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

  敲门声响了起来, 隐约有银镯碰撞的叮咚声。

  秋君药将打湿的布摊在秋景和的额头上,紧锁的眉目难掩忧愁, 在听到门外的动静, 下意识地抬起头,道:

  “进来。”

  吱呀——

  下一秒,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缓缓走了进来。

  她手里端着一个木头托盘, 上面放着一个瓷碗,瓷碗中央隐有水波晃荡, 泛起淡淡的白雾,在烛火下,水波透着盈盈碧色, 中还有药渣起伏。

  透过摇晃的烛光,秋君药勉强辨认出了来者是谁,有些不可思议道:

  “.......红娘?”

  “是我, 大端天子。”

  红娘走到他面前, 颔首致意。

  她见到秋君药并不跪,仍留有一丝灵族人不灭的骨气,但态度却是恭敬柔和的:

  “你要的药在这里。”

  “........多谢。”

  秋君药看了红娘一眼,接过她手中的药碗。

  坐在他身边的引鸳随即将躺在床上的秋景和扶了起来,将秋景和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秋君药将药物吹凉, 随即喂到秋景和的口中。

  药很苦,苦的秋景和在迷糊中甚至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咬紧牙关不肯服下,最后还是秋君药放轻声音哄了一会儿,秋景和听到父皇的声音, 才勉强愿意松开眉头,张嘴喝下药物。

  将药喂完之后, 秋景和的面色总算不那么白了,脸颊也逐渐恢复了红润。

  秋君药将他放回床上,端详了一会儿秋景和的睡颜,见他的神情比刚才要更加平和,心慢慢放下来。他将药碗交给一旁的来福,随即站起身对红娘道:

  “多谢你。”

  “不谢,大端天子。”

  红娘回答的很快,但说完之后,依旧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的趋势。

  秋君药背手的动作一顿,停下了焦躁的脚步,回过头去看红娘在烛火下平静的神情。

  他隐约从红娘的举动中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于是缓步走到红娘面前,低声问: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

  红娘抬起头,看了秋君药一眼,随即忽然撩起衣袍跪下,神情冷静:

  “刚才,给大端天子送药的人是灵族红娘,所以我不能跪;现在,跪在您面前的只是红娘,所以我愿意跪您。”

  秋君药愣了一下,下意识想去扶:

  “你.........”

  “接下来,我有一些话,想要告诉您。虽然不好听,但请您务必要牢记。”

  红娘俯身,将额头抵在地面上,恳求道。

  “.........”

  秋君药闻言,下意识看了引鸳一眼,见引鸳同样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思索片刻后,才回过头,强行压着情绪道:

  “你说吧。”

  秋君药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朕会认真听完的。”

  闻言,红娘放在地面上的指尖微微蜷曲,像是陷入了某种纠结之中,片刻后,她才闷闷道:

  “其实........我刚刚端来的,根本不是解药。”

  秋君药愣住了,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音调瞬间提了上去,“那你刚才端来的是什么?!”

  “您不用担心,不是毒药。”

  红娘直起身,视线虚虚地聚焦在秋君药腰部挂着的玉佩上,不敢和秋君药对视:

  “那确实是能压制蛊毒的药。”

  秋君药凝眉,手中的扇子被握紧,发出轻轻的嘎吱声:“你说清楚点。”

  “解毒和压毒,是不一样的。”红娘道:

  “一个只是延缓毒性发作的速度,一个是将毒素清除消解。”

  红娘看了一眼床上的秋景和,在她的眼里,能很清楚地看见萦绕在秋景和身上的黑色死气依然在,只不过是比刚才消散了些许,

  “近日推选族长是放在引火盆里的蛊虫,都是我族的圣物,有些有毒,有些无毒。但......不管如何,被咬了,都会对身体产生影响,只是轻重程度不同而已。”

  红娘道:“尤其是这个人,还不止被一种圣物咬了,体内已经有好几种毒素交缠,相互作用,就像打死结的线,已经没有任何一种解药能解开他身上的毒,只能压制。”

  秋君药一下子呆立在地。

  他只觉周围的颜色瞬间都暗了下来,耳朵边嗡嗡直响,连红娘嘴唇张合时说出的话都听不清了。

  铺天盖地的情绪将他包裹,心直直坠入无尽深渊,触底时,秋君药甚至还能听到自己带着颤抖的询问:

  “压制?”

