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沉溺【完结】>第24章 萝卜饺子

  你是我最珍贵的夏天。

  黎江白在切胡萝卜时,这句话便一直萦绕他脑中,刚刚他用一句“早安”糊弄过去,可不想再让晏温想起来。

  太羞人了。

  他有些心虚,回头看了一眼晏温,只见晏温背对着他坐在餐桌旁,低着头正在摆弄手机,应当是有工作要处理。

  屋里只有油烟机持续不断的响,规律的切菜声混杂在内,衬得家里很安静,黎江白很喜欢这样的两个人的安静,温馨的很。

  买的排骨送到了,门铃一响,晏温起身去拿,他这一动作惊扰了心虚的黎江白,黎江白登时一抖,刀刃偏向了手指。

  “当”的一声,胡萝卜被切成了大小不一的两块,黎江白赶忙扔了刀,胡萝卜在菜板上晃了晃,其中一块儿掉出了菜板,黎江白盯着晃动的萝卜有些怔愣。

  好一会儿,他猛地回头,只见晏温一手拉着门把手,一手拎着那袋排骨,正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看着他。

  这一声响可把晏温也吓一跳,他回身与送菜的小哥道过谢,关了门就慌里慌张的跑进来,脚下一滑还甩出一只拖鞋,搓掉跟的袜子挂在脚尖。

  “你切着手了?”晏温把排骨扔进水池,简单洗手后赠的抓住了黎江白的手,“我天这不得把骨头切断啊?”

  他看看黎江白,又看看黎江白的手,目光逡巡,有些慌张,又有些无措。

  他抓过黎江白的手,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好在没见着血。

  自打晏温上了初中,黎江白便再没量过如此慌张的晏温,升了初中的晏温像是突然跨过了一个壁垒,将他的顽皮与任性全都收了,取而代之的是还带着稚嫩的沉稳,与不太成熟的懂事。

  黎江白看着晏温轻颤的睫毛,那儿装着慌张,眸光顺着鼻梁滑落,过了鼻尖,停在下颌,那儿有一层青黑的胡茬。

  “没切着,”黎江白更心虚了,将目光迅速下移,远离胡茬,落在被晏温抓住的手上,“我刚闪开了,就是声儿大了点。”

  晏温瞥他一眼,似乎不信,他托着黎江白的手,翻过来覆过去,仔仔细细的又看了一遍,一个指节都不放过。

  “万一你不知道疼呢?”晏温眉头微微一蹙,眉心被挤出一个浅浅地“川”字,“有时候刚切着不疼,看见血了才疼,还是得看清楚,万一有伤,就去打破伤风。”

  小题大做了不是?

  黎江白闻言“噗”笑了出来,他抽出手,举到晏温眼前:“你看,”他将五指张开,“半点事儿没有,被切坏的只有那根胡萝卜,你要不要带胡萝卜去打破伤风?”

  他说着笑着,弯了一双眼睛。

  “萝卜打什么破伤风。”晏温放下心来,他拿起歪在一旁的菜刀,不着痕迹的将黎江白挤开,他拿着菜刀在一截胡萝卜上比划了几下,接着将菜刀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它只配去我五脏庙里待着。”

  又是“当”的一声,晏温像是要拿胡萝卜撒气,原本好看的滚刀切被他剁的七零八碎,有一片极薄的胡萝卜片悬在操作台的边缘。

  黎江白悄默声伸手,把那片胡萝卜勾了下来,赛进嘴里。

  “你吃了啥?”一根修长的手指勾走了一抹黄,晏温的目光跟着那根修长落到黎江白唇边。

  “胡萝卜碎尸,”黎江白白他一眼,指了指案板说,“你再剁咱俩直接包饺子算了,还喝什么汤。”

  玻璃外面倏然亮了起来,明亮的灯光闯进厨房来,厨房对面是隔壁楼一户人家的阳台,那家有个四五岁的小姑娘,阳台上晾着好几件缀着沙蓬的公主裙。

  黎江白顺着光来的方向,往那阳台上瞥一眼,看见那家的小姑娘正趴在窗台上,往他们这边看过来。

  “瞧瞧,”黎江白朝着那小姑娘笑了笑,“你吓着人家孩子了。”

  “我多大劲儿啊能吓着另一栋楼的孩子?”晏温一下子笑了出来,他捏了一小块胡萝卜塞进黎江白嘴里,“整天给我扣高帽,孟姜女都没我冤枉。”

  胡萝卜很脆,黎江白将其抵在后槽牙边,清香的汁水顺着牙缝流向唇舌,他嚼了嚼,突然说:“要不咱们包饺子吧。”

  太跳脱了,晏温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愣了两秒,看见对面的小姑娘跑回屋里。

  “啥?”晏温说。

  对面阳台灯关了,厨房里也暗了些许,黎江白垂首看着被剁的不成样子的胡萝卜,俯身在橱柜里拿了一个盆:“我说咱们不喝汤了,包饺子吃,”他将大块的的胡萝卜先收起来,“胡萝卜馅儿的。”

  肉馅是重新买的,面是临时和的,一顿饭忙完后天色已然深的不能再深,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明知道还会下雨,可黎江白还是觉着天上似乎有星星。

  “明天真的下雨吗?”黎江白看着慢慢漂上来白胖饺子,将火关小,一手拿着漏勺,一手拿着一个比锅还大一圈的盘子,准备出锅。

  晏温在收拾冰箱,把削了皮的土豆和多出来的排骨放好:“下啊,这一周都下,而且还不小。”

  饺子熟了,黎江白关了火,他将饺子盛出来,平铺在盘子里:“好吧,那应该是我看花眼了,我刚刚好像看见了星星。”

  说着黎江白又抬起头,只见麻黑的天上什么都没有,说晴不晴,说阴倒也没那么阴,玻璃倒映出洁白的灯,代替了隐藏的月亮。

  黎江白端出饺子,走过晏温时向他歪头笑了笑:“这会儿是真要饿急了。”

  晏温笑笑,关上冰箱,顺手接过一盘饺子,他跟在黎江白身后一道去了餐厅。

  灯池里的射灯灭了一盏,那块儿墙壁有些空荡,墙面纹理粗糙,刻画着水波纹样。

  晏温放下饺子,回厨房拿了两碟醋,他坐在黎江白对面,眼前便是那缺了一块的光。

  “你很喜欢这样的灯?”晏温指了指墙上的光,“我看你的夜灯也是这样的。”

  “嗯,”黎江白夹了一个饺子,泡进醋了滚了一圈,接着咬来一个小口,放出热气,“柳叔以前弄的就是这种灯,我打第一眼见了就喜欢。”

  晏温也夹了个饺子,一口咬掉近一般,然后泡进醋里:“我家以前是这样的灯?”他烫的说话都不利索,“我咋不记得呢?”

  黎江白抬眸看了晏温一眼,吹吹饺子说:“不是射灯,你家那个大顶灯,还有浴室里的灯,都这样儿的。”

  晏温拧眉琢磨了一下,将剩下的大半个饺子塞进嘴里:“噢…”他想起来了,“就那灯?我觉得老丑了。”

  胡萝卜馅儿的饺子偏甜,蘸着醋混成了酸甜口,黎江白对着那饺子正要咬下去,猛地听见晏温如此说,他一下子顿住,上翻着眼珠看着晏温,眸色不善。

  “哟你这样忒吓人,”晏温夹了第二个饺子泡着,他撇撇唇角,抬手遮住黎江白的眼睛,他解释道,“我是说我家的灯丑,不是说你的。”

  黎江白“啪”的一下打开他的手,低头去咬饺子。

  “你看你这搞得多好看啊,是吧,”晏温还在解释,尴尬的笑了两声,“一个波一个波的,跟睡在水里一样,我刚刚去我是看你的时候都觉得你可能会溺死。”

  晏温语速越来越快,话也越来越不过脑子,最后一个字说完,晏温自个儿都愣了一下,他看着黎江白刚咬起来的饺子又掉回醋碟里,溅起的醋四散在桌上。

  “你夸我呢?”黎江白哼笑道。

  “啊…”晏温目光躲闪,把饺子囫囵个儿的塞进嘴里,他含糊说道,“算是吧…夸…夸你呢…夸你是睡美人。”

  黎江白闻言又哼笑一声,他夹起一个破了皮的饺子,轻轻一抛,砸进晏温的醋碟里。

  “这么多年的洋墨水喝进狗肚子里了?”黎江白好声没好气。

  晏温面前也多了一小片漾出来的醋,好好的餐桌被他俩吃的邋遢,黎江白包的饺子大,晏温费了点功夫才将那个囫囵饺子咽下去,他探手捏了捏黎江白的手腕,算作安慰。

  也不知道这是他从什么时候养成的小动作,好像是初中以后,半大的小子开始要面子,晏温的脸皮也没有小时候那么厚,道歉的话经常是像跟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所以他总是捏黎江白的手腕,捏一下,便是一句对不起。

  但初中后他俩也不长见面了,想安慰人也没什么机会。

  黎江白不是个计较的人,尤其是对着晏温,他是无论如何都计较不起来,每每都是晏温的指尖只要搭上他的手腕,他便跟泄了气的球一般,

  虽说他也不会明着说原谅,但他总是会将心里那最柔软的一块儿露给晏温看。

  那块儿柔软可能是放学时的一瓶冰可乐,也可能是他帮晏温抄的英语作业,而现在这份柔软则是他给晏温夹的一个完整饱满的饺子,饺子落进醋碟的那一瞬间,晏温笑了。

  一顿饭吃的并不安静,他二人你来我往,虽说不如小时候那样闹腾,但这一顿饭,也要比今早的那顿豆浆油条话多。

  “晏哥,”黎江白将盘子碟子摞成一堆搁在桌边,简单擦了擦邋遢的桌子,“明天你有空吗?”

  晏温起身,要将盘子碟子端走,他想了想,说:“有空,有事儿?”

  “嗯,”黎江白抽出一张湿巾又擦了遍桌子,他不抬头,只说,“明天陪我上个坟吧,我妈祭日快到了,趁着这两天有空,提前去拜拜。”

  黎江白的父母葬在同一个墓园,一个在南边儿,一个靠近北门,这个墓园很大,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他的父母应当很难再相见。

  “行,”晏温答应的很痛快,“要准备点儿什么不?纸钱?元宝?要不要再买些贡品?”他按亮了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你家附近有丧葬店吗?现在去买估计还来得及。”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25章 清晨路上

  那是个晴朗的夏日。

  暑假很热很长,今年的夏天不如去年那样多雨,便显得更为干燥,即便是清晨,那股子干热已然弥漫开,知了似乎在日出的那一刻就开始震动翅膀,每个树冠都是吵闹的。

  黎江白站在大院里,仰头看向西单元402的窗,清晨的太阳并不会被单元楼遮挡多少,地上只有极少的阴凉。

  他出了一层汗,汗水越过额头流进眼睛里,他下意识眯了起来,抬手用力揉揉。

  倏地,402的窗开了半扇,一个脑袋钻了出来,带着笑声。

  “你咋这么慢!?”黎江白喊着问道。

  “我爸占着厕所了!”晏温朝着黎江白挥了挥手,他说,“我得等他出来,我要拉屎!”

  黎江白试着眨了眨眼,没那么疼了:“公厕不能拉吗!?”

  “咱学校门口那个!?”闻言晏温脸上的笑霎时褪去,转为惊讶,“那个多脏哦,而且还远,我憋不住啊!”

  说着他回头瞧瞧屋里,高声道:“爸你好了没!?”

  少年将要进入变声期,声儿稍微大些便会变得沙哑,听着像一口破锣刮过黑板,这声儿传入黎江白的耳朵,惹得他撇了撇嘴。

  可真难听。

  窗口没了人,老旧的楼隔音本就没那么好,黎江白能听见402里柳殊对晏温的抱怨,还有晏温嬉皮笑脸的打趣。

  没过几分钟窗口又探出一个人,柳殊应当是刚洗完脸,鬓角还是湿的:“小白!”他喊黎江白,挥了挥手,“这小子墨迹,要不上来等!?”

  黎江白仰头看着,突然发现柳殊挥手的动作与晏温一模一样。

  他也挥了挥手,说:“不去啦!我在这儿等他就行!”

  “那行,我催催他,”柳殊笑笑,不再劝他,“你找个阴凉地儿带着,别晒着了。”

  黎江白应声,又摆了摆手,柳殊也向他挥了两下,接着关窗进屋,去催他家小子。

  蝉鸣声倏地停了下来,还了清晨片刻的安静,黎江白听了柳殊的话躲进阴凉地儿里,那处有邻居养的花,茉莉开的正好。

  黎江白等人等的无聊,凑上去看茉莉,他深深一嗅,浓郁的花香登时钻进鼻腔,呛得他猛地咳嗽了几声。

  他不喜欢太香的花,那味道总会熏的他头晕。

  于是黎江白走向离茉莉很远的石桌,石桌有一半浴在阳光里,另一半摸着十分阴凉,光阴的界限十分清晰,他坐在阴凉处,双腿岔开,晃着脚尖。

  不知是不是柳殊催了催,晏温没让他等很久,一小块阴凉才被黎江白坐暖,楼道里就传来了关门声,紧接着是一串急促的脚步,晏温一步迈两阶,接着重重的跳落于楼梯转角处。

  “嘿!”晏温从楼道口冒出来,趁黎江白不注意,抬手揉了揉人后脑,一脸坏笑,“走吃饭去。”

  少年已经开始抽条,黎江白仰头看向晏温,觉着晏温似乎长高了,手劲儿也比以前大了一些。

  黎江白站了起来,慢慢走到晏温身边,不动声色的比着身高,他问:“吃啥?”

  好像真的长高了,比他高了大半个头了。

  晏温没察觉,他双手揣进兜里,一步一跳:“我都行,看你。”

  早上刚起还不算太饿,这会儿也想不出想吃什么,晏温将这个难题抛回给黎江白,黎江白想了很久。

  出了大院,门口是一条柏油路,路旁的树上住满了知了,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叫。

  这是独属于夏日的噪音。

  黎江白抬眼向柏油路的尽头,那里有一个铁门,是隔壁大院的后门,门前的路转了个弯,通往清早还不算拥挤的街道。

  “想不出来,”黎江白摇摇头,抬手遮了下阳光,接着走进树荫里,“还喝豆浆?”

  晏温跟着他走了进来,光影稀疏斑驳,落在他两人身上。

  “不喝了吧,”晏温说,“平常上学赶时间喝豆浆,现在暑假呢,咱们可以往远了走走。”

  闻言黎江白扭过头来,问道:“去哪?”

  晏温又想了想,说:“过个路口有一家快餐,早上应该有包子有饼啥的,油条吃腻了,咱去吃馅饼?”

  黎江扭回头去,倾泻的日光穿透他的耳朵,微红透亮,他点了下头,没有拒绝,也没答应:“啥馅儿的?”

  “不知道,”晏温摇头,耸了耸肩,“没去过。”

  “噢…”黎江白踢到了一个石子,“那去呗。”

  现下还不到七点,路口的钟楼好像坏了,时针停在了四点刚过的位置,日光将钟楼的影子拖到地上,成了这十字路口的唯一一处阴凉。

  红灯才亮,得等近一分钟,黎江白蹲在路沿石上看着一群老头老太打太极,温吞的音乐抚过神经,令他有了些困意。

  面前有自行车行过,急匆匆的不知去向何处,黎江白追着那自行车延伸了目光,他打了个呵欠,双手撑膝站了起来,恰好红灯闪了闪,而后变绿,黎江白蹦下路沿石往街对面走去。

  钟楼的影子逐渐后退,他与晏温慢慢走进阳光下,这条街上全是今年新栽的树苗,没有那么多知了,不吵,却没了遮阴。

  少年没有快餐店的影子,应该是还要再走一段,黎江白走的无聊,没话找话道:“没有作业的暑假感觉咋样?”

  晏温看他一眼,挑挑眉,坏笑一下:“爽啊~”他夸张的喟叹,“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乐子都快找完了,我跟你说,就昨晚我在家打游戏打到下半夜我爸都没说我啥,他还给我做了宵夜,我天我活这么大没过过这么好的日子。”

  他又挑挑眉,笑的更坏:“你是不是还有作业没写完?”

  晏温一念起来就没完没了,黎江白有些后悔找这个话题,晏温把火引到他身上,这个清晨一下子就变得没那么美好了,黎江白想起还有大半的作业没写完,那些卷子和题,还在书包里躺的板板正正的。

  “快开学了呦~”晏温煽风点火。

  知了好吵。

  黎江白瞪了晏温一眼,倏地捂住了耳朵,闷头快步向前走。

  前面是一个小区,刚好有一辆车驶出来,挡杆抬起又落下,那车缓行着准备拐弯,低着头的黎江白视野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眼瞅着就要走到人车轮底下。

  黎江白与晏温差着四五步,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可晏温就是没能赶上去将人拦下,指尖已经碰着了黎江白的后领,到还是滑脱出去。

  刺耳又短促的刹车声,吓得黎江白瞬间怔愣,车头擦过他的膝盖,车轮险些压到他的脚,司机开窗探出上身破口大骂,就连小区的保安也看了过来,一旁的行人瞥了黎江白一眼,绕过车头,行色匆匆。

  黎江白吓傻了,也给吓精神了,他完全没注意到这辆车,看到的时候车已经停在他面前,耳朵里嗡鸣声骤响,司机说了什么他一点也听不清,他呆呆的站在那里,只觉膝盖上一阵疼。

  “你咋样?”晏温赶了上来,挪开黎江白那条被蹭的腿,一寸一寸的捏着,“撞着了?”

  皮肉伤应该就只有膝盖那一处,但是不知道伤没伤到骨头。

  “嗯…”黎江白低头看向晏温,愣愣地点头,“应该没啥事…”

  “可不能应该,”晏温剜他一眼,又捏了一遍,“应该这俩字儿可不能治病,过会儿我…”

  “瞎啊不看路!”司机还在骂,打断了晏温的话,“长俩眼珠子当摆设啊!”

  晏温没理,他叹口气继续说:“过会儿我带你去…”

  “你老子没教你怎么过马路啊!”第二次被打断,司机的骂声整条街都能听见,“没学好就去娘胎里重造去!”

  晏温依旧没理,他拉着黎江白,稍稍走远了些,他扶着黎江白坐在路边石桩上,一手托着大腿,一手握着脚踝,慢慢屈起又伸开:“这么动会疼吗?”

  黎江白在晏温的眸子里看到了担忧和心疼,他本以为晏温也会骂他两句,但晏温没有。

  他抿嘴笑了一下,摇摇头:“不疼。”

  晏温松了口气,说:“那就行,过会儿我带你去医院,咱们…”

  “小小年纪不学好学碰瓷还是咋滴!”司机依旧再骂,声音高了好几个分贝,“上一个像你这样走路的已经在太平间躺着了知不知道!你要是想死死别人车底下去!别来找我晦气!他妈…”

  “你他妈的没完了!”第三次被人打断,晏温的脾气也被拱上来了,“你一个成年人这样骂一个小孩儿合适吗!你老子有没有教你怎么好好说话!没学好就回娘胎里重造去!长一张嘴是拿来拉屎的吗!上一个像你这么说话的已经被打进十八层地狱了!”

  一口气将话还了回去,晏温极为舒畅的叹了口气,那司机指着晏温似乎还要说些什么,看着也是气急了。

  晏温不知道司机在指谁,拉起黎江白挡在身后,也指着司机,他带着黎江白绕过车头,直至走到路口才放下手。

  “别怕哈他不会追来。”晏温背朝黎江白,紧盯着那辆车。

  这会儿红灯,路口的车逐渐多了起来,黎江白看了看倒计时,然后转身探头,在晏温身后偷瞄那辆车。

  他看见司机关上了车窗,车向反方向拐走,过了他们刚走过的那个红绿灯,没入车流。

  “你咋知道他不会追来?”黎江白拽拽晏温的衣摆。

  晏温转过身来,瞄了一眼倒计时,叹口气说:“他跟两个小孩儿计较不嫌丢脸啊,而且是你受伤,我还没找他要医药费呢。”

  说着晏温垂眼看向黎江白的膝盖,没有血流出来,但破了一大块皮,并且肿了起来,他敲了一下黎江白的额头,又说:“还有,他赶着上班,迟到了可是要罚钱的哦。”

  黎江白听了笑了一声,这会儿绿灯刚好亮起,他抓着晏温的衣摆不放,把人往快餐店拽,他说:“谢谢晏哥哥,”他笑得很开心,回头拍了拍胸脯,“今天的馅儿饼我请客。”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26章 宛若遗言

  这天他们快中午了才回家,黎江白本来不想去医院,可晏温偏要拉着去看看,晏温花了仅剩的钱给黎江白挂了个急诊,着急忙慌的好像黎江白得了什么治不了的大病,可最后医生看了一眼捏了两下,药都没开就把他俩给打发走了。

  “没大事儿,皮都没擦破,”医生推推眼镜,捋了一下稀疏的白发,“不放心就买瓶碘伏擦擦买瓶红花油揉揉,大小伙子别这么娇气。”

  晏温这才放心了点儿,他谢过医生,拉着黎江白出了医院,向着对面的药店就冲了过去。

  “你干啥?”一辆车突然疾驰而过,黎江白一把将晏温拉了回来。

  晏温被他拉的一个趔趄,站定后说:“给你买药啊。”

  黎江白连忙摆手,接着他紧拽着晏温,扭头就往家走:“不用不用,”他越走越快,边走边说,“我家有我家有,红花油和碘伏嘛不是,我家有很多,可别买。”

  如此一步三拽的将晏温拽了回来,黎江白进家门的时候秦茉俞已经做好了午饭,快开学了,这时候的正午也没有那么热,可黎江白还是出了一身汗,就在他关门的那一瞬。

  厨房已经没了声音,午饭搁在茶几上,冒着热气,应当是才做出来不久,家里安安静静的像是没有人,黎江白悄悄地看了一眼卧室,见秦茉俞正坐在床边翻着什么东西,她背朝黎江白,正午的光落在她的头发上。

  “妈。”黎江白怯生生的喊了一声,站在门口没敢进去。

  秦茉俞的头发过年时剪短了,但现在又过了肩膀,棕褐色的发丝中夹着明显的白,黎江白瞧着,觉着秦茉俞老了很多。

  其实秦茉俞也没多大年纪,她比柳殊还要小两岁,可柳殊看着就像是三十才出头。

  想到柳殊,黎江白突然一阵伤感。

  “妈。”他又叫了一声,迈一步进了卧室,站在衣架旁。

  秦茉俞似乎才察觉到身后有人,她猛然回头,神情戒备的看向黎江白,下意识的藏了藏手里的东西。

  光从侧面抚过秦茉俞的脸,将眼角皱纹刻画的深邃,像是长进了颧骨,鼻梁在面中落下崎岖的阴影,一缕头发掉落眼前,将瞳仁分割。

  黎江白吓了一跳,他后退半步,一手扶着门框,另一手捏着裤缝,他颇有些胆怯的偏开头,呼吸都放的又轻又慢。

  屋里很亮堂,阳光并不刺眼。

  秦茉俞瞧见是他,放下戒备,浅浅地叹了口气,脊背都松垮下来,她回过头去看着手里的东西,突然响起纸张翻动的声音。

  “玩爽了?”秦茉俞的声音有些嘶哑,像一把生锈的电锯剐过黎江白的耳朵。

  黎江白抬抬头,看着秦茉俞的方向没有接话,他知道这会儿不管他接什么话都会引来秦茉俞的一声冷哼,接着便是无休止唠叨,而秦茉俞说的最多那句,黎江白觉着他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

  “这么会花钱是随你爸吧,花完了记得跟他要啊。”

  以前秦茉俞是绝对不会提父亲,家里连照片都不能留,可自打黎江白一年级的那个大年初一,他的父亲因车祸过世以后,秦茉俞便一改往常,只要是黎江白做的不如她意,她便会阴阳怪气的骂黎江白以及黎江白的父亲。

  “你爸一直想养你呢,年都不让我好过,我看你后妈也挺稀罕你,你去找他们吧,找谁都行。”

  “你跟你爸就一个德行,都看着别人家好,你要不直接改姓柳吧,给人家做儿子去。”

  “你爸这人不行,要不怎么生了两个儿子都没爹呢,可是活该。”

  “你爸愿意往外头花钱,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去。”

  父亲过世到现在快三年了,这些话都快把黎江白的耳朵给说烂了。

  家里的窗户都敞着,风毫无阻拦的吹了进来,窗帘晃动,夏末的风添了些凉意。

  外面好像有蛐蛐在叫,有好像还有蝉鸣,茶几上饭菜的香气飘荡满屋,黎江白看着秦茉俞的背影,将裤缝搓热。

  果然他没接话,秦茉俞便没再说下去,他听着挂钟滴答作响,算不清自己在门口站了多长时间。

  光似乎偏了一度,窗棂的影子落在秦茉俞腿上,她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一旁,拉开抽屉又拿了一个出来,黎江白踮了踮脚看了一眼,还是没看出秦茉俞拿的是什么,只知道是个能翻页的、硬皮的东西。

  黎江白就这样看了很久,久到饭菜变凉,他正寻思着秦茉俞应当没什么事找他,正想去拿热一下菜,却突然被秦茉俞叫住。

  “你过来。”秦茉俞没有回头,只冲着黎江白招了招手。

  闻声黎江白回头看看,他愣了一下,然后走了过去。

  他看见了床边放着的东西,那是一本存折,秦茉俞手上也拿着一本存折,开头第一行的日期是四年前。

  四年前,那是黎江白他父亲还在家的时候。

  秦茉俞打今早起来就在算这些年的钱,两本存折上密密麻麻印着的全是钱,这些收入与开支是她从结婚起所有的点滴,黎父没带走一点,全都留给了秦茉俞,她在算钱的同时也在回忆过往,甜蜜的不甜蜜的,伤心的不伤心的。

  黎江白看着那一串串密集的数字,又看看秦茉俞,光被窗棂分割,在秦茉俞身上投下规则的影子,她的白发藏在粽黑色之间,反射出浅金色的光。

  “这些钱是我和你爸攒下来的,”秦茉俞没抬头,只将床边的存折拍在黎江白怀里,“不多,三十万,够你上大学了。”

  黎江白接着存折,学着秦茉俞的样子翻开看看,他很随便的翻了一页,只见其中一行数字里夹着一句话,应当是秦茉俞写下的。

  —从今天起,我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字迹很工整,黎江白猜这会儿秦茉俞应该是刚结婚,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欢喜,她真的很爱他父亲。

  黎江白瞟了秦茉俞一眼,又翻了一页。

  —这是给小宝贝准备的奶粉钱,我要当妈妈了—

  看见这句话,黎江白怔了怔,存折的每一行都标有日期,他看了一下并不是他的生日,这会儿秦茉俞应该是刚查出怀孕。

  紧挨着这句话的下面还有一句话,字迹不算工整,但看着很有力道,顿笔之处似乎要将纸张戳个洞,这是黎江白他父亲写的。

  —我要当爸爸了,爱你,更爱你妈妈—

  黎江白又怔了怔,心底倏地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觉着心口有点酸又有点涩,似乎还泛着一丝苦。

  这才四年,他就已经记不清爸爸爱妈妈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风中掺杂零星的秋意,吹在脸上凉嗖嗖的,外面的虫鸣乱的很,却又衬得屋里格外安静。

  黎江白一页页的翻着,几乎每一页都有秦茉俞写的一两行字,与父亲从结婚到离婚的大小事都被秦茉俞她记了下来,黎江白觉得她就像一个沉在梦里的少女,直到那年春天梦突然醒来。

  最后一页,日期停在父亲离家的那天。

  —我不挽留你了,—

  逗号结尾,后面有一个深深的墨点,没说完的话,以及秦茉俞无人能说的伤心,都在这个墨点里。

  其实黎江白什么都明白,只是秦茉俞不愿意同他讲,并且这几年秦茉俞性情大变,对他是动辄打骂,让他害怕,让他不敢靠近秦茉俞,也不敢跟她说话。

  目光停在存折最后一行,停在那个让黎江白这辈子也忘不了的日期上,他的手有些颤,颤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了不少。

  “这个是我自己的存折,”秦茉俞倏然出声,打断了黎江白的思绪,“里面有我的嫁妆,还有你爸给的一部分彩礼,我这几年炒股也赚了一些钱,差不多二十五万,够你用到大学了。”

  秦茉俞说着,将存折交给黎江白。

  存折从光中过,烫金大字倏然亮了一下,这张存折的封面折了一个角,看着有些年头了。

  黎江白接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存折很重,好像所有的钱都具象了出来,沉沉的挂在指尖。

  风停了停,虫鸣也停了停,仿佛全世界都在这一瞬间安静下来,就连太阳都停止了西偏。

  “妈…”黎江白喊了秦茉俞一声,声儿颤的令人难以忽视,早晨堆积起来的快乐这会儿好像不见了,他觉得心里也很重,血液似乎凝固在心口,流不出来,令他憋闷得很。

  秦茉俞应了一声,声音很低,让人听不清楚,她拍了拍黎江白的手,俯身拉开床头柜最底下一层,她拿出了一个透明文件袋,从文件袋里拿出了第三个存折。

  这个存折也折了一个角,但被秦茉俞压平了,秦茉俞摸着存折上的折痕,叹了口气,勾了勾唇,她说:“这是你姥姥姥爷留下的遗产,”她没翻开看,直接交给了黎江白,接着她又从文件袋里拿出三个房产证,抽出一个也交给了黎江白,“这是我跟你爸结婚前,你姥爷给我买的房子,新房,没人住过,现在给你,等你长大了娶媳妇儿了,可以当婚房用。”

  说着她又抽出一个递给黎江白,黎江白没接稳,房产证“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黎江白瞳仁一猛地一缩,他忙手忙脚的要将房产证捡起来,可越慌乱就越捡不起来,怀里的存折和房产证噼里啪啦掉了一地,黎江白倏地蹲下身,不敢抬头看秦茉俞的脸色。

  他还是怕秦茉俞打他,即便秦茉俞今天只是跟他阴阳怪气了一句,可多年来形成的肌肉记忆让他下意识防备,泪腺也憋不住了,一大颗眼泪顺着鼻梁滑滑落下来,“啪嗒”一声,砸在存折上。

  “我捡起来…”黎江白哽咽解释,哆嗦着手将散了一地的东西归置起来抱在怀里。

  但黎江白没有起身,他蹲在秦茉俞腿边,颇为小心的抬眼看了秦茉俞一下,他见着秦茉俞没有看他,而是在看那本看上去很老旧的房产证,他一下子松了口气,将那堆本子搁在床上。

  风似乎又吹了进来,秦茉俞的头发动了几下。

  秦茉俞瞥了黎江白一眼,似乎并不在意他将东西弄乱,她摩挲着房本上的图纸,图纸粘得有些歪,那上面的平面图还是手绘的,冰冷的数字丈量出一个温暖的家,秦茉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一下。

  “这是你姥姥姥爷的房子,”秦茉俞合上房本,转头看向黎江白,递了过去,“现在也留给你了,明天我就带你去办过户,咱们签个赠与协议,不能让你那个便宜弟弟也占了去。”

  黎江白接过房本,放在那一堆本子的最上面,他不知道这些房这些存折加起来有多少钱,只觉得一定很多很多,够他上学,够他后半辈子生活。

  他现在有些茫然,他不明白秦茉俞今天把这些东西都给他是要干什么。

  黎江白一手扶着床,一手扶在秦茉俞腿上,温热的触觉让他觉得陌生,他已经很久没有跟秦茉俞这样平和的待在一起过了。

  “妈?”他小心的问道,“你咋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27章 别家日光

  母子连心并不只是说说,秦茉俞如此这般,让黎江白心里头着实不安,扶着人膝盖手开始颤抖,黎江白的眼中逐渐露出害怕的神情,他心里生出一股很不好的预感,但他不敢往深了想,他不敢确认那预感到底是什么。

  秦茉俞捋了一下头发,有一缕打了结,挂在手指上,她松开那缕头发,看了看缠绕的结,一点一点颇有耐心的解开。

  她像是被黎江白问住了一样,一个字也不答,塑料文件袋搁在她腿边,挨着枕头,将枕巾压皱,里面还装着别的东西,厚厚的一打,黎江白偏眸看了一眼,并没看清那一打到底是什么。

  这会儿四下皆静,阳光都安静。

  “妈,”黎江白仰头看着秦茉俞,扁扁嘴说,“你说句话啊,我害怕。”

  黎江白经常害怕,怕秦茉俞打他,怕秦茉俞骂他,怕失去402这个避风港,怕晏温有一天会不理他。

  他就像个有囤积癖的怪人,能握在手里的绝不想放开,或许是因为他拥有的实在是太少,而这些已经拥有的也似是悬在空中的泡泡一般,指不定那一天就会破裂,让他再也找不到。

  “你咋了啊?”黎江白摇摇秦茉俞的腿,他真的很怕,很恐慌,这种恐慌与往日不同,就像一根粗壮的藤蔓,将他从内到外紧紧缠绕。

  晴日往南边走,窗棂的影子逐渐偏移到黎江白身上,暖阳倾泻,照得他的后背温温的,厚重的墙壁用影子笼罩秦茉俞,他二人像是处在了两个不同的天地,一半光亮,一半晦暗。

  黎江白问了很多遍,仿佛多问一遍便能将恐慌多减轻一分,腿蹲得有些麻,他动了动脚想要换个姿势,却不想这一动一阵异样的刺痛从脚底传来,像是踩着绵密的细针。

  “嘶…”黎江白抽了一口气,他松开手,揉了揉小腿。

  轻微的动作引来秦茉俞的注意,她偏过头,看着黎江白头顶的一个发旋,她抬手摸了摸,黎江白的头发短的扎人。

  明明是温情的动作,但黎江白却如惊弓之鸟一般猛地后跳,他不顾酸麻的腿,躲开秦茉俞的手,没了只觉的脚令他蹲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身后便是暖气片,黎江白一头磕了上去,暖气片带着棱,这一撞直接给他撞出个包来。

  扎人的短发脱离掌心,秦茉俞一下子愣住了,她有些茫然的看着黎江白,对上一双满含惊恐的眼睛,黎江白刻在骨子里的躲闪让她心里微微一痛,秦茉俞皱了皱眉,收回目光,接着落下了手。

  黎江白大气都不敢喘,他一手撑着地,一手扶着暖气片,他不顾后脑疼痛,只看着秦茉俞到底有没有要打他的意思,他确认了很久才敢稍稍放下心,抓着暖气片慢慢站起来。

  正午来临,窗边有黎江白的影子,他浴在光里,可这阳光却不似方才那样暖,蝉鸣贯入耳朵,像是夏日最后的挣扎。

  秦茉俞垂眼看看掌心,又抬头看向黎江白,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的疲惫怎么都遮不住,她说:“我不打你,”她抬抬手似乎想要触碰黎江白,可抬到一半又落了回去,她低着头说:“别害怕。”

  窗外有树叶落了,落的悄无声息,风将落叶卷去了墙角,卡在一处砖缝里。

  黎江白站着没动,一手搓着裤缝,他摸不清秦茉俞的心思,也看不透秦茉俞这会儿的情绪,这些年秦茉俞的反复无常让他不得不警惕,没有人喜欢挨巴掌,就算那个打他的人是他的母亲。

  秦茉俞说完,探手拿过文件袋,她将那一打纸拿了出来,里面还夹着一个本子。

  纸张大小不一样,有两张飘落出来,黎江白忙俯身去捡,却被秦茉俞拦了下来。

  “没事儿我捡。”秦茉俞轻声说。

  于是黎江白再次站定,只是离秦茉俞近了半步,他看着秦茉俞弯下腰,稍凌乱的头发遮住了脸,腿上搁着的一打随着动作倾斜,似乎在下一秒也要掉了。

  倏地,一股熟悉的感觉传来,有那么一瞬间,黎江白好像闻见了医院的消毒水味,思绪骤回,眼前的卧室分崩离析,砖头慢慢重组,他跟着回忆回到了那年初一。

  那年黎父躺在抢救室,医生送出一份病危通知书,秦茉俞双手颤抖拿不住那张薄薄的纸,纸张飘落至脚边,秦茉俞也似今日这样俯身去捡,长发遮脸,整个人都疲惫到了极点。

  也是那年初一,秦茉俞难得的没有打骂他。

  回忆断了,思绪登时回归现实,黎江白抖了一下,猛地上前一步夺过秦茉俞刚捡起来的纸。

  “干什么?”秦茉俞被他这一动作吓住,手还悬在半空。

  那是一张血常规化验单,日期在半年前,黎江白没有应声,也没给秦茉俞半个眼神,他凑近了去看,盯着化验单上的箭头,他不明白这些箭头最终会指向什么结果,他只知道这些标着箭头的项目都不正常。

  少顷,秦茉俞缓过神来,她拿回化验单,叹口气说:“你又看不懂,瞎看什么?”

