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君药在即将踏入秋景和房门时, 搭在门框上的指尖不知为何,忽然顿了顿。

  他先是勾了勾唇角, 又片刻后又走到庭院养鱼的水池边, 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确认自己面上并无任何异常之后,才换上一副轻松的笑脸, 推门走进秋景和的房间。

  他刚进去,入目即是倚在窗边的秋景和。

  少年面色有些白, 但眼睛是亮的,神采是柔和的,笑意是清浅的。晨光透过窗纱照在他年轻的面庞上, 只见他伸出葱白分明的指尖,碾碎桌上的糖糕,张开手指, 任由掌心的鸟雀啄去糖糕碎屑。

  秋君药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 才轻声唤他:“和儿。”

  秋景和听见秋君药唤他,慢半拍地转过脸,将掌心里的糖糕碎丢在地上,撩起衣袍跪下:

  “父皇。”

  “你身子还未好全,此时就不必周全礼数了。”秋君药走过去, 将他扶起,摸了摸他的脸蛋,温声道:

  “回床上歇着去吧。”

  “.......好。”秋景和很少违抗秋君药的话。

  他乖乖走到床前,脱下鞋子躺下,任由秋君药给他盖上被子, 随即闭上眼睛。

  “你再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中毒的人身体多少会有些不舒服,何况秋景和中的还不是一种毒, 如今脉象错综复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嗝屁了:

  “朕会一直守着你。等午饭的时候,朕在叫你起来。”

  秋景和点点头,闭着眼睛。

  窗外鸟雀吱啾,秋君药坐在床边听了一会儿,怕鸟声吵到秋景和睡觉,于是便站起身,想要走到不远处,去关上窗户。

  但没想到,他刚直起身,指尖就被人瞬间抓住了。

  握的死紧。

  “.........”

  秋君药一愣,下意识低下头。

  只见刚才还闭着眼睛的秋景和正睁着清凌凌的眼睛看着他,瞳仁里哪有半分睡意,全是清醒。

  “.......和儿没睡吗?”秋君药站着,低头看他:

  “睡不着?”

  果然是窗外的鸟雀吵到你休息了吧。

  秋君药想。

  但没想到,秋景和却摇了摇头,掌心微微用力,愈发使劲抓住了秋君药的手:

  “父皇别走。”

  他说:“孩儿不想自己一个人。”

  “.......”秋君药不知为何,眼底忽然闪烁了片刻,许久之后,他才在秋景和忐忑又惶恐不安的眼神里,复又坐了下去。

  他摸了摸秋景和的头,声音低低:

  “朕不走。”

  “朕就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直到你身体好起来。”

  秋景和闻言,撩起眼皮看着他,指尖的力道没有松,只是抿了抿干燥的唇,连吐出的字句都像是沙漠里许久没有喝水的旅人那般哑:

  “那儿臣病好之后,父皇是不是就会走了?”

  是不是像之前那样,会对他不闻不问?像面对一个陌生人那般看着他?

  秋君药似乎是看出了秋景和心中的担忧,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坚定重复:“......不会。”

  他为了让秋景和相信自己,下意识往前面挪坐了一些,握住秋景和的手,伸出指尖,去抚平秋景和皱起的眉头:

  “朕会一直陪着你。”

  他说:“和儿,夏天过去,秋天就要来了。等你好起来,朕就带你回宫,你母后的披香殿里有好多梧桐花和桂花,还在等你去看呢。”

  似乎是秋君药的话让秋景和的脑海中生出了某些幻想画面,他忍不住笑:

  “父皇。”

  他说:“秋天的话,梧桐花都已经落啦。”

  秋君药说:“那还有桂花。”

  “等桂花开了,朕就给你做桂花饼,还有桂花酒酿。”

  话音刚落,秋景和眼睛一阵闪烁:“.......儿臣以前,也吃过一次桂花饼。”

  秋景和似乎是被秋君药三言两语就带入了什么幻想之中,眼睛直直地看向面前的床帏,床帏上绣着的飞禽走兽图案不知为何忽然变的朦胧起来,似乎是泛起了潮:

  “是贞嫔娘娘给儿臣做的。”

  秋君药一时间没有从脑海里极其这个名号:“........贞嫔?”