  他手中的折扇掉落在地,浑身的力气在急遽流失,连说话的力气都像是从肌肉强行里榨出来的:

  “能压制多久?”

  他声音哑了:“告诉我,我的和儿还能活多久?!”

  “.........”红娘看了秋君药惨白惨白的神情一眼,随即俯下身,声音比之前更低:

  “........难至不惑,三九即崩,短折而死。”

  “..........”秋君药踉跄几下,心脏突突地狂跳起来,如同当头被人用锤子敲了一下,当下即眼冒金星,什么也看不清楚。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被冲上来的引鸳抱住,将他往后倒的身体拖到床边:

  “陛下,陛下!”

  “......我没事。”秋君药捂着脑袋,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好像断裂了,隐隐的绵延开无边的痛楚。

  他闭了闭眼,反复喃喃道:

  “难至不惑.......三九即崩........短折而死......”

  他惨笑道:“我的和儿,甚至还不能活过四十岁么........”

  “........”红娘不言不语,只是用比刚才更复杂的视线看着秋君药。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秋君药睁开眼睛,眼底已经浸满了冷光,不复有为人父的柔情,反而隐隐带上了些许杀气:

  “不怕朕杀了你们吗?”

  “.........怕。”红娘道:

  “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们,不愿意用拙劣的谎言隐瞒您。”

  “为什么?”

  “因为......”

  红娘忽然抬起手,指了指引鸳耳朵上的耳环:

  “那时绢娘给你们的。”

  她低头:“这个耳环,有人甚至花重金,绢娘也不卖.....但是她却卖给了你们,说明你们是好人。”

  “好人不能被蒙在鼓里。”

  红娘道:“大长老们已经尽力了.......但即使是医者,也不可能完全治愈他人,何况引火盆里都是一些至毒至阴之物,即使他有龙息护体,也难逃......”

  红娘顿了顿,道:“最终也难逃一死。”

  红娘没有告诉秋君药的是,秋景和的死,其实是早就注定了的。

  红娘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虽有龙息,但却不浓郁;周身泛着紫微星的光芒,但却黯淡,很显然是短命之相。

  这是他生下来就拥有的命数,无可更改。

  秋君药口中忽然尝到些许咸涩,一碰脸颊,才知道自己面上已经一片冰凉。

  他看着指尖沾着的水液,兀自愣了一会儿,许久,才听见自己沙哑着开了口:

  “下去吧,来福,你和皇后一起,送红姑娘出去。”

  他说:“让我自己一个人静静。”

  “.........”

  红娘跪在地上,抿了抿唇,停在原地久久看了秋君药一眼,慢半拍地站起了身,跟着来福和引鸳退了下去。

  走之前,引鸳还顺带关上了门,门缝关上的那一瞬间,他只能看见秋君药回过头去,伸出手摸了摸秋景和的脸。

  现场一时之间,只能听到三道呼吸的声音。

  秋君药凝视着秋景和的脸,忽然发现,秋景和还真是几个儿子里最像他的。

  眉目锋利,唇红齿白,但睡着的时候,却异常乖巧,还带着些许少年人的青涩和柔和。

  平心而论,秋景和在众多皇子里,实则是最不让他操心的那一个。

  隐忍,聪慧,识大体,懂进退,虽然有些小心机,但从来没有真的动手害过人,甚至还救过秋景秀。

  又重情义,还敢替秋景月背锅,有了委屈也不说,总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秋君药一直以为秋景和是在隐忍蛰伏,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哪有什么蛰伏,秋景和一开始没有想要什么天大的东西——

  他只是想有人来爱他而已。

  原主的漠视、母妃的疏离,令他过早的成熟了,但成熟的代价是在内心的某一处依旧渴望爱,甚至比常人要更执着,这执着最终伤了他。

  .........他只是个缺爱的孩子罢了,他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不能饶恕的事情呢?

  秋君药闭了闭眼,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抚摸着秋景和的脸颊,直到指尖触到一丝温热。

  秋君药愣了一下,凑过去,低头看着秋景和紧闭的双眸,很明显地能看到一丝透明的水液从秋景和的鬓角淌下。

  “景和..........”

  秋君药在瞬间就意识到秋景和其实醒着,但是他不清楚秋景和是什么时候开始清醒的,低声确认般道:

  “你醒了吗?”