  双手倏然空空,黎江白看见了自己的脚尖。

  接着他缓缓抬头,望向秦茉俞的眼睛里有害怕也有担心,复杂的神情激出一层水雾,附于眼前,让视线变得模糊。

  秦茉俞病了,看那一打子诊断与报告,和化验单上的日期,黎江白猜测秦茉俞这病应该挺重。

  “我看不懂,那你给我讲讲,”黎江白抹了把眼泪,嘴角耷拉着,“你说说你咋了,为啥把钱都给我,我看电视上都是快死了才把房子和钱都给孩子,你快…”

  黎江白一下子哽住了,“死了”这两个字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失去父亲的痛在他心里头萦绕了三年都不曾散去多少,他没办法再承受秦茉俞的离开。

  被打也行,至少他还有妈妈。

  “你打我吧,”黎江白用手背擦眼泪,手背湿了就用手心擦,两只手都承不下这止不住的泪,在手背上汇成一滴,顺着手腕流了下来,“你不能,不能去医院啊,我已经没,没爸了啊。”

  黎江白哭着说着,字句都是断的。

  朦胧的视线将秦茉俞的身影变得扭曲,化验单上那些上上下下的箭头仿若飘到了眼前,黎江白抬起胳膊试图将那些箭头挥走,他越哭越凶,憋在喉咙里的哭嚎逐渐溢出唇齿。

  秦茉俞看着黎江白哭成这样,她想哄,却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已经很久没有跟黎江白好好说过话了,她讨厌黎江白这张长得酷似黎父的脸,每每看见都觉得恶心厌烦,憎恨却又眷恋。

  “可我也拦不住啊,”秦茉俞拍了拍黎江白的胳膊,摸到一手的湿润,她长长的叹了口气,“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我做个手术就行了,咋就让你哭这么惨。”

  她又捏了捏黎江白的脸,扯出一个浅淡的笑,这笑淹没在她满脸的疲乏中,并不显眼。

  “那你干啥啊这是,”黎江白收了点儿声,但还是在哭,“你就做个手术干啥要把这些玩意儿都给我啊,人要死了才干这事儿呢。”

  说着他推了一下床上那一堆本子,本子哗啦一下尽数散开,像一叠不规则的纸牌摊在床上。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黎江白重重的喘息,平复着心情。

  小孩子少见生死,更何况是身边最亲的亲人,死亡就代表着这个人再也回不来了,看不见模样也听不到声音,就这一个认知,就足以放大黎江白对死亡的恐惧。

  “别哭了,”秦茉俞屈起指头给黎江白刮去眼泪,她的声音平缓,好像生病的另有别人,“哭也解决不了问题,万一我下不来手术台,这些东西你要怎么打理?你一个没成年的小孩儿估计要被送到福利院,要么就是跟着你那个后妈,我可不想我的钱被她拿了去。”

  好长的一段话,黎江白就听见了那句“万一我下不来手术台”,刚压下去的哭腔又溢了出来,刚被擦去的眼泪再次闯出眼眶,但这次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眨眨眼睛,看着秦茉俞。

  母子俩对视良久,谁也不知道对方这会儿在想什么,俩人的目光在阳光中交汇。

  一片落叶飘了上来,卡在防盗窗与窗台之间,这片叶子还是绿色的,只有叶柄有丁点泛黄。

  午饭已经凉透,黎江白端回厨房打算热一热,他放下盘子打开油烟机,轰鸣声倏然响起,他站在厨房门口听了听,卧室里有抽屉推拉的声音,秦茉俞在卧室收拾东西并没有过来。

  今天已经哭了很多了,可这会儿黎江白还是停不下来,他抱着膝盖蹲在橱柜边,在油烟机的掩护下呜咽着哭了很久,双目肿胀,睁眼都变得艰难,稍稍揉揉还有些疼。

  好难过啊。

  别人家的小孩儿也这么难过吗?

  黎江白不自觉的抬头看向窗外,恰好能看见隔壁小区的一扇窗户,那扇窗户后面没有小孩儿,只有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黎江白看见那对老夫妻在阳台上浇花。

  光落在别人家的阳台上,看上去是那么的暖,黎江白看着他们笑出的皱纹,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别人家的小孩儿有没有这么难过他不知道,可他知道了别人家的夫妻能携手到老。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28章 要住院了

  秦茉俞发现自己不对劲是在黎江白三年级的那个寒假,一开始只是吃不下东西,就算吃下去了没多久也会吐出来。

  一开始秦茉俞只以为是胃炎,随便买了点胃药吃着倒也管点用,她断断续续的吃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呕出了血才察觉出身体确实有了问题,去医院的路上秦茉俞胃疼的厉害,几近昏厥,满身的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裳。

  那是个下雪天,风很大,秦茉俞将大衣裹紧,可冷嗖嗖的风还是穿透了湿润的秋衣,贴着她的皮肉卷走了体温,医院大门到门诊楼的距离其实并不算远,但秦茉俞还是觉得自己走了很久。

  挂号的队很长,每一步都走的很辛苦,面对护士的询问,秦茉俞的声音都在打颤,等待叫号的时候她瘫坐在长椅上,没多会儿又蜷缩起来,胃部如电钻般的拧痛让她呼吸都难,冰凉的座椅宛若雪上的霜,冷的她哆嗦起来。

  那天秦茉俞做了很多检查,隔了个周末她才拿到报告,上面的各种指标她看不太懂,只知道身体应当是出了很大的问题。

  秦茉俞再一次坐在冰冷的长椅上,这次她看上去并不慌张,反而平静的让人觉得异样。

  她反反复复的看着那几张报告,血常规不正常,她看着应该是有些贫血,粪常规也不正常,报告说她有点便血,这些秦茉俞还能明白些,可最后一张报告单上只有一串字母数字,秦茉俞是一点都看不懂了。

  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天是个晴天,可这温度却降了不少,秦茉俞出门时多裹了条围巾,将她消瘦泛黄的脸遮了大半。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是快要下班的点,冬天天黑的早,路灯弥漫在街头,遮住了天上的星,干枯的枝杈上还有未落下的零星枯叶,迎着肆虐的朔风晃动不休。

  秦茉俞站在医院门口,她一手捏着一打报告,另一手拎着一兜药,医生的嘱托一直响在耳边,盖过了往来的车流声,她刻意忽视却无论如何都忽视不掉。

  “我还是建议你尽快手术,站在手术康复的几率很大。”医生敲着键盘,不时分出一个眼神。

  那眼神带着怜悯,又带着些许的无奈,不听劝的病人不止秦茉俞一个,医生见多了,他知道秦茉俞要是自己想不清楚,自己就算是劝破了嘴皮也没用。

  很少有人能一下子接受自己的病情,尤其是这个病看似在意料之内,但又超出了想象,面对未知总会有恐慌,这种恐慌会逼着人后退,秦茉俞也不例外。

  “那我儿子怎么办?”秦茉俞随意的敛起报告单,从中挑出开药的单子,起身就走,“我要是住院我儿子得吓着,不行,我得再想想。”

  “还想?”医生倏然抬头,看着秦茉俞的背影出声制止,“你都没几个月活头了还要想到啥时候?早晚都得手术,早晚都得住院,晚那么几天你儿子就不怕了?”

  医生不明白秦茉俞的想法,他只想救人,能多劝一句是一句,能多劝一个是一个。

  “我也得想想咋跟他说啊,”秦茉俞碰着了门把手,但没开门,“直接跟他说你妈要死了他不得吓死,这不是还能活不少月吗,就给我一段时间安抚安抚小孩儿,我惜命,肯定来做手术。”

  说完秦茉俞不等医生再劝,开门便走,她将鞋后跟踩在脚下,踢趿着去了药房,医院里的灯一直是大亮着的,她迈出大门时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医院门口大多时候都在堵车,但今天却是一反往常的通畅,兴许是雪地难行,路上的车都开的不快,道旁积雪被压的很脏,雪水沿着轮胎边沿漾了出来。

  秦茉俞仰头看着路灯,干枯的枝杈将灯光分割,光反过来又将枝杈晕开,就像断了一般。

  今夜天晴,但没有星星,月亮挂在遥远的天穹,好似还没有路灯亮。

  看光看久了眼睛会有些不舒服,眼前起了一团团黑,将视线变得残缺,秦茉俞抬手揉了揉干涩的眼,接着搓了搓脸,围巾遮不住冷风,吹的脸也干,手一碰还有点刺痛。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那天回来后黎江白已经做好了晚饭,熟悉的饭香将她的思绪从医院抽离回来,她深吸一口气,拎着袋子回了卧室,并没有吃饭。

  那晚睡得也早,秦茉俞觉得很累,装着药的袋子就搁在枕头边上,卧室里没有开灯,客厅的灯光穿过门缝,她能听见黎江白一遍遍走来,而后又端着一个个盘子走去厨房,她听见油烟机一遍遍的开启,接着是黎江白敲门叫她吃饭的声音。

  而今秦茉俞依旧躺在床上,双腿垂着,手边是一碰就能碰到的阳光,她躺在阴影里,宽大的睡衣将她本就瘦削的身体衬的愈发消瘦,泛黄的面色显露疲累,仿佛说几句话就能消耗她全部的力气一般。

  耳边是油烟机的声音,隔了一道门,秦茉俞却听的很清楚。

  自秦茉俞第一次看医生到现在,已经有一年半了,多出来的日子就像是她偷来的一样,在倒计时以外,不知什么时候会走到尽头,她很庆幸,却也很担忧。

  一顿午饭吃的很安静,餐桌上两个人各有各的心思,秦茉俞吃的不多,黎江白见着她停筷子就要给她夹菜,可秦茉俞却将碗筷一推,摇摇头靠在椅背上。

  “别给我夹了,”她抽出一张纸巾,擦去桌上的米粒,“吃不了浪费。”

  黎江白记忆里的秦茉俞一直都很瘦,一双手如细葱,虽然不算白嫩,但也好看,但如今这双手却瘦的有些脱了像,骨节顶着青色血管突了出来。

  黎江白看着,又给秦茉俞夹了道菜,他将碗筷给秦茉俞推了回去,拿走人手里的纸,转头扔进垃圾桶,接着他将筷子对齐,塞进秦茉俞手中。

  “那也得吃点,歇一会儿再吃也行,你不是要做手术吗,吃不好怎么有力气做手术。”

  这是黎江白头一次跟秦茉俞对着说,他说的很慢,一边说一边瞟了秦茉俞好几眼。

  秦茉俞的目光落在黎江白的筷子上,跟着筷子游移,她看着自己碗逐渐堆满,接着抬眸看了看黎江白认真的表情。

  就这一顿饭的功夫,秦茉俞突然觉着黎江白变了许多,她原本以为黎江白知道了她的情况会慌张会无措,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秦茉俞能看出黎江白哭过,那两只眼睛肿的像金鱼,睫毛被泪水润成了几缕,死亡对一个孩子来说其实很遥远,那年初一过后黎江白再没过过一个好年,所以秦茉俞知道黎江白其实也怕,亲人离世阴影一直环绕在他身边。

  “就吃这一碗,”黎江白停了筷子,起身给秦茉俞倒了杯热水,“今天没做汤,将就喝点水吧,你别喝凉了。”

  家里就剩他娘儿俩了,黎江白心里头明白,秦茉俞身边儿就他一个人撑着了。

  这是这几个月来秦茉俞吃的最多的一顿饭,她一会儿扶着墙踱步,一会儿又去阳台上溜达,胃里积着食令她有些想吐,但她干呕了几下后什么都没吐出来。

  窗户那边儿就是黎江白的卧室,这会儿黎江白正在赶他的暑假作业,整个人都快埋进了书堆里,秦茉俞撑着窗台看着人伏案的身影,身旁的书堆上搁着一个火红的窗花。

  秦茉俞愣了一下,接着仔细瞧了瞧那窗花,她倏然问道:“这是哪来的?”

  单层的窗户不隔音,黎江白猛然一惊,哆嗦了一下抬起头来,他缓了缓神,指着窗花说:“这个?”

  秦茉俞点点头,又问了遍:“哪来的?”

  黎江白拿起窗花,小心的贴在掌心,他摩挲着窗花上的褶皱,目光有些发虚:“晏哥哥给我的,”说完他吞了口口水,又补了一句,“过年的时候给的。”

  音落,黎江白抬了下眼,果不其然秦茉俞皱起了眉头,看着窗花的眸子也冷了下来。

  每次提到晏温,秦茉俞的脸色都不好看,黎江白想了这些年也想不明白秦茉俞哪来的这么大的不满,明明两个人都没怎么见过。

  “晏温?”秦茉俞拉开了窗,伸手向黎江白要那窗花,“我看看。”

  虽说面色不好,但秦茉俞语气平平,黎江白听不出她的心思,只好将窗花递了过去。

  阳台开着窗,一阵暖风吹了进来,掠过秦茉俞的头发,在窗花上荡了几圈。

  秦茉动作轻柔小心,她俞接过窗花,在指尖掂了几下将其展开,她眯着眼睛,抬指轻抚,花纹毛糙的边沿划过指尖,有些痒。

  黎江白双目一眨不眨的盯着,生怕秦茉俞将窗花弄坏,这几年晏温每年都会送他几个窗花,让他拿回来把卧室窗户贴满,可黎江白一直不舍的,全都夹在本子里好好的收着,本子被他压在床垫底下,那是个秦茉俞想不到的地方。

  唯独这一个被他拿了出来,倒不是这窗花有什么特别,只是他想在身边放一个属于晏温的物件儿。

  “是402的那个小孩儿?”秦茉俞将窗花翻了过来,头也不抬的问道,“他爸叫柳殊?”

  黎江白疑惑的点头,他“嗯”了一声,接着暗自在心里头算了算,秦茉俞这话问了都快四年了。

  午后的阳光最暖,秦茉俞的脖颈上出了一层汗,她随手擦了擦,抹在睡衣上,然后她将窗花递还回去,关上了窗。

  黎江白接过窗花,看着秦茉俞走出阳台,脚步声逐渐变远,绕过书房又慢慢靠近,黎江白回头看向门口,下一秒便瞧见了秦茉俞的衣摆。

  秦茉俞走了过去,没有说话,黎江白颇为小心地将窗花放好,拿起笔,准备继续写他的试卷。

  “下周我去办住院,”秦茉俞的声音从客厅里来,下一瞬那飘荡的衣摆便再次出现在门前,她扬了扬下巴,说,“你跟我一块儿去,帮我拿点住院用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上周忘了没任务也要更6000字,所以这周没榜了…

  谢谢垂阅。

  ◇ 第29章 白露小雨

  白露,小雨,秦茉俞在黎江白开学的前一周住了院。

  这天一觉起来,黎江白就看到了阴阴的天,挡雨板上的水大颗的低落于窗台,碎雨声传进卧室,带着阴云与沉重的心绪。

  阴雨总会模糊时间,窗帘稀释光线,黎江白醒来时,望着窗帘愣了好一会儿,床头的闹钟无声的走着,像是害怕惊扰了他还未醒的梦。

  闹钟还没响,黎江白醒的有点早,他眨眨眼,怔愣的看着迷蒙的光,光怪陆离的梦在脑中回绕,交织凌乱,画面在困倦中变得扭曲不堪。

  还有一分钟闹钟就要响了,黎江白有那么一瞬间晃神,他觉着自个儿好像睡着了,又好像一夜没睡,初秋的虫鸣显得那样聒噪,时不时就钻进耳朵里,将他在清醒与困顿之间拉扯。

  空气是潮湿的,轻薄的水汽沾染全身,虽然凉爽,但也不是个舒服的天气。

  黎江白揉揉眼睛,撑着床褥坐了起来,他向前倾身,鼻尖隔着被子碰到了腿,他身了个怪异的懒腰,接着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家里很安静,他不知道秦茉俞起床没有,他趿着鞋,不像往常那般刻意放轻脚步,绵软的鞋底蹭着地板,哒哒地拖出长音。

  黎江白向往常一样合着眼睛刷牙,一捧凉水扑在脸上,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油烟机也像往常那样轰鸣,黎江白打开窗,放进一丝秋凉,油烟顺着风溜走,成了秋日里第一份烟火。

  早饭做到一半的时候,秦茉俞的卧室里有了响动,黎江白停了动作,他握着锅铲,偏着耳朵听了一下,只听得卧室那边儿倏然传来一声“吱嘎”响,应当是秦茉俞开了衣柜,在收拾东西。

  气温一天天的走向寒凉,似乎没有回头的意思,大院里除了冬青还绿,其余的叶子都染了或多或少的黄,晨起带雨的风已经能将人吹的打哆嗦,黎江白扭着上身将窗户关小,接着拿了个盘子,将今天的早饭盛出来。

  他简单的煎了两个蛋,配着面包火腿,再抹上果酱,便组成了一份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三明治,而后他又热了两杯牛奶,一趟趟的端上桌。

  客厅里多了两个包裹,不大,但都装的满满的。

  黎江白看了看卧室,里头没了动静,秦茉俞不知道在干些什么,黎江白悄悄叹了口气,他将眸光偏了回来,重新落在包裹上。

  今天过后这个家里就更冷清了,连打骂声都没了,黎江白一直觉得这个家不像个家,可现下他看着那两个包裹,更说不上来这个家到底像个什么。

  以后会怎么样呢?

  黎江白不知道。

  秦茉俞会平安吗?

  黎江白也不知道。

  他现在不敢也不愿意去想那么多的以后,他脑袋里乱的很,但若是理上一理,也能瞧出他这一晚上一早晨想的,都是既然是两个人去医院,那就要两个人一块儿回来。

  路上,雨越下越大,水痕将玻璃变得模糊,像是一幅古老的油画,人民医院门口积出了一层浅浅的水洼,涟漪被人踩碎,连带着影子也变得不完整。

  黎江白一直很纳闷,为什么医院里的人从来不见少,似乎每次来都是人挤人,稍不留神就会踩到别人的脚。

  十岁的孩子也没长多高,挤在人堆里时不时就会被撞一下,黎江白紧抓着秦茉俞的手,一路小跑着办住院的手续,他不知道自己撞了几个人,只觉着这七拐八拐的条路好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

  病房楼倒是没那么多人,消毒水的味道也淡了很多,黎江白打进了病房就没开过口,他默不作声的帮秦茉俞整理东西,期间有护士来问话,他也只是抬抬眼皮看上一眼,不出声。

  “这是你儿子啊?”

  一个苍老且沙哑的声音倏然响起,黎江白闻声猛地抬头,只见隔壁床躺着一个奶奶,奶奶的头发花白稀疏,脸上的褶子宛若岁月的沟壑。

  奶奶笑着,将那沟壑挤得更深,她看上去很慈祥,但又透着说不出的虚弱。

  “小伙子好哇,”奶奶也看向黎江白,她朝着黎江白竖起大拇指,笑出了牙龈,“男子汉!”

  奶奶已经没了牙齿,吐字不清,黎江白听不出奶奶说了什么,但不慢猜到奶奶在夸他。

  黎江白也笑了笑,他小声的叫了声“奶奶”,音落他猛地愣了一下,接着抬高声音,喊了一句:“奶奶好!”

  声儿倒也不算太大,但路过门口的人应当是都能听见,奶奶听着他这声颇为立正的问好,没忍住笑了出来,沙哑的笑声回荡在病房里,将沉重的病气驱了些去。

  秦茉俞正往一旁的小柜子里塞卫生纸,好大的一包好不容易才塞进去,猛地听着黎江白这么大声儿的问好,给她吓一跳,她瞟了黎江白一眼,撇撇嘴叹口气,下一秒也笑了笑。

  “乖孙乖孙哈哈哈,”奶奶拍了拍手说,“我耳朵不聋,能听见哈哈哈。”

  又是几声笑,沙哑里透着爽朗,黎江白被奶奶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后脑勺,觉得脸上很烫。

  他稍稍低下头,似乎想要藏起烧红的脸。

  奶奶也没再逗他,只又轻轻笑了几声,接着便转头向秦茉俞,稍稍蹙起眉头,面露担忧:“妮儿这年轻,咋住院了?”

  一个病房里三张床,秦茉俞睡在靠窗的那一张,奶奶睡中间,靠门边的床是空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住进人来。

  秦茉俞在一个包裹里拎出一袋衣服,花花绿绿的秋衣秋裤叠的很板正,她将衣服也塞进柜子,舒了口气说:“胃癌,住院做手术。”

  早上的三明治她只吃了一半,这会儿力气跟不上,秦茉俞说话都是虚的,黎江白见状赶忙将她扶到床边坐下,接过包裹,一声不吭地收拾起来。

  “你们这些年轻人可得拿身体当回事儿哦,”奶奶“啧”了一声,冲着黎江白的背影扬扬下巴,“你儿子还这么点儿,可不能舍了。”

  说完她叫了黎江白一声,指了指床边儿的暖水瓶,又指了指门口:“水房在护士站那边儿,出门走到底右拐就能看见,病房最里边儿也有一个,不过那个总坏,还远,你打水去护士站那个就行。”

  黎江白点点头,将包裹叠成小块塞进柜子最里边,空荡荡的柜子一下子变得满满的,黎江白抬头瞧了瞧,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我去吧,”秦茉俞俯身拎起暖水瓶,拔出塞子看了一眼,然后又晃了晃,“他再给烫着。”

  “让孩儿去,”奶奶招招手拦下秦茉俞,“你明儿后儿做了手术得一个周下不了床,还不是得孩儿来接。”

  奶奶招呼黎江白,说:“热水器不高,小心着点儿烫不着。”

  门口走过一名护士,探头进来看了一眼,紧接着外面突然嘈杂一片,病床的轮子滚过瓷砖地,压出一片紧张的声响。

  黎江白正应声,接过秦茉俞手中的暖水瓶,他双手抱着暖水瓶举到面前,凑过脸去轻轻闻了闻。

  闻着没什么味道,应当是新的,黎江白让秦茉俞等着他,自个儿拎着暖水瓶抬步就要出门。

  “奶奶要不要也拎一瓶?”黎江白了两步又停下,半回着身问。

  “奶奶不要,”奶奶笑笑,摇了摇头,“奶奶这儿还有很多,不急着拎。”

  闻言黎江白也不跟奶奶多客气,接上刚才的步子,三两步走出了房门。

  嘈杂声越来越近,家属的询问尤为清晰,方才走过去的护士又出现在门口,实着着地撞了黎江白一下。

  “诶!”护士赶忙让开,扶了黎江白一把,“边儿上站站。”

  她顺着劲儿将黎江白拉开,黎江白扶了下门框才堪堪站稳,紧张的轮子声儿倏地闯进耳朵,他一抬眼便瞧见了那张病床来到眼前。

  “拐弯,家属拐拐弯,”护工推着床,带着一口南方口音,“轮子卡了,再拐拐。”

  家属调整着床,听着护工的指挥一点一点把病床挪进病房。

  轮子断断续续的声音显得更为慌张,一下一下似乎都碾在黎江白心口上,他拎着暖水瓶慢慢退远,接着绕过病床,头也不回的往水房跑。

  黎江白见过类似的画面,父亲过世的场面要比现在骇人的多,病床上的人双目紧闭,头发被束在蓝色的帽子里,眉心微微皱起,面色惨白,就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胸廓起伏轻微,呼吸声很浅,横在面部的细管子里应当是氧气。

  起码是活着的,病人颤动的眼皮是黎江白能瞧见的唯一的生气。

  这就是秦茉俞的另一个病友了,住在门口的那一个,看样子应当是才下手术台。

  过两天秦茉俞也会像这样躺在病床上,皱着眉头,满面辛苦,麻药褪去后的疼痛可能会折磨她很久,就连翻身都变成奢望。

  心脏跳的很快,手都跟着脉搏颤抖,面上不显,嘴上不提,黎江白将这份过于成熟的冷静撑在表面,变成了一副坚硬的面具,牢牢的焊在身上,一丝缝隙都不漏。

  可他自己知道,面具底下早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这段时间他将所有可能得结果都想了一遍,但最后总会停在最坏的那个结果上,他克制不住的这样想,以至于梦里都是可怖的场景。

  亲人的死亡就像是挥不散的棉雨,夜晚窗边的月亮仿若释怀的光,但这光太弱太弱,一片云就能将其遮住,棉雨总在不经意间变得急切,黏腻的潮湿便是悲痛的提醒。

  暖水瓶打翻了,开水扑了出来,水龙头大开着,迸溅的水花落在黎江白的裤子上,一点一点晕成了片,黎江白下意识后退一步,手里还拿着瓶塞子。

  蒸气滚滚升起,没将人烫伤,却将视线烫得迷蒙不清,眼泪的温度在一地开水前显得是那样冰凉,黎江白掐紧了脖子张大了嘴,无声的痛哭了一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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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垂阅。

  ◇ 第30章 来我家吧

  黎江白拎了两趟热水,给隔壁床的奶奶也拎了两瓶,奶奶给了他两根香蕉作为答谢,他剥开其中一根,递给秦茉俞。

  “今天能检查完吗?”黎江白也吃了一根,香蕉裹着牙齿,让他说话都含糊。

  “应该行吧,”秦茉俞咬了一小口,不嚼,搁在舌头底下,“歇一会儿就去排队,手术不是明天吗?”

  “嗯,”黎江白点点头,咬了一大口,“刚刚医生说是明天,明天中午。”

  秦茉俞把香蕉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拿起暖水瓶,倒了一杯滚烫的水,她说:“那不就完了,明天中午手术,今天怎么也得查完。”

  说着她低头吹了吹,热气蒸到脸上,激起的涟漪晃荡着吊灯的影,秦茉俞能在水面上看见自己破碎的眼睛。

  她低头用嘴唇碰了碰水,瞬间红了一小片:“不歇了,”她抬手将水擦净,重新把水杯放回柜子上,“现在就去吧,先拍片,拍完了去做心电图,你去给我排抽血。”

  音落秦茉俞起身就要走,黎江白见状,忙跟了上去,他把剩余的香蕉全都塞进嘴里,脸颊鼓起,嚼得颇为费力。

  消化外科的病房在六楼,电梯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每次开门都挤满了人,黎江白跟着秦茉俞等了好几班都挤不上去,秦茉俞有些不耐烦,她仰头看了看一旁窗上的挂表,叹息一声,抓着黎江白往楼梯间走去。

  医院一直是忙碌的,从年头忙到年尾,几乎不见闲下来的时候,楼梯间里也是人挤着人,一路走下来,黎江白看见了好些打地铺的人,有人捧着泡面,有人枕着脚步声睡得正香。

  到了二楼,过了廊桥,右拐没几步便是心电图室,门前的长凳上没有一个空座,黎江白瞟了一眼,接着拽了拽秦茉俞的袖子。

  “我先去给你签到吧,”黎江白仰头看了一眼指示牌,拍片和心电图在两个方向,“心电图好多人。”

  话毕他又看向心电图室,秦茉俞跟着他一同看过去,她想了想,又看了眼指示牌,然后她拍了拍黎江白的后背,点头说道:“去吧,签了到别乱跑,我过会儿来找你。”

  身边带起一阵小风,黎江白扭回头,瞧见的便是秦茉俞的背影。

  她的背影变化不大,只是多了一些虚弱,脚步有些虚浮,好似脚下踩着的不是大理石地板,而是一朵朵盛开的棉花。

  黎江白看了一会儿,背影逐渐消失在被人群淹没的拐角,手里的单子不小心被他捏皱。

  时间的流逝总在不经意间,再抬头时已是不同的黑夜,今夜的月亮格外的亮,浅淡的光晕染在天边,卧室里也变得比往常亮。

  这夜黎江白没在医院,秦茉俞让他回家好好睡一觉,可寂静空荡的屋子让他觉得窒息,四处都没有声音,就连虫鸣都要比之前弱上不少。

  黎江白睡不着,脑袋陷在枕头里,稍稍一动,耳边便会响起沙沙声,他没有关窗,风一吹,一阵冷意卷了过来,他捻着被子盖到脖颈,一翻身,缩成小小的一团。

  借着月色,衣橱上的纹路变得清晰,黎江白躺了很久,直到被压着的那条腿开始微微发麻,他稍稍舒展,没多会儿又蜷缩起来,如此反复折腾的他越发精神,甚至有了一丝烦躁。

  索性不睡了,黎江白一脚蹬开被子,半条腿耷拉在床边,他仰面看着天花板,重重的吐出一口气,下一秒他猛地坐了起来,拍了拍脸,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小孩子也是有重心思的,黎江白实在是难受,他觉着自个儿还不如待在医院陪着秦茉俞,那好歹睡不着的时候睁眼就能看见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凭空想出一堆意外,担心却又没法子。

  他决定出去走走。

  大院已经落了锁,外面的温度显然要比家里低,西风微微一吹便会惹人一激灵,蚂蚱从冬青从里蹦跶出来,在微弱的灯光下拖出一条长影。

  周边没有别的灯,一幢幢楼将路灯遮挡,黎江白很少在这个时间出门,他甫一抬头,瞧见了大片的星星。

  “你干啥呢?”

