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论死亡这档子事【完结】>第140章 李关山

  李关山的戏唱的还是很不错的。

  在台上的动作俊的很,毯子功干净又利落,一看就是从小下了苦功夫的。

  但这不是顾平安看出来的,这是顾平安听着台下的那些老戏迷们说的。

  顾平安原先只是想向他们打听打听李关山,问问他们李关山年方几岁家住哪里,但戏台底下的那些老戏迷一见着顾平安来打听李关山了,都以为顾平安是和他们一样专门来买票看戏的戏迷。

  见他问到李关山了,他们恨不得拿出十二分力气和他夸赞着李关山。

  这个人说李关山伸手利索身量好,那个人说李关山勤学苦练毯功强,还有人说李关山唱腔清亮脾性棒的……

  反正顾平安只要在台下问上一句,四面八方便都是夸赞李关山的。

  狂热的让顾平安喘不过气来。

  但是顾平安还是从底下这群戏迷的口中拼拼凑凑出了李关山的生平。

  据说李关山是被他师傅从人伢子手里买下来的,他师傅一辈无妻又无子,买了李关山便是存着教徒弟当儿子的心的。

  戏班子的人说,李关山师傅在世时对李关山很好,那是真的把他当儿子疼的。而他师傅在戏班子里唱老生,人很好,在混岭城里名声也不错算是个角。

  但可能是在这乌糟的世道里,好人总是不长命,李关山十来岁的时候他师傅不慎从戏台上跌下了下去,就这么瘫了。

  那时候李关山的师傅也才四五十岁,这一瘫就是两年,李关山也在床前照顾了两年。

  后来冬天有次下了场很大的雪,天寒地冻的人没捱过去就这样走了。

  李关山的师傅病了两年,病的把手里的钱也花的差不多了。李关山为了救他师傅把城里的医馆都跑遍了,但治了两年病没治好反倒还欠了不少债。

  最后那场雪,李关山见他师傅不行了,再跑去医馆求医,雪夜里各个医馆都关了门,李关山一间医馆的门都没敲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师傅死在自己怀里。

  后来他师傅连买口薄棺材下葬的钱都没。

  李关山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把自己卖进了戏班子,卖身得来的钱用作买自己师傅的棺材,好让他能安安稳稳的下葬,也算是全了一场孝道。

  而当初李关山卖身的那家戏班子,也就是现在他身处的这家戏班子。

  班主把他收进戏班子之后就认了他当徒弟,然后兜兜转转过了这么些年,李关山唱戏的本事渐渐显露了出来,登台的次数也越发多了起来,现在一天多的甚至能有四五场,一个月能出几十场。

  不懂这其中门道的还以为戏班子在捧人,但台底下经常听戏的戏迷却是知道的。

  干武生的吃的都是口青春饭,年轻时扑跌走跤样样都行,但一旦过了中年身子骨老下去了,那各种暗病可就都跟着来了,下雨下雪腰疼腿疼都算好的,最怕就是突然哪天瘸了瘫了,身子不好了,那吃饭的家伙就算是彻底没了。

  那下场是个人看着都得脊背生寒的。

  所以台下有明白的老戏迷们是知道的,戏班子哪是在捧人,这就是想趁李关山还年轻着,能多赚几点是几点。反正是买来的人,卖身契还在手里攥着呢,怎么摆弄都翻不了天。

  戏班主收了这个徒弟,倒不如说是收了个长工。

  而既然是卖身的长工,在戏班子里的地位也是可想而知的。

  顾平安一边听着台下的人七嘴八舌的说着李关山,一边又想着他第一次见李关山的时候他手臂上的剑伤。

  他是遭人欺负了吗?那伤口那么深,那该砍的有多用力啊。

  顾平安在心底吸了一口冷气。

  他看了看台上的李关山,又看了看周遭热闹的人群。

  台上的武生跟头落地的那一刻,台下的人都在轰轰烈烈的叫好鼓掌,但顾平安看着那武生微微背过身的手臂,心底却只余下了心疼。

  可顾平安也看的出来,李关山是喜欢唱戏的,他站在台上眼中是有光的。

  那很好,总比自己这个碌碌的庸人好的多了。

  台上的李关山见着顾平安皱着眉头,还以为顾平安不喜欢看戏。

  他翻过了跟头倾身向着顾平安的方向眨了眨眼睛,但还没先把顾平安逗笑,倒先把他自己逗乐了。

  他笑着的眼底是揉碎了的灯火,周遭的人声如海浪。

  顾平安站在海浪中间望着那点灯火,像是在波涛汹涌的暴雨夜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追逐着唯一一丝灯塔的光。

