是他们经历过的无数生死中的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片段。
“你是说……那个老会所？”
“对，芒山会所，那个养小鬼的陪酒女。”宋柏道。
十年前有一段会所盛行的时期，崇江一带聚集了众多抓住机遇一夜暴富的土大款，治安也没现在这么好，四处都打着度假村、足浴中心和歌舞厅的名义开展一些灰色地带的业务。
芒山会所就是其中一个。
投资的时候据说花了好几个亿，沿着半山腰建了许多恢弘得如同罗马万神殿的建筑，鼎盛时期夜晚灯火通明，通宵不灭，就是那个时候他们潜入会所执行第一个任务，周临风的肩膀差点被花瓶捅穿，身上留了一道很长的疤痕。
在大明山的半个月，他见到了唐拾光滑的脊背，才迟迟没能确定他就是周临风。
“你还记得当时是我们怎么查到那个小姐的吗？”
赵明川反应过来：“——改装车！”
芒山会所的老板为了展现自己的豪横，前面建的豪华停车场是给顾客们用的，而服务人员下山也有专门的租车，老板特地进了数十辆车停在会所后门。
只不过出了那个小鬼事件后，不知是不是这地方风水的确有异，会所的经营每况愈下，各种新型娱乐设施的涌入和扫黄打非力度的加大，导致老板负债上亿，连夜卷款跑路去了国外。
时至今日这个烂摊子都没人接手，
而那一批次的出租车还没来得及备案就被弃置在那个硕大而荒凉的停车场，和山间满目苍夷的烂尾楼隔草相觑。
由于归属一直未定，那无数辆出租车连路都没来得及上路就被抛弃了，数年风吹雨打已经彻底成了废铜烂铁，连捡破烂的都懒得踏足。
后来宋柏取证又去过几次，整个停车场一片荒凉，长满了杂草，偶尔有人来也是某些猎奇博主前来探险。
“那一批车连牌照都没有上，任何一个备案中都找不到，唯一一次试驾就是接送那个陪酒女，从那之后简直成了幽灵车。”赵明川沉声道。
“那些车涂装和当时的普通出租车完全一样，统一绿色喷漆，是经典款桑塔纳，只有一点。”宋柏点了点监控上露出的模糊痕迹。
“我印象里当时去芒山的路还没修好，这些车都改装了底盘、减震器和悬挂系统，一般小轿车底盘高度在110-150mm之间，在不动轮毂的情况下，这批车的底盘和保险杠高度在150mm左右，这是城市用车的底线高度。”
宋柏在监视器前面把画面放大。
同时露出了手底下铅笔写就的密密麻麻的计算数据。
“排除摄像头造成的扭曲，能算出底盘和轮毂高度。”
“还有这儿。”他指了指图片中某处。
发动机舱盖和把手处都有模糊不清的刮痕。
“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旧车重新涂装的痕迹，我查阅了近十年的出租车数据，没发现有特征重合的。”
宋柏一口气说完，咳嗽两声，连水都没来得及喝，把截图全部整理好发给赵明川。
“——没猜错的话，这辆桑塔纳就来自芒山会所的旧车改装！”
“当然我只是基于对周临风的了解出示一个思路，”宋柏轻声道，“具体对不对还要看其他同事能不能查到这辆车的去向。”
但冥冥之中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个猜测是对的。
与他一样，唐拾也从未忘记过当年在芒山会所的遭遇。
“你可真是……”赵明川吸了口气，眼神复杂。
宋柏离开城隍庙蛰伏了三年，再加上他平时吊儿郎当的性子，很难让人注意到他对案件有着不输于任何人的执着和敏锐，否则当年谢桢也不会这么看重他。
宋柏眼皮都困得多了一层，再精致的皮相也禁不住如此磋磨，但黑暗的帐篷里，总有什么比他俊气的脸更为引人注目。
当年一样，现在亦如此。
赵明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在心底感叹了一句。
或许有人天生适合当城隍吧。
时间转瞬即逝。
残骸被打捞殆尽，烧焦的尸体仍未找到，只在下游发现了残存的衣物，那衣物在焚烧和乱石的撞击下几乎成了一缕一缕的彩色碎片。
赵明川给他消息的时候顶着一头乱毛。
“车找到了。”他简明扼要道。
功夫不负有心人，前往废弃的芒山会所的道路之间，经过一天一夜的摸排走访，他们终于找到了目击者，证明那天夜里曾经有一辆符合特征的车从芒山会所的方向开往医院。
“如果你是唐拾，把芒山会所作为躲藏地的可能性有多大？”赵明川问道。
宋柏默了一瞬，说道：“我不是他。”
“但这个可能性有九成。”
赵明川说道：“去准备准备，探查芒山会所的命令已经下来了，但有一点。”
他强调道：“我们这次只是探查，不是抓人，目标是探清楚改装车的去向，没有任何后援，不管发生什么，你千万别乱来。”
宋柏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我知道。”
这次赵明川倒不怎么忧心，宋柏不是傻子，此行很可能与唐拾的去向和性命有关，他不会拿这个冲动冒险。
“芒山会所的位置很特殊，”赵明川点了点花了好大劲儿才调出来的建筑图，“主建筑半边依山而建，一侧为了视野紧靠悬崖。”
宋柏回想起当年那个极尽奢华的会所，对那一面向海的巨大落地玻璃窗有印象。
“现在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先听哪一个？”
祝山乾坤举手发言：“好消息。”
“好消息是我们找到了上去的路。”
赵明川指着地形图道：“这一侧是悬崖，这一侧是山，芒山会所前门是一片相当开阔的土地，不管怎么伪装，都有可能被发现。不过我们找到了另一条路，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能从楼体的一侧攀爬进入，避开所有显眼的门。”
祝山乾谨慎道：“这条路好爬吗？”
“问得好，”赵明川鼓掌道，“坏消息就是这一侧楼体损坏严重，人踩上去或者爬上去随时可能塌陷，然后——”
宋柏面无表情地作了个自由落体的手势：“啪唧！摔得比办公室外面那条街上那个地摊煎饼还平。”
赵明川：“……”
“我认为这是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和另外一个更不好的消息。”祝山乾弱弱地说。
赵明川一人给他们塞了个耳麦。
“符咒不是更好用吗？”宋柏奇怪道。
“那玩意一次性的！多贵一张你没点数吗，城隍装备早更新换代了。”赵明川当场痛斥资本家。
“还有一件事。”赵明川凑过来，扫了周围一眼，确定旁边没人，把声音压到最低，“这几天一直没来得及说，但我派去‘监视’傅铭泰的人说他已经两天一夜没露面了。”
“我偷偷找人看了，他的车票没有出行记录。”
——他压根儿没出崇江！
伪装出省接洽，隐藏所有行踪，简直跟犯事儿要跑路了似的。
但他这个级别的人物，如果不是刻意关注，哪怕直接跑了也没人能发现，这么躲在崇江，倒更像怕什么人寻仇。
宋柏隐约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东西，却一时说不上来。
纹身师尸骨未存，目前只剩下唐拾这一条线索。
他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耳麦，骨子里透出来的直觉让他察觉到此去未必一帆风顺，也不一定像是赵明川想的“探查”那么简单。
只是事到如今，他必须强迫自己往前走，哪怕最后根本触及不到所谓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