  突然一道声音传来,给黎江白吓了一跳,他寻着声音看过去,只见西单元402的窗户开了半扇,纱窗后面贴着一张脸,晏温正笑嘻嘻的看着他。

  “大半夜不睡觉你干啥呢?”晏温见黎江白看过来,拍了拍纱窗又招了招手。

  黎江白被他这一下吓得不轻,全身像是过了电一般,后背倏地麻了一下,兴许是高度的问题,他看晏温的脸觉得有些扭曲,灯光将那张脸映的有些白,再配上晏温的笑,当真是渗人的要命。

  “你不也没睡吗?”黎江白压着声音问。

  “我睡了,”晏温拉开纱窗,探出头来,手肘撑着脏兮兮的窗台,“我是起来上厕所听着外面有动静才来看看的,谁跟你一样啊,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装鬼玩儿。”

  闻言黎江白撇了撇嘴,指着晏温反驳道:“谁装鬼啊你才装鬼呢,你知道大半夜突然听见有人说话多吓人不?”

  风吹过晏温的脸,黎江白看见晏温笑意加深,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模样,他不由得向着晏温挥了挥拳头,接着说道:“不许吓我,尤其是大半夜的,吓掉魂儿了你给我找啊。”

  “我给你找啊,”晏温笑出声来,指尖叩了叩窗台,“要不要我下去给你摸摸毛?”

  说着他蓦地伸出手,隔着四层楼的距离,做模做样的在黎江白头顶摸了摸,他说:“摸摸毛,吓不着,吓着人家吓不着咱家,小白诶~”

  黎江白翻了个白眼不搭理他。

  “小白~诶~”晏温又拐着调地叫了一遍,笑声更大。

  黎江白依旧不理他。

  晏温见黎江白这模样,笑意根本压不住,他拍了拍窗台,又喊道:“小…”

  “叫叫叫你叫什么叫,”黎江白听不下去了,打断他说,“你就打算这样吧我魂儿叫回来?天底下叫小白的多了去了,谁知道你叫回来的是哪一个?小白~诶~”他撇着嘴学晏温,“赶明儿在你屋里站一群小白。”

  这一顿吼,今黎江白松快不少,心口堵着的那团道不明的东西,似乎散出去好些,他长长的舒了口气,又说:“谁让你叫我小白的?跟个小女孩儿一样。”

  晏温笑的不行,口水倏地滴了下来,他胡乱的擦了擦,说:“就叫小白,小白小白小白,”他向着黎江白做了个鬼脸,“小白乖乖等我,我下来找你。”

  音落他全然不给黎江白接话的机会,纱窗和窗户被他“哗”的一下关上,撞上窗框发出一声闷响,没过几秒黎江白听见了巨大的关门声,四楼楼道的灯亮了。

  灯一层亮过一层,黎江白能清晰的看到晏温走到了哪,他看着暖黄色的光溢出楼道,抬步迎了上去。

  “大哥三点了你还不睡啊,”晏温穿着拖鞋,踢踏着跑下来,“你是猫头鹰啊。”

  “什么鬼猫头鹰,”黎江白停在光里,“你不接着睡觉下来干啥?”

  晏温一步迈下最后两个台阶,小跑着来到黎江白跟前:“不干啥,就想下来看看你在干啥。”

  “我有啥好看的?”黎江白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脸,他转身就走,脚边踢着一块不知从哪来的石子儿,“你不困啊?”

  他偏头看了晏温一眼,正撞上晏温打了个呵欠。

  “不困,”呵欠打完,晏温揉揉眼睛,擦去激出来的眼泪,“我可精神了。”

  黎江白见他这说谎不打草稿的样子没接话,只点了点头。

  他两人走的很慢,绕着不大的院子走了三圈,那颗石子儿也跟着他俩绕了三圈,月亮似乎挪了挪位置,稍稍往西埋进了云里。

  晏温这会儿才算是醒了,他的眼睛亮亮的,仿佛盛着星星,他说:“秦阿姨怎么样了?”

  石子儿撞上了冬青从,黎江白倏地顿了一刹,他扣了扣裤缝,没有说话,伸脚出去将那石子儿给蹭了出来,继续踢在脚前。

  晏温倒也不催,只跟在黎江白身后,他这两年长得快,不留神的就比黎江白高了一个头,他看着黎江白小小的身影,心里头是说不上来的滋味。

  这几天晏温一直想找黎江白,但一直没找到机会,柳殊跟他说黎江白家里出了点事,让他不要去打扰。

  半大的孩子好奇心重,尤其是黎江白家的事,晏温更是多了一分上心,他缠着柳殊问了很久,直到柳殊不耐烦。

  别人家的事总归是不好议论,柳殊捡着能说的说,不能说的那些晏温就自己猜,理了好些天他终于将黎江白的家事理清了八成。

  晏温认为自己是心疼黎江白的,这种爹不疼娘不爱的日子,晏温觉得换做自己可能都撑不下去,但自他认识黎江白以来这人什么都没说,唯一承认的只有秦茉俞的家暴,那还是因为那年夏天黎江白滚下楼被他亲眼看见。

  “你妈打你吗?”

  回忆在脑中响起,是个不知名的夜。

  “嗯。”

  黎江白躺在他身边浅浅点头,声音小的不仔细听都听不见。

  夜里黑,晏温看不见黎江白身上的伤,他翻了个身面对着黎江白,抬手去摸人的脸,不出所料的摸到了一片湿润。

  晏温没问疼不疼,也没问人挨打的原由,他只是不停的给黎江白擦眼泪,手不够用了就用枕巾。

  他已经不记得那夜黎江白哭了多久,只记得枕巾湿了一大半,他的心疼便是从那时发出了芽,直至今日,好像胸腔快要盛不下了。

  “那你来我家吧,”那夜的晏温贴着黎江白,说出了从出生以来最真的话,“给我当弟弟,我爸可好,他不打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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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31章 手术当天

  黎江白这夜睡在了晏温家,那床被窝他已经很熟悉了,枕头上的纹样即使不开灯他也能看得清楚,温暖又熟悉的味道将他包住,抚过紧绷的神经。

  夜色沉沉,耳边是晏温沉重且缓慢的呼吸,手稍稍一动,就能碰到晏温的指尖。

  黎江白终于困了,眼皮变得有些沉,他一手捏着被子角,一手捏着晏温的指头,他转身面向晏温,微微弓身,他没把自己蜷起来,只是轻轻地用额头抵着晏温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一个看上去很别扭的姿势,可黎江白却睡得很快,夜色沉沉,星星时隐时现,晏温家好像换了窗帘,新的窗帘格外遮光,整个卧室黑漆漆的不见半点亮。

  黎江白沉闷的呼吸扑在被子里,裹着晏温的手臂,两个小孩儿就这样一觉睡到东方天明,急促的闹钟响起,霎时戳破了清晨的鸟鸣。

  晏温还没醒,睡得很沉,听着闹钟黎江白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猛地坐起身,低头看着身上的被子出神,缓了一会他看向吵闹不休的闹钟,表盘上有一个亮着微光的灯泡,时针指向七点钟。

  黎江白掀了被子越过晏温,伸手拍静了闹钟,另一只手撑在晏温脸旁,柔软的枕头被他压出了一个坑。

  脑袋不禁倾斜,晏温的耳朵不受控制地贴上了黎江白的手臂,黎江白垂眸瞧了瞧,稍稍抬手却又落了回去。

  晏温睡得很热,耳朵也热,手臂上的温度不容人忽视。

  “晏哥哥,”黎江白小声说,“我该走了。”

  睡着的人不说话,呼吸也不曾乱过一点,晏温全然不知道黎江白已经醒了,还颇为贴心的关了闹钟。

  昨个儿睡前,晏温还信誓旦旦的说一早要陪黎江白去医院,但现下这人一点儿要醒的意思都没有。

  “晏哥哥,”黎江白提了点声音,又说了一遍,“我得走了,你起不起呀?”

  说着黎江白晃了晃胳膊,蹭了蹭晏温的热热的耳廓,他试图将晏温蹭醒,可晏温只是翻了个身,“哼”了一声后又睡了过去。

  指针不等人,一圈圈的走得急,滴答声催着黎江白的神经,叫他快走,往医院去。

  初秋的早上已经见凉,黎江白踏着八九点的日光,在不平整的砖路上留下影子,他买了两个包子,隔着袋子捏着,一口下去没了三分之一,还没咬到肉馅。

  黎江白走的不算快也不算慢,脚边的落叶随着风打了个旋,然后落在树根底下,堆成小小的一片,黎江白跟着风仰起头,余光里满是落叶。

  秋意来的突然。

  ——

  “请八号患者xxx到十二诊室就诊。”

  黎江白走进门诊,穿过大厅往住院部去,医院里的喧嚣不分季节,叫号机从医院开门那刻就开始了不停歇的工作,机械的女声一点都不温柔,反倒衬得大厅冰冷。

  “请九号患者xxx到十三诊室就诊。”

  也或许是秋日本就该冷,黎江白寻着声音扭过头,见着一佝偻着后背的老人正撑着拐杖站起来,老人挪动着步子,脚上的布鞋似乎有些破旧。

  黎江白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他看着老人敲了敲十三诊室的门,走廊的光穿过老人没什么血色的耳廓,还不太冷的天儿老人已经穿上了毛衣,枯瘦的手躲在袖子里。

  拐杖上有一个影像科的袋子,里面不知道装的是什么片子,老人身边没有跟着的人,他弓着身子站在门口,脸上的褶子似乎能碰到门把手。

  心里猛然酸了一下,黎江白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他一下子想到了秦茉俞,这会儿秦茉俞也是一个人躺在病床上,黎江白抬眼看了下大厅门上的挂钟,距离手术还有三个多小时。

  他将包子全都塞进嘴里,收回目光,倏地走的快了。

  电梯间依旧有很多人,黎江白等了两班才挤上电梯,到了楼层又差点没挤下来,混合的汗水味充斥整个电梯,衬得病房走廊里的消毒水味都变得格外清新。

  黎江白深吸一口气,接着推开了消化外科的门。

  进门就是护士站,黎江白一进去就撞上了一群抱着本子的医生,医生们围成了一个圈,应当是还在查房,正交谈病情,有几个年轻医生奋笔疾书,目光皆落在一位稍年长的病人身上。

  黎江白慢慢关上了门,将带着油的塑料袋揣进口袋里,他仰起胳膊向着那位医生招了招手,问候道:“陈医生好。”

  陈医生似乎遇到了一个颇有特点的疾病,他看着年轻医生记笔记,讲的有些激动,他的手在空中无意识的挥动,没听见黎江白的问候。

  站在外围的两名年轻医生倒是听见了,她们停下笔,沿着声音回头,一低眼与黎江白打了个对眼,而后又转回身,继续动笔。

  科室里的教学有些紧张,除了这个对视,黎江白没得到丁点儿回应,他耸耸肩,眼珠子转了两圈,没再问候,转身向秦茉俞病房走去。

  今天天气不错,病房的窗被擦的不染纤尘,干净的阳光倾泻而下,印出玻璃的影。

  秦茉俞靠坐在病床上,手上扎着点滴,液体滴得很慢,一下一下的冰着温热的血管,隔壁床的奶奶坐在秦茉俞的病床边,举着一个不知哪来的棒棒糖,一边嘬着一边与秦茉俞聊天。

  “家里没别人儿那能行噢,”奶奶声儿不小,糖也嘬得响,“你让小娃儿一个看着你手术,万一出个什么事儿,你让他咋搞?”

  秦茉俞看看奶奶,默声片刻又看看那明亮的窗,她缓缓地叹了口气,苦笑一声说:“有啥办法,他姥姥姥爷早没了,爹也死了,除了他还能有谁?”

  她转回头来,看着奶奶又无声地笑了一下:“早点经历也好,我要是也没了,他得一个人过下去。”

  “唉,”闻言奶奶叹了口气,她拿出棒棒糖,盯着看了一会儿,“小娃儿可怜,你也可怜,这叫啥事儿嘛。”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糖也没心思嘬了,随手搁在床边柜子上。

  另一床的病人昨天才做了手术,今儿个还躺着,说不了太多的话,家属打了早饭回来坐在一旁吃,病房里飘着淡淡的豆浆香气。

  黎江白一进门就瞧见了那人手里端着的豆浆,他轻轻嗅了嗅,莫名的想起了晏温,胳膊上的温热似乎又回来了,他抬手摸了摸,又甩了一下。

  “妈。”黎江白走向秦茉俞的病床,笑了笑露出一排牙。

  秦茉俞和奶奶一同看过来,但先接他话的并不是秦茉俞。

  “小白来啦,”一个晚上过去,奶奶已经知道了黎江白的名字,“过会儿妈妈做手术不要害怕哈,奶奶陪你下去。”

  手术室在楼下一层,家属能将患者送到门口,黎江白这会儿还不认识路,他朝着奶奶笑了一下,点点头“嗯”了一声。

  “您身子骨也得养,麻烦您干啥,”秦茉俞拍拍奶奶的肩膀,替黎江白拒绝,接着她又抬起手,招了招示意黎江白过去,“你来。”

  或许是生病了没力气,秦茉俞的言语明显的软了不少,脸上也没什么生气,往日的凌厉皆散了去,这样的秦茉俞并不吓人,黎江白看着她的手,颇难得的没躲开,黎而是绕到病床另一边,伸手握住了秦茉俞的手。

  黎江白说:“我陪你下去,”他拍拍秦茉俞的手背,浅浅一笑,“你别怕,我看电视剧里都有麻醉,麻醉很厉害,你睡一觉就好了。”

  小孩儿总会在不经意间长大,黎江白的话让秦茉俞怔愣,她看着儿子那张稚嫩的脸,突然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心里头倏然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情绪,秦茉俞张了张嘴,没发出半点声音。

  “多好的娃儿呀,”奶奶拿起棒棒糖,嘬了一口说,“比我那孙子不知道强了多少,俩人儿一般大,我家那小兔崽子还整天的就知道捉蛐蛐捉蚂蚱,哪像你家小白噢,都是个小大人咯。”

  明明是夸人的话,却显得那么酸涩,秦茉俞像是被奶奶敲了一棍,脑袋里猛然嗡响一声。

  “当小孩儿多好,”秦茉俞反握住黎江白的手,将那还带着包子油的温热包裹进掌心,“谁愿意长大。”

  奶奶又嘬了一口糖,看看黎江白,笑出褶子来:“该长大还得长大是不是?”她扬了扬下巴,露出残缺的牙,“你妈以后可就指着你了,咱们早点儿懂事不亏是不是?”

  这三两对话黎江白听懂了大半,听不懂的那点儿他也不晓得是什么,他的一颗心都在在那只被握住的手上,秦茉俞的手很凉,握着他没什么力气。

  “这是我妈啊,”黎江白掂了掂秦茉俞的手,宽松的袖子晃了两下,“他不指着我指着谁呀。”

  音落他蓦地笑出了声,后槽牙上沾着的菜叶都露了出来,他喜欢秦茉俞的手,即便这只手经常打他,但当秦茉俞这样握着他的时候他还是很开心,往日的疼痛被这一丁点儿的温柔抚平,宛若春风拂过心脏,疤都不剩。

  “还能指着你媳妇儿呀,”奶奶不知黎江白心里所想,只调笑道,“等你长大了娶了媳妇儿,你对你媳妇儿好,你媳妇儿陪你一块儿照顾你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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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32章 一天忙碌

  也不知道是不是奶奶的话宽心,秦茉俞进在手术室的这段时间,黎江白脑袋里的那根弦时不时就被拨偏少许,十岁的孩子第一次将媳妇儿这个词搁在脑袋里。

  可黎江白想到媳妇儿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的脸并不是某个姑娘,而是晏温,是晏温昨夜睡着的脸,还有今早手臂上的温热。

  这可真是太不对劲儿了。

  怎么能把晏温当媳妇呢。

  黎江白的小脑袋瓜就像过载的CPU,猛地烧了一下,从耳朵眼儿里冒出股股黑烟。

  光翻起纤尘,荡在病床上,黎江白坐在床边,晃荡着两只脚,他脱了鞋,挂在脚尖上,踩着光。

  脑中乱的不行,但他面上却不显,一张小脸看不出情绪,只有微微抿起的唇暴露紧张与担忧。

  “别担心,”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黎江白身后,轻轻拍了拍黎江白的肩膀,“手术成功的几率是很大的,你看我,一把年纪了不还活的好好的。”

  奶奶撑着床沿,坐在了床的另一边,她的手一直放在黎江白的肩膀上,热热的,很干燥。

  “你妈妈还年轻,会没事的,”奶奶摸了摸黎江白的后脑,将那温热传了上去,“别担心,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就回来了。”

  黎江白感受着奶奶掌心的温热,觉着这温度比阳光还要暖,纤尘飘在眼前,他轻轻的吹了口气,将那尘吹远。

  “奶奶…”黎江白很轻的点了点头,接着晃了晃腿,整个人都跟着动了动,“手术…疼吗?”

  奶奶又摸了摸黎江白的头,慈爱的笑了笑:“不疼,手术都有麻药,一针下去就睡着啦,醒来病就好啦。”

  醒来病就好了。

  短短六个字,却能让人安心不少,黎江白停下了腿,默声片刻突然重重的叹了口气,乱成一团麻的脑袋慢慢变得清明,什么以后什么媳妇儿,都赶不上眼下重要。

  黎江白抬起头看了看光,漂浮的尘像是夜晚出逃的星,他回头看了看病房门,忙碌的护士只留下模糊身影,门框割出了护士站一角,一个个蓝色的夹子堆在一起,是这科室里所有的疾病。

  “打麻药也会疼的吧,”黎江白回过头来看着奶奶,噘了噘嘴,似乎要哭出来,“我听说打麻药的针可粗了,就硬往腰上扎,人疼的都得抽抽。”

  奶奶又笑了笑,放缓神情,慈爱更甚。

  “你听哪个人说的?”奶奶弹了一下黎江白的脑门。

  黎江白下意识躲了一下,说:“电视上看的。”

  奶奶揪了揪黎江白的耳朵,“啧”了一声说:“真是瞎听瞎看,电视剧那都是吓唬人的,人家不得往夸张里拍呀,奶奶可是真真切切上过手术台的人,你是信电视剧还是信奶奶呀?”

  黎江白又躲了一下,说:“信奶奶。”

  奶奶听了,笑的眼尾的皱纹深了又深,她捏了捏黎江白的脸,半大的孩子还有婴儿肥,指尖很软。

  “那就对咯,”奶奶往床上挪了挪,学黎江白悬空着腿,“安下心来,你妈妈不会有事的。”

  秦茉俞的手术还算顺利,黎江白被奶奶哄着吃了顿午饭,下午医生查房,陈医生又安慰了他一会儿,陈医生白大褂上的消毒水味给这番安慰增了不少的可信度,黎江白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落。

  秦茉俞出来的时候已临近黄昏,进了秋日,这天是黑的越来越早,五点刚过西方的天已然泛橙,星月推着墨色上涌,漫不经心的驱赶最后一点光亮。

  黎江白坐在椅子上,一直守着秦茉俞,直到秦茉俞麻药劲儿过去,术后的疼痛攥起了秦茉俞的眉头,黎江白瞧见了,拖着椅子凑了过去。

  “妈?”他声音很小,像是怕吵着秦茉俞,他一手端着一杯水,极为小心,另一手则扶着床边柜子,指尖碰着一包才拆开的棉签。

  “妈?”黎江白又喊了一声,“你放屁了没?要润润嘴儿不?”

  秦茉俞双目迷蒙,直勾勾的看着天花板,苍白的灯光落在秦茉俞的眉眼,添了苍老与虚弱。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偏过头,这细微的动作似乎扯到了胃部的伤口,她皱了皱眉头,闭闭眼,没多会儿又睁开。

  黎江白焦急的模样落进了她眼中。

  “妈?”黎江白见人醒来,颇有些欣喜,“你感觉怎么样啊,刀口疼不?饿吗?要喝水吗?”

  秦茉俞闻言勾了勾唇角,摇摇头还没说话,就见隔壁床的奶奶拿着两个苹果走了过来。

  “门口那家给的,说是平平安安,”奶奶垫了张纸,将苹果搁在桌上,“孩子可担心你了,”奶奶拖着椅子坐了下来,看了黎江白一眼,“就搁这屋里打转转了,门框子都快给他看烂了,要不是陈医生来跟小白聊了聊,还不知道他得担心成啥样。”

  奶奶笑了一下,看向黎江白:“你妈妈刚醒,得等放屁了才能吃喝,要不都得积在胃里,对肠胃可不好。”

  黎江白听着猛然一愣,慌忙将水杯拿远了些,他看看秦茉俞又看看水杯,接着用棉签蘸满,凑到秦茉俞唇边。

  秦茉俞一直看着黎江白。

  “我给你润润嘴唇吧,”他极为小心的点着秦茉俞的嘴唇,唇角处干涩翘起的唇皮眼看着软了下去,“你啥时候放屁了跟我说,我去买点粥啊啥的。”

  说完黎江白又愣了一下,他看向奶奶,问道:“我妈切了胃,能吃啥?”

  奶奶耸了耸肩,回头看了一眼门边那张床。

  家属正在给病人擦身子,动作小心像是在擦拭贵重的瓷器,床上的病人打着点滴插着管子,呼吸弱的不行,胸腔起伏很低。

  “这我也不知道,得听医生怎么说,”奶奶回过身来,压低了声音,“那床不是昨儿个中午回来的吗,到现在也没吃东西,我当晚就能点儿稀喝粥了,人跟人不一样,还是得听医生的。”

  奶奶就是人老了,身体还是很不错的,病症稍轻些,恢复的精神也好,人也乐观,除了瘦了点,真瞧不出是个有病的。

  秦茉俞似乎很累,反应也变得很慢,这会儿了她才扭过头,轻轻点点,就算是跟奶奶打了招呼,奶奶也笑着让她休息,她便闭上眼,平稳微弱的呼吸缓缓漂浮。

  阳光轻缓的搭在床尾,驱散了病房里大半的病气,秦茉俞这一觉睡得很久,看上去也要比方才睡得沉,黎江白不停的给秦茉俞润嘴,好像那些干翘的嘴皮是什么凶恶的怪物。

  期间陈医生过来查房,秦茉俞一直没有醒,所以陈医生就和黎江白聊了几句。

  还是那些安慰人的车轱辘话,陈医生就像是在套公式,这些话应该跟每个病人家属都说过,但对黎江白来说还是受用的很。

  白炽灯从早开到晚,总会在傍晚时分取代太阳,紧闭的窗户外已经不见了亮光,防盗窗浸润在黑夜里,斑驳的漆反射灯光。

  医生交班查房,吵闹的声音灌满了整个走廊,陈医生的声音尤其得抓人耳朵,黎江白正端着一碗粥哧溜哧溜喝着,听见陈医生的声音慢慢走近,他猛地抬头,搁下粥走了出去。

  走廊里不算安静,但也要比白日里静,黎江白站在门边,指尖不自觉的搅着衣摆,他有些怯怯的叫了一声:“陈医生。”

  陈行止将这怯怯搁进耳朵里,他拖着病历夹,回头越过三两医生的肩膀,看见了黎江白那张小脸。

  小孩儿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在医院待了一天,担心与焦虑让他看上去累的不行,这样的疲惫陈行止只在通宵加班医生护士脸上看到过,如今出现在黎江白脸上,颇有些令人心疼的违和与滑稽。

  “小白?”陈行止拨开人群走了过来,“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家?”他合上病历夹,蹲下来摸了摸黎江白的头,他看看手表,说,“过会儿我下班,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陈医生的手有点凉,应当是白大褂单薄。

  黎江白闻言摇了摇头,后退小半步躲开了陈行止的手,他说:“我走了没人陪我妈。”

  陈行止收回手,捏着病历夹,手肘撑在大腿上,他勾唇笑笑,向病房里瞟了一眼,秦茉俞的被子慢慢地动了一下,看上去是醒了。

  “有护工的,”陈行止收回目光,笑容不减,“护工照顾病人要比你专业的多,要是晚上你妈妈要翻身或者要厕所,护工都会更方便一些,你倒不如回家去,洗个澡吃个饭,再好好睡一觉。”

  他摸了摸黎江白的脸,心疼溢出眼眶:“你看看,你困的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

  陈行止的声音就像是低沉又流畅的八音盒音符,流入黎江白的耳朵里,宛若一根轻柔的羽毛,翻起他这一天都不曾察觉的情绪。

  好像是有点累了,筋骨都是松软的,黎江白甩了甩胳膊,刚才的粥似乎还有余温在掌心。

  “没法请,”黎江白说,“奶奶说请护工要不少钱,我家的钱都在我妈卡里,我不知道密码,没法给她请护工。”

  说着黎江白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奶奶正撑着床尾,把秦茉俞的床给摇了起来,秦茉俞那张憔悴的脸慢慢暴露眼前,紧锁的眉头说着疼,打着滞留针的手隔着被子捂在胃部。

  “我还是留下吧,”黎江白回过头,笑了一下,“其实我有点害怕,我妈没生过这么大的病,我有点儿不敢离开她,守着她就没那么怕。”

  这是实话,黎江白怕得一天都没敢闭眼,偶尔打个盹也是毫不踏实,手一直贴着秦茉俞的手腕,生怕人有点什么事他不知道。

  守着吧。

  自个儿的亲娘自个儿不守,黎江白觉得说不过去。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33章 回家路上

  秦茉俞这一病就是个把月,黎江白守着她,几乎日夜不休,母子间的隔阂也随着秦茉俞的康复逐渐好转,就像那湛蓝的天,不见片云与阴霾。

  在医院待久了,食堂打饭的阿姨看着黎江白都面熟,每次都给他多打一勺肉。

  “娃儿累的咧,”阿姨搅了搅餐盘里的红烧肉,将土豆翻下去,露出肉来,“看着跟我侄子差不离儿,但也忒瘦,你们瞅瞅那身校服多不合身啊,晃里晃荡的,让人瞧着心里苦的慌。”

  食堂阿姨经常念叨,今儿个跟厨师念叨,明儿又跟隔壁窗口的阿姨念叨,黎江白在她嘴里就是个饿过了劲儿的小瘦猴子,怎么看怎么惹人心疼。

  只好在这心疼也没疼多久,天儿逐渐转冷的时候,秦茉俞出院了。

  这天下了雨,不大,蒙松轻柔,风穿透两层衣服贴着黎江白的脊背,激的得他打了个哆嗦。

  医院大门口总是有风,越冷的天风就越大,直直的闯进来似乎要将所有人吹冷,挂号窗口前排成排的脚,隔一会儿便会跺一下。

  黎江白的余光里不停的闪过虚影,他回头看看,只见是一穿着破布鞋的老人,那老人排在队伍里,稍有些茫然的目光穿过长长的眉,灰白给他的眉眼添了不少的苍老,厚厚的大衣裹着消瘦的身子,薄削的鞋底挡不住深秋大理石的寒冷。

  黎江白瞧见了一只龟裂的手,以及那只手里的缴费单子。

  “微信还是支付宝?”

  窗口里传出带着电流的声音,生硬且冷漠。

  黎江白不由得站定,他看看窗口,又看向跺脚取暖的老人。

  “妈?”黎江白搀扶着秦茉俞,拽了拽她的袖子,“那个爷爷咋交费?”

  黎江白回过头来,见秦茉俞正向着他方才看的方向看去。

  秦茉俞说:“又不是不能现金,”她咳嗽一声,接着说,“还能治不了病了不成?”

  说着她收回目光,也拽了黎江白一下:“走吧,回家了。”

  陈行止的车停在大门口,车门敞着,他靠在副驾驶的窗户上,强打起的精神掩盖不住通宵的疲累,陈行止一早交班,算算时间,应当在下班的路上才对。

  这大中午头的,怎么也不该在医院门口,秦茉俞一眼瞧见了那辆洗的黑亮的车,她停了一下,稍稍攥紧了黎江白的衣袖。

  黎江白抬头看了看秦茉俞,没做声。

  人来人往当真嘈杂,陈行止就站在这嘈杂声中,一对夫妻拿着一打子检查报告匆匆走出来,倏然停在门口,遮住了二人相交的视线。

  “长得真好看嘿,”男人拿着B超单子,笑的见牙不见眼,“你看着小鼻子小嘴,像你。”

  一旁的女人摸着平坦的小腹,正抬头张望似是在等车,听着男人如此说,她无奈的笑了一下,抬手点了点B超单子上的影像,说:“才俩月,也就葡萄那么大,能看见啥?”

  “啥都能看见,”男人依旧在笑,“它就是芝麻粒那么大也能看见。”

  女人依旧面露无奈,但也跟着笑了出来。俩人的目光似乎黏在了影像上,新生的喜悦让这医院变得不那么沉闷。

  陈行止的目光在小夫妻身上停留了片刻,接着又移了回去,不过这片刻的功夫秦茉俞已经走出了大门口,绕过他的车,走向一旁的台阶。

  “秦女士,”陈行止三两步追了上去,在秦茉俞下台阶之前拦在了她身前,“我顺路,送你们回去。”

  陈行止倒是不拐弯抹角。

  秦茉俞被陈行止逼停了脚步,不得已只好看着陈行止的脸,眉眼间的疲乏中混杂着希冀,秦茉俞笑了笑,稍稍后退半步。

  她二人被风隔开,本就浅淡的温暖顷刻消散。

  “陈医生怎么知道我家在哪?”秦茉俞笑意不达眼底。

  陈行止愣了一下,说:“上周降温的时候我陪小白回家拿衣服,去过一次。”

  秦茉俞轻轻点了下头,没说话。

  她依旧挂着公式化的笑,不说话,也不看人,不答应陈行止的请求,也没绕过人继续走,就这样僵持着。

  黎江白也僵持着,秦茉俞不走他也没法动,暴露在风中的手逐渐被吹凉,他悄悄攥拳搓了搓。

  这个模样陈行止看的很明白,秦茉俞在等他妥协让步,但陈行止是个执拗的人,他并不想妥协,也根本没打算让步。

  “天凉了,”陈行止耐着性子说,“你刚做完手术还没补回来,不能吹风。”

  秦茉俞笑着回道:“我穿的挺厚的,”她捏了捏身上的羽绒服,“小白把我过冬的衣服都翻出来了,冻不着。”

  陈行止瞧向秦茉俞捏衣服的手指,他推了推眼镜,看清了人手指上粗糙的纹,他说:“那你们要怎么回去?坐公交吗?”他摇摇头,依旧耐着性子,“你的伤口还没恢复好,不能颠簸。”

  秦茉俞不是个性子柔和的人,她其实很不喜欢被人磨,黎江白长到这么大都没磨过她什么,不论是她离婚前还是离婚后。

  她能听陈行止说这么多话已经算是很有耐心了,毕竟陈行止救了她的命,不管多久都让她能再多活一段时间,但她这会儿看着陈行止寸步不让也实在是心烦,病人本就没有太多力气与人争辩,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家好好睡一觉。

  “陈医生,”秦茉俞收起笑容,眉头微微一皱,抬眼看向陈行止,眸光有些冷,“您不觉得您有些过头了吗?”