  那光点亮了他,也灼烧了他。

  将他燃起成了一束火炬,让他不由自主的靠近那点光,但只怕还未靠近自己便会燃尽,最后露出原本丑陋漆黑的炭色。

  从这之后顾平安经常来戏班子看李关山的戏。

  李关山在收获了一个忠实票友的同时,还收获了一个小医生。

  他请顾平安看戏,顾平安请他吃药。

  半年下来,不仅李关山的外伤被治好了,连他的内里的暗伤都被顾平安治了七七八八了。

  不过坏处就是,因为药喝的多,他那屋子常年都笼着一股中药味,闻起来苦的很,不要说旁人了。就连戏班子里最和李关山亲近的小师妹都不进他屋子了。

  知道的是李关山交了个大夫朋友,不知道的还以为李关山得了什么隐疾呢。

  就连戏班班主李关山现在名义上的师傅,闻着李关山满屋子的药味都明里暗里的打听李关山是不是有什么隐疾,是不是自己给他排的戏终于把自己好徒儿累垮了。

  李关山不知道怎么说,每逢被人问起只好挠挠头不说话。

  嘿嘿一笑也就过去了。

  别人闻着苦,他倒是闻不出来,只觉得这药稀奇的很,闻着还有一丝丝甜呢。

  就这样一来二去的,李关山和顾平安的交情甚笃了起来。

  但李关山还以为顾平安是医馆里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大夫,有时他还发愁呢,小大夫天天给他送药被医馆发现了,会不会遭老大夫的骂。

  但顾平安摆了摆手,和李关山说不要担心,这医馆也算是自己家的产业不会挨骂的。

  其实他俩也不光只是看戏吃药,李关山闲下来的时候也会约着顾平安出来走走踏踏青的。

  顾平安和李关山交往这半年,自己手里的药材生意在暗地里也渐渐扩大了好几倍。

  上次徐老爷介绍过来的客人也常常来买药,一来二去双方熟稔了起来,对方甚至还问顾平安要不要加入他们的政党。

  这本来是该一口回绝的,但出乎意料的是,顾平安竟有些犹豫。

  可能是顾平安看了对方之前送他的那几本书,也可能是这半年下来和对方的接触。

  顾平安知道这个政党,和他以往接触的任何一个政党都是不同的。

  这个组织,这个政党简直满足了顾平安对未来政府的一切期许。

  如果要从政,那么这个政党无疑是他最优的选择。

  他们是一群有信仰的人,他们是一群能听到历史的车轮下无数尘埃嚎啕的人。

  可顾平安还是有些犹豫,因为与其它相比眼前这个组织这个政|党实在太弱小了,他们就像咆哮过狂风的荒原里的一点火星一样。

  路过的人都知这火星明亮,但谁也不相信,谁也不敢相信,只这一点火星能温暖整个荒原,毕竟荒原之上狂风肆虐。

  见到顾平安的犹豫,那客人以及他背后的组织倒也没步步紧逼,反倒是放开了手,让顾平安自己去想想。

  李关山不知道顾平安的犹豫,只知道顾平安最近常常郁郁的发呆思考。他还以为顾平安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心情有些不太好。

  他不知道怎么办,于是便试着把顾平安约了出来踏踏青,想着能否劝解一二。

  他们初认识的时候是个夏天,兜兜转转也没想到过了大半年,再回首看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