  “嗯。”秋景和笑:

  “贞嫔娘娘,是儿臣见过的,最好的女娘。”

  “她会带儿臣放风筝,做花灯,还教儿臣读书写字,驯兽骑马。”

  秋景和说:“她比母妃待儿臣还好。”

  “.........”秋君药已经不记得宫里有这号人物了,沉默半晌,没有回话,只有秋景和好像陷入了某一种回忆之中,无法自拔:

  “后来,有一天,她说要带我去摘桂花,做桂花饼。”

  秋君药问:“......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一起前去御花园,没想到在半路,我们就撞见了一个传信的公公。”

  “公公告诉贞嫔娘娘,在大端军队和金国的交战之中,贞嫔娘娘的哥哥作为左前锋,被活捉到敌人阵营,后来,他的哥哥没有熬过利诱,背叛了大端。”

  “有人说,已经看到他娶了敌国的公主,成了敌国的驸马,享受了无尽的荣华富贵。”

  “贞嫔娘娘不信哥哥会叛国,但此时问州已经因为贞嫔哥哥的原因失守,金国敌军攻破问州大门,大肆在问州烧杀抢掠,无数百姓沦为奴隶,流离失所。消息传回来,父皇大怒之下,下令将贞嫔娘娘满门处斩。”

  “贞嫔娘娘被打入冷宫,但她仍然不信哥哥会叛国。她就这样在冷宫里等啊等,吃尽了苦头,只想等到平反,但没想到一年之后,赵将军却带回了她哥哥的头颅。而她哥哥却因为亲口承认叛国投敌,其首级在城墙上挂了三天三夜,遭万人唾弃。”

  “贞嫔娘娘逃出冷宫,远远看了一眼哥哥的头颅,回来之后就大笑着,疯了。她点了火,将栖身的冷宫烧成了一把灰烬,而景月的母亲赵美人所住的明月阁,却因为离冷宫最近,又因为重病难下床逃离,踉踉跄跄跑到一半就被殃及池鱼,同样也烧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秋景和一边说着,眼泪便从眼角淌下,留下一串晶亮的水痕:

  “在那场大火里,死了好多人。谁也不知道哪个是贞嫔,哪个是赵美人,索性将所有人都视做叛国同党贞嫔,草席一卷,全数丢到了乱葬岗。”

  “儿臣去看过一眼,看见好多死人。他们被烧的浑身焦黑,看不出原本的样貌,有虱子和苍蝇、老鼠在他们身上乱爬,味道很臭,又焦味,也有腐尸味。”

  “他们就这样死了。”

  “没有亲人来认领,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秋景和说:“儿当时跪在哪里,看着着层层叠叠的尸山尸海,当时儿就在想,他们一定走的很疼,很害怕,很孤单,又很寂寞吧。”

  “一个人走了,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

  秋景和说着说着,就侧过脸去,枕边湿成一片:

  “父皇,儿害怕。”

  “儿每夜都会梦到贞嫔娘娘,梦到赵美人,梦到那些被火烧死的不知性命的太监宫女。儿害怕自己也会像他们一样,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死了,没有人记得,没有人在乎。”

  秋景和说着说着,便闭上了眼睛,肩膀抽动起来,最后变成放声大哭,面上的痛苦几乎让秋君药感到揪心:

  “父皇,儿不想死。”

  “儿不想一个人上奈何桥,不想一个人过黄泉路,儿真的好怕,好害怕从生到死,都是一个人。”

  他一边说,眼泪一边淌下来,不管怎么去擦,都流不干净:

  “贞嫔娘娘走了,留下孩儿一个人.......孩儿再也吃不到她做的桂花饼了。”

  秋景和的一句话,差点让秋君药泪流满面。

  他上前一把抱住捂着眼睛流泪的秋景和,声音沙哑,带着沉重的吐息:

  “不会的。”

  秋君药摸着秋景和的后脑勺,嗓音低低:

  “不会让你一个人的,和儿。”

  这样的安慰太过于苍白和拙劣,秋君药此生第一次恨自己的语言系统竟然如此的苍白贫瘠。

  “父皇,你说,贞嫔娘娘一个人过奈何桥的时候,她会感到孤单,会感到害怕吗?”

  秋景和却好似没听到,睁着空洞的眼睛,问秋君药:

  “我会像她一样,早早就死掉,然后一个人过奈何桥的,对不对?”

  “........不会的,和儿。”

  秋君药用指腹擦掉秋景和眼角的眼泪,轻声说:

  “你知道,为什么父母都会比孩子年纪大吗?”

  他没等秋景和回答,就笑道:“因为父母会想比孩子先寿终,因为他们怕自己的孩子在黄泉路上孤单,所以会先离开,然后在奈何桥上,耐心等着自己的孩子。”

  “他们会一直等啊等,直到接到自己的孩子为止。”

  秋君药握紧秋景和的手,唇角勾起笑,对神情逐渐产生些许变化的秋景和道:

  “所以不要害怕,景和。”

  他说:“父皇会比你先离开,不会让你一个人走黄泉路的,明白吗?”

  “你是我的孩子,我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上,也会带你离开。所以不要害怕,知道吗?”

  “..........”秋景和看着秋君药带着笑意却泪光盈盈的脸庞,忽然扑进秋君药的怀里,抱着秋君药的肩膀,将脸迈进了他怀里,看不清神情,声音却在颤:

  “父皇........”

  “.......”秋君药抱着秋景和,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努力勾起唇角的笑,故作轻松道:

  “景和啊。”

  他的怀抱很暖,声音也很柔:

  “别害怕........父皇也会死。”

  “无论何时,何地,父皇都会陪在你身边.......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