  她用着敬称,将二人间的距离一再拉远。

  陈行止也收了笑,变得有些局促,他低下头眼珠微微一转,接着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接什么话。

  他这辈子到现在为止都过得挺顺遂的,考学顺利,工作顺利,晋升也顺利,似乎没有什么能难住他,秦茉俞是他遇到的最大的难题。

  但这道难题没有标准答案,也没有可参考的解法,陈行止只能一点点自己摸索,企图在那个“解”字的后面多写一笔。

  可他才落笔就错了。

  “我家离医院不远,你去过,公交也就四五站,”秦茉俞将陈行止变化的神情尽收眼中,却毫不留情,“大中午头的没什么车,颠也不会颠到哪去,陈医生累了一晚上还要开车,我可真不敢坐。”

  秦茉俞的声音又飘又虚,绵绵软软的没什么气力,才出口就被吹散。

  她深吸一口气接着叹出,接着说道:“您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出门的时候听护士说明天您还要手术,两三台呢,可别因为我耽误了人家的病,多罪过。”

  病患与家属来来往往,进医院或者离开都是脚步匆匆,但每个人似乎都会在车边驻足一下,再短暂的留下目光。

  陈行止抬起头,双眸从黎江白脸上扫过,这会儿风大,黎江白被吹的眯起了眼睛。

  “秦…”陈行止找回了声音,刚想说些什么,却被秦茉俞打断。

  “陈医生,”秦茉俞稍稍抬高音调,说,“医院人多,你这车碍事儿了。”

  坐上公交车的时候风已经小了很多,太阳攒起了温度,送来深秋最后一丝热意。公交车上为着挡风,一直没有开窗,一路走来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将这热意蒸腾,散发着塑料与劣质皮子混合出的难闻的味道。

  黎江白靠着窗坐,他看着缓缓后退的树,将窗户拉开一条小缝,清冽的风驱散气味,让他的脑袋清明不少。

  “为啥树叶还不黄?不是秋天了吗?”黎江白盯着路边枝头似掉非掉的树叶,脸贴着风。

  “还没到时候,再冷冷就黄了,”秦茉俞窝着胃,闭眼靠在黎江白肩上,“说不定你等你发现叶子黄了的时候,树已经秃了。”

  闻言黎江白应了一声,颇有些漫不经心。

  车晃晃悠悠的停下,又晃晃悠悠的起步,过了一个红绿灯后车多了一些,司机不由得松了松油门。

  刚过的那个路口黎江白能记一辈子,他的父亲就是在那个地方翻了车,年初一一早的血腥深烙在他脑中,令他每次走过这个路口都会心慌,手也会不自觉的跟着颤抖。

  他奋力偏开目光,努力模糊那段记忆,余光里飘着秦茉俞的白发,他稳了稳呼吸,生硬的起了话头:“你为啥不喜欢陈医生?”

  秦茉俞也没想到黎江白会突然问这个,她甚至没想到黎江白会注意到她与陈行止之间的微妙,毕竟之前在病房里陈行止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语或者举动。

  果然小孩子的心思还是细腻的,秦茉俞也不避讳这个话题,她睁开眼,看着栏杆上的广告牌说:“我为啥得喜欢他?”

  黎江白想了想,说:“不知道,我就觉得陈医生对你挺好的,跟你说话都轻声细语的,也有耐心,你看他那么累了还要送你回家,还有…”黎江白顿了顿,偏头瞧了秦茉俞一眼,“陈医生看你的时候眼睛是亮亮的。”

  这倒是没注意。

  猛一下子听了这话,秦茉俞眸光滞涩一瞬,她这阵子只顾着养病,哪有闲工夫去看人家的眼睛亮不亮,这会儿让她回忆她也想不起来什么,只能是黎江白说什么就是什么。

  黎江白不知道秦茉俞心里头的弯弯绕绕,路口已落在身后,他再次转向窗外,脸贴着风:“我觉得陈医生喜欢你。”

  秦茉俞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她有点累,重新闭上眼睛:“看谁眼睛亮就是喜欢谁呀,你这喜欢也忒简单了。”

  她拍了拍黎江白的腿,然后搁在那不动了:“那你看谁眼睛亮?”

  黎江白想了想,长长的“嗯”了一声后没有言语。

  秦茉俞难得起了逗人的心思,她接着说:“该不会是那个晏温吧,”她又笑了一声,“不过出了他我也没听你再提起过谁,还是我太忽视你了,都不知道你有几个朋友。”

  窗外的树叶晃得厉害起来,黎江白瞧见了几片边缘泛黄的叶子,叶片描摹风的形状,黎江白后知后觉的察觉到冬天似乎真的不远了。

  “晏温就很好啊,”黎江白蹭了蹭秦茉俞的指尖,和自己的一样凉,他轻声说,“不是很好,是特别特别好,我跟他做朋友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34章 要去看病

  黎江白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晏温了,这些日子忙忙碌碌,家与医院两头跑个不停,偶尔慢下步子抬头看看,还好,402的灯一直亮着。

  那温暖柔和的灯光就像是黎江白的抚慰剂,它只要亮在那里,黎江白就会觉得心定,即便是这样慌张的日子也能让他不那么手忙脚乱。

  这份暖意一直陪着他,陪着他在这数月间变成一个尚未成年的大人。

  “你家里怎么样了?”晏温坐在石桌上,边写作业边问,“秦阿姨怎么样了,我爸说得让阿姨好好休息,所以我一直也没上你家看看。”

  晏温说着,笔尖一顿,接着他皱起眉头,用力的将方才所写的东西尽数划去。

  初中的课业量几乎是骤增,学几门课就有几门课的作业,并且课课都要考试,周考月考期中考折磨的晏温头疼不已,他落笔写了两行,突然叹了口长气,偏头看向黎江白。

  黎江白正托着一碗冰激凌,就着寒风一口接一口,他翘着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享受着他难得的清闲。

  “入冬了小白。”晏温看着那碗冰激凌,只觉得牙疼。

  “嗯,我知道,”黎江白用力点点头,挖了一大勺送入口中,“我看天气预报说过几天要下雪,我打算带我妈出来走走,她自打出了院就没怎么出过门…”

  黎江白咽下冰激凌,哆嗦了一下,接着说:“我给她穿厚点应该冻不着吧?”

  “你只要不给阿姨吃冰激凌就冻不着,”晏温戳着练习册,又写了两行,“但你也少吃,谁家好人大冬天的吃冰激凌啊,还这么大一碗,也就是秦阿姨不说你,这要是在我家我爸早就卷你了,这一碗下去胃都得冻成冰块儿,你现在不注意,老了可怎么得了?”

  “我这个好人冬天吃啊,就吃这么大碗,柳叔叔才不会卷我,他可疼我咧,我肚子里可得有三十七八度,冰激凌都得热了才对,老了呢有我儿子姑娘照顾我,就像我照顾我妈那样。”

  晏温念起来没完,黎江白倒也能一句不落的接上话,每次接完黎江白都特别佩服自己的耳朵和脑子,都能听进去,还都能记得清楚。

  都说七八岁的孩子狗都嫌,可晏温觉得十岁的黎江白也挺烦人的,尤其是这几年小孩儿的脑袋愈发灵光,经常堵他的话,那简直是烦上加烦。

  “说不过你,”晏温将练习册塞回书包,拉上拉链把书包扔到脚边,“我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我,废口水,懒得搭理你。”

  音落,一道白光倏然亮在头顶,冬日里天黑的早,太阳还没落下去,院里便开了灯。

  “我要回家吃饭了,你跟我一块儿不?”晏温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他拎起书包掂了掂,周末的书包似乎比平时的重。

  冰激凌快见底了,黎江白刮了刮碗壁上化掉的那些,三两口吃了个干净,接着他一抹嘴,也跟着站了起来。

  “去不?”晏温又问了一遍,言语中似乎有些期许。

  黎江白抬头看了看自家的窗,一片的黑暗在满楼的亮光里有些突兀。

  他想了一下,摇摇头说:“不去了,我得回去给我妈做饭,我妈最近胃口特别差,啥都吃不下,愁得慌?”

  头顶的灯倏地爆闪,电流滋啦,灯暗了一瞬又接着亮起来,一明一灭之间黎江白并没有发现晏温的眸光慢慢黯淡,他向着晏温笑了笑,抬手捏了捏晏温的手臂。

  厚厚的棉衣包裹手臂,黎江白只捏到一片棉花,并没有实感,“明天周末,我可以去找你玩,正好我也想吃柳叔叔做的饭了,明天可不可以吃糖醋小排?”

  晏温看着黎江白,看着那双盛着笑意的眼睛,他突然想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大雨天,他捡到黎江白要带人回家,黎江白也是这样笑着看他。

  “行不?”黎江白眨眨眼,“糖醋小排行不?”

  晏温突然回神,点头说:“行,还想吃啥?”

  黎江白歪起脑袋想了想,说:“喝个汤吧,冬天喝汤暖和,喝啥呢…”他搓了搓下巴,眼珠子一转,又说,“冬瓜玉米排骨汤行不?再放点胡萝卜。”

  “吃糖醋小排还喝排骨汤?小心赶明儿变排骨咯,”晏温有些不可思议的,挑挑眉毛瞟了黎江白一眼,“还有冬瓜玉米胡萝卜是什么搭配?咸不拉几又甜不滋啦?你舌头没坏吧?咋突然要喝这玩意儿?”

  黎江白耸耸肩,眼中清清楚楚的写了“你好没见识”几个字。

  “咋就不能吃不能喝了?”黎江白撇了撇嘴,朝着晏温翻了个白眼,“我就想喝这咸不拉几又甜不滋啦的汤,就是吃了排骨又要喝排骨,我最近嘴里快淡出鸟儿了,就想吃这乱七八糟的一口。”

  秦茉俞得清淡着吃,黎江白就得跟着她清淡着吃,为着是自己亲妈,黎江白依然是不会抱怨什么,可正长身体的小孩儿长时间不吃盐糖就没有精神头,黎江白不抱怨,可他的胃总会抱怨。

  “你就说能不能吃吧。”黎江白替他的胃打抱不平。

  “能吃,”晏温答应的果断,他笑了一声,没忍住摸了摸黎江白的脑袋,“吃了长个儿。”

  一碗冬瓜玉米胡萝卜排骨汤就能让黎江白的胃暖上很久,这个咸不拉几又甜不滋啦的味道也让他记了一个冬春,不知不觉间夏季又悄然无声的到来,一场雨浇的树叶浓绿。

  秦茉俞在阳台上晒太阳,一旁小桌上放着一碗温热的米糊,阳光越过玻璃落在她与米糊之间,指尖触碰日光,变得很烫。

  黎江白趴在茶几上写作业,对面楼的窗户反射烈日进来,黎江白挪着试卷躲开那道光。

  “人为什么要学数学?”黎江白对着一道题抓耳挠腮,“数学是给什么人学的啊,我买菜又不需要用方程。”

  他写了个“解”,然后停笔,点了一个硕大的冒号。

  黎江白嘀咕道:“未知数是啥啊?”他挠了挠头,掉了两根头发,“怎么设X啊?”

  他对着一道题琢磨不停,越做越烦,可越烦就越想啃下这块儿硬骨头。

  墙上挂钟滴答不休,时间慢慢滑到了正午,黎江白守着卷子昏昏欲睡,口水流了出来,滴在卷子上。

  “不会写别写了,收拾收拾过来端菜,吃饭了。”

  秦茉俞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黎江白身后,她伸手拍了拍人,把黎江白给吓一跳,之间黎江白胡乱地擦擦嘴,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你做饭了?”黎江白还没醒神,一双眼拼命地睁着,茫然又无神。

  饭香味飘了过来,有些迟,但又不算迟,黎江白下意识猛嗅了一下,却只闻到了油烟味儿,没能闻出秦茉俞炒了什么菜。

  “嗯,大中午头的谁家不做饭,赶紧收拾吃饭。”秦茉俞瞥了一眼那一堆凌乱的试卷,拍了拍黎江白的肩膀,转身走回厨房,“吃完饭去医院一趟。”

  秦茉俞边走边说,声音有点小,头脑尚不清醒的黎江白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将这句话整理明白。

  没记错的话上周末才复查过,没什么大问题,陈行止还送了秦茉俞一盆待放的茉莉,那盆茉莉就放在阳台小桌底下,这两三天的功夫,已然开了好几朵。

  所以秦茉俞不该这时候就去医院,也忒频繁了点,黎江白追了过去,皱着眉头问道:“你不舒服吗?”

  秦茉俞拿了两只碗,准备盛米饭,她言简意赅道:“没有。”

  “真的?”黎江白不信,面露怀疑,“你要是犯病了可别瞒我。”

  秦茉俞抬了下眼皮,将一碗满满的米饭塞进黎江白手里,她说:“病了难受的是我,我瞒你有什么好处吗?”

  说的也是,黎江白稍稍放下心来,皱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他去厨房拿了两个勺子,顺便接过另一碗米饭,他晃荡着胳膊往客厅去,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那去医院干啥?”

  他随口一问。

  “有谁住院了吗?”

  他不记得秦茉俞有什么关系好的亲戚朋友,最起码不至于好到自己身体差成这样还要去医院看望的地步。

  刚出锅的米饭很烫,黎江白只能像抓钳一样抓着碗沿,他站在餐厅与客厅的交界处,两只脚分别踩着两边的木地板,新换的博古架在他身上留下了半身错落的影。

  “没谁住院,”秦茉俞一手端着一盘白灼生菜,另一手端着一盘糖醋小排,她路过黎江白,侧身挤了过去,“赶紧吃饭一会儿凉了,下午约了两点半的号,”她抬头看看挂钟,“赶紧吃完过去刚好。”

  心里头的疑惑开始发芽,黎江白想不明白秦茉俞挂了个什么号,他放下饭碗,在茶几底下拖出一个马扎坐下。

  刚坐下碗里就多了两块小排,黎江白夹了一块赛进嘴里,接着摸出手机发出一条短信。

  小白:我今天不能去找你了,我妈要带我去医院,不知道干啥

  没过两秒那边回了消息,手机贴着大腿震动,黎江白忙吐了骨头查看消息。

  小晏哥哥:没事儿,反正作业也不是一下午就能写完的,明天来也一样

  黎江白又夹了块儿小排,正要回短信,手机却再次震了起来。

  小晏哥哥:你看病还是阿姨看病?

  黎江白嚼着小排,腮帮子鼓囊囊。

  小白:不知道,但看我妈这样儿应该是给我看病

  小晏哥哥:你啥病?

  黎江白想了想,吐了骨头又换了一块儿。

  小白:不知道,我觉得我没病

  小晏哥哥:我也觉得你没病,除了不爱跟人说话,不管了,真查出啥来记得跟我说声

  黎江白挑了下一边儿眉毛,他倒不觉得自己不爱说话,尤其是跟晏温,他能叭叭一天不停。

  晏温的消息回的很快,手机也就嗡嗡震动不停,黎江白一直盯着手机眼睛都不动一动,秦茉俞看着有些不悦,抬手用筷子敲了敲黎江白的碗。

  “快吃,”秦茉俞催促道,“一会儿凉了,还赶时间。”

  “当当”两声唤回了黎江白的魂儿,他没来得及质疑自己到底是话多还是话少,只慌忙的回了个“嗯”,便怀着满肚子的疑惑扒饭吃菜,赶着秦茉俞给他设下的时间时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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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35章 他是真的

  时钟响了一声,指针指向了两点半,秦茉俞带着黎江白准时坐在了诊室前。

  诊室的门紧紧关着,门缝里的灯光悄悄泄出,在瓷砖地上映出倒影。

  上一位病人似乎有很多问题,黎江白听着门后面交谈声不断,好像还有隐约的哭声。

  黎江白有些怕,又有些怔愣,他颇有些无措的看着那倒影,神情紧张,手不自觉的抓紧了秦茉俞的衣角。

  “妈,”黎江白稍稍回头,可目光却不曾偏离半分,他缓慢的吸了一口气,停了两秒,接着又慢慢吐出,他问道,“你是觉得我有精神病吗?”

  说完黎江白扬起僵硬的脖子,看向门左边那醒目的、白底蓝字的牌子。

  一共两行字,下面一行写着主治医生的名字,上面一行写着精神科13诊室。

  黎江白的目光接连扫过这两行字,最后停在“室”字宝盖头上面那一点。

  外面的光拐了几个弯落在地上,瓷砖地干净,将那散漫的光送到墙上,恰巧映亮了半边牌子,和着那一点一同掉进黎江白的眼底。

  字是深蓝色的,像幽怨的海,海上没有翻腾的浪花,看着很安静,却能将人卷入海底。

  “妈,”黎江白眨了眨眼,彻底地回过头来,他看着秦茉俞,眉头微微一皱,目光复杂又有些可怜,“我咋就有精神病了呢?”

  没有人希望自家孩子有任何病,不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

  秦茉俞也不想黎江白有精神病,且不说说出去不好听会遭人议论,就说这精神病该怎么治,秦茉俞可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衣角被拽动,秦茉俞跟着看了过去,她一眼就瞧见了黎江白的眼睛,里面的难以置信简直要将她戳穿,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回答黎江白的任一问题。

  这会儿秦茉俞脑子简直乱的不行,就像是一团乱麻外面又缠了一团乱麻,两团乱麻的线头还绕在了一起,想解开都难,她打踏进医院大门的那一刻就在回溯,她迫切的想知道黎江白是怎么得了这样的病。

  “妈…”

  一声妈只漾出一半,诊室的门突然开了,那位连哭带说的病人垂着头走了出来,稍长的刘海遮住了微红的双眼。

  他没关门,只轻轻的掩着,黎江白歪了歪头,透过门缝看见了他即将要面对的医生。

  “下午3号患者在不在!”医生突然转向门口,伸着脖子喊了一声。

  黎江白猛地与医生对视,被吓了一跳,他哆嗦了一下登时偏开了目光,然后拍了拍胸膛。

  他正平复突然乱掉着心跳,却见秦茉俞拿着病历本站了起来,下一瞬他便被拽住了胳膊也跟着站了起来。

  “到咱们了。”秦茉俞说的很平静,完全掩盖了她满心满脑的糟乱。

  音落秦茉俞带着黎江白进了诊室,她堆出一个勉强的笑,向着医生点了点头,接着将黎江白按在椅子上,回身关上了诊室门。

  秦茉俞动作很轻,但这门似乎比方才关的还要紧,她好像很怕外面的人听见什么不该传出去的,即便她跟诊室外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认识。

  黎江白只坐了半个屁股,他搅着手指,低着头眼珠乱瞟,不敢看医生,唯一能牵动他的只有余光里逐渐饱满的人影。

  “张医生您好,”秦茉俞的眼尾挤出了褶子,脸上的笑瞧着愈发的勉强,“我上周在网上与您咨询过,您说建议带孩子过来看看,”说着她拍了拍黎江白,褶子变得更深,“这不我约了您今天的号,想让您给看看。”

  秦茉俞说的有些啰嗦,还有些焦急。

  张医生带着口罩,剪的板正的头发也藏在淡蓝色的帽子里,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也被厚厚的镜片遮住。

  是看上去很严肃的医生,但一开口却是十分的温柔。

  张医生朝着秦茉俞笑了笑,接着转过头来,笑着问黎江白:“黎江白是吗?”

  夏日里的云也嫌热,丝丝缕缕的贴在天上打不成朵,烈日被挡在窗帘后面,但那刺眼的光还是绕过了窗帘织线,从一个个细小的缝隙里漏了进来。

  黎江白一会儿看着那露进来的光,一会儿又看看诊室的白墙,眼前出现了一个个泛着绿边的黑点儿,让视线变得残缺。

  时间过得很快,又好像过得很慢,一秒钟被拉长,一小时又似乎被挤压缩短,钟表上滴滴答答的指针搅得黎江白脑袋里乱,他觉得自己的耳朵是不是突然得了什么病,要不然怎么会听不懂张医生问的那些问题。

  黎江白在诊室里坐了半个多小时,算是看诊时间比较长的病人,皮面的椅子被他坐出一个不太规则的坑,他站起身的时候小腿都是麻的。

  “先去做远红外,再去排量表,”秦茉俞一手牵着黎江白的胳膊,一手拿着张医生开的单子,捻在指尖,一张张的看,“还有什么眼动…噢还有抽血,要不咱们先去抽血,再去做…”

  黎江白听着秦茉俞不停地念,觉着有些头疼,他倏地甩开秦茉俞的手,揉了揉眼睛,微微皱眉,他打断道:“妈,”声音有些低,听不出情绪,“你真觉得我有病是不?”

  秦茉俞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低头看看黎江白,没有言语。

  走廊上有很多人,蹲着的站着的,神态不一。

  黎江白好像也无所谓秦茉俞回不回答他,他又揉了揉另一只眼,然后用力眨了眨,他说:“我有病就有病吧,反正你也从没觉得我好,你想让我检查就查,想让我治就治,但你怎么能…”

  他突然哽了一下,像是被人锤了一记重锤,他轻轻握拳敲了敲胸口,缓缓呼吸。

  过了几秒,哽在喉咙的无名的东西散了去,黎江白才继续说:“但你怎么能说晏温是假的呢?”

  他声音不大,却异常的坚定:“你怎么能说他不存在呢?你怎么能说他是,是我想象的呢?”

  闻言秦茉俞稍稍偏开了脸,她脚步没停,一路带着黎江白走到了电梯间。

  医院里的人总是很多,电梯间里跟诊室门口没什么两样,电梯几乎每层楼都得停一下,才下来几个人,紧接着又挤上去几个人。

  秦茉俞再次牵住了黎江白的胳膊,她牵得很紧,黎江白挣脱不开,同样也不会被急躁的人群冲开。

  电梯上是安静的,即使人再多也没有声音,跳动的数字驱使着人群变换,黎江白看着电梯按钮亮了一串,思绪慢慢飘回半个小时前。

  “你是黎江白是吗?”

  张医生的声音响在脑中。

  “晏温是你的朋友对吗?”

  “你们认识了很多年。”

  “你妈妈告诉我,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经常去他家,甚至在他家里吃住对吗?”

  “其他人见过晏温吗?”

  “范围缩小一下,你们学校或者你们小区里有没有人认识晏温?”

  “或者是提起过晏温呢?”

  晏温…

  晏温…

  这两个字在张医生嘴里变得异常的冰冷,黎江白听了半个多小时,他都快要不认得这个名字和这个人了,他快要被张医生的问题绕进去,也要觉得晏温是个不存在的人了。

  一切都在出了诊室的那一刻恢复了正常,门外的光比诊室里的要明亮许多,光影落在墙上,就像晏温家里映在墙上的水波纹一样。

  “六楼到了。”

  机械的女生喊停了电梯,秦茉俞牵着黎江白走了出去,没两步就是抽血的地方,一个挨一个的窗口前坐满了人。

  针扎进肉里,带进一股冰凉,交换温热流进管子里,黎江白疼的瘪了下嘴。

  思绪慢慢回归。

  “按5分钟,棉签扔到黄色垃圾桶里。”

  这句话说给了一个又一个人,护士的声音也变得像电梯里的女声那样机械,黎江白也机械般的点了点头,他摁着棉签,跟着秦茉俞进了一个检查室。

  这一下午都在医院折腾,黎江白的脑子里就没想别的事情,张医生给的诊断他也没听清,只知道秦茉俞拎了一小兜子药,在他耳边念叨着说明书。

  回家的公交车上人不算太多,刚好有两个空座,黎江白坐在靠窗的那边,他靠在玻璃上,脸贴着风。

  “咱晚上吃啥?”风吹的眼睛干,黎江白闭上了一只眼。

  秦茉俞低头闭眼揉了揉眉心,说:“你想吃啥?”

  音才落黎江白就接上了话,他应得很果断:“糖醋小排,还有冬瓜玉米胡萝卜排骨汤。”

  秦茉俞没抬头,她说:“这是个什么汤?再说了这个季节哪有好冬瓜?”

  黎江白睁开了眼,抬手将车窗关小了点:“柳叔叔家里就有冬瓜,虽然没有点沙,但也好吃。”

  他倔强的说着柳殊说着402,不断的寻求着他认为的那一点真实,就像太阳东升西落是个定律一样,402就是有个柳叔叔有个晏温,并且晏温是他最好的朋友。

  “402的叔叔姓刘,人家三年前才搬过来,”秦茉俞依旧闭着眼揉着眉心,她很累,但把声音放的很缓,“你之前去的时候没闻见甲醛味吗?”

  黎江白不吭声,执拗的看着窗外的风。

  “你从出生就住在院儿里,之前有听说过晏温听说过柳殊吗?”秦茉俞试图戳破黎江白的幻想,毫不留情的戳着那只有薄薄一层膜的泡泡,“我一直都想问你,之前那家没人住的时候,你躲里面睡觉不觉得冷吗?”

  泡泡仿佛很容易破,秦茉俞直愣愣的戳在黎江白的心口上,这一下子比方才抽血的时候还要疼,他的眼泪登时溢出,且在顷刻间变得汹涌。

  “我跟你说,柳叔叔家,家里有冬瓜,”黎江白哽咽着,倔强着,“有点沙,但也好吃,你不给我做排骨汤,我就去柳叔叔家吃,完了我还要睡在那。”

  他擦了擦眼泪,顺带着把鼻涕也抹在手背上:“我跟晏温约好了一块儿写作业,就明天。”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36章 恍然如梦

  那年夏天的大雨下在了黎江白的心头,那个骑着自行车,淋了一身水的身影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晏温带他回家,陪他洗澡,分给他半边床。

  晏温是存在的,这是黎江白最坚定的想法,哪怕是资历颇深的老医生也没法动摇他。

  这一下午都不安生,黎江白又烦又乱,偏偏脑袋里像是被人抽了筋一样变得木木的,他皱起眉心,抬手锤了锤额角,茶几上是中午剩下的还没收的饭菜,一旁堆着的是写了一半的试卷。

  黎江白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回过神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院儿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坏了,窗外黑漆漆的。

  浴室里有水声,应当是秦茉俞在洗澡。

  “唉…”黎江白长长的叹了口气。

  门口的鞋柜上放着医生开的药,黎江白刻意不回头,可鞋柜恰好对着灯池边上的一盏灯,又暖又亮的光将那袋子药照亮,塑料袋反射的光落进黎江白的余光里,他急迫的想忽视却做不到。

  晏温不是假的,不是幻想。

  黎江白在心里一遍遍的重复,仿佛这样就能让今下午发生的一切消散,黎江白摸出手机摁亮屏幕,忽然发现短信的那个图标上多了一个小小的“1”。

  他眉心登时舒展,眼睛倏地亮了一下,紧接着唇角微翘。

  小晏哥哥:回来了吗?

  也不知是不是两个人有所感应,黎江白才打开这条信息,手机便突然震动起来,黎江白只觉得掌心变得麻麻的,他的眸子又亮了一下,唇角更翘。

  小晏哥哥:我刚看见你跟秦阿姨进院子了,怎么样?医生说了什么?

  文字没有语气,生硬的排在屏幕上,但黎江白的脑袋里却给这文字补上了晏温的声音,温润柔和,好像山间流淌着的温凉的水。

  小白:刚到家,我妈去洗澡了,一会儿吃晚饭

  小白:我觉得我今天去的不是医院,我就没见过这么邪乎的医生,说的话我也听不懂,跟跳大神的似的

  小白:但我妈信了这个跳大神的,她跟中了邪一样一下午都不对劲儿,拎了一兜子药回来,这药都没听说过她就让我吃

  小白:现在想想我还挺怕的,我能去你家躲两天不?

  黎江白像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恨不能一股脑地将今下午的事全说给晏温听,但黎江白说的颠三倒四,每个字晏温都认识,可组到一起他就看不懂了。

  晏温对着小小的屏幕犯起疑惑,他愣了愣,指尖贴着键盘,一瞬间不知道该回什么好。

  小白:我现在就去,等我妈洗完澡她就不让我出门了,她得把我锁家里

  手机频繁的响,铃声回荡,将夜色撞开,院儿里的灯似乎被撞醒,倏地亮了起来。

  黎江白这话让晏温更加茫然,他打了几个字,下一刻又不停的按着删除键。

  秦茉俞向来不管黎江白,这是晏温从小就知道的,这两年到还好些,前些年黎江白每次来他家都是一身的伤,那个家像是黎江白恨不能逃离的地方。

  屏幕倏地灭了,晏温瞧见了自己的脸,他眨眨眼,轻轻呼吸,指尖缓缓屈起,用力一按,那段让他困惑的字再度显现。

  等我妈洗完澡她就不让我出门了。

  啥时候管的这么严了?

  咋还有门禁了?

  一墙之隔的厨房里飘出饭香气,这个点儿各家各户都吃的差不多了,晏温家里吃的算是比较晚的,这也是因着黎江白才养成的习惯。

  晏温抬头看了看厨房的方向,接着又垂眸看看那条消息,眸子里的疑惑简直要溢出来了,他是真的好奇的不行。

  正想着,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柳殊前两天刚换的新门铃,声儿大的很,晏温对这声音还不熟悉,每次来人都能把他吓一跳。

  这会儿也是一样,耳边骤然的巨响打断了思绪,吓得晏温神经猛地紧了一下。

  他吐了口气,拍拍胸膛,搁下手机过去开门,他趿着拖鞋,说:“来啦。”

  手碰着了门把手,他又说:“谁呀?”

  音落门吱嘎一声开了,令人舒缓的冷气淌了出去。

  晏温探眼一瞧,昏暗的楼道里,他一眼瞧见了黎江白那双炯亮的眼睛。

  夏日里稍稍动两步就能出一身汗,黎江白为着躲秦茉俞,他回完消息,接着将手机揣进兜里,胡乱的将散落的试卷装进一塑料袋,鞋也没换,逃荒一般往402跑。

  西单元的灯一直不太亮,微微弱弱的也亮了很多年,黎江白跑上来的时候拖鞋甩出去一只,人差点摔跤。

  “我,”黎江白跑的急,汗珠漫除了头发,流到眼角,他微微喘息,说,“快让我进去喝口水,可累死我了。”

  汗珠比眸子亮,晏温将门大敞开,侧身让黎江白进来。

  冷气熨帖心头燥热,黎江白瘫坐在沙发里,深深吸气接着缓缓吐出,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然后随手擦在衣服上。

  “你咋突然来了?”晏温接了杯水,搁在黎江白面前,“米饭是早就蒸的,估计不够你吃。”

  “没事儿,”黎江白灌了一大口水,水杯““当”的一声磕在茶几上,他又抹了把汗,接着瘫着,“我不太饿,吃啥都行,我就是来你家躲一躲,待家里忒别扭。”

  “你跟秦阿姨不是缓和了不少吗?还别扭?”晏温拿过水壶给黎江白续上水,而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别扭,她不管我我别扭,管我我也别扭,可能是不太适应吧。”黎江白低着头,抠着指甲旁的倒刺。

  闻言晏温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他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扭头看向黎江白:“你还没说,你咋突然过来了?”

  他晃了晃水杯,又抿了一口:“还有啊你给我发的那些我一个字都没看懂,不对,字还是懂的,连成句我就不懂了,啥医生邪乎?咋就又跳大神了?还有啊你到底看出个啥病?怎么要吃一大兜子药?你就这么跑出来行吗?秦阿姨不会担心吗?要不过会儿我陪你…”

  “晏温,”黎江白揉揉耳朵,笑着叹气,“你话好多啊,我回答你哪一个?”

  晏温抿了抿嘴唇,带着被打断的不悦说:“每一个。”

  闻声黎江白扭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他斜着眼将晏温打量了一番,干笑了一声:“我没听明白那个医生给我诊断了个啥病,反正就是说我脑子有问题,可能治脑子比较麻烦,所以就开了一堆药,”他喝了口水,清清嗓子接着说,“那个医生说话神神叨叨的,可不就是跳大神的嘛,我跑出来没问题,我妈知道我在你这里,她自个儿吃完饭休息一会儿就得吃药睡觉了,她手术完后一直拖拖拉拉的好不利索,应该没精力来找我。”

  从医院回来不过几个小时,那回忆还新鲜着,问答间又将这新鲜回忆给烙了一遍,黎江白每说一句,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便又加深一分。

  黎江白有些烦躁。

  晏温并没察觉到黎江白的烦躁,黎江白说了这么多,唯有那句“脑子有问题”进了他的耳朵,他把脑癌脑瘤什么的都想了个遍,他着实不敢信黎江白会得这么严重的病。

  “脑脑脑,脑子有问题?”晏温瞪大了眼睛,不自觉的坐直了身体,微微前倾,“要要要,要手术吗?割,割脑子?割完了你还能,还能活吗?那那那那你还能认得我吗?”

  半大的孩子没经历过这些,晏温当真是吓傻了,磕磕巴巴的问了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一下子就将黎江白逗笑了。

  “什么鬼啊,”黎江白搡了晏温一下,那些烦躁散去不少,他边笑边说,“割,把脑子都割咯,再放点儿葱花酱油给你蒸脑花吃行不。”

  晏温还沉在黎江白脑子有病的恐慌里,猛地听人这样调侃,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他张着嘴瞪着眼睛发愣,直看着黎江白笑个不停。

  过了好一会儿,晏温双眼有些干涩,这笑声终于唤回了他的神儿,他握拳猛地锤了黎江白一下。

  “吓死我了你!”声儿都高了不少,语速也快了许多,“你他妈搁这儿吓唬人呢!?哪有人用脑子有病吓唬人的!?吓死我了陪你一块儿割脑子吗?做一对儿脑花还能买个好价钱不是?”

  说着来气,晏温又捶了黎江白一下,比方才力道小一些,但他伸出了一节指骨,落在人身上要比方才疼。

  “嘶…”黎江白抱着胳膊往一旁躲开,笑意不减,“不是不是哈哈哈,我脑子应该是真的有问题,但不是你说的那个问题,不用哈哈,不用开刀,也不用割脑子。”

  说着他又挨了几拳,直到晏温捶舒坦了才停手。

  “那是什么问题?”晏温重新坐好,离着黎江白稍稍近了点,“要怎么治?吃什么药?吃多久?会复发吗?”

