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季陵练了一天功,沐浴完穿衣时,衣服里忽然掉出了一本书。
他一边擦头发一边捡起来, 慢半拍想起, 这个……似乎是江鱼今天塞给他的。
回想江鱼给他书时一脸讳莫如深,再三嘱咐要他晚上睡前一个人的时候才能看, 季陵多多少少被他勾起了点好奇心。
夜色还不算太晚,他索性倚在床头, 借着烛光随意翻开了书。
……
第一回
【山神庙外风雨未歇, 温柔乡中鱼水情深】
话说杨州府江都县有一书生, 姓赵名琼字延卿。威仪棣棣,衣裳楚楚,丰神色泽,虽貌姑仙人不过是也。
而赵生读书好学,三坟五典、诸子百家、莫不穷究。内典玄宗, 亦所谙明, 潜心功名性命。
年十八,乃独身赴考, 路途艰涩不必多说。是日风雨大作,赵生寻得半处敝庙遮身,顿首欲睡, 听闻嬉笑呤呤之声, 不觉精神大振。
定睛看去, 一娇娥拂帘而出, 粉脸朱唇, 生红白闪灼, 不能捉摸, 恍若仙妹宛如神女,身穿青绢海专,愈觉红白可爱。娇娇艳传,极人间之美,赵生侧目偷观,亦觉自惭形秽。
娇娥掩口娇笑,宛转似莺啼:相公风神俊朗,妾好生爱慕,敢借半枕如何?
赵生大喜,自当应允。
……
俄而雨骤,渐闻水声潺潺,妙语声声。赵生快心之至,问道:睡者何人,君不能再战矣。娇娥道:相公风力甚高,何又怯战。赵生道:姑逊一筹。娇娥道:承让。
赵生遂款匕轻匕,不使情纵,得趣而已。既而云雨已必,赵生道:何物出灵,作怪产此尤物。令吾又憎又怜,若不遇,安知世间之乐,有如此者,吾兴于永以为好矣。
娇娥道:相公果爱我。我跟了相公便是。
不知赵生果应准否,且听下回分解。
……
季陵头一次看到用词如此直白大胆的书,比起从前看过的志怪话本放肆百倍不止。
他尚在不谙世事的年纪,做过最出格的事儿也不过是伙同江鱼偷溜进梨园后台,远远看了一眼那花旦的模样。如今猝不及防看到这样的话本,又惊又奇,心跳都加快许多。
他又往下看了几回,这才知道与那书生缠绵的女子竟是狐妖所化,两人一同进京,正是浓情蜜意时,书生高中探花,被出身高贵的官家小姐看上,欲与之结为秦晋之好。
季陵不知不觉看入了迷,正要翻到下回,忽地听闻油灯发出细微炸响,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夜已深了。
明日还要早起扎马步,季陵压下继续看话本的念头,将书随意往书架上一放,便扯了被子安寝。
睡意渐浓,迷迷糊糊中,季陵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痴缠在他身上,他百般推拒不得,竟叫她在唇边落下一吻。
情窦未开的小公子又急又羞,蒙住那女子的嘴,忽地便看清楚了对方笑意横生的琥珀色眼眸。
“郎君……可还认得我么?”
季陵吓得一激灵,突如其来的坠落感让他从梦中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半个身子都悬在床外,若再迟片刻醒来,他便已经摔下去了。
他深深喘了两声,发觉自己背上的衣服竟都已被汗水湿透。
经此一事,季陵一连半月都没有再去过猎场。
直到某日,边境战事彻底结束,匈奴同意签订停战契约,这意味着大夏边境持续了十数年之久的战乱彻底结束,百姓终于不必继续受难。
作为首要功臣的凌将军大受封赏,官位连升两级,在朝中地位已是如日中天,赏无可赏。武将皆以他为首,百姓更是将其奉若天神。
将军府内热热闹闹笙歌鼎沸,难得摆了宴席庆祝,凌佚甚至破天荒地给季陵放了个假,准他这两日不必背书,练功时间也可减半。
季陵忽然闲了下来,倒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不知怎么就想起来猎场里那只白狐,它的伤如今应该好全了吧?