  直到在场只剩下秋君药,刚刚一直闭着眼睛不肯睁开的秋景和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很润,铺着淡淡的水光,漆黑的眼睫眨动间,更加明显的泪痕便显现了。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秋君药,没有说话,也不能说话。

  “和儿.........”秋君药的喉结动了动,“刚刚那些,你都听到了?”

  “.......”秋景和看着秋君药,缓缓点了点头。

  秋君药瞬间心神剧震,肝胆俱裂,一时之间竟痛不能自已。

  他再也忍不住,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秋景和看了他一眼,慢慢直起身,张开手,抱住了秋君药。

  秋君药肩膀抖着,更加用力抱住了秋景和。

  眼泪像是血一样从眼睛里流下来,怎么也流不完似的,到最后,秋君药甚至开始发抖,掌心不断抚摸着秋景和的头发,似乎是只有这样的动作,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秋景和却比秋君药更加平静一点。

  他看过自己的命盘,在听到红娘说自己会短折而死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那个星图里,代表他的黯淡的思危星。

  原来竟然是这个意思.........

  原来是代表这个意思......

  秋景和忽然间像是想通了,想明白了,一直默默流淌的眼泪也止住了,原本麻木的神情也有了些许变化。

  他不知道自己之前为什么不能说话,但他忽然又觉得,有些话必须要说。

  于是,他张了张嘴,在秋君药的耳边,张了张嘴,吐出了一个字:

  “灯.........”

  距他上次说话,已经过了好久,声带几乎要生锈,舌根也僵硬,让他第一次甚至没有发出声音。

  秋景和也不气馁,再次试了几下,最后,他才成功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句气音:

  “灯.......”

  是不成型的音节,沙哑的像是濒死的老人,不复有往日的清亮。

  他的声音很低很柔,几乎要听不清,但秋君药离他离得近,当下就直起身,指腹擦过秋景和的脸颊,又惊又喜道:

  “景和,你说什么?!”

  秋景和看着秋君药惊喜的面容,勾起僵硬的唇角,笑了笑,如秋君药所言再说了一遍,这次要更加清晰:

  “灯........”

  秋君药不确定自己听到的字句对不对,于是便又重复了一遍,“灯?”

  秋景和点了点头。

  秋君药不知道秋景和想要灯做什么,擦掉眼泪四处张望了一下,随即走到桌边,拿起桌边的烛台,走到了秋景和面前:

  “你要这个?”

  秋景和再次点了点头。

  秋君药不知道秋景和要灯做什么,直接将烛台就近放在了秋景和床边的地面上。

  烛影摇红,发出哔啵声。

  见此,一直靠在床边的秋景和忽然动了。

  他艰难地直起身,缓缓凑到床边。秋君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下意识用手去扶了他一把。

  然后他就看到,秋景和艰难地将手从衣领里伸了进去,慢慢地摸索了一会儿,随即从贴身的衣物里,缓缓拿出了一块红色的布。

  秋君药定睛一看——

  原来那块布,是那时大婚当日,楚瑜“逃婚”时,遗落在原处的红盖头。

  ........秋景和竟一直将那块失落的红盖头贴身带着,今日来此,也只是想将这块原本属于楚瑜的红盖头交给楚瑜罢了。

  秋君药瞬间背过脸去,一时间没有勇气再看秋景和。

  秋景和趴在秋君药的肩膀上,接着秋君药身体的支撑,缓缓垂眸,兀自看了这块红盖头一会儿,忽然苍白的指节一松,红盖头便如同蹁跹的薄纸,缓缓落在了烛台之上。

  “轰——”

  烛台的火光瞬间燎着了大红喜庆的盖头,火光从盖头中间往四周迅速蔓延开来,火舌不断地吞噬,很快就将那块红盖头烧的只剩下焦黑的边缘,只余白色的烟。

  窗外有风缓缓吹过,青烟四散,这一回,是真的什么也剩不下了。

  被救回的一条命换一次有缘无分,红色的蜡烛烧出了烛泪,红的像是在淌血。

  秋君药用力抱着秋景和,再度泣不成声。

  等到那块红盖头被烧的干净,秋景和才从恍然中,回过神来。

  他慢慢抬起双臂,抱住了秋君药的脖颈,将脸埋在父君的怀里,动了动唇,用着失声已久的嗓子,沙哑断断续续道:

  “父皇,儿臣想回家.......”

  这回,秋君药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清楚地听到秋景和对他说的话,透着深深的祈求:

  “爹爹,和儿想您......想您带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