  脑子上的病晏温不了解,他能想到的都是最严重的那几个,所以即便黎江白说不用动手术,他也还是很担心。

  黎江白也重新坐好,他看着晏温没有说话。

  窗外起了风,夏日的风没有那么急躁,院儿里的灯随着风晃动,那光影一下下的打在窗上。

  厨房里渐渐静了下来,柳殊关了油烟机,端了两盘喷香烫嘴的菜,他瞧见黎江白愣了一下,随后便挂上笑脸。

  “小白来啦,”柳殊还是那样温柔,眼尾的褶子都要比旁人柔和许多,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朝着晏温扬扬下巴,说,“这臭小子没说你要来,米饭蒸的不够,你等会儿,我去熥俩馒头。”

  “不用不用,”黎江白摆摆手,“我不太饿,随便吃点儿就行。”

  柳殊笑了一下摇摇头,他也摆摆手,说 :“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随便吃点儿,你等着哈,一会儿就好。”

  说着柳殊快步走向厨房,油烟机的声音再度响起,黎江白再一次瘫进沙发里,他看着窗外晃动的光,不出半点声音。

  晏温倒是也有耐心,他一瞬不瞬的看着黎江白,等着他的回应。

  许久许久,夜色似乎更深了,黎江白扭的脖颈僵硬,他动了动脖子,余光里皆是晏温。

  黎江白说:“我能察觉到你在看我,就想我知道明天有雨。”

  他舔了舔嘴唇,一寸一寸的将目光移向晏温。

  四目相对,两道不同情绪的目光在夜色里交融,黎江白看着晏温的眼睛,倏地酸了鼻子,他睁大了眼睛想给眼泪更多的空间,他撑着一抹酸涩的笑意,企图叫眼泪稳在眼眶里。

  “我知道明天有雨是真的,可我不知道你看我是不是真的。”

  笑意压不住哽咽,那股子烦躁与委屈还是争相闯了出来。

  “我知道我明天出门肯定会淋到雨,但我不知道明天出门还能不能看到你。”

  泪滑下来了,落在唇边。

  “晏温。”

  他舔去眼泪。

  “你是真的吧。”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37章 真相谎言

  一夜难眠。

  什么明天有雨,什么真的假的,晏温被黎江白这番没头没脑又颠三倒四的话搞得晕头转向,他不明白什么真假,也不明白这真假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只觉得今天的黎江白着实奇怪,说的话他是半点都听不懂。

  晏温看着黎江白,看着那双盛不住泪的眼睛,自他认识黎江白以来,黎江白似乎总是在哭,头一年被打被骂了都要来找他哭一哭,他的被子枕头无一不被沾湿。

  最近一年好了不少,或许是秦茉俞打骂的少了,又或许是小孩儿长大开始要面子了,不论如何,晏温见黎江白的眼泪那是越来越少,上次见着黎江白哭,还是秦茉俞住院的那段日子。

  如此想来,他晏温也是黎江白哭的原因的之一了,小孩儿的话虽然听不太懂,但这眼泪倒是不虚,哭在人脸上颇为伤感,落在他心里头那可是烫乎乎的。

  “什么真的假的?”晏温探身抽了几张纸巾塞进黎江白手里,“我就坐这儿呢,咋会有假的?”

  说着晏温笑了一声,耸耸肩,着实不太理解。

  纸巾被团成了团,黎江白紧紧地握在手里,这团纸就像是他的救命稻草一般,好像稍稍松手就会掉进深不见底的水里。

  那样会溺死的,黎江白还不想死。

  “那个跳大神的说你是假的啊,”黎江白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随意的在脸上抹了抹,“就说什么,你是我臆想出来的,你不存在,柳叔叔也不存在,现在的这些都是假的,这么多年都是假的。”

  说着说着,黎江白倏地抽了一声,他又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擦擦脸,又擤出一大坨鼻涕。

  “这不是重点,”黎江白扭过身子侧着坐,他斜靠在沙发靠背上,继续说道,“重点是他说的这些屁话我妈还信了,拿了那么大一兜子药来让我吃,鬼知道这些药有没有问题啊,万一我没病再给吃出病来呢,我要是吃傻了她找谁说理去啊,那个跳大神的吗,我真服了…”

  或许没有人理解黎江白这会儿有多烦闷,不论是张医生还是秦茉俞,没有人愿意认真去听他的想法,也没有人理解他的不解,他像是一头迷失在广袤草原上的小鹿,四周似乎往哪里走都行,却又看不见一条路。

  一下午的时间说长不长,但黎江白却觉得已经过了好久好久,在这被无限拉长的时间里只有晏温愿意听他说话,哪怕他的思绪很乱,言语间也没什么逻辑,但晏温依旧很认真的听着,除了偶尔点点头,没有打断他一次。

  油烟机的声音像是某种平和的背景音乐,黎江白说了多久,油烟机便响了多久,杯子里的水续了一次又一次,桌上的饭菜早已变凉,柳殊却没有将它们端走加热。

  这一夜过得说平静也平静,说不平静也不平静,黎江白一晚上都没睡好,他的手在被子里不停的寻找,只有摸到能晏温才踏实一些,若是摸空了便会惊醒,每一次的心慌将这一夜分割成无数碎片。

  最后一次惊醒时天已经大亮,手边空空的,什么都没摸到,黎江白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一把掀开夏凉被,眸光惊慌。

  这一下入眼的并不是晏温家的床,而是自家前些天刚换过的床单,指尖划过床单,还留着些许才洗过晒过的涩感。

  有那么一瞬间,黎江白觉着自己在做梦,他记着昨儿个是去了晏温家里不错,两人聊到大半夜也不错,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更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晨起的大脑混混沌沌,所有的记忆都揉在了一起,黎江白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企图找到一点头绪。

  倏地,阳台那边响起一串脚步声,很轻很慢,像是在躲着什么,但这再轻再慢的脚步也没能逃过黎江白的耳朵,不过他没在意,只当是秦茉俞去阳台晾衣服。

  但秦茉俞的动作与黎江白所想的有不小的偏差,脚步声停了,黎江白没听见衣架碰着晾衣杆的声音,反倒是卧室的窗户被打开了。

  接着是窗帘,“刷”的一声,阳光泄露。

  夏天天亮的早,晨起的日光也热,西墙上落了窗户的影,一层是卧室的窗,一层是阳台的窗,光被玻璃晕染,变成荡动的波纹。

  “我以为你还没醒,”四目相对,秦茉俞有些尴尬,她笑了笑,没话找话道,“早饭在锅里,过会儿我要去复查,你起了自己吃吧。”

  音落秦茉俞又笑了一下,她放下窗帘,没提昨晚的事。

  昨天秦茉俞洗澡时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但水声太近总会有干扰,外面的动静她并不能听得很清楚,但她迫切的想要知道黎江白在干什么。

  迟来的关心令秦茉俞慌张,她悄声将浴室门拉开了一条小缝,却只听见了黎江白关门的声音。

  又走了。

  秦茉俞很清楚黎江白去了哪里,头上还没洗净的泡沫阻拦了她追上去的脚步,她怔愣的站在浴室门前,不知哪来的一阵清凉风吹了进来。夏天热,秦茉俞便没开浴霸,水蒸气虽然也暖和,但也抵挡不住这阵风。

  她站了很久,久到头上的泡沫消失殆尽,身上的水珠也被吹干,摸上去凉的不行,秦茉俞打了个哆嗦。

  水声不断,已经蔓延到整个浴室。

  秦茉俞吹头发的时候也在走神,脑袋里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她总觉得这个家快要散了,虽然人都还活着,可没有一个是把心放在家里的,且不说黎江白的父亲,就说黎江白,她的亲生儿子都似乎是在别人家长大的。

  她承认自己不是个合格的母亲,要不是她和黎江白生病了,或许她与黎江白之间也不会有太大的转变,动辄打骂仿佛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她很清楚她的爱有多畸形,也很清楚这个家庭有多畸形。

  时钟一点一滴的慢慢走,不紧不慢甚至有些拖拉,秦茉俞的头发早就干了,她坐在黎江白刚刚坐过的地方,看着转动的秒针,等着黎江白自己回来。

  “孩子的病跟你有很大关系。”

  张医生的声音回响在屋里。

  秦茉俞又怎会不知道,黎江白这样有很大的原因是被她逼出来的,但秦茉俞心里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即便她什么都清楚,可她还是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的过错。

  秦茉俞的目光跟着秒针走了一圈又一圈,这像是某种希冀,她盼着黎江白自己认清。

  窗帘将两个人隔开,黎江白知道秦茉俞并没有离开,被拉长的影子延伸到窗框上,黎江白看着那影子,叹了口气说:“昨晚你把我带回来的吗?”他眨了眨眼,“我记得我睡在晏温家了。”

  影子晃了一下,秦茉俞好像点了点头,她说:“嗯。”

  简短的一个“嗯”里饱含无奈,秦茉俞闭了闭眼,不停的深呼吸以维持平静,她现在听不得“晏温”两个字,尤其是从黎江白口中说出来,这让她恨不能将黎江白的天灵盖掀开看看,到底是哪一块儿出了问题,怎么就凭空多了这么个人出来。

  但黎江白偏不随她愿,他不觉得自己有问题,秦茉俞迫切的想让他忘记晏温,他就迫切想让秦茉俞承认晏温,母子俩拧巴的要命。

  “那你是不是见到晏温了,”黎江白无意识的抠了下床单,依旧看着窗帘上的影,“还有柳叔叔,你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以前就不说了,这回你总该信我了吧?”

  黎江白说的很轻很慢,带着些小心,但他每个字都咬的很重,给这份轻慢里添了些急躁。

  也正是这份缓慢的急躁,火星似的点燃了秦茉俞憋着的那个炸药桶,秦茉俞从昨儿个下午烦到现在,没比黎江白好哪去,她本来就是个受不得激的性子,现下终于在黎江白反复的刺激下彻底崩溃。

  “晏温晏温!满口都是那个晏温!”秦茉俞猛地扯了一下窗帘,一个挂钩倏然掉了下了,滚过窗台,掉在木地板上。

  秦茉俞压着声音的怒吼撞破人耳膜,那些年被打的恐惧骤然席卷,黎江白下意识的抓紧了被子挡在胸前,他挪动着腿,小幅度的往床头退去。

  “昨晚我去找你,是人家刘叔叔看你可怜,好心给了你一碗饭!你跟个哈巴狗似的蜷在人家门口,你丢不丢脸!”说话间秦茉俞绕过书房,走到黎江白门口,她凭着怒火一手一下子捶在门框上,关节处登时渗出殷红。

  秦茉俞疼的停顿了片刻,她深深吸气,缓了一会儿,接着阔步走向黎江白床前,她用那只流着血的手指着黎江白,颤抖地说:“我都不知道,这么多年你都跟狗一样待在人家门口!还想着那个什么晏温什么柳叔叔,你脑袋里有多大点儿地儿啊能让你装这么多东西!你当你演戏呢还是唱曲儿呢一出一出的没完没了!我告诉你黎江白,你给我老老实实好好吃药,把你脑袋里那些破烂玩意儿都给我清出去!少去别人家丢人现眼!再有一次你就别回来了!别指望我一次次把你带回来,我秦茉俞丢不起这个人这个脸!”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写到这里已经过了大半了,十分感谢一直陪我的宝子们【合十】。

  本来想写be的结局,但我没舍得,这篇文跟其他的不太一样,其他的主角都能在联动的文里he,但这一篇的主角如果be那就是真的be了,我实在是舍不得,希望看到be结局的宝子可能要失望了【再次合十】。

  再次感谢一路相陪的宝子们。

  谢谢垂阅。

  回甘

  ◇ 第38章 酒夜夜谈

  自打晏温回来后,这些往事就像被按下了回播键一般在他脑中不停地播放,睡着了回能到,醒来会想起来。

  夜色沉沉,路上就没有不安静的地方,所有的吵闹都挤在一个半地下的酒吧里,绚烂的霓虹闪耀,映着将落的雨。

  今儿个黎江白接了一个live house,平日里只做摆设的小舞台上头一次站满了人,他瞟了几眼,皱了皱眉,接着走过去将帘子挂了起来。

  黎江白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耳朵。

  吧台前座无虚席,懒散疲惫的人端着酒杯,颇为随意的抿着各式各样的酒,时不时往那舞台上瞥一眼,看看那些没什么名气的乐队。

  “别挂帘子啊,”一位客人对那帘子不满,他或许是醉了,“砰”的一声搁下了酒杯,“要的就是这氛围。”

  酒溅了出来,黎江白拿过抹布擦干净,他笑了笑说:“人家可不让蹭,”他甩锅给乐队们,“要票呢,不让白听。”

  客人不屑的撇了撇嘴,端起酒杯,冷哼一声说:“啥玩意儿啊还不让听,听都是给他们面子,真以为自己多大脸。”

  黎江白一耳朵进一耳朵出的听着,他擦洗着酒杯,附和着客人笑了一下:“人家乐队也要吃饭啊,”他抬抬眼,又落了下去,“啥行业都得吃饭呀。”

  黎江白忙着手上的活,双眸没有交点,最后这句话像是说给客人的,但又像是说给别人,做酒吧这些年他能跟各式各样的人都聊上一嘴,但都不走心,只是嘴上应和。

  说话间雨又大了不少,黎江白歪着身子看了看门口,看看有没有雨倒灌进来。

  这个夏天似乎总在下雨,黎江白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太阳了,或许也晴过天,但他忘了。

  帘子隔开了吵闹,给了黎江白一些微不足道的安静,但那吵闹与欢呼一阵阵的穿过帘子,像个屏障一样,隔绝了雨声,将他笼罩。

  “现在的年轻人啊,可比我们那个年代会玩的多咯。”那个客人喝完了一杯酒,搁下酒杯,搓了搓额头笑了一下,他转动椅子看向黎江白,漫不经心地问道,“看着你也不大,在这儿是打工呢?”

  闻言黎江白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位客人在跟他说话。

  黎江白将擦净的酒杯挂好回望过去,只见那位客人正笑着看他。

  在酒吧昏暗的灯光里,黎江白这才看清客人的面貌,顶灯将光洒落在客人发顶,遮住了零星白发,客人的眼尾已经起了褶子,眼中的疲惫加重了老态,嘴唇上青色的胡茬又加重了疲惫,整个人看上去格外沧桑。

  黎江白瞧了一会儿,估了下年龄,他点点头,笑着说说:“大叔…”

  “大叔?”客人突然坐直了身子,目光也变得有神,“我应该大不了几岁…嗯…大不过十岁,就是长得着急了点儿,”他看看自个儿身上那件儿已经洗毛了的短袖,叹了口气,“不至于是大叔吧?”

  闻言黎江白笑了笑,这回笑意蔓延上了眼底。

  他弯起了眉眼,撑着下巴支在吧台上:“抱歉抱歉,那叫大哥吧,”笑意加深,黎江白接着说,“大哥想喝什么,我请你一杯。”

  方才那不经意的话题算是过去了,那大哥挑挑眉,一只胳膊撑着吧台,他说:“你不是酒保啊?”

  黎江白笑说道:“也可以是酒保。”

  说着黎江白又看向门口,不过也只一眼便收了回来。

  “啥叫也可以是酒保?”大哥拿了酒单,一边翻看一边说,“你说话倒是有意思哈。”

  黎江白笑笑没说话,再次看向门口。

  他在等人,等那个或许会出现,又或许不会出现的身影。

  “你看啥呢?”大哥见黎江白心不在焉,一双眼睛快要长在那大门上,不禁笑了笑。

  黎江白闻声收回目光,跟着笑了一下说:“等人,”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喝了一口接着说,“不过我惹他生气了,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找我。”

  大哥一听登时乐了,他将酒单推向黎江白,在一款酒旁点了点,他说:“喜欢的人啊?”

  黎江白接过酒单收好,垂着眼帘隐藏目光,他轻轻点头,一边冰上冰杯一边回话:“嗯。”

  简单的音节并没有什么起伏,但黎江白应的肯定,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所以那大哥还是听出了些许情绪,那是一份少有的坚定。

  “这么喜欢人家就去追呗,”大哥颇有兴趣,他托着腮,整个人都靠在吧台上,“你惹人家生气,怎么你还要等人家姑娘先来找你呀。”

  大哥挑了挑眉,满面的意味深长。

  黎江白弯腰在冰箱里拿出一冰块,他看了大哥一眼,笑了一下,接着目光扫过吧台,探手拿了一个凿子。

  手凿冰球不太容易,黎江白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冰球上,他满满地说:“可我找不到他,”他手上顿了一刹,掉了一块极小的冰块儿,他没有理会,“只要他不想出现,我就找不到他。”

  这件事毋庸置疑,黎江白曾经找了八年,他最擅长的就是寻找,比寻找更擅长的便是等待。

  可大哥并不信他的话,这地儿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要是真想找一个人,咋可能找不到,大哥私心觉得黎江白就是敷衍,就是惹了人又懒得哄罢了。

  “去你俩常去的地方转转,去她爱逛的地方找找,实在不行就直接去她家门口堵,你要真想找人咋可能找不到?”大哥哼笑一声,换了只手继续托着腮,“说什么她不想出现你就找不到,就你这样你咋讨媳妇儿啊?”

  人不知不怪,黎江白只是笑笑,没再跟那大哥多辩解什么,他专注于手里的冰球,一下下的凿出痕迹。

  乐队的声音依旧环绕整个酒吧,兴奋的鼓点踩在每个人的心口,拨片一下下的拨动人愈发躁动的情绪,将人们带进更为喧嚣的深夜狂欢。

  见黎江白不吭声,大哥也没再说话,他舔了舔嘴唇,抬手揉了把头发,灯光被他揉乱,刘海遮住了眉毛,大哥看上去比方才更疲惫了不少。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十几分钟前,这段看似无所用心的对话似乎从未存在过,黎江白将冰球放进冰杯里,接着打开了一瓶新的白兰地。

  你要真想找人咋可能找不到?

  这话在黎江白的脑海里重复个不停,话说的也没错,只是在他这里并不适用罢了,他认真找起人来可比寻常人要执拗的多。

  上一次他找了八年,上上次他将邻里邻居甚至是学校里都闹得不得安生,他曾一度被当成是个疯孩子给送进精神病院。

  白兰地比较烈,遇上冰球更是添了一丝清冽与澄澈,黎江白在杯口搁了两片薄荷叶,他推给大哥,然后洗干净手,学着大哥的样子托着腮。

  “你觉得我敷衍,你想听听我找人的故事吗?”黎江白拿了一听可乐,单手打开,“这个点儿应该不会有多少人来了,我闲着也是闲着,给你讲讲?”

  闲着也是闲着,黎江白有些郁闷,不吐不快,他也想找人说说话。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故事配酒,天长地久,大哥也不知道这颠三倒四的话到底是个啥意思,但这深夜里有人陪着喝喝酒还是令人开心的。

  “行啊哈哈,敢情你情感经历还挺丰富呗,”大哥仰头喝了一大口,紧接着眉头一皱,苦着脸咽了下去,“咳,你有故事我有酒,也算是交朋友了哈,我叫王喆,朋友们都叫我王吉吉,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说着王喆伸出一只手,黎江白瞥了一眼,笑了笑,颇为懒散的与王喆握了握手。

  黎江白说:“黎江白,朋友们有叫我小白的,也有叫小梨子的,你挑一个喜欢的吧。”

  “那我叫你小江好了,”王喆又喝了一口,抬手擦去胡茬上的酒滴,“这个字儿听上去没人叫过。”

  “随便你,”黎江白陪了一口可乐,摸了摸剃的干净的上唇,“不过听上去好像我姓江一样。”

  闻言王喆乐了一下,颇有些嘚瑟地说:“不管,反正就我这样叫你,我知道你姓白你就不姓江。”

  王喆似乎有些喝多了,那层疲惫像是裂开了一条缝,人变得开朗不少,他捏着黎江白的手忘了松开。

  “随便你,”黎江白不与马上就要变成醉鬼的人计较,他抽回手,拖过一个吧台凳,“吃花生不?昨天炒的盐花生。”

  王喆一听,双眸登时瞪大,醉意熏出的眸光带着浓浓的渴望,这一夜可真是不要太舒坦了。

  “你是我兄弟呀知己,”王喆两口喝干净了酒,哈哈笑个没完,“你这小弟我认了,过会儿我给你留个电话,以后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你让我舒坦了我也得让你舒坦舒坦,咱们…”

  话越说越不对劲儿,黎江白拿来花生,抓了一把塞住了王喆的嘴:“你跟我要找的那个人一样的话多,你还听不听?”

  “说!”王喆嚼着花生,拍了一下吧台,吧匙晃了晃。

  黎江白将吧匙拿得远了些,他坐在凳子上,决定今晚晚点回家,他说:“我第一次跟他分开是在小学六年级快寒假的时候…”

  “你早恋啊兄弟?”王喆饶有兴趣,不禁打断了黎江白。

  黎江白泄了口气,他默默地向着进度为80%的醉鬼翻了个白眼,没接话,而是接着说:“我妈身体不好,我本来一为那年是她过的最后一个年,但她没撑过去,她在我期末考试的一周前过世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39章 深冬疾雪

  那个冬天很冷,好像比以往的每一年都要冷,雪像是被人撕碎的棉絮,随手一扬便下了三天不停,房顶街道上皆是白茫茫的,环卫工人裹着厚重棉衣不停的扫雪,工作比夏日里要繁重的多。

  冷天街上人少,城市被冬风吹的寂静,积雪被一双双过路的鞋踩乱,吱嘎吱嘎一阵阵的响。

  雪底下埋着一片秋日的落叶,十分侥幸的没被扫进垃圾车,又颇为不幸的被冰雪覆盖,黎江白一路上都听着脚底下的声音,突然一声碎的格外清脆。

  黎江白停了下来,他低头一瞧,只见那落叶碎的四分五裂。

  课本里总是在伤春悲秋,可黎江白却觉得这个冬天更要凄凉的多,他看着脚底的落叶叹气,唇边泛起一股白雾,倏然一阵风来将白雾吹散,刮的他脸疼。

  黎江白发了会呆,然后继续走,红绿灯在风雪天里依旧显眼,浮在空中的水雾将灯光晕开,扩成一个朦胧的光团。

  红灯倏地亮起,黎江白停下脚步,赤红的时间在他头顶倒数。

  马路上的雪很脏,车轮旁积着一小片水,尾气将本就不再洁白的雪污染的泛黄泛黑,天地间不见丁点旁的彩色,人身上的棉衣都是灰黑色系。

  冬天真的来了很冷,就连视觉都冷。

  黎江白看着马路对面的倒计时,目光无神,像是在发呆出神。

  “今年冬天咋这么冷?”

  耳边倏然传来一声闷闷的声音,黎江白扭头一看,只见一裹得只剩两只眼睛的男人走了过来,那男人跺着脚,看了看对面的倒计时,接着哆嗦着掏出手机。

  “嚯,”男人摁亮了屏幕,眼睛明显的大了一圈,“可真要命啊,零下十八度。”

  音落男人迅速揣起手机,在口袋里搓了搓手,口中不断的呵出白气。

  车少人也少,往常的黎江白特别喜欢这样的街道,尤其是在夏天的夜晚,他可以拉着晏温,在交警看不到的马路上悄悄踢一会儿球。

  夏天的回忆一晃而过,却驱使着黎江白想到“晏温”这两个字,但在当下的时刻,这两个字竟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蓦地冬风加剧,吹的黎江白一个激灵,眼前的倒计时被寒风吹熄,绿灯骤亮,跟前的雪也落了一层绿。

  斑马线有点滑,黎江白低头看路,走的很小心,走到路口中间的时候他停了一下,抬起头,有些茫然的看了看四周。

  这个路口他踢过球,和晏温。

  去年暑假看过医生后,黎江白就一直不承认自己有病,那天一早秦茉俞把他骂了一顿,他就像是一只被压抑了多年的雏鸟,突然就起了反叛心理,不吃不喝,拿回来的药被他扯了盒子扔了一地,秦茉俞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他满脑子就只有去402这一个念头。

  但秦茉俞把黎江白锁在家里锁了一整个暑假:“你不老实吃药就去住院,我现在就给你联系病房,医院里的医生护士有的是办法治你。”

  精神病院里是什么样的,黎江白不知道,他也没见过,但秦茉俞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吓唬他,所描述的精神病院就跟十八层地狱似的,什么拴铁链的,什么电击的,不听话就不给吃饭的都是轻的。

  黎江白脑子本来就乱,这下子被秦茉俞这么一说,简直要惊掉了半个魂儿,他毫不怀疑的就相信了秦茉俞的话,为着不住院,他乖乖的吃了第一顿药。

  有了第一次,这反叛的缺口就算是被打开了,精神药物总有安定的成分,黎江白日复一日的日升日落里变得越来越安静,更直白的也可以说是木讷。

  慢慢地日子走过一个冬春,黎江白提起晏温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只会在某个或阴或晴的早晨,在上学的时候,抬头看看402的那扇窗。

  那里没有水波纹的光晕,没有会朝他挥手的人,有的只是双层玻璃后面厚重的窗帘,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很少拉开。

  黎江白学会了一个人上学,也渐渐学会了一个人去医院,他看上去像是一下子变得沉稳了,但细细看去,这份“沉稳”里却没什么生气。

  就这样过了春夏,太阳逐渐南移,北半球缓慢地陷入深秋,黎江白终于明白了“晏温”的去向,他抬头看窗次数也越来越少,更多的是看着自己的脚尖,以及脚尖接触到的那块地砖。

  这个路口的绿灯很短,所以黎江白加紧了步子走,半化的雪被他踩出了奇怪的声音。

  他又要犯病了。

  黎江白心里清楚,只要他想起晏温,脑子就会开始乱,乱上一阵晏温就会出现在他身边随便哪个地方,但每次都不会太久,也就几分钟的功夫,不过这也足够让黎江白难受好一阵了。

  “你不要出现在病房里,”黎江白皱了皱眉头,将半张脸埋进衣领里,“求你,不要出现在病房里。”

  他很久没跟晏温说话了,甚至都不曾看晏温一眼,刻意的遗忘让他与晏温变得疏远,就像是尘封在盒子里的宝物,他不用看,也知道宝物就在那里,不会丢。

  黎江白越走越快,说的很小声:“我不能让我妈再听到或者看到有关你的…”他喘了口气,“随便什么,都不行,你在这个时候出现她会疯的,”或许是走的太急,他又喘了口气,白雾扑在脸上,“她疯了我也得疯,没几天了,让她安生过吧,求你。”

  秦茉俞没几天了,病危通知书都下了两次,她已经在鬼门关溜了两圈,最近的那一次一只脚都要迈上黄泉路了,可不知是黎江白哭的太惨还是她放心不下这人世间,竟又硬生生的把那只迈出去的脚给拽回来了。

  但秦茉俞却没了以往的精气神,饭吃不进去,每日就靠着营养液吊着命,她极速的瘦了下去,满身的肉就像是化掉了一般,变成了一个裹着一层皮的骷髅。

  医院的大门终年敞着,冷空气钻过胶皮帘子,门里门外的温度也差不了多少,黎江白站在门口用力跺了跺脚,积在鞋底的雪落到地上,眨眼的功夫便化成了水。

  门里还是暖和点的。

  医院里人很多,冬天的医院更是人满为患,一旁的长椅几乎被坐满,裹着厚棉衣的女人正哄着怀里嚎啕的孩子,老人龟裂的手背上插着点滴,满面茫然,双眼直愣愣的望着前排椅子的靠背。

  咳嗽声从四面八方来,黎江白眼珠子一转,粗略的将整个大厅看了一遍,下一瞬他忙掏出口罩,裹紧了羽绒服匆匆上楼去。

  他没挤电梯,就怕碰上个流感发烧的把他给传染了。

  消化内科的住院部在医院住院楼2号楼十二层,黎江白总是从门诊楼上到二楼,再穿过一个长长的连廊去往住院楼1号楼,接着爬上四楼,再穿过一个更长的连廊去往2号楼。

  一是这样走人比较少,除了在楼道里打地铺的家属,几乎见不到往来的人,再者便是这条路上能看见那个供病人遛弯小花园,随着日升月落,医院的四季都盛在里面。

  这是黎江白最喜欢的一条路,他可以在这条路上无限的放空自己,直到消毒水的味道逐渐变浓,直到那扇并不沉重的门出现在眼前。

  “小白来了?”

  黎江白每次来都会听见这样的问候,他寻着声音的方向回头,只见陈行止坐在办公室里,正后仰着身子笑着往他这边看。

  “陈医生好。”黎江白微微探身,礼貌的问好。

  陈行止点了点头,朝着黎江白招了招手:“来小白,你妈刚睡下,别打扰她,一会儿再过去。”

  天阴,办公室里的灯全都开着,陈行止的脸被照亮,眼睛挂在白大褂第一颗扣子上,随着他身体的晃动变换反光。

  黎江白回头看了看秦茉俞的病房,门关着,门上的玻璃暗暗的,里面没有光。

  黎江白也想让秦茉俞好好睡一觉,便没推辞,应了一声便往办公室走去:“谢谢陈医生,”兴许是办公室要热一些,他脱了羽绒服,拽了一个塑料凳坐下,“我妈妈她怎么样?今天吃饭了吗?”

  他坐在陈行止身边,目光落在电脑上,上面不知道是谁的病程,黎江白只瞧见了四个字,胃癌Ⅳ期。

  陈行止整了整白大褂重新坐正,他挪了挪椅子,给黎江白腾了点儿地方,接着他带上眼镜,指尖搁在键盘上噼啪飞着,那病程记录上飞快的多了两行字,扰乱的黎江白的目光。

  “没怎么吃,”陈行止分心跟黎江白说道,“听护工说今早就喝了小半碗粥还都吐了,不过刚刚她睡前好像吃了点。”

  吃了点就行,黎江白稍稍放心了点儿,但他还是叹了口气。

  这声气叹的陈行止笑出了声,他说:“小小孩子这么大愁?”

  黎江白扭头看向陈行止,镜片后面是眼角疲累的皱纹。

  “我妈病了当然愁啊,”黎江白又底下了头,一手搅着另一手的袖口,“陈医生,我妈现在能吃啥?”

  闻言陈行止指尖倏地停了一下,他推了推眼睛,也叹了口气:“你妈妈的情况我也不瞒你,瞒也没用,你都清楚,”他喝了口水,又叹了口气,“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平时爱吃的,不舍得吃的,想吃还没吃着的,都可以吃。”

  说话间灯突然闪了一下,陈行止的镜片暗了暗,他搁下水杯,摸了摸黎江白的脑袋,脸上浮出一个淡淡的笑,眸光温柔又慈祥。

  陈行止说:“吃不进去尝尝味儿也行,你知道你妈妈喜欢吃什么吗?”

  “茄子肉的包子,”黎江白点点头,后脑蹭过陈行止掌心,“我妈以前总包茄子肉的包子。”

  陈行止了然,他挑了挑眉,缓缓地点点头。

  “你要给我妈包包子吗?茄子肉的?”黎江白也挑了挑眉,他歪歪头,轻声问道,“我觉得你喜欢我妈,是不?”