他再次独自前往猎场,这次还未进入树林,便看着一道小小的白色身影朝自己疾冲而来,快得好似一道闪电,蒙头便撞进他的胸口。
季陵伸手捉起小狐狸,见它狗崽似的在自己脖颈处嗅闻,痒得他直想发笑:“瞧你这模样,看来已是大好了。”
许久未见,小狐狸就像见到了主人,爪子不停在他身上巴拉,蓬松雪白的大尾巴垂在身后一摇一晃,湿漉漉的眼睛实在惹人怜爱。
季陵在它之前受伤的地方探了探,发现已经摸不出半点痕迹,本想就此放它离开,可一看它我见犹怜的模样,到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他把小狐狸放下,然后在它面前放了半只烧鸡,这是他不久前在宴席上偷藏的,狐狸应该会喜欢吃吧?
小狐狸凑上前闻了闻,而后眼睛一亮,埋头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喉咙里还一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耳尖一抖一抖,仿佛很享受似的。
季陵蹲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它,见它如此天真无邪,心中越发觉得自己前些日子做的梦没道理。
这么可爱的小东西,怎么可能变成什么美色惑人的妖女呢?可见那不正经的话本实在害人不浅。
季陵一心软,便又不知不觉地与这狐狸厮混了半月,冬季到来之后,积雪满地,季陵时常与它在雪中打闹,它毛色近似雪白,有时一个不注意,季陵就找不到它的身形了,但只要对着雪地唤一声“小白”,它便会变戏法似的忽然出现,扑到季陵怀中。
这样的事情多发生几次后,季陵便在小狐狸前爪上绑上一截红绳,鲜艳的颜色在一片炫目的雪白中格外显眼,这样即使是在雪地里,他也能一眼就找到对方。
入冬之后凌佚对他的管教愈发严厉了,他频繁前往猎场的行为也终于引起了家里人的注意,季陵不得已只好减少了外出的次数,最后一次去见小白时,他让它回家去,别再等他了。
可小白实在固执,怎么都不肯走,季陵无法,只好与它约定,等何时父亲外出离家了,他便再来。
这一别,便是数月之久。
小白舍不得离开,季陵又何曾舍得?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已将对方视作了自己十分要好的伙伴,若不是父亲积威太重,他早就带它回家了。
一整个冬天的时间里,季陵一边念书一边练功,闲时与江鱼打鸟遛马,日子看似过得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心中却时常挂念着自己远在猎场的狐狸朋友。
边境太平,举国无战事,作为大将军的凌佚闲居家中,每日除了操练士兵,还要操练自己的独子,将季陵逼得苦不堪言。
这天,季陵刚背完新的策论,去书房找父亲时,发现凌佚手中拿着一封密信,眉头紧锁,面色沉重。
季陵少有见到父亲如此忧虑的模样,在他的印象中,每次对方露出这样的表情,便只有一个理由。
季陵出声问道:“父亲……边境又有战事了么?”
凌佚看了他一眼,将看过的密信扔进暖炉中焚毁。
“军中内应传来急报,匈奴此次停战,不过是假借和谈的名义让我们放松警惕。如今他们已经在后方暗中集结人马,只待我方大军撤离,便要立即卷土重来。”
季陵一惊,疑虑道:“可凌家军里并无人发现边境有任何异动,这消息果真属实么?”
凌佚道:“兵不可一日无将,无论消息是真是假,但凡有一点开战的可能,我便要立刻赶到前线,以备战事。”
季陵微微握紧了手里的书。
上一次战事爆发时,凌佚离家征战四年之久,季陵也有四年未曾与自己的父亲见面。而这次如若真的开战,他们父子俩下一次见面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季陵忽然抬头道:“父亲,让我同你一起去吧!”
凌佚闻言怔愣一瞬,而后难得露出了些许柔和的神情,他注视着个头堪堪达到自己胸口高的儿子,布满厚茧的大掌落在对方肩膀上。
“我的儿子,等你长大之后,为父可以带上你一起,但现在……你还不够。”
“我可以!”季陵头一次鼓起勇气反驳自己的父亲,他急切道:“父亲教我的那套枪法,我已经练得很好了!”