  李关山还特地借来了两匹马,想着带着顾平安去山林里骑骑马。

  其实顾平安被李关山约出来的时候已经想通大半了。

  剩下一些想不通的,也索性不去想了。

  不过因为医馆的事务所累他倒也是大半年没有骑过马了。

  此时一上马背,得了缰绳,只觉得天高地阔任他行走。

  他一夹马腹便冲了出去,风一般的冲向了不远处的山林。

  等李关山回过神来,顾平安留给他的便只有远远的一个马屁股了。

  他原先还想着顾平安不会骑马他教教他,却是没想到顾平安骑马的技术比他还好。

  他连忙骑马赶上,等追上顾平安。他俩对视了一眼,不知为何彼此都忍不住笑了。

  少年人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山林里,惊飞了一众的山鸟。

  那时,正值春日,满山遍野都是蓬勃油嫩的绿。

  春日的绿波澜似的荡了开来,纷纷扬扬天地一色,马蹄声就这样踏在波涛似的绿中。

  溅起的泥土与野花,撞进人的鼻腔里,为壮阔的春色更添了几分怅然。

  这原本是一场很好的踏青,好到有些平平无奇。

  如果不是尾端处那阵忽如其来的暴雨的话,那么这场踏青与旁的也没什么两样。

  那是春日里第一场暴雨。

  轰隆隆的,顾平安竟然听到了久违的雷声。

  那雷声响在山巅上,不一时山巅便起了雾,云拢了上来,雨也漫了上来。

  先是雨丝,但经着雷声一响,很快雨丝成了珠,倾盆的便泼了下来。

  顾平安乍然间被困在这样的雨幕里,愣在了原地,恍惚间往日里午夜翻腾的噩梦,在这一刻齐齐的向他席卷而来。

  周遭的雨汽如刀,不见血的割着他的魂魄。

  而藏在雨里冤魂们更是想一拥而上的将他分食。

  李关山在雨里捡到了发愣的顾平安,他还以为顾平安是怕雷声。

  他连忙牵着顾平安往不远处的山洞里奔去。

  李关山像是一把剑,为那时的顾平安斩开了雨幕,也斩开了他的惶恐与不安。

  进了山洞,李关山拿了些洞里的枯枝落叶生了把火,把顾平安放在火堆前烤着,又牵着马找了个避雨的地。

  做好了这一切李关山也浑身上下也都湿透了。

  反正山洞里就两个大男人,他没什么顾忌的脱下了外衫想烤烤火。

  顾平安木讷的往火堆里添着枯枝,骤然一抬头竟发现李关山把上半身脱了个精光,他把衣服搭在洞口的树枝边此时正烤着火。

  火光舔|舐着眼前男人精壮的半身,那些锁骨与脊背的肌肉上粘着的不知是汗珠还是雨珠,总之在火焰旁它们一丝丝的蒸腾着,升成了暧暧不清的雾气。

  李关山揉了揉湿透了的短发,靠着火焰他有了几分暖意。

  洞外的雨越下越大了,忽的山巅处又响了一声惊雷。

  他连忙抬头去看顾平安。

  见着后者直愣愣的盯着自己,他还以为顾平安又被惊雷吓到了。

  连忙起身靠近了把顾平安搂入了怀中,想要安慰他。

  但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摸了摸顾平安的脑袋,像是小时候他师傅安慰他一般,一遍又一遍的顺着毛。

  可顾平安只是仰头盯着他,顾平安的眼底晶莹的像是蕴着一坛酒,望进去的人都能醉进去。

  坐在暖和的火堆旁,李关山似乎也觉得自己脑子也有些不太清醒了,他醉进去了。

  他直直的盯着怀中的人,周身与怀中人挨着的地方像是起了一把火。

  一把无论如何都灭不下的火。

  四目相对之间,不知道是谁先吻了谁,也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情。

  总之等他们乍然清醒之后,却谁都逃脱不出这情}欲了。

  洞外的雨一波大过一波。

  狂风摇晃着整片森林,树涛与狂风搏击着,一浪追着一浪。

  满山遍野都是暧|昧的雨声,雨声溅在土地上。

  很快肥沃的泥土被雨水润开,露出了深埋于土地中鲜嫩的芽儿。

  雨势如注,一次次的撞击肥润的土地。

  整片山林都在欢|喜着呻|吟着与这场不期而至的春雨缠|绵在一起,它们忘乎了自我,忘乎了天地,忘乎了一切法则约束。

  只一味的沉溺在这场雨的欢喜中。

  赤白的雷声一声追着一声,亮在山巅之上。

  轰轰烈烈,留恋着不肯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