  【作者有话说】

  更到这里觉得自己写的好拉…

  谢谢垂阅。

  ◇ 第40章 风雪初停

  病房里的气氛往往都是沉重的,不论是忙得脚不沾地的医护人员,还是睡在走廊或者病房里的家属,无一不是阴云沉沉,偶尔有病人出院,才会传来极少的欢声。

  黎江白也顶着一片愁云,他满心想的都是怎么才能让秦茉俞能好一点,完全痊愈他已经不敢奢望了,他只求好一点点。

  一点点也是希望,也能让黎江白安心,就像这会儿秦茉俞终于能睡得安稳,他才能坐在这里和陈行止聊天。

  这会儿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些,就像这风雪天里的灯,虽然不至于如太阳般明朗,但也让这屋子变得没那么沉闷,黎江白能稍稍送一送心口压着的巨石,缓一口气。

  “你对我妈真好,”黎江白弯了弯眉眼,笑着说,“比我爸好。”

  陈行止一直盯着电脑没有回头,敲着键盘的指尖慢了一些:“你妈妈也说过这话,”他在病程上签了个名,“但你妈妈对我可没那个意思。”

  说着陈行止笑了一声,似乎是在掩饰尴尬,他觉着他不该跟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说这些,但又觉得现在的小孩儿什么都懂,说了好像也没什么。

  灯又闪了一下,黎江白下意识的眨眨眼,他说:“我知道,我妈很爱我爸,她除了我爸不喜欢任何人,包括我。”

  黎江白本来就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打小便过得仔细,又在不停的挨打中学会了看人脸色,尤其是对秦茉俞,他能将人揣摩个八九不离十。

  黎江白下意识的摸了摸胳膊,那儿常年带着红肿的血痕,或者是大片的青紫,不过这两年血痕渐渐退了去,只剩下几条不太明显,但细看又有些狰狞的疤。

  灯光很亮,映在黎江白眼中就像是井水里的月亮,黎江白的眼睛很干净,说话时不由得流露出难以遮掩的伤感。

  陈行止看着心里揪了一下,他又揉了揉黎江白的后脑,轻声说:“每个人爱人的方式都不同,你妈妈只是用错了方法,不要怀疑她对你的爱,没有一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黎江白没有吭声,他想了一想,只微弱的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话题就此结束,陈行止继续写着病程记录,黎江白颇为乖巧的坐在一旁,眸光直愣愣的看着电脑旁的一颗小仙人球,不知在想些什么。

  敲键盘的声音就像是静谧的催化剂,令本就安静的办公室里变得更加安静。

  秦茉俞这一觉睡得当真是好,一直到下午交班查房她都没醒一次,冬天本就黑天黑的早,病房里昏暗的就像是没有人一样,黎江白一直待在办公室里,时不时扭头往那边儿看看,他其实很想去看看秦茉俞,但又怕打扰秦茉俞着难得的午觉。

  “我妈还能做手术吗?”黎江白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哑,“做手术会不会能好一点。”

  陈行止与别的一声换了夜班,今儿个晚上他要待在医院里,所以他并没有脱白大褂,电脑也一直开着。

  “不会,”陈行止说,“依你妈妈现在这个情况,她下不来手术台的可能性要比好一点的可能性大很多,我其实更建议她出院回家,在熟悉的环境…”他停了一下,“在熟悉的环境里会放松一些。”

  刻意的停顿并不能隐瞒,黎江白清楚的知道陈行止未说出口的那几个字是什么。

  在熟悉的环境里等待死亡会放松一些。

  黎江白一直觉得死亡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遥远的事,哪怕他经历过父亲的事故,也从没对“死亡”产生过惧怕和慌张,但这次他陪着秦茉俞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尽头,就像是置身于一片名为恐惧的迷雾中。

  他不知道尽头在哪里,走多少步才能到,但他怕突然有一天迷雾散去,低头一看尽头就在脚下。

  陈行止白班连着夜班,太累了,所以并没察觉到黎江白的恐慌,他给黎江白接了杯水,坐下来仰靠在椅子上,抬手揉了揉眉心:“但你妈妈不同意,她怕在家你一个人照顾不了她,在医院有医生护士还有护工,她想让你放心些,也轻松些。”

  黎江白还是没说话,他微微低着头,微长的刘海遮住了眉眼,也遮住了他低落的情绪。他沉在自己的情绪里,沉在那团迷雾中兀自纠结,他想看看前路,又怕看见前路。

  医院的临终关怀做的不错,普通病房也没有那么贵,秦茉俞自知时日无多,也费不了多少钱,她在医院住着也确实要比在家里方便些,但也有了最大的遗憾。

  风雪肆虐,终于在一个周三的深夜停止,雪在路边积得厚,能没过人脚踝,突来的安静像是死神的低语,它扛着镰刀站在窗前,冷眼看着病床上的人。

  风雪一停,云也跟着走远了,第二天竟是个大晴天,厚厚的雪将太阳映的冰凉,对面的房檐上挂上了冰凌。

  秦茉俞就死在这个大晴天,死在太阳刚好照在床边的那一刻,她最后看见的便是窗下瓷砖反射的光,光影里飘荡着灰尘和被子掸起的轻毛。

  秦茉俞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她没有力气,最终也只是吐出了一口气。

  她错过了与黎江白的最后一面,她还没能亲口跟黎江白说一声抱歉。

  秦茉俞自知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多年的动辄打骂也没让黎江白与她疏远,她被浓烈的愧疚缠身,走的并不安详,眼角最后一滴泪水滚烫无比,像是在心口流出来的一样。

  窗外的枯枝晃了晃,今天的风并不大,却像刀子一般剐着路上的人。

  黎江白得到消息的时候正上着第二节课,班主任火急火燎的闯进教室,招呼了黎江白就将他带去了办公室,班主任一路上一直在做好久的思想准备,他不停的深呼吸,缓了许久才跟黎江白开口。

  “小白你要做好准备,”班主任扶着桌子蹲下身,再次深呼吸,一手搭在黎江白肩膀上,镜片后的眼睛露着心疼与怜悯,“医院来了电话,说你妈妈…”

  他哽咽了一下,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鼻子被这一口气逼的酸了一下,镜片上登时起了一层水汽。

  班主任长吐一口气,低头擦了下还未掉下来的眼泪。

  “小白…”

  他正要接着说,却被黎江白打断。

  “是我妈妈吗?”黎江白说着,他故作镇静,但声音还是有点抖。

  “嗯,”班主任眨了眨眼,把鼻间的酸楚憋了回去,拼命牵动肌肉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他握住了黎江白的手,企图给人一点安慰,“你别害怕,老师会陪你一块儿过去,有什么事儿都有老师顶着呢,别怕啊。”

  班主任又摸了摸黎江白的脸,接着说:“你今晚要是不敢一个人睡的话可以来老师家,老师家里有个比你大半年的姐姐,让姐姐陪你好不好?”

  办公室里很亮,瓷砖地上反射着与病房里一样的光,窗户似是有些漏风,灰尘在不停的跳动。

  班主任并没说全,像是有意避着那些伤人的话语,但他情绪外露的太明显,黎江白还是猜得到的,他的母亲没了,他失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波澜不惊,黎江白藏起了自己的情绪,却止不住汹涌的眼泪。

  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掉落在胸前,脸颊已经湿成了一片,那片迷雾终是被风雪吹散,路的尽头终于在艳阳中显露于眼前。

  黎江白打心底里排斥这一天的到来,但他刻意的忽略却在这一刻猛地反扑回来,汹涌如海底的暗潮,不断撞击着他的大脑,耳边的嗡鸣宛若丧钟,一下下的扰的他头疼。

  他自以为经历过一次就会没那么难受,但秦茉俞的死就像是悲痛在叠加,压的他喘不上气来。

  黎江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学校来到马路上的,他只记得班主任一直牵着他的手,掌心的温暖似乎能抵御寒风。

  他不敢走的太快,也不敢走的太慢,快了他怕自己承不住沉重的陨落,慢了他怕自己赶不上黄泉站送别的月台。

  雪化的时候总是很冷,路沿石边儿的雪被来往的人踩脏,一脚下去咕叽咕叽全是脏水。

  一些眼泪干在眼角,变成了别样的雪花,黎江白跟着班主任慢慢过了马路,一步一步走向属于他的那片潮湿。

  黎江白很讨厌不辞而别,就像几年前的春天,父亲离开的时候就不曾留下只言片语,而今秦茉俞离他而去,也没有留下半句话。

  “老师,”黎江白看着后退的地砖和雪,轻声问道,“我爸会在那头接我妈吗?”

  闻言班主任心里猛地一紧,他抓了抓黎江白的手,揣进口袋里:“会的,你的父母都会在那头陪着你,他们会化成星星,在夜里给你照个亮儿,他们也会变成温暖的风,在每个寒冷的夜里陪着你。”

  班主任怕黎江白承受不了,温柔的安慰着,但黎江白听了只是摇摇头,似乎并不相信。

  “死了就是死了,”黎江白轻声说道,“我妈会像我爸一样被烧成灰,然后埋在一小块儿地底下,再拿张黑白照贴在墓碑上,以后我只能去那里看她。”

  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黎江白用力吸了吸鼻子,瞪大了眼把泪憋了回去,他接着说道:“我觉得我妈其实活的挺累的,身体也不好,她现在也算是解脱了吧,还能去地底下找我爸,这样想想她应该挺开心的。”

  黎江白语气平平,将情绪奋力压制,但班主任听着却觉得难受的很,他更愿意黎江白朝他吵朝他闹朝他哭,而不是现在这样冷静的说着“她很开心”这样的话。

  班主任没接话,黎江白也没再说下去,他二人无声的走到公交站前,车流的声音灌满了双耳,赶路的人因着大雪也不得不慢下脚步,被迫欣赏这满地的白。

  今天太阳很好,公交车还没来,黎江白仰头看了看天,冷空气阻挡了太阳的温暖,黎江白并不太幸福的童年终是结束在寒冷的晨阳间。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41章 第二个家

  秦茉俞的后事办的很顺利,其中陈行止出了很大的力,他陪着黎江白守了秦茉俞三天,然后在三天后的一个黄昏,他和黎江白一起将秦茉俞的骨灰送进了墓地。

  或许是之前已经哭了很多了,秦茉俞过世后黎江白一滴眼泪也没掉过。

  这几天都是大晴天,没风的时候晒的还挺暖,只是深冬已至,再难见零上的气温,秦茉俞下葬后天已黑透,墓地偏远,凄风轻刮。

  黎江白站在秦茉俞的墓碑前,一瞬不瞬地看着黑白照片里那张微微笑着的脸,他们家的亲戚不多,丧事也办的简单,这会儿都各回各家,整个园子里只剩了他和陈行止两个人。

  陈行止裹了裹大衣,他今天穿的薄了点,站在风里格外的冷,他站在黎江白身后两步远,轻声叫人:“小白,咱们该回了,墓园也要关门了,”他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亮光,那是墓园的门卫在巡视,“天很晚了小白,再待下去会感冒,你想看你妈妈就给我打电话,我随时带你来。”

  陈行止说的又轻又温柔,像是怕微弱的声波将眼前人震破,他收回目光,颇为小心的看着黎江白,就像是看着易碎的珍宝。

  黎江白这几天虽说是没有哭,但整个人的状态都十分不对,饭正常吃水正常喝,每天按时上床按时起床,但人还是极快的瘦了下去,厚重的羽绒服下是突起的肋骨,揣在口袋里的手骨节突出。

  墓园里只有几盏微弱的灯照明,隐约能看清脚下的路,但看不清墓碑上的照片,“慈母秦茉俞之墓”几个大字反射灯光,不亮,但刺眼。

  “回家了小白。”

  过了不到十分钟,陈行止再次催黎江白回家,墓园里的风逐渐变得阴冷,路旁的雪还未化完,冻得生硬的地将一股股寒气传上陈行止脚底。

  他跺了跺脚,有些麻。

  黎江白像是才反应过来,他回头看看陈行止,稍有些木讷的点了点头,接着他转身向陈行止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墓碑一眼。

  只一眼,黎江白便收了目光,他戴上羽绒服上帽子,把脸埋进了领子里。

  见黎江白走来,陈行止伸手牵住了黎江白的小臂,路不好走,他带着黎江白走的很慢。

  开车回家的路上,路灯一盏盏的划过车窗,在黎江白脸上留下了道道光影,黎江白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枯树,树上落着雪,还有零星的冰凌。

  冬夜里车少,但一路上都是红灯,车走走停停,每个路口都是差不多的景色,陈旧的雪,低矮的冬青。

  黎江白不知在想什么,鼻息扑向窗户,凝成两团水雾,他抬起指头擦了擦水雾,接着捻了一下指尖,又放下了手。

  又是一个红灯,将车逼停在离家两个路口的地方,暖风呼呼的吹,吹的黎江白脸上热热的。

  倏然间,余光里闪现出一个人影,黎江白猛地回头看向后座,只见晏温正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眉头轻皱,眸子里是藏不住的担心,晏温向前探了探身子,伸出手似是要触碰副驾驶上的人。

  十几岁的少年也有了丁点儿大人的模样,眼前人与记忆中的不太相同,黎江白看着愣了一下,却又在晏温的手快要碰到脸颊的时候骤然回神,他猛地一哆嗦,扒着靠背脸钻了过去。

  “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黎江白声音有些抖,扒着靠背的手也抖,“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你为什么会在今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

  他说的有一些急,颤抖的话语中攒了些许泪水,陈行止见此状况正要询问,但红灯倏地变绿,他不得不先顾及油门,只留了个耳朵听黎江白的动静。

  “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回来呢,你不会跟我去墓地了吧,”黎江白并不知道陈行止留了个耳朵,他沉在又见到晏温的复杂情绪里,朝着车后座继续说道,“你知道我妈妈不喜欢你,她把你当成我的…我的病,所以…”

  “所以这一阵我都没看你,”晏温不动声色收回停在半空的手指,柔声说道,“你让我别来,我听话照做了。”

  闻言黎江白摇了摇头,说:“不是,不是不是,我是说你不该来墓地,我妈不想见你也不想让我见你,我怕她知道你来她会不开心,我妈这一辈子就没开心几天,她刚刚入土还没几个小时,我不想让她死了不开心。”

  黎江白匆匆忙忙的说了一长串,几乎没过脑子,他说完后停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连忙找补道:“不是的小晏哥哥,我没有说你不好,我只是想让我妈走的安心点…不是,也不是,我很想你,但我妈这一阵…我…不是…”

  他太乱了,脑子乱心也乱,接连的打击将他击的遍体鳞伤,全身的细胞和神经都像是罢工了一样,他语无伦次,既怕伤着晏温,又怕伤着才过世不久的母亲。

  晏温知道黎江白想表达什么,即便黎江白的话颠三倒四,但他还是听出了些许疏离与闪躲,这压抑的情绪还是令晏温伤心了一下,他勾了勾唇角,下一秒却又落了下去。

  “我知道,你怕秦阿姨为难,不想她伤心,”晏温苦着声音说,“所以我听你的话,这几天都没有来,但我看你太难过,没忍住过来看看你。”

  晏温说着安慰的话,默默咽下了黎江白刚给他扎的刺,他想让黎江白舒心一点,便稍稍倾身摸了摸黎江白的额头,微软的头发在指尖拨动。

  车又停了,离家还有一个路口,陈行止拧着眉头不往旁边看,他听见了两声抽泣,握着方向盘的手逐渐收紧。

  指尖温热,不像黎江白的手那样冷,黎江白想要退缩却又止住,他梗着脖子,接受了晏温的安慰。

  也是有些贪恋的吧,毕竟自从他吃药以来,每次见着晏温都是匆匆一眼,他与晏温真的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

  暗夜里也会有光的,哪怕不算太亮,哪怕只有一瞬,也足以让人看清脚下的路,不至于一失足跌倒。

  晏温就是那团光,不算太亮,也不算太长,但这团光总会在黎江白需要的时候亮起,带他走过夜路,领他去一处可以避风的地方。

  黎江白深吸两一口气,将喉头泛起的哽咽吞下,他缓缓说道:“那你今晚走吗?”

  绿灯亮了,车子启动,陈行止慢慢踩下油门,将分出去的神儿拽回了些许。

  车窗上贴了防窥膜,路灯洒进来变得暗了许多,黎江白看不清晏温的脸,晏温也看不清黎江白的脸,以及黎江白那双微红的眼。

  “你想我留下吗?”晏温没做回答,而是反问黎江白。

  黎江白没做声,他定定的看着晏温,眼泪还没溢出来便收了回去,他眨眨眼,似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私心是想的。

  但他怕秦茉俞会说他。

  一个路口的距离并不算远,那条幽深的胡同也阻拦不了三十迈的车,陈行止将车停在大院儿门口的时候黎江白还没决定好,他挂在靠背上一动不动,陈行止觉得他是不是睡着了。

  “小白?”陈行止熄了火,颇为温柔的拍了拍黎江白的后背,接着揉了揉,“醒醒小白,到家了。”

  黎江白闻声抬起头来,他并没有睡着,而是一直看着晏温,借着昏暗的光将晏温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想要在这个有些陌生的人身上找到以往的那种熟悉的感觉。

  大门口的灯已经灭了,看门的阿姨今天睡得好早。

  黎江白并没有解释他为什么挂在靠背上,相反的他揉了揉眼睛,做出一副刚被叫醒的样子,他说:“到家了?”

  陈行止笑了一下,解开了黎江白的安全带:“到家了,”他也将安全带解开,从后座拿了羽绒服给黎江白套上,“要不要去我家?我家里还有个次卧没有人住过。”

  副驾驶空间并不大,黎江白有些费力的穿着衣服,他拒绝道:“不去了,我有点儿认床。”

  陈行止帮他拽着袖子,说:“那你以后要怎么办?谁照顾你?你还没成年,需要一个监护人,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黎江白打断:“可你也没法当我监护人呀,”黎江白穿好了袖子,整了整衣摆开始怼拉链,他回忆着不知道哪个电视剧的剧情,问道,“不都是要有血缘才能当监护人吗?”

  陈行止也没想到这一茬,他喜欢秦茉俞,爱屋及乌的也喜欢黎江白,但这爱屋及乌及的有点太厉害了些,这些天他一直在考虑黎江白的将来。

  他也快四十了,却一直没有结婚,秦茉俞是他第一眼就看上的人,黎江白也是他第一个想照顾的孩子。

  或许做父亲也不错,陈行止在见到秦茉俞的那一刻便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可能会有点麻烦,但都会有办法的,”陈行止帮黎江白拉上拉链,“我们可以通过福利院。”

  “你要把我送到福利院吗?”黎江白突然瞪大了眼睛,这三个字很陌生,他从未想过自己与福利院会有什么关系。

  “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想过不要你,不过像你这么大的孩子,父母双亡又没什么亲戚,一般都会去福利院,我可以把你从福利院领养出来,做你名义上的父亲。”

  “父亲”这个位置对陈行止来说也有些陌生,所以他说的有些慢。

  车里很安静,突来的信息让黎江白的脑子变得更乱,他垂下眼睛,眉头不自觉地微微皱起,他不知道陈行止说的可不可行,他也不知道他的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样。

  正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语。

  晏温不知道什么时候贴了过来,手臂环着副驾靠背,他说:“我觉得可以,最起码有个家,家里还有个照顾你的人,不会孤单。”

  车里停了暖风,突然变得有些冷。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42章 多年之后

  爱一个人爱到这个地步,除了陈行止可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秦茉俞头七过后,陈行止便把黎江白带回了自己家,他找了人走了领养手续,正式成为了黎江白名义上的监护人,也就是他二人都陌生的“父亲”。

  陈行止一个人住,房子并不大,两室一厅,其中一室在黎江白来之前当成了书房,自打黎江白同意跟着陈行止一块儿过之后,陈行止便忙不迭的把那间书房改成了卧室。

  “床是新的,衣柜也是昨天刚搬来的,书桌还在路上,明天应该能到,你看看还缺啥再跟我说,我带你去买。”

  陈行止带着黎江白参观他的卧室,满面的欢喜是遮不住的。

  黎江白不说话,只不断点头算是应声,他细细的打量着这个为他改造的房间,目光一寸寸的移动,哪怕是角落也不愿放过。

  床是实木的,与他在家睡的那张很像,但看上去材质要好很多,也没什么味道。

  衣柜也是实木的,只是颜色要稍稍深一点,推拉门摸着厚重,黎江白知道陈行止是用了心的。

  新的家具有一股淡淡的甲醛味儿,为着散味儿,窗户便一直开着没关,冬日的冷风吹散了些许温热,但好在并不太冷。

  飘动的窗帘吸引了黎江白的目光,他绕过床尾走到窗边,扶着窗台往窗外看去,终年常青的松树将小区里的绿灯遮挡,他额头贴在玻璃上,感受着深冬的寒冷。

  并且这屋子就像是一个复刻的作品,除了顶灯不一样,床和衣柜全都是按着他家里那套置办的,就连摆放的位置都是那样的相似。

  或许书桌也是,黎江白偏头看了看墙角的一处空地儿,那个位置应当是留给书桌的,这也是与家里不同的地方,因为暖气管道的走向不能动,所以书桌只能靠在墙角。

  不过一扭头便是窗景,高层景色好,黎江白也是很喜欢的。

  黎江白想了想,他觉得并不缺什么,在双亲过世后,他觉得他还能有个这样温柔的人照顾他就已经很好了。

  “我不缺什么了,”黎江白转过身来,他靠在窗台上,微微笑着看向陈行止,“谢谢陈叔叔。”

  人的际遇或许就是这样奇妙,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就这样相约要度过往后的日子,不出意外的话黎江白会给陈行止养老送终,说不准哪天陈行止也能听见黎江白喊他一声爸爸。

  丁零当啷的日子仿佛要告一段落了。

  ——

  黎江白在陈行止家里住了下来,从一开始的拘谨,到几年后的完全放松,他终于感受到了一个正常家庭该有的氛围,不过他与陈行止相处的不像是父子,而是像两个认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

  大院儿黎江白再也没去过,兴许是他对过往的刻意回避,老房子一直是陈行止在打理,好多年了一直维持着黎江白离开时的样子。

  而黎江白也在这些年里逐渐淡忘了晏温,也不能说是淡忘,只是他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晏温了,久到他自己都要忘了最后自己见晏温是什么时候,久到他快要忘了晏温是什么样子。

  “我今天夜班,饭在锅里你记得吃完饭吃药。”陈行止一边穿着西装外套,一边抻着脖子叮嘱黎江白。

  “嗯,”黎江白匆忙跑出来,咕咚一口灌了一大口水,将舌尖苦涩的药片送了下去,“我也出门,晚点儿回来再吃饭。”

  陈行止正穿着鞋,闻言抬起头来,他问道:“大晚上的出去干啥?”

  黎江白取下外套,拿了鞋一屁股坐到换鞋凳上,他说:“我也夜班啊。”

  陈行止眉头一皱,疑惑地说:“你有啥…”

  下一秒他一下子反应过来,表情登时垮掉:“你还打工呢?”他敲了敲黎江白的后脑勺,“我是缺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

  “不缺不少,”黎江白系好鞋带,抬头看了一眼时间,“但咱们不是说好了你就养我到成年就行的吗,我得给自己赚生活费和学费啊,不然我大学不读啦?”

  他站起身,一手揣在口袋里,另一手捋了捋额前稍长的发。

  小学最后两年,黎江白在学校其实过得并不太好,五六年级的小孩儿刚到一打头的年纪,被低年级的小孩儿们一捧,便总觉得自个儿长大了,有几个嘴碎的就喜欢嚼别人家的舌根,传的天花乱坠,还以为自己挖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新闻。

  不少的闲话传进黎江白的耳朵里。

  [没爹没娘的野孩子]

  [他在别人家里吃闲饭呢]

  [人家有便宜爹要,日子过得还更好了呢]

  句句刺耳,黎江白虽然面上不显,但那些话早已不知道在他心里转了多少圈了。

  他不愿意别人说他吃闲饭,也不愿意别人说陈行止是他便宜爹,故而有那么一天晚饭的时候,他突然起义一般站到椅子上,拿着筷子,朝着陈行止高声说:“你就养我养到十八岁,十八岁以后我要自己养我自己。”

  当时陈行止只当黎江白抽疯,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抽疯简直太正常了,所以他只是摆摆手叫黎江白坐下好好吃饭,并且抱着被子狂笑不止直到后半夜。

  但尖刺融进了血液,时不时就出来扎一下黎江白,将黎江白的“起义”深深扎进了骨肉。

  青春期的小子长得快,陈行止瞧着黎江白的裤腿似乎又短了点,少年的脸上多了些属于成熟男人的棱角,还没变完声的嗓子难听的很。

  “我以为你就说着玩玩,你还来真的啊?”陈行止看着黎江白认真的表情,不由得笑了一声,“你可快高考了,这时候可不能松劲儿啊,心思别总放在别的地儿,你说你要是没考上大学,我该怎么跟你妈交代?”

  闻声黎江白皱了皱眉头瞪了下眼,他说:“我学习没那么差吧?可能985211是够呛了,但也不至于考不上大学吧?再说了我今年才高一,离高考还远着呢。”

  一句话将陈行止噎了一下,陈行止缓了缓后,又说:“那也不能这样乱来啊,你也说了你今年才高一,课都没学完呢,现在的成绩能作数吗?万一你高三就退步了呢,你要是为着这个考不上大学,我咋跟你妈交代啊?”

  黎江白揉了揉耳朵叹了口气,他皱起五官,接着又舒展开:“那我今天还做了两套卷子,你就当我出去放松放松呗,你不也常说劳逸结合嘛,我劳过了,现在出去逸一会儿,”他笑了一下,揪了揪陈行止的袖子,“休息还能赚钱呢,多好啊是吧。”

  秦茉俞没有这么能说的嘴,陈行止一直觉得黎江白应该是随他爸爸多一点,黎父毕竟是个商人,商人的嘴皮子那可是个顶个的溜。

  “行吧,”陈行止妥协了,他拿了钥匙开开门,跺亮了楼道里的声控灯,“你还没成年呢能去干啥?不会是打黑工吧?”

  黎江白也拿了钥匙出来,他边锁门边说:“也算也不算吧。”

  锁好门俩人一块儿下楼,黎江白接着说:“就我弟弟他舅舅有个酒吧,我去帮忙,赚点小钱。”

  陈行止再次皱眉,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黎江白一眼:“你弟弟?”

  “嗯,”黎江白点点头,“同父异母的那个弟弟。”

  陈行止想了一下,说:“黎江晟?”

  “嗯,”黎江白又点点头,“他在我们学校小学部,有一天我放学的时候他突然扑过来抱我大腿,我一开始以为谁家小孩儿乱认爹,给我吓一跳。”

  六楼不高,没多会儿便出了楼道,陈行止按了下车锁,路边一辆黑色的轿跑亮了两下车灯。

  啥时候换车了?

  黎江白心想。

  “我还不急,走我送你,你再跟我说说你那个弟弟,咋这么多年都见不着这会儿突然出现了呢?”陈行止边说边钻进驾驶座,没给黎江白拒绝的机会。

  黎江白知道这事儿早晚都得说,或许是因着秦茉俞,他能察觉到陈行止并不喜欢他那个后妈,每次说起来都一脸的不耐烦。

  想到这儿黎江白突然笑了一下,如果秦茉俞先认识的是陈行止,他母子俩的日子应该会幸福的多,秦茉俞不会早早地离世,他的童年也不会那么坎坷。

  “发什么呆呢?”陈行止掉了个头,落下车窗催促黎江白,“上来啊。”

  “来了,”黎江白坐了进去,他调了调座椅,系上安全带,“你想听啥?”

  陈行止踩了油门:“听你弟弟啊,”他看了一眼黎江白,“他没见过你吧?他咋认出你的?”

  黎江白歪在车门上,他说:“当时我也很纳闷儿,晟晟说是在相册里看到的,他家相册里不知道为啥有一张我和我妈的照片,他还管我妈叫漂亮阿姨。”

  说着黎江白笑了一声,接着说:“他说我跟照片上的人很像,就试着来认认,他一个小孩子认错了也没事,万一认对了,就找着哥哥了。”

  车行驶到了大路上,路灯刚好亮起,渐黑的天被蒙上了一层暖黄。

  “听着这个小孩儿还不错,”陈行止没有了方才的不耐烦,他平静地说,“所以你就这么跟他混熟了?”

  黎江白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我是被混熟的那个,他自打知道自己没认错人,就三天两头的往我教室跑,还带着一堆零食啥的,现在我们年级主任都知道我有个粘人弟弟了,想不熟都不行。”

  这样看来这个黎江晟应当是个不错的孩子,陈行止稍稍放了点儿心:“那你去他叔舅舅那里打工没问题?”

  黎江白想了想说:“应该没问题,他没跟他舅舅说我是谁,就说是学校里一个教他打篮球的高中学长。”

  听了这话,陈行止刚放下一丁点儿的心又悬了起来,他轻轻皱起眉头,说:“你妈跟黎江晟他妈不对付,人家老板可是给黎江晟他妈撑腰的,咱俩都不知道黎江晟他妈对你是什么态度,你在人家那里打工可注意点,一是别让人查了,二是有别让人刁难了。”

  陈行止不拦着黎江白,凡是黎江白想做的,只要不过分他都会让黎江白去试试,但每次也都会千叮万嘱,生怕黎江白吃亏或者受欺负。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43章 灯下夜话

  冬日像是春天的序章,寒冷过后总会有一片暖阳,就像路灯暖黄色的光,将黎江白整个人笼罩。

  酒吧下班一般都在下半夜,一两点的路上没什么车也没什么人,黎江白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坐在灯下,风中只有泥土和绿化带里的叶子清香。

  两扇厚重的木门将酒吧里的嘈杂隔绝,耳边只有渐暖的风声,黎江白敞着怀,见风尽数刮了进来。

  他在躲闲,托着腮,装的跟个三十多岁的大人似的,红绿灯亮了又亮。

  “你在这儿干啥?”

  身后木门吱嘎一声开了一条缝,一道颇为粗犷的声音传了出来,黎江白闻声回头,只见酒吧老板伸了个脑袋出来,把着门,一脸严肃的看着他。

  嘈杂声也飘了出来,变成了老板的背景音乐。

  “吹风呢,”黎江白拍拍裤子站了起来,“我就待了一会儿,里面实在是太吵了。”

  “今儿个有乐队,肯定吵,”老板蹭着门走了出来,乐队的张扬又被关进门后,他摆摆手叫黎江白坐下,“累了就歇歇,我这里又不是非洲矿场,不压榨员工。”

  黎江白倒也听话,叫他坐下他便一屁股坐了下来,刚拍干净的裤子再次沾染尘土,一只蚂蚁爬上了裤腿。

  “小小年纪不学好,”老板将黎江白叼着的烟拿了下来,点燃,接着叼进自个儿嘴里,“别人我不管你可不能学这些,抽烟喝酒可没一样好的,先不说你还没成年了啊,就咱俩这层关系在这儿我也得管着你。”

  黎江白点点头,没听出老板话里的意思,那只蚂蚁说着他的裤子爬进了衣服里,有些痒,他便伸手进去捉了出来。

  黎江白说:“老板你人还挺好,其他…嗯…小孩儿你也管吗?”

  黎江白不太喜欢小孩儿这个称呼,但他跟老板比起来他就是个小孩,况且这个时候他也找不到别的称呼可以替代。

  “那还有别的小孩儿?”老板突然拔高了声音,吐了个烟圈,极为用力的在黎江白脑袋上揉了一把,“用童工犯法啊小白,你这是多想让我进去?”

  黎江白被老板揉的坐不稳,一手撑在一旁的路沿石上,指间沾上了掸不去的灰。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我真没那意思。”

  “谅你也没那意思,”老板又吐了一大口烟,笑着说道,“要不是看你这关系,我才不会让你来帮忙,所以你既然来了我这儿,我就得好好看着你管着你,成绩就不说了啊,我听小晟说你成绩挺好,但你要是染上了什么坏习惯,我得爬着去你爸妈坟头谢罪!”