凌佚低低笑了两声,摇头:“不够,远远不够。凌钰,你要明白,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其中利害更是与前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靠武力,是无法立足的。”
他取下自己闲置数月的战甲,语气深长:“为父逼着你看书,你总是不愿,若是某天你能真正领会其中真意,那时的你,才有站上前线的资格。”
就这样,凌佚带着两个副将连夜离家,奔赴战场。季陵没能跟随,在府里郁闷了好几天,还是想不明白他父亲的意思。
不过少年人大抵都是如此,年纪不大忘性大,季陵打听了许久的消息,也没听说边境有快要开战的迹象,渐渐地也就不再对此事耿耿于怀。
江鱼更甚,江副将临行前他还哭得死去活来,这会儿又像个没事人似的,挂着红通通的笑脸,天天来敲季陵的窗,要他出去一起晒太阳。
今年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数天前还堆积在屋檐下的冰雪悄无声息消弭殆尽,褪光了叶片的树枝又抽出新芽,处处绿意盎然。
季陵这才反应过来父亲离家也不是没有好处,起码他可以随意进出猎场,不怕被人发现了!
他特意吩咐厨房做了只烧鸡,带着它迫不及待地去了猎场,想要快点见到自己阔别数月的伙伴。
可他没想到自己会撞见那样的场景。
眼前的生物似人非人,似兽非兽,明明是人类的四肢,却覆盖着密密麻麻的白色长毛,竖耳,利爪,兽尾,还有那双冰冷的,充满凶性的眼睛,无一不让季陵胆寒。
他惊叫一声,手中烧鸡落地,在泥地上滚了半圈,沾满灰尘。
季陵却什么也顾不得了,那怪异生物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他身上,喉咙里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尖啸,四肢动了动,似乎想要朝他扑过来。
“怪……怪物!”
季陵低声喃喃,嘴唇发白,身体颤抖着不停往后退。
那怪物似乎发了狂,猛地往前爬动几下,季陵彻底崩溃了,跌跌撞撞站起来转身就跑。
他拼命逃跑,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总算从受惊过度的状态中稍稍恢复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离家不远的地方。他往回看了一眼,身后什么都没有,仿佛刚才看到的东西只是他的幻觉。
但他无比确信,那绝不是幻觉,而是给他留下了深刻阴影的恐怖存在。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甩了甩脑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小白呢?
那东西出现在小白的洞穴附近,那它会不会有危险?
季陵越想越觉得忧虑,很想回去看看,心里又怕得不行。
犹豫片刻,他终于下定决心。小白一定要救,但是不能靠他自己一个人,他得回府里叫上几个身手好的侍卫,兴许人多一点,他便没那么怕了。
想到小白也许正在等他,季陵不由得加快了步伐,飞快地向着将军府的方向奔去。
然而,当他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目睹了将军府方向升起的滚滚浓烟时,脚下一滞,差点从山顶摔下去。
手臂擦破鲜血汩汩,他半点也顾不上,慌乱起身望向将军府的方向。
断壁残垣,火光冲天,漫天灰烬在空中浮沉。
椒ⒸⒶⓇⒶⓜⒺⓁ汤这也不是幻觉。
“发……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这样……”
季陵的眼睛瞬间就红了,无数可怕的猜测从脑海中闪过,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出了一趟门,家里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疯狂跑回家的,他只知道,当看到鲜血如河流般蜿蜒流淌,熟悉的面孔全都变成惨白尸体,如货物般一具具陈列在院中时,他仿佛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季陵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一刻他几乎被剥夺了所有感官,世界一片寂静,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受不到。
忽然,转角似乎有道人影闪过,季陵狠狠打了个冷颤,眸子死死盯着那个方向,脚下微动,想要过去。
可他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便有人从身后将他打晕,他什么也没看清,眼前一黑便陷入了昏迷。
他并没有昏睡太久,他的潜意识逼着自己迅速清醒过来。
季陵艰难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某个狭小阴暗的空间中,周围一片漆黑,头顶一指宽的小小缝隙透进来的火光,便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有人绑住了他的手脚,还堵上了他的嘴,让他只能被动待在这个地方,连站起身都做不到。