  老板越说笑声越大,但黎江白越听就越是诧异,老板话说到这地步,他再听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您知道我是谁?”黎江白瞪大眼睛看向老板。

  闻言老板愣了一下,接着长笑出声:“诶呦你以为你俩小孩儿能瞒得住我啊?那我这几十年岂不是白混了?小晟那天来的时候我就猜着他说的是你,他平常连高中部都不敢去,哪来的什么补课的打篮球的学长,再说了我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跟现在…”

  老板上下仔细打量了黎江白一番,说:“跟现在也没差多少,还是能认出来的,并且你跟小晟长得也像,都像爸爸。”

  又是一声笑,不过要比方才柔软许多,老板抬手碰了碰黎江白的额头,有些戏谑道:“其实我要是不要脸一点的话,你也该跟着小晟叫我舅舅。”

  说着话,老板看黎江白的眼神也变得慈爱起来,竟真的像一个长辈在看着自家晚辈那样,这样的眼神黎江白只在陈行止那见过。

  黎江白看着那双眼睛,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他长这么大,所有的那些被称为亲情的东西,竟都是在毫无血缘的人的身上得来的,而自己的双亲已经模糊在记忆里。

  尤其是父亲,黎江白已经想不起他的样子了。

  “我妈也说我像我爸,”黎江白缩了缩腿,不自觉的用两手抱住膝盖,他说,“但我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家里他的照片都被我妈剪了。”

  黎江白并没有叫“舅舅”,这种亲密的称呼让他觉得别扭。

  有客人离开,木门被打开,酒吧里的欢闹已经弱了不少,没有方才那么吵了。

  “跟小晟要,他那里一堆,”老板吸了一大口烟,在脚边碾灭了烟屁股,“不过你照照镜子也行,你特别像你爸。”

  黎江白没想着老板会接他的话,这话黎江白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他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漏出来,索性便笑了笑没再吱声,任凭这话掉在了地上。

  其实黎江白并不想他父亲,也不想要他父亲的照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逐渐明白了秦茉俞对他父亲的憎恨,也从别人的无数闲言碎语里知晓了他父亲当年到底做了些什么破烂事儿。

  想起这些,黎江白觉得恶心,不自觉的露出嫌恶的表情。

  他并没有多做掩饰,所以这表情全都被老板看在眼里,眸中的慈爱登时凝了一下,连带着表情也变得有些许僵硬。

  “我妹妹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老板拍了拍黎江白的肩膀,在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点燃,叼在嘴里,“我们爹妈起得早,我就跟她爹似的把她带大,但我实在是没想到她能做出这种事,那几年我开了个小公司,忙得很,一年能在家待一个月就不错了,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跟你爸领证了。”

  老板抽了一口烟,偏头吐了出去:“我说这些不是给我自己撇清啊,我只是想待我妹妹跟你个你妈道个歉,虽然这道歉有点晚了,也没啥用吧,但我觉得你们娘儿俩还是需要这个道歉的。”

  他又吐了个烟圈,扭回头,看向黎江白:“我知道她做了这档子事儿后就把公司买了,开了这个小酒吧,就为了看着她别再出什么妖,那年我还去看过你跟你妈妈…”

  说着说着,尘封的回忆倏然涌现,压的老板的声音都弱了下来,眼前的孩子身上突然多了另一位故人的影子,那位本该温柔却被逼得疯狂的故人。

  “你应该不知道我去过,你妈妈应该也也不知道,我离得很远,只看见她接你放学。”

  老板说的很慢,每个字都像是在回忆上踏了一步,飘起的尘沾脏了鞋,他低下头想把尘土擦去,不想却将每粒尘土看了个清清楚楚。

  音落,灯光逐渐变得安静,风的声音慢慢成了主导,吹散了老板的尾音,也吹去了黎江白不自觉跟随的回忆。

  “您不需要道歉,”黎江白低着头笑了一下,却没有出声,“我只见过小晟他妈妈几次,那时候要不是她,我爸的葬礼也不会办的那么顺利,其他的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那时候我妈很慌,每天都在哭。”

  黎江白扣了一下脚边的地,柏油路磨过指甲:“但站在我妈的角度上,我不可能接受您的道歉,她这些年过得太苦了,几乎就没过过正常人的日子。”

  风也静了,最后的声音也没有了,黎江白看着自己的影子,勉力将纷乱的思绪压下去,那些过往是他可以隐藏的伤,不论如何他都不想再想起来。

  双亲早已化作一捧灰,那便让所有往事尘归尘土归土罢,疤痕横在那里就让它横在那里,总有一天会淡去。

  但只有一个人他不愿淡去,那个人是昏暗他童年里的一束光,是他储存心事的小小仓库,是他十分想念却又不能见面的人,是他需要用一辈子压抑的眷恋。

  “或许我知道您来过呢?”黎江白很小声的呢喃,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有人跟我说过,您来看过我。”

  喉咙的震动将言语变得含糊,老板只听着一个声儿,并不能听清黎江白说了什么,他将香烟夹在指间,下意识的寻着声音倾斜身体。

  “你说啥?”老板一脸疑惑,用小指掏了掏耳朵。

  声音突然靠近,黎江白抬头躲开,他笑了一下弯了弯眉眼,接着摇摇头,说:“胡话,没说什么。”

  接下来就再没人说话了,发呆的发呆,抽烟的抽烟,像是在享受凌晨的安宁与静谧。

  许久许久,酒吧里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客人陆陆续续的离开,里面的灯也灭了好几盏,渐渐的与旁的景色一样,融入进黑夜里。

  黎江白的腿已经坐麻了,他动了动脚趾,没有知觉。

  “嘶…”后知后觉的又麻又疼的感觉传至脚心,脚一瞬间就不敢动了,黎江白维持着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坐下也不是,起来也不是。

  “来,”老板伸出手来,“蹲这么会儿腿就麻了,不行啊你。”

  方才的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老板又恢复了往常的笑模样,他一把将黎江白拉了起来,抓着人胳膊就往酒吧里拽。

  “下周你什么时候过来?”老板推开门,侧身给一位客人让路,“还是周五周六?”

  “嗯,”黎江白跟着让路,他朝着客人笑着点了点头,“平常要住校,没时间来。”

  客人走了,他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酒吧,老板松开了黎江白的胳膊,干脆地说:“行。”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44章 亡羊补牢

  “我听着你这小日子过得挺好的啊?”王喆要了一杯可乐,看着气泡上涌,“不过你小子玩早恋啊,高中谈恋爱?”

  乐队的人已经走了,酒吧里也慢慢地没了言语声,门口牌子上的霓虹灯不知道为何闪了一下,粉色的光落在台阶上,映出了些许水汽。

  好像下雨了。

  今年的雨可真是多。

  黎江白给自己调了一杯酒,浅绿色的液体晃荡在酒杯里,冰块也难以抵消酒的浑浊,杯口的盐被一片柠檬分割。

  黎江白抿了一口,皱了皱眉将酒尽数倒掉。

  “没早恋,他压根不知道我心思,”黎江白洗了洗杯子挂了起来,接着拿出一个冰杯,似是要再调一杯,“再说了我俩根本就不可能在一块儿。”

  “呦,”王喆撇撇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不试试咋知道不可能?表白啊,追啊。”

  王喆敲了敲桌子,显然是有些喝多了,表情逐变得兴奋,他招了招手,示意黎江白贴耳朵过去。

  “我跟你说,”王喆压了压声音,舔了舔嘴唇说,“这个追姑娘啊…”

  王喆才说了没有一句,就听见黎江白笑了一下,他有些疑惑的抬起头,撞上了一双弯弯的眼睛。

  “你笑啥?”王喆皱皱眉,有些不解。

  Shake是一件累人的事情,黎江白摇动手臂,冰块在掌间震荡。

  “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的是个姑娘了?”黎江白笑着,将shake杯中的酒倒进冰杯里,这次的液体微微泛黄,不像方才那杯那样绿。

  黎江白切了一片柠檬放进酒杯。

  酒精麻痹神经,大脑也变得迟钝的的不行,闻言王喆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他直勾勾的看着黎江白,眸子里的疑惑愈发的明显。

  黎江白梳着小辫儿,脸上的线条也很柔和,眉眼间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似是秋波流转,但绝对不添媚气…

  卧槽……

  灵光乍现,一个想法猛地钻进王喆那被酒腐蚀的脑子里,他登时瞪圆了眼,眼神骤变,不由得打量起黎江白来。

  黎江白就像是没注意到王喆的变化一样,低头品了一口酒,然后推到王喆面前,他说:“新品,尝尝?”

  的确是新品,从调出来到面前不过两分钟,王喆茫茫然的拿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但他的眼睛却没有随着动作变化,而是一直盯着黎江白,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物种。

  “怎么样?”黎江白手肘撑在吧台上,笑眯眯的托着脑袋,“是不是口感丝滑入口回甘?”

  “嗯,滑,回甘。”王喆点点头,顺着黎江白的话说。

  黎江白笑意加深,换了只手继续托着脸:“那大哥你给取个名字呗?”

  “名字啊…”王喆似乎是被黎江白带偏了,他移开目光,低头看了看酒杯,指纹被杯壁上残留的酒揉的扭曲,他还真的思考起来这酒的名字。

  客人也走了,酒吧里变得冷清,外面的雨不知何时下的愈发密集,噼啪噼啪的打在玻璃上。

  雨声像是闷闷的小锤,一下下的锤着王喆的神经线,心跳跟着雨滴密集的跳动,砰砰声唤回了王喆的思绪。

  “你小子!”王喆猛地回神,从那什么酒的名字上拐了回来,他再次瞪大了眼睛,抬手指着黎江白,指尖在灯光下颤抖,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黎江白愣了一瞬接着笑笑,他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门口,门前的黑影里似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不喜欢姑娘啊!”还好酒吧里没人了,王喆的大嗓门简直要吓死人,“我想着你不喜欢姑娘,总不能喜欢狗吧,原来,咳咳,原来你喜欢男的啊!”

  不怪王喆惊讶,他这是第一次见到喜欢男人的男人。

  黎江白动了动脚又收了回来,然后他收回目光,微微低头,垂下眼睛:“嗯。”

  他在躲着外面的身影,但在王喆看来就像是在害羞。

  “我天老弟,你这咋还羞上了呢?”王喆摸了摸胳膊,他觉着自个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是,你不会从高中就喜欢人家喜欢到现在吧?”

  黎江白似乎笑了一下,阴影里的唇角浅浅地勾了勾:“是啊,”他说,“可不知高中呢,我俩从小就是邻居。”

  “天爷爷的乖乖,”王喆像是听见了什么闻所未闻的神仙故事,“你是屁罐啊憋了这么多年?”

  他嘴上就没有半点遮拦,黎江白听着这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骂我呢?”

  王喆愣了愣,接着挠了挠头,也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一下:“没有没有,我这人一喝多了就爱乱说话,别介意哈,哈哈哈。”

  黎江白依旧笑着,他摆了摆手摇摇头,并没有接话。

  酒吧里彻底安静了,王喆只听得见自己稍稍粗重的呼吸声,有酒保关了灯,只剩下吧台前的三盏,黑暗里的透亮衬得这气氛有些许的尴尬。

  王喆摸了摸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他抿了抿嘴,想要打破这尴尬:“内个啥,老弟,你还没说完呢,你高中的暗恋故事,”他舔舔微干的嘴唇,扯出一个笑,“你别说,我听着还挺上瘾。”

  浓浓的眷恋一旦蔓延,便怎么都压不住了,闻声黎江白抬起头来,将那微微勾起的唇角从阴影中解放出来。

  “其实高中的时候我都没怎么见过他,哪有的恋,”黎江白又看向门外,雨模糊了路灯,“都是我自己窝在心里头的肮脏想法,有句话不是说‘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吗,我觉得我当时就是在亵玩。”

  情窦初开的高中男生什么都想做一做,黎江白头一次做那档子事儿时脑袋里满是晏温的脸,小时候睡一张床时皮肤接触的感觉在那一刻变了味儿,包括那张暖了他整个童年的床,以及那泛着水波纹的灯光。

  就像他现在卧室里的灯光,昨天晏温坐在他床边,光落在晏温脸上,看的黎江白心里头直痒痒。

  “你俩不是在一个学校啊?”王喆丢了方才片刻的清明,酒精重新控制大脑。

  “在也不在吧,”黎江白想了想说,“他在哪…全凭我想法。”

  王喆撇了撇嘴,显然不信,他说:“全凭你想法?”他哼笑一声,似是在嘲笑,“白大爷,那这算是谁暗恋谁啊。”

  黎江白分了点目光给王喆,却又不舍得门口的身影,一记眼神硬生生的让他翻成了白眼。

  黎江白说:“我姓黎,怎么着也是黎大爷。”

  “梨大爷哈哈哈,”王喆听了笑出了声,他做模做样的摆摆手,又说,“行苹果大爷,您这暗恋的倒是真有谱啊。”

  像是嘲讽又似是调笑,黎江白晓得王喆没有恶意,便也跟着笑了笑。

  是啊,谁家暗恋暗恋得跟他似的,人家都是捧着惦记着,心心念念的想见上一面,拼了命的也要对那心上人好,哪有像他这样的,虽然也捧着惦记着,也想拼了命的对人好,但却要避着躲着不能见,只能在梦里头稍稍想想。

  那是段什么样的日子啊…

  说开心好像也没那么开心,说不开心其实过得也挺开心,但似乎每一种情绪都达不到黎江白想要的那个点,总是缺着一截,让他不论是高兴还是难过都没着没落的。

  黎江白的眸子逐渐失焦,迷蒙的眼神穿透了门外逐渐清晰的身影,他像是在看晏温,又像是在透过晏温看那段时光。

  “我好像是挺有谱的,”黎江白喃喃道,“需要他的时候就把他叫出来,叫出来了还没什么好脸色给他,不需要他的时候就避着不见他,甚至逼着自己不去想他。”

  夜已经很深了,雨夜的马路上也没什么车,落雨的声音在这会儿变得有些凄切,听得人心里头都凉。

  酒保也要下班回家了,路过吧台的时候跟黎江白打了个招呼,但黎江白并没有听见,所以酒保便推门离开了,玻璃晃进了雨中,裹进一阵湿热的气息。

  门口的风铃也被门撞动,黎江白倏地缩了下瞳孔,他一下子站直了,望着门口张了张嘴。

  晏温来了。

  在黎江白内疚忏悔的时候。

  “我从没来过你的酒吧,”晏温站在吧台前,与王喆隔了一个吧椅,“所以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一句话不留就往外跑,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个样?天知道我刷个碗出来一下子看不见人有多慌,你能不能…”

  “你话好多哦。”黎江白打断晏温,目光躲闪一下。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45章 清风暖阳

  “我话多?”晏温有些急了,语速不自觉的加快,“不说话不行,这会儿又嫌我话多了?”

  晏温说的是方才那顿饭,黎江白突如其来的表白让他沉默,他深知这是个巨大的错误,但他却没能狠下心来纠正,就像他这次回来,也是一个巨大的、没有狠心纠正的错误一样。

  既然狠不下心,那晏温就需要好好想一想,他该怎么处理他与黎江白之间的关系,又该如何劝黎江白才能让人再受刺激。

  “你要想一想我也要想一想啊,”黎江白梗着脖子逞能,嘴硬道,“我承认我表白的很突然,但你要是不想我也不会缠着你,但我还想继续跟你做朋友,所以我要好好想一想怎么弥补。”

  闻言晏温挑了下眉,说:“弥补什么?”

  黎江白耸耸肩,颇为无奈道:“弥补一下我俩的关系啊,不然还能有什么…”

  揣着明白转糊涂。

  晏温如是想。

  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现的,黎江白这个吃了好多年药的人却总装作不明白,他明白黎江白对他的依赖,但他更明白黎江白不能对他这样依赖。

  晏温倏地笑了一下,他在自嘲。

  夏夜的雨降不下多少温度,雨后的空气也不算太凉,不过倒是没了白日里的闷热气,路上人也少,风吹过来,呼吸都变得清透不少。

  他二人就这样走着,路灯靠近又逐渐远离,影子在拉长和缩短治疗循环往复,就像是时间被压缩或者延长,就像黎江白这些年的日子。

  他们各自揣着各自的小九九,心里头弯弯绕绕的像是两团理不清的麻线,墨色的浓云遮住了零星的星,以及今夜本该圆满的月。

  黎江白今夜说了很多话,他不记得是那两句变成了回忆的门钥匙,将他拖回了那个不算绚烂但也不昏暗的高中时期。

  那是一段没有晏温的日子,最起码在高考之前,他都没有见过晏温,不知是他刻意不去想的缘故,还是因为他吃药吃的太规律,晏温这个人在那段时间,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你明天就高考了!”

  陈行止像是自己要上考场一样,比黎江白还紧张,自打过了百日誓师,他是吃不好也睡不好,除了工作的时候,没有一刻不想着黎江白的成绩,虽说人成绩并不差,但陈行止就是怕黎江白一个不小心就没大学上了。

  “你明天就高考了!!”

  陈行止在家踱步,走两圈就念叨一句,黎江白就看着他溜达看着他念叨,几次张嘴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我的天我头一次送人高考,”陈行止去厨房拿了个苹果边啃边溜达,“准考证,2B铅笔,橡皮,尺子,黑色中性笔,草稿纸…”

  “草稿纸考场会发。”黎江白捏了捏眉心,仰头干吞了一粒药。

  “哦对…”陈行止拍了下额头,啃下一大口,含糊地说,“今晚就别学那么晚了,稍微翻翻不太会的就行了啊,”他嚼了嚼,还没咽下去便又啃了一口,“要不算了吧,我带你出去放松放松,咱们去吃个好的,再看个电影,或者你想去哪里逛逛?”

  陈行止突然停下,扭头,一脸期待的看着黎江白。

  黎江白先是叹了口气,接着捏捏眉心笑了一下,他这模样看着比陈行止还要老成。

  黎江白说:“在家吃吧,吃个好的万一我肚肠儿受不了明天拉了怎么办?”

  “哦对对对,不能乱吃,”陈行止十分用力的在脑门上拍了一下,接着他奋力的咽下那两大口苹果,清了清嗓子跟黎江白说,“那你想吃啥,我给你做。”

  黎江白歪了歪脑袋,当真颇为认真的想了一会儿,他说:“糖醋小排可以不?”

  “那肯定可以啊,”陈行止搁下苹果,大步流星的进了厨房,“能吃多少?”

  黎江白正探头看着陈行止刚啃过的苹果,他伸手搓了搓苹果表皮:“都行,”接着他又捻了捻指尖,又说道,“叔,你苹果没洗。”

  就这样陈行止应激了两天,啃了两天没洗的苹果梨,每顿饭都变着花样的给黎江白做,恨不能摆出一个满汉全席。

  今天阳光很好,但有一点点云,所以这日头也不算太热辣,街上有发扇子的学生,陈行止拿了一个,蹲在校门口的阴凉里。

  空气都凝固了,里面填满了考生家长的焦急与期待,浓绿的叶子晃动的极乱,这个燥热的夏天又要送走一部分人的青春。

  最后一场文综结束,陈行止在考点门口不停张望,两只手来回搓得想是要起火,他一眼就瞅见了人堆里的黎江白,跳起来朝着黎江白挥手。

  “考得怎么样?”陈行止接过黎江白的文件袋,两颗眼珠子直放光。

  黎江白挠了挠头,身了个懒腰说:“还行。”

  陈行止将文件袋抛起来又接住:“啥叫还行?”

  两天一连四场考试,场场都是还行,陈行止实在是不知道这个还行是啥意思,是能上学啊,还是能上个985211啥的。

  当然他也不是非让黎江白上重本才行,他就是想心里有个底。

  “嗯…还行…怎么说呢…”黎江白就是随口一说,他也不知道这个“还行”该怎么解释,“肯定是有学上,幸运的话能上个一本吧。”

  “那就行了!”陈行止哈哈笑了一声,再次将文件袋高高抛起,“你就是上个三本我也高兴,家里出了个大学生,我得给你好好半个升学宴哈哈哈哈。”

  前一阵他比黎江白焦虑,这会儿他又比黎江白还要兴奋,整个人一扫前两天的阴云,这会儿就跟那天上的太阳一样灿烂。

  陈行止乐得看不见眼,他一把搂过黎江白的肩膀,超用力的拍了拍:“你高考完了,也成年了,走!叔带你喝酒去!”

  “大下午的喝酒?”黎江白抬头看看天,这会儿还不过五点钟。

  陈行止敲了敲黎江白的头,说:“有人规定下午不能喝酒吗?”他装模作样的四处看看,然后耸了耸肩,又摆了摆手,“没有,所以说可以喝酒。”

  说着陈行止掏出手机,开始找附近好吃的餐厅。

  “你想吃啥?”陈行止挑挑眉,“烤鱼?烧烤?火锅?还是西餐?”

  就算是有云,这天儿也还是热的,没走几步黎江白就出了一身汗,陈行止揽着他,皮肤紧贴着衣裳,有些黏糊糊的。

  “要不烤鱼?”黎江白拿过陈行止的扇子扇了扇,“我想吃脆皮烤鱼。”

  滑动手机的指头停了一瞬,陈行止有些疑惑的看向黎江白:“啥叫脆皮烤鱼?”

  地砖都是热的,黎江白踢拉着走,他不知道在哪弄了小石子,左右脚倒着踢:“脆皮烤鱼就是炸过的烤鱼,皮是脆的,我之前跟我同学一块儿吃过,不过那家不太好吃,太油了。”

  不油的脆皮烤鱼,过期高考生要求还挺多。

  陈行止点开了搜索,输入了烤鱼两个字,接着开始一家家的看,甚至每张图片都不肯放过。

  “让我看看啊,”陈行止松开了黎江白,他的胳膊上占了少年的汗,也变得黏腻腻的,“脆皮烤鱼,还得油少,不是这炸过的东西油怎么可能少啊?”

  黎江白听着他抱怨,嘿嘿一笑并不说话,他又身了个懒腰,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

  平淡又惬意,黎江白过了一个非常舒适的暑假,没有繁重的学业,也没有数不清的考试,厚重的雨和毒辣的日头都变得没那么难以接受。

  报名是7月份报的,黎江白报了十个分数线差不多的学校,每个学校都选了几个不同的专业,只因为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学些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兴趣,更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

  “你开盲盒呢?”陈行止看着报名表上的几十个专业,只觉得跟连连看一样。

  黎江白将报名表举过头顶,透过阳光看见了纸张的纹路。

  “我不知道学啥好啊,”黎江白撇撇嘴,也觉得有点愁,“我没啥很擅长的学科,也没啥非学不可,不学就浑身难受的学科。”

  他又将报名表放下,搁在桌子上用手展平,接着他仰头看向陈行止,询问道:“要不你帮我参谋参谋?”

  陈行止翻了翻报名指导书,漫不经心的说:“要不你学医?”

  话音刚落,黎江白猛烈摇头:“劝人学医天打雷劈,我还不想让你早死。”

  闻言陈行止抬指点了一下黎江白的头,劲儿太大,黎江白一头撞在了窗户上。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陈行止佯怒道。

  黎江白并不恼,他笑着揉了揉撞到的地方,说:“哎呀网上都这么说。”

  陈行止又点了他一下,劲儿小了许多,他说:“少上网,不学好。”

  阳光穿过窗户,在桌上留下一些光痕,最亮的一小块光斑照亮了D大那一栏,落在“法语”所在的格子上。

  “就开盲盒呗,”黎江白不由自主的摸了摸那光斑,似乎有些烫,接着他突然伸开胳膊比了个超大的圆,差点打着陈行止,他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巨大的盲盒,谁知道下一步会踩到什么。”

  说着他碰了碰陈行止的胳膊,挑了挑眉,一脸坏样:“不开盲盒我也不会认识你这个大好人啊。”

  突然说到自己身上,陈行止猛的愣了一下,胳膊上的触感登时变得明显,像是被小刀划过似的。

  这个盲盒可不好开啊。

  陈行止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黎江白的发顶,回忆在黎江白的言语间涌上来一瞬,那个在医院里哭的奇惨的小孩儿又出现在眼前。

  养的还不错哈。

  他低头看看已经长大的小孩儿,眉眼间还能看到儿时的模样,他只是那股子稚气已经被成熟替代,他看着黎江白的眼睛,那儿浮现出了秦茉俞的影子。

  “开盲盒就开盲盒,随便你学啥吧,我不管,”陈行止用手指把黎江白稍有些乱的刘海梳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碰了一下黎江白的眉毛,“八月份来通知书是吧,记得去看看你妈,这是个大事儿,得告诉她一下。”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46章 家人之间

  墓园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变化,就是看门的人换了好几个,园子里的灯也换了新的,比以往要亮上一些,夜里走着也没那么吓人了。

  黎江白是一个人来的,准确的说陈行止一直在门口等着他,陈行止不愿打扰这母子俩说悄悄话,便开着空调躺在驾驶座里。

  这些年来一直如此,陈行止每次只与秦茉俞简单说几句,说几句生活,说几句爱意。

  车里的空调很凉,车窗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陈行止打开了天窗将月光放进来,郊区灯少,天晴的时候能看见星星。

  天窗边上那个好像是北斗七星,夏日里的勺子柄指向南方,今天他请假了,医院里也破天荒的一个电话都没给他打,突然闲下来的人只觉得无所事事,索性抬手数起了星星。

  薄云飘飘荡荡,遮住几颗又放出几颗,陈行止数不清,反而数的眼花。

  陈行止闭了闭眼,任冷风吹过脸颊,刘海在额头扫了几下,有些痒,他抬手挠了挠。

  夜晚的墓园总是很安静,安静的令人心里有些发毛,陈行止抬起头来,向着墓园大门的方向看了看,一个人影都没有,黎江白还没出来。

  “这小孩儿胆子真大啊,”陈行止摸了摸胳膊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撇了撇嘴,又躺了下去,“次次都待到这么晚,也不怕撞上啥东西。”

  陈行止并不迷信,但在这种环境里他总会想多。

  外面似乎起风了,树叶在微微晃动,倏地有一片叶子落在挡风玻璃上,卡在雨刮器里,挣扎不出来。

  墓园里好像多了一些树,明亮的白色路灯下全是树影,黎江白正坐在一片树影里,斑驳落在他身上。

  录取通知书放在了秦茉俞的碑前,他还烧了一份复印件给秦茉俞看看,他开盲盒开出了一个还不错的专业,最起码他不反感。

  “我学法语会不会很奇怪啊,”黎江白撑着脸,扭着头不知在看哪里,“噼里啪啦啪啦噼里,我再来你可就听不懂我说啥了。”

  说着黎江白突然笑了一下,像是说了个还算好笑的笑话,他的眉眼轻轻弯了一下,里面盛着透过树叶缝隙漏进来的月光。

  月亮似乎要比灯光亮,十八岁的少年身上多了一层浅淡的银色,这正好的年纪就连发丝都反出了光,风轻轻摇晃。

  他好像没有那么多话可以跟秦茉俞说,但他并没有离开,就这样无声的陪着秦茉俞,也可能是陪着童年的他自己,那个没有父爱也没有母爱的他自己。

  过了不知多久,月亮带着树影偏斜了不少,拎着手电筒的工作人员又开始巡逻,一束白光蓦地打在黎江白身上,他知道他该回去了。

  “又待这么晚?”巡逻的人已经认识黎江白了,这个小孩儿每次来都会待到很晚。

  黎江白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朝着巡逻的人礼貌的笑笑,他说:“这就走了。”

  巡逻的人侧过身,给黎江白让出一条路,垂落于身侧的手电恰好将路照亮,黎江白看了一眼,笑意加深了。

  “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待到这么晚的,”巡逻的人也笑笑,褶子聚集在眼尾,唇角边露出一颗金牙,“你可真是我见过的最孝顺的一个。”

  孝顺吗?

  黎江白内心其实不太认同,他没怎么感受过母爱,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母亲,更不知道如何对待母亲才叫孝顺,如果在这里待到深夜就叫孝顺的话,那他也算是孝顺吧。

  树影遮住了黎江白的双眼,他并没有顺着巡逻人的话说,而是转了个话题。

  “您有白头发了。”

  黎江白在前面走着,巡逻人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两个人之间就差了一步远,白光显露出脚下所有的坑坑洼洼。

  猛地听见这句话,巡逻人明显的愣了一下,接着便是一声憨笑,他挠了挠头,说:“该有啦,我儿子都大学毕业了,姑娘今年也高三了。”

  认识了也算挺多年了,黎江白这还是头一次知道这位大叔有一儿一女,听着大叔的语气,他应该有一个很美满的家庭。

  说不羡慕是假的,只不过黎江白已经适应了这种羡慕,里面掺杂了高兴与遗憾,每每听到别人家的幸福事儿,这种感觉都会涌上来,仿佛变成了他的一种本能。

  “挺好的。”黎江白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能简短的应和,以防大叔听出他复杂的情绪。

  好在大叔是个神经粗的:“那可不,”大叔又是一声憨笑,“儿子姑娘都争气,从小到大都没让我跟他们妈操过心,现在我儿子有了个好工作,姑娘的成绩也能上个好大学,我跟他们妈算是熬出头了,以后就是享福的日子了…”

  墓园里人少,巡逻大叔像是很久没跟人好好说过话了一样,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了,跟黎江白说了一路,一直将人送到了车上。

  “赶紧回吧孩子,”大叔看着黎江白上了车,弯下腰摆了摆手,“以后可别让你爸等你到这么晚了。”

  大叔是无意的,他只是好心提醒,但这声“爸”却一下子说愣了两个人,陈行止打火的手倏然停了下来,黎江白的安全带也静止在半空。

  他二人对视了一眼,黎江白看见了陈行止眸中深藏的期待。

  “我走了,”黎江白系好安全带,也摆了摆手,“大叔再见。”

  “诶!”大叔又笑了笑,金牙在月光里闪亮亮的,“再见再见,你妈妈的墓我替你看着啊,保证干干净净的!”

  发动机的声音遮住了大叔最后几个字,朦胧的情谊就这样随着扬起的土飘荡在空中。

  黎江白轻声说了声谢谢,大叔估计只能看见他的嘴型。

  夜还不算太深,路上的车已经少了很多,一个接一个的路灯逐渐取代了天上的星星,只有那轮月亮,伴着他二人行于高楼间。

  他们十分默契的谁都没有说话,陈行止开着车,看似十分专注,而黎江白也偏着头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郊区开往城市,繁华淹没宁静,路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红灯将车辆缓缓叫停,路口边走过了两个穿着短裙的姑娘。

  “第二十三,二十四个姑娘。”

  黎江白突然出声,陈行止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疑惑的看了黎江白一眼,接着绿灯突然亮了起来,后车按了下喇叭,陈行止急忙忙的踩下油门。

  “第二十五个姑娘。”黎江白又说道。

  “啥?”这次陈行止听清了,他瞪大了眼睛,虽说是还在看路,但脑袋已经扭到了极限,“你一路上不说话就是搁这儿看姑娘呢?”

  他腾出手开始,照着黎江白的后脑勺拍了一下:“咋刚高考完就开始耍流氓呢?”

  “谁耍流氓,”黎江白下意识躲了一下,“这个‘姑娘’上至白头发老太太,下至刚会跑的小孩儿,你想啥呢?”

  闻言陈行止憋了一下,他缓了缓说:“合着您这姑娘范围挺广啊。”

  “那不然呢?还要分年龄段吗?多麻烦啊,”说着黎江白转过身来,他没再看窗外,而是一瞬不瞬的看着陈行止,“你也没说话,你想啥呢?”

  黎江白明知故问,他自然知道陈行止在想什么,但他知道陈行止肯定不会说真话,即便他问的这样直白。

  果不其然,陈行止皱了一下眉头,说:“没想什么,在想你开学要准备什么东西。”

  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黎江白悄悄翻了个白眼,他撇撇嘴,无声地笑了一下,接着调了调座椅靠背,稍稍坐直了些。

  “你咋就不说实话呢,”黎江白觉得有些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其实我没有不愿意的意思,就是吧…”

  俩大男人开始聊感情,这细腻的话题令黎江白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说呢,我就是过不去那个坎,张不开嘴,”黎江白说的有点磕巴,但不仔细听的话也听不出来,“就是我总觉得心里别扭的慌,小时候吧,就觉得父子俩咋能不一个姓呢,没有儿子不跟爸姓的吧,然后我又怕我叫你爸了之后你要带我改姓,我就觉得陈江白没有黎江白好听。”

  黎江白的语速不快,足以叫陈行止把每个字都听的清清楚楚,陈行止从一开始的眉头不展到后面越听越觉得有趣,他抬手搓了搓鼻子,接着揉了揉黎江白的头。

  红灯亮起,车再次停在了路口。

  “我也觉得陈江白没有黎江白好听,”陈行止又用力的揉了一把,然后拍了拍黎江白的肩膀,“你想叫我什么都行,咱们俩之间用不着在乎这一个称呼,我从养了你那一刻就已经把你当亲儿子了,咱俩早就是一家人了。”

  这个路口人不少,挡风玻璃像是变成了电影荧幕,正在放映一个不知名的电影,黎江白看着车前往来的人不觉心头一暖,他不知道这些人要往哪里去,但他知道他要回家去了。

  “我觉得吧,就算是家人之间也可以更亲密一点,”黎江白拍了拍搁在他肩头的陈行止的手,他说,“是吧,爸。”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47章 又是冬夜

  按理说这个称呼与“妈妈”一样,都是这天底下最温暖也最普遍的称呼,但这对于黎江白和陈行止来说却不是这样。

  一声“爸”,令陈行止的心软成了一块儿热乎乎的黄油,抹上两片面包,都能当明早的早饭了。

  黎江白叫的也扭捏,他打六岁过后就没叫过别人爸爸,这些年陈行止把他当儿子,他自然也当陈行止为父亲,但心里头认了和这嘴上叫出来还是不一样。

  这会儿车里又安静了,陈行止再次状做认真的开车,而黎江白则又扭回头去看着窗外,街边路过的男男女女他早已数不清。

  夏天也有落叶,只是没有深秋那样多,黎江白下车的时候发现了车顶上的两片叶子,夹在天窗的缝隙里。

  黎江白踮了踮脚,将叶子拿了下来,已经不再鲜嫩的叶柄被他捏在指尖转,手感不太好,有些硬。

  上楼的时候也没人说话,黎江白跟在陈行止身后,偷偷的观察着陈行止的一举一动,他看着陈行止漫不经心的划着手机,上楼梯都不专心,但他一双眼睛虽说是停在屏幕上,这心思可完全不在那上面。

  倏然间,黎江白瞧见了陈行止眼角的皱纹,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皱纹不笑的时候也很明显了。

  才八年陈行止就老了,果然养孩子催人老,黎江白无声的叹了口气,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接着他眨了眨眼睛,继续观察着陈行止。

  或许是黎江白的目光变成了实体,戳的陈行止后脊梁发烫,陈行止粗略的划了几篇新闻,什么都没看进去,他的注意力全都在黎江白身上。

  几层楼不高,没多会儿就到了家门口,陈行止这才熄了屏幕,掏出钥匙开门。

  那宛若实体的目光也不见了,陈行止松了口气,进屋换了鞋之后他去厨房拿了一瓶橙汁,给黎江白和他自己都倒了一杯。

  “您这是要和我彻夜长谈啊?”黎江白看着那杯橙汁,蹬掉鞋,有些疑惑的接了过来。

  黎江白这话说的陈行止也愣了一下,他看看手里的橙汁,又看看黎江白,说:“谈啥啊谈?”他将橙汁塞给黎江白,然后仰头喝了一大口,“快喝喝完睡觉,再不喝过期了。”

  话音刚落地,陈行止便又走去了厨房,进了厨房门橙汁刚好喝完,他洗着杯子,头也不回的说:“你想想你还缺啥,明天我下班了带你去买,虽然你连市都没出,可也是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我要想给你送也挺麻烦的。”

  “嗯,”脸上有点汗,黎江白拎着衣服下摆擦了擦,“就日日用品呗,牙刷牙膏,毛巾浴巾,盆,桶啥的。”

  “你要桶干啥?”陈行止放下他的杯子,抬手向黎江白要杯子。

  黎江白一口将橙汁喝完,递了过去,他说:“不知道,万一有用呢?”