身边传来拼命压抑着的啜泣。
季陵僵硬地转头望去,对上一张此刻觉得亲切至极的少年的脸。
衣料摩擦发出响动,江鱼抬头,发现季陵醒了过来。但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给季陵松绑,只是看着对方无声地流泪。
江鱼哭起来总是惊天动地的,得让所有人都听出他的伤心,这是第一次,他在季陵面前落泪,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季陵醒来后,他仿佛终于找到了一点慰藉,蹭到季陵身边,把头靠在他肩上,身体不停发抖。
他很害怕。
将军府一夜之间满门被屠,那些曾经会说会笑的人们都变成了躺在地上不会动的尸体,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只知道这个逼仄的地窖便是自己与凌钰唯一的避难所。
挺过去……挺过去就好了……
等上面的人都走掉,他们就可以逃出去了……
再坚持一会儿吧,一小会儿就好……
他瑟缩着抱紧了季陵的胳膊,两颗同样孤苦凄惶的心脏靠近彼此,他艰难从中汲取一点力量。
季陵不停地挣扎,想要摆脱身上的束缚,江鱼连忙按住他,小声道:“别动,会被他们发现的。”
见季陵眼含泪光看着自己,江鱼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他伸手擦掉,呜咽道:“别这么看着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
将军府上下一百一十九口人,一夜之间被尽数屠杀。
“凌钰……只有我们了。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季陵闻言全身一颤,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中滚落。江鱼捏起袖子给他擦泪,稚嫩的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还学着大人的样子摸摸他的头,小声抽泣着安慰他:
“凌钰,你别难过,还有我呢,有我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没关系……就算所有人都不在了……他们两人还可以相依为命,怎样都好,一切都会过去的……
江鱼在心中不停祈祷时,头顶出现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其间夹杂着刻意压低的嗓音。
“还差一个。”
“差谁?”
“是个小孩,跑不远。”
“大概是在哪躲起来了,搜仔细点儿,别放过暗门地窖之类的地方,必须把人找出来!”
两人同时听到了这个声音,空气有片刻的寂静。
江鱼忽然背过身,张嘴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往下流,狼狈得不成样子,却是一点儿哭声也没泄露出来。
他身体抖动了半晌,压抑住眼泪,缓缓转过身,点星般的眸子看着季陵。
“对不起啊,凌钰……刚刚的话,我……我可能要食言了。”
季陵定定望着他,呼吸加速,心中升起某种强烈的不安。
下一秒,江鱼慢慢站起身,透过头顶唯一的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见周围暂时无人,他推开伪装,双手一撑,便从地窖里翻了出去。
看出了他想做什么,季陵疯狂挣扎起来,充血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上方,刺眼的光线让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跪倒在地,额角青筋暴起,手腕被麻绳磨得血肉模糊。季陵想叫他的名字,但嘴里堵着东西,喉咙嘶哑泣血,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别去……求你了,江鱼……别去……
江鱼心里其实害怕极了,但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他们两个谁也没法活。他抖着手将地窖门重新盖好伪装起来,透过那道小小的缝隙,季陵还能看见他脸上常年带着的红晕。
江鱼最后还是挤出了一个笑。
“凌钰,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活下去哦。”
季陵的瞳孔中,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暗下去了。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或者只过去了短短十几秒,腥红粘稠的鲜血像蛇一般沿着地面缓缓匍匐向前,然后从头顶缝隙中蜿蜒而下。
滴答,滴答……
它们落在季陵脸上,落进季陵眼里。
还是温热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本来打算日万的,结果写到这里忽然破防爆哭,把室友都吓到了,实在写不下去了,对不起大家呜呜呜呜
【注:文中文部分描写引用了醉西湖心月主人《宜香春质》中的句子】
最后:表白我的鼠鼠,爱你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