  陈行止接过杯子,温热的水流过指尖:“你看咱家的桶是干啥使的?”

  黎江白下意识往洗手间看了一眼,说:“涮拖把?”

  陈行止快速的洗完了杯子,他擦了擦手说:“你在宿舍涮拖把吗?”

  黎江白想了想,说:“涮吧,不得打扫打扫卫生啊。”

  陈行止稍稍叹气,关了厨房的灯,推着黎江白出了厨房:“宿舍有拖把池子,没有的话就去水池里涮,再不行就去厕所涮,哪有自己带桶涮拖把的啊,你去给宿舍做公益啊。”

  脚下的光灭了,只剩下他二人浅淡的影子,肩头上的温热似乎变得更加熟悉,黎江白悄悄笑了一下,不自觉的耸了耸肩:“那就听你的。”

  他二人的对话就这样生硬的转了个弯,深夜的两杯橙汁就像是这段关系的催化剂,让这个盛夏也变得更加炎热不少,这份炎热一直蔓延到三年后的深秋,那是一个寒冬来临的前奏。

  ——

  “今年将会是有史以来最冷的冬天,各位市民要注意…”

  电视里在播着新闻,说着这个几十年以来最冷的冬天。

  黎江白不喜欢冬天。

  黎江白今儿个待在了同学家,正穿着翘着二郎腿躺在沙发上。

  供水大水管被冻裂了,宿舍突然停水,学校发来消息说今晚都不一定能修好,在宿舍里别说洗澡,就是刷牙洗脸都难。

  回家太远,黎江白懒得坐公交,也不想让陈行止穿大半个城来接他,便跟着南枝回了家。

  这是南枝租的房子,跟他的发小一起,晚饭的时候黎江白见到了南枝的发小,那是个头发微微长,有些清瘦的男孩子。

  那个男孩儿手腕上有一道疤,男孩儿很白,手腕上的疤并不明显,但黎江白还是一眼就瞧见了,那是一道陈旧的伤。

  “年年都说最冷的冬天,”南枝趿着棉拖鞋,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照这个说法,再过几年不得零下几百度啊。”

  一句话逗得黎江白笑出了声,坐在隔壁沙发的那个男孩儿也笑了一下,昏暗的灯光将那男孩儿的五官润的柔和,黎江白没忍住看了他好几眼。

  “绝对零度都没有零下好几百度,”那个男孩儿捋了捋刘海,轻声说,“你想冻死谁啊?”

  声音也好听,这是黎江白自进门后听见这个男孩儿说的第二句话,第一句是那句礼貌又疏远的“你好”。

  黎江白又看了男孩儿一眼,这次他看见了男孩儿的睫毛。

  南枝闻言,哼了一声,接着他大剌剌的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与黎江白的脚只隔了十厘米不到,他没理发小的吐槽,扭头挑着眉拍了拍黎江白的小腿。

  “诶,”南枝朝着黎江白扬了扬下巴,又向着发小扬了扬,“你看上我家听听啦?”

  问的相当直白,黎江白端着的水杯刚凑到唇边,他非常庆幸自己还没喝。

  “啥玩意儿啊,”黎江白瞪起眼睛撇了撇嘴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喜欢的人,我就是看你家这小朋友长得好看,多看几眼咋啦?又不会掉块儿肉。”

  说完黎江白朝着林听笑了一下,林听也回了一个笑,一双眼睛弯弯的,眸子晶亮。

  “你要是个姑娘得美成啥样啊,”黎江白撑起上半身,探手拿了茶几上的一包薯片,“是不是有很多人追你啊?”

  他边吃边说,薯片的声音很脆。

  “也没有…”林听笑着摇摇头,但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南枝打断。

  “可多了我跟你说,”南枝咂咂嘴,看林听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从小到大他都不知道收了多少封情书,每年情人节的巧克力我都要吃吐了,可惜了这小子跟你一样,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言语中透露着满满的“恨铁不成钢”,南枝颇为无奈的翻了个白眼,他看着林听,林听却躲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别处,黎江白则乐呵呵的就跟听故事一样,将三两片薯片塞进嘴里。

  屋里静了几分钟,电视里播着不知道哪年的老电视剧,浮夸的台词吸引不了任何人,南枝哼了两句歌,突然一拍大腿。

  “说起吊死这事儿,你见着你家那位了不?”南枝又拍了拍黎江白的腿。

  黎江白的事儿南枝也知道,所以这会儿黎江白也不藏着掖着,他说:“昨晚他在。”

  是的,昨晚晏温来了,陪了黎江白一个晚上。

  这不是一件好事,当然除了黎江白,闻言南枝倏地皱了皱眉头,他下意识的看了看林听。

  “怎么了?”林听不了解黎江白的事儿,这会儿有些不解。

  南枝摇摇头,叹了口气说:“没事,你吃药了吗?”

  林听更加疑惑,他顺从的点头,说:“吃了。”

  南枝听了满意的回答,转而望向黎江白,问了同样的话:“你呢,你吃药了吗?”

  黎江白学着林听的样子也点了点头,说:“吃了。”

  话音刚落,南枝便拆穿了黎江白:“撒谎。”

  “怎么就撒谎了?”黎江白一下子坐直了,搁在身上的薯片撒了一沙发,他边收拾边往嘴里塞,说,“怎么他说你就信我说就成了撒谎了?”

  说罢只听南枝冷笑了一声,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林听和黎江白:“我看得见你们的心,”他故作玄虚,“你的心告诉我你撒谎,而听听从来不跟我撒谎。”

  这话很对,黎江白的确撒了谎,他自己都记不得有多少天没有吃过药了,或许是从冬天来临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再也没碰过他的药瓶。

  黎江白不喜欢冬天,非常的不喜欢,但今年的冬天让他尤其的不自在,吸进肺里的冷空气好像怎么也暖不起来,像个刀片似的不停的剐着他,黎江白甚至有些逃避出门,他想在屋里做一个茧,一个能把自己紧紧包裹的茧。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很想晏温,就像濒死的人抓住最后的稻草。

  时间还不算太晚,但天已经黑的透彻,今夜似乎阴沉的厉害,天边泛红,看不到星月。

  黎江白洗了个舒服的澡,他擦着头发走出浴室,一眼就瞧见了端着厨房里正在喝水的林听。

  “今晚你睡我屋吧,我跟南枝睡,”林听也看见了黎江白,他给黎江白倒了杯温开水,“我房间小,安全一些。”

  林听不知道黎江白的事,但他似乎很懂黎江白,这让黎江白对他有了些超出外貌以外的好感,那杯温开水顺着指尖,一路烫进了心口。

  “谢谢。”黎江白没有拒绝,他喝完了那杯温开水。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48章 沉溺思念

  林听的小卧室的确很有安全感,但黎江白睡不着,太过于柔软的枕头让他的脖子感受不到丁点支撑。

  侧躺着有些累,平躺着他又不太舒服,所以他索性将枕头扔在了一旁,仰头将自己摆成了个大字型。

  被窝很厚很暖,完全遮盖住了黎江白的人形,黎江白目光呆滞的看着天花板,顶上只有一个样式非常简单的吸顶灯。

  他突然想起了晏温家里的灯,那漂亮的水波纹就像是他童年的某种象征,是他儿时不完美里的那一点完美,是他每晚的梦。

  陈行止家里没有水波纹的灯,陈行止没去过晏温家,黎江白也从没跟陈行止说过,所以他的卧室里也是这样一盏简简单单的吸顶灯,他总是开到最弱的那一档,微弱的黄光像是阳光透过蛋壳的颜色。

  最让人疲惫又厌烦的冬天,想起晏温的次数变得尤其多,车后座上的晏温是脑海里最后的画面,黎江白很想知道晏温现在是什么模样。

  “大我两岁呢,”黎江白用被子遮住了半只脸,他自言自语,“长得比我老吧。”

  说着他轻轻笑了一声,双眸在空中逐渐聚焦,弯弯的眉眼看上去很甜,他猛地将被子拉了下来,微张着嘴呼吸。

  屋里暖气很热,窗户便留了一条缝,这会儿风一阵阵的吹进来,鼓动窗帘,换走屋里稍有些闷的热气。

  黎江白笑了一会儿倏然回神,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他眨了眨眼,抬手用力地搓了搓脸,接着重重的叹气,热息包裹在手里。

  “我疯了…”黎江白兀自懊恼,声音变得有些闷,他压抑了许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泄出了些许,酸酸涩涩的令人不舒服。

  接着他转了个身,挥手捞过枕头,闷头埋了进去。

  月光很冷,冻住了星星。

  黎江白这一夜都没睡好,以至于第二天完全起不来床,林听的窗帘又非常的遮光,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他其实睁了好几次眼睛,但每次都不过两三年便又睡了回去,他做了一个很暖和的梦,暖和到他根本不想清醒。

  黎江白梦见了一轮刺眼的太阳,还有雨后的草坪以及长大后的晏温,他已经记不清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这个梦很美很好,只有他和晏温两个人。

  “我去你还睡呢?”

  房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风微微穿堂,一丝凉意破了黎江白的梦。

  “啊?”黎江白睁开眼,从枕头底下爬了出来。

  南枝看着黎江白鸡窝一样的头发,无奈地说:“啊什么啊?”他将门关了一半,风小了些,“赶紧起来吃饭,听听带了红烧狮子头回来。”

  这会儿黎江白还懵着,神儿有一半还在天外,他下意识的看向窗帘,只看见乌漆嘛黑的一片,唯有窗帘边上有一条发亮的光,正随着窗帘一同波动。

  天亮了啊。

  黎江白心想。

  “快出来啊,”南枝不知道黎江白心里绕过了几道弯,他轻轻掩上房门,声音被挡在了外面,“老刘今天点名了,说不来的都不给平时分。”

  一句话便唤回了黎江白的半拉魂儿,还驱走了那溢满卧室的困意,黎江白的眼睛登时变得清明,他愣了几秒,接着一把掀开被子,一边穿着一边往餐厅跑去。

  “你说啥?”黎江白双手撑在餐桌身旁,睡衣还没整理好,“老刘点名了?”

  话毕他抬头看了看挂钟,时针还有一会儿就要走到十一点了。

  “点名了,”南枝拿了个盘子出来盛狮子头,“不知道他抽什么风,今早上脾气可大了,他花了半节课挨个挨个点的,没来的都记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但黎江白听了还是有些恼,毕竟这老刘的课是公选必选的选修里学分最高的课。

  黎江白说:“那不是没学分了?”

  “嗯…”南枝想了想,挑挑眉说,“也不至于,你期末要是能考87的话还是能及格的。”

  87分听着好像还行。

  如果黎江白现在还在高中的话。

  但现在他已经大三了,面对一个出题刁钻判卷又严苛的老师,他真不一定能考到87分。

  “天呢你怎么不叫我啊?”黎江白有些崩溃,他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捻出一道刺耳的声音,“我岂不是白选了?”

  红烧狮子头的香味扑了满面,不合时宜的勾起了黎江白的馋虫。

  “叫你了啊,”南枝又拿了个盘子,盘子里盛着不知从哪来的腊肠,“你不起我能怎么办,你都不知道我废了多大劲儿叫你,就差掀被子了啊。”

  “那你掀啊,你掀了我说不定就起来了呢。”黎江白捏了一片腊肠,泄愤一样嚼着。

  南枝拿了碗筷出来,林听跟在他身后拿了一个果盘。

  好丰盛的一顿饭,黎江白这才发觉桌子上最起码有十个菜。

  “断头饭吗这是?”黎江白愣住了,“庆祝我要重修?”

  南枝坐在黎江白对面,托着腮看着黎江白笑,眸子里的幸灾乐祸简直藏都不藏。

  他用筷子叉起一个狮子头,闻了闻,说:“唉…”

  一声叹气才叹了一半,便被林听猛地打断,林听将狮子头塞进南枝嘴里,劲儿有点儿使大了,塞的南枝呕了一下。

  “你别听他瞎说,”林听给黎江白夹了一个狮子头,搁在米饭上,“我知道你昨晚没睡好,就没让他叫你,课我替你去啦,你的学分还在。”

  一会儿地狱一会儿天堂,黎江白那颗悬着的紧巴巴的心一下子就舒展了,他颇为感激的看向林听,将碗里的狮子头夹了过去。

  狮子头上沾了米粒,但他们两个似乎都不介意。

  黎江白说:“恩人啊~”

  音调都变了,逗得林听哈哈一乐,他欣然接受了那个沾着米粒的狮子头,咬了一口说:“放心了吧,快吃饭,我费了好大劲做了这一桌子菜。”

  林听的目光划过整张餐桌,示意黎江白尝尝这一桌子美味,黎江白像是发现了山珍海味一样瞪起了眼睛,他看看菜又看看林听,目光不知该停在哪。

  “都是你做的?”

  黎江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明明昨天的林听还不是这个样子。

  “嗯,我做的,”林听笑了笑,后背不自觉的挺直了,“我可不轻易做饭,快尝尝。”

  这会儿南枝也终于咽下了那口被迫入口的狮子头,他说:“他可真是不轻易做饭,每次一做都是一大桌子,”他给自己盛了碗汤,又说,“你有福了,我们听听手艺可好了。”

  面对林听的变化,南枝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了,但黎江白从没经历过这场面,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对林听。

  “啊尝尝,”黎江白顺着林听的意,随便夹了一道菜,“尝尝,尝尝,尝尝听听的手艺。”

  “嗯~针不戳!”黎江白表情夸张,声音也夸张,他竖起了大拇指,嘴里的那块儿丝瓜烫的他话都说不利索,“针不戳!”

  浮夸的样子再次逗乐了林听,南枝则是无奈摇头,他把盘子往黎江白那边儿推了推,看着黎江白就像是看着大观园里的刘姥姥。

  “真不错!”丝瓜终于不烫了,黎江白咽下去说,“这是实话不带虚的啊,你这手艺是真没话说,我都不知道该咋形容…”

  大拇指还竖着,但黎江白的声音却突然弱了下去,浮夸的表情变成了纠结,眉头微微皱着,这个转变似乎就在一瞬间。

  “怎么了?”林听停了筷子,问道。

  “没事,”黎江白换了个菜尝,皱着的眉头松快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微翘的唇角,“就是这个味儿跟晏温他爸的手艺很像,很多年没吃到了。”

  很多年没吃到了,也很多年没这样正大光明的提起晏温了。

  闻言南枝登时垮了脸,林听虽然不知道晏温是谁,但看南枝的脸色也能猜个八成大概,饭桌上一下子安静下来,没人说话,也没人夹菜。

  两双眼睛看着黎江白,黎江白则看着一桌子菜,目光从一个盘子慢慢移到另一个盘子,看上去留恋的很。

  回忆总是这样,在某个不经意间就被打开,场景或是味道都能变成通往过往的门钥匙,而黎江白总能拿到这样的门钥匙。

  “你几天没吃药了?”南枝倏然问道。

  黎江白叉了个狮子头啃,这是整张桌子上唯一一道没有回忆的菜,他含糊地承认道:“不知道,很久了吧,我天儿一冷就不爱吃药,吃了觉得烦。”

  “这啥道理?”南枝神色有些紧张,他瞧瞧瞥了林听一眼,又说,“烦就不吃药了?你医生咋不骂死你?”

  黎江白暗自笑了一下,很浅,没人看得出来:“我压根就没去医院。”

  他搁下筷子,向后靠在靠背上。

  “我想晏温了。”

  黎江白声音很低,细听下还有些颤,他逐渐回想起昨晚那个梦,那个承托着对晏温无尽思念的梦。

  “我想见他。”

  黎江白说着叹了口气,他快要被思念淹没了,往年的冬天他也会想晏温,但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年就像是开闸泄了洪,铺天盖地的水浪令他窒息,令他不知该如何解脱。

  或许是要犯病了吧。

  果然不吃药还是不行。

  但犯起来就能见到晏温了。

  果然还是不吃药的好。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真的跟我当时的精神状态一样不好…

  辛苦宝子们的眼睛了…

  谢谢垂阅。

  ◇ 第49章 又见晏温

  黎江白不是个随心的人,但在晏温这件事上除外。

  这天下午他们三个都没课,睡觉的睡觉,发呆的发呆,林听窝在南枝的卧室拉小提琴,悠扬的琴声抚慰冰冷的冬日午后。

  兴许是怕吵着邻居,林听拉琴的声音并不大,黎江白躺在床上,只能听见微弱的声响,他睡了一白天这会儿正精神,便呆愣愣的看着天花板,一手垂在床边,手边是被打翻的药瓶。

  黎江白是不小心打翻的,他本来想着要不就继续吃药,但指尖刚碰上药瓶便猛地抖了一下,没拧紧的盖子登时被甩了出去,瓶子也滚了下来,白色的小药片撒了一地。

  本该收拾好的,但黎江白却像是突然泄了气一般瘫了下来。

  昨天的天气预报好像说今天有雪,但窗外是个大晴天,刺眼的阳光恰巧落在床边,这雪也不知道下在了什么地方,窗户隔绝了寒风,只留下阳光,屋里竟还有些热了。

  黎江白没再管那药瓶,而是翻身躺平,这一躺就是两个多小时,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睡着,只记得再抬头时,那温热的阳光偏到了脚边。

  “你可真能睡啊,睡一上午了还能睡着?”

  黎江白起床的时候南枝早已睡醒,林听的琴声也在他发呆的某个瞬间停了下来,他扭头看了看天,东边儿的天已经有些暗了。

  林听坐在沙发上,正摆弄着他的琴弦,闻言抬头朝着黎江白看去,却不想一眼就看见了卧室里散落的药片。

  卧室里没开灯,路灯也还不到亮的时候,浅薄的夕阳传进来变得很暗,像是被滤掉了一层,但林听清楚的看见了零落的药片,白色的,小小的好几颗。

  他默不作声的看了许久,又默不作声的偏开目光,他不愿将别人不愿言说的事情揭露,虽然他觉得他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全貌。

  林听突然有些同情黎江白。

  “没睡,”黎江白坐在一个蒲团上,后背靠着沙发,旁边是林听换下来的琴弦,“就躺了躺。”

  “早说你没睡就让听听去你那里练琴啊,他卧室里铺了吸音棉,”兴许是睡得发干,南枝接了杯水,“哎呦我这一中午都没睡好。”

  怪不得这么安静,黎江白这一夜一白天的几乎没听见什么声音,他的确看到了卧室的墙上铺满了软包,但也没细想那是些什么东西。

  林听换好了最后一根琴弦,将废弦扔在了南枝身上:“多大脸啊你还没睡好,你都打呼噜了你知道不?”

  南枝接住了弦,乐了一声没接茬,他踢了一个蒲团过来瘫在黎江白旁边,腿伸去了茶几底下。

  黎江白的头发长了许多,正处在一个不长不短的尴尬阶段,披在肩上被压出了肩颈的弧度。

  一缕头发落在南枝脸旁,扎的人有些痒,南枝抬手拍了拍脸,百无聊赖地说:“你这是要留多长?”

  说话间他看了看林听,林听的头发也长,但比黎江白的看着有层次些。

  “没想好,”黎江白摇了摇头,揉乱了脑后的发,“随便留呗。”

  真是很无聊的话题。

  学校那边一早就发来了消息,三四点的时候就已经来水了,南枝问黎江白要不要回学校,黎江白想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

  “再待一晚呗,”林听不知从哪摸出了一盒水彩笔,他拿了一摞纸边画边说,“下半夜可能要下雪呢,大冷天的回去干啥?”

  下半夜下雪跟黎江白现在回宿舍好像没多大关系,黎江白琢磨了好一会儿也没琢磨明白这其中的逻辑。

  “那你再跟我挤一晚?”

  南枝问林听。

  林听点头应声,说:“嗯,你要是嫌我吵我跟小白挤挤也行。”

  说着他朝着黎江白笑了一下,眉眼似月亮,盛着光。

  这是很没有营养的一天,黎江白总觉得时钟都走得快了不少,他觉得自己才醒来没多久就又躺到了床上,熟悉的夜色与熟悉的窗帘,像是昨晚的续集。

  “啊…”黎江白翻了个身,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地上的药片还保持着白日里的样子,北方的冬天干燥多尘,白色的药片上已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灰。

  “你就这样不吃不喝不睡?”

  声音响起的突然,黎江白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埋在被子里,呼吸猛地停了一瞬,不自觉瞪大的双眼望着仿佛没有边际的黑暗,他微微张开嘴,嘴唇颤了颤。

  “药也不吃。”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接着似乎有人坐在了床边。

  “你想闹什么?不治病了?”

  这回黎江白听的真切,一个字都没有落下,他猛地掀开了被子,但他却不敢转身,枕在枕头下的手慢慢抓紧了枕套,他好像是哭了,眼角湿了一小片。

  “好久不见,”晏温拍了拍黎江白,掌心干燥又温热,“小白想我了吗?”

  那温热像是某种强心针,给了黎江白好大的勇气,黎江白寻着那温热猛地坐了起来,他没抬头,直接搂住了晏温的脖子,将脸埋进了晏温的颈窝。

  白苔的味道,带着晚归的冷冽。

  “好了好了,”晏温轻拍着黎江白的后背,温声哄人,“我来了。”

  他的声音像是夏日里大颗的雨滴,在黎江白的心里砸出了数不清的涟漪,让这颗看似无波古井的心再次荡漾起来,涟漪撞击,逐渐变成惊涛,拍打着黎江白的心壁。

  “你去哪了啊…”一张哽咽先出来了,阻塞黎江白的声音,“好多年了…你去哪了啊…”

  这声儿任谁听着都心疼,晏温更是如此,他拍拍黎江白,又摸摸黎江白的脊梁,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去哄。

  “我在呢,”晏温把声音放的愈发温和,“我一直在,只要你想,我就一直在。”

  这会儿黎江白的状态不太对,明明是安慰的话语到他耳朵里就变成了怪罪,黎江白挣开了晏温的怀,瞪着一双泪眼看着这许久未见的人。

  说是瞪也不太对,黎江白眸子里没有半分威慑,更多的是惹人怜爱的委屈。

  晏温摸了摸黎江白的头,黎江白在晏温的掌心蹭了蹭。

  夜色如泼墨,正如林听所说当真是要下雪,窗外的风变得疾了许多。

  “你怎么才来看我?”黎江白攒了千言万语想要说与晏温听,但到了嘴边就只剩下这两句,“我以为你生我气了。”

  闻言晏温轻声一笑,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屋里很黑,但黎江白依旧能看清晏温的脸,那张熟悉脸上早已没了青涩的痕迹,分明的骨骼告诉黎江白,这是他期待见到的长大后的晏温。

  “我妈没了的那年冬天,我在我爸…”黎江白眼神一动,停了一下,“我在陈叔叔的车上对你说了些不好的话,而且这些年你要来看我的时候我总拒绝你,我怕你生我气。”

  委屈的不行,也怕的不行,这些年里黎江白似是一直处在矛盾的漩涡里,他想见晏温又不敢见晏温,他生气晏温来的少,又怕晏温是因为生他的气才来的少,他怕他就这样把晏温丢了,却又总在晏温来时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将人拒之门外。

  漩涡里的日子不好过,黎江白压抑着的情绪像无数尖刀一遍遍的剐着他自己,他将自己处以极刑,一年365天,每一天都是在凌迟。

  会疯的。

  黎江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疯了。

  “不生气,”晏温很有耐心,“我知道你是因为什么,陈医生应该也不太知道我,你不告诉他,不见我,这都是好的,我只希望你过得自在舒服,其他的都无所谓。”

  这一番安慰让黎江白内疚,可那漩涡里的矛盾又让他觉得这些年的担惊受怕好似白费了一般,他看着晏温,与人对视,那双清澈的眼眸一如儿时,映出了他的影子。

  “你不要哄我,”黎江白浅浅一笑,将晏温的手抓在掌心,“你让我哄哄你吧。”

  有些莫名其妙,但晏温是愿意依着黎江白的,他说:“小时候我要是不去找你你一准得跟我吵架,怎么长大了就不吵了?”

  黎江白笑的深了些,他无意识的捏了捏晏温的指骨:“你也说长大了,长大了再吵像话吗?”

  “怎么就不像话了?”晏温不解,“你是觉得这么多年没好好说过话,跟我不熟了?”

  “怎么会?”黎江白咬住了晏温的话尾,眉头微微一皱,辩解道,“没有不熟,我只是觉得我对你不好有点儿过意不去,你再这样哄我我就更过意不去了,所以你让我哄哄你呗,让我心里舒坦点儿。”

  他说得有点急,像是小孩子在跟家长解释今天没有偷吃糖,晏温听着不由得弯了唇角,他轻轻抱了抱黎江白,拖过被子盖住了黎江白露出来的后腰。

  “哄,”晏温顺着黎江白说,“你想怎么哄?想哄多久?我跟你说我作起来可是很作的啊,我爸都受不了我作。”

  说着晏温将黎江白轻轻推开,双臂抱胸,翘起的唇角被他压了下去,他微微仰头,眉头轻挑,用下巴对着黎江白。

  “哄多久都行,”黎江白抿了抿嘴,晏温这个模样看的他想笑,“能哄好就行。”

  “那哄不好呢?”晏温的下巴仰的更高。

  “哄不好就接着哄呗,”黎江白调整了一下坐姿,盘着腿,“哄到哄好了为止,哄到你不生气了为止。”

  他对晏温生他气这件事颇为笃定,就像是认准了一般,今夜晏温要是不让他哄他估计得难受很久。

  黎江白现在脑袋里就一件事,他要把他弄丢的人给哄回来。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50章 陌生号码

  晏温回来了,这说不上是一件好事,但也说不上是一件坏事。

  黎江白这两天的情绪还算稳定,他照常上课,照常吃喝睡觉,表面上看着似乎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他只在南枝那里住了两个晚上,也可能是怕南枝看出来,所以走的有些急,他只记得那天的朝阳很好,他与晏温并排走在寒冷的晨风中。

  “好几天没见着太阳了,”黎江白抬手遮住热烈的冬阳,从指缝里看日光,他笑了笑,说,“还是晴天心情好啊,出太阳了,身上都暖了。”

  阳光透过指缝,在黎江白脸上落下了一道亮痕,横贯脸颊,穿透了一只眼睛,瞳仁被日光映得晶亮,里面像是倒映着昨夜的星。

  晏温看着黎江白,准确来说是看着那只眼睛,那只眼睛就像是宇宙中的黑洞一般,令人不自觉的想要靠近。

  晏温不自觉的抬手,遮住了亮痕,碰了碰黎江白的眼睛。

  光被遮住了,黎江白下意识的眨了眨眼,他有些疑惑的看向晏温,问道:“干嘛?”

  眸子一眨,变得水润,晏温不太自在的偏开目光,微微握拳,抵唇轻咳咳一声。

  “天气的确会影响心情,”晏温看着前面的路,树影将朝阳过滤,落在白净的积雪上,他在雪上踩了个脚印,接着说,“你最近都没按时吃药,这更会让你情绪波动。”

  攒了一晚上加整个清晨的好心情都在这句话结束后荡然无存,黎江白抬起的手臂顿在了空中,清朗的笑容仿佛被朔风冻住,他怔怔的瞥了晏温一眼,无声的叹了口气,垂下脑袋,和晏温一起在雪地里留下脚印。

  “啊,”黎江白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但又不想冷着晏温,所以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声音,“嗯。”

  这声“嗯”像是应承,又像是敷衍,晏温闻言扭头看了看黎江白,终于发现了人难看的脸色。

  “我好像说错话了,”晏温无声的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黎江白的后脑,指尖沿着发丝滑落至发尾,悄无声息的打了一个圈,“你要留头发吗?”

  话题转的非常生硬,生硬的有些噎人。

  “这个问题你昨晚问过了,”黎江白眉头微微皱起,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在我哄你的第二个小时里,你就问过这个问题了。”

  这话说的,好像是晏温逼着黎江白哄的一样,晏温闻声不自觉的愣了一下,他仔细的回想,将昨晚所有的事逐帧翻看。

  当真是想不起来了,昨晚说的话太多了,晏温颇为抱歉的看向黎江白,接着又赔了一个笑。

  日头正了些,路上的人也多了些,今儿个不是放假的日子,往来的人群中多是上学的孩子,以及跟在他们身后背着书包的父母。

  看着那笑,黎江白只觉得无奈极了,他觉着昨个儿就像是白哄了一样,费了半天口舌,人家一句话都没记住。

  这样想着心里头免不了落寞,黎江白偏开目光,一双眸子落在人群里,落在那些背着书包父母身上。

  “我要留头发,”黎江白还是没能冷着晏温,他接了晏温的话茬,但他的的目光依旧落在每一个父母身上,“我想留到我妈那么长,看看会不会卷起来。”

  “卷起来?”晏温没太理解。

  “嗯,”黎江白轻轻点了下头,唇边牵起浅浅的笑,“小时候我问我妈她为什么是卷头发,跟我和爸爸都不一样,我妈说她是自来卷。”

  说着黎江白笑了一下:“然后我问她我为什么不跟她一样,卷的多好看啊,我妈说要等长了才能看出卷不卷,我头顶上就三根毛,不秃就很好了。”

  黎江白一乐,晏温也跟着了,晏温随着黎江白话语望向人发顶,虽然说不上有多茂密,但也绝对不至于秃顶。

  “你看什么?”黎江白察觉到了这道没什么好心思的目光,说,“你真觉得我秃?”

  说着黎江白摸了摸发顶,像是自己也质疑了自己一遍。

  着实好笑,又着实可爱,晏温被黎江白逗得笑出了声,他将黎江白的手抓了下来,揣进自个儿兜里:“你头发其实挺多的,就是扎起来了都贴头皮上了,”他又扫了黎江白的头发一眼,但没叫黎江白发现,他绕过了这个秃不秃的话,说,“有没有可能是秦阿姨烫了头发呢?然后看你小就糊弄你。”

  说笑间他二人已经走过了一个红绿灯,再拐个弯就能看见学校的大门,黎江白有意无意的放慢了脚步,今天早上没课,他并不想这么早就回去。

  晏温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跟着他一同慢慢走。

  冬日的风似乎在这一瞬间变暖,已经升起大半的太阳拖出长长的树影,他二人的影子与树影不断的重合又分开,倏然一阵风来,吹动了黎江白衣领。

  羽绒服的领子上有个磁吸扣子,黎江白总不喜欢扣,他觉着那样脖子闷着憋屈的很,但这会儿这阵风却冷的吓人,恰巧卷了一片枯叶,飘进衣领里,像是在黎江白脖颈上剐了一圈。

  黎江白无意识的哼了一声,抬手抓出树叶,叶子被冻的很脆,他抓住的那一刻便碎在了指尖。

  “嘿?”黎江白突然扭成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咋还掉进去了。”

  晏温回头瞧他,问道:“啥掉进去了?”

  黎江白伸手进领子里,那片叶子碎片正扎在他后背左边,他说:“抓碎了一片叶子,没捞出来,掉进去扎着肉了。”

  上边儿够不着,黎江白挑了两下,试图让那碎叶子从下边儿掉出来。

  滑稽的姿势引来行人侧目,赶路上学的小孩儿看着黎江白笑出了声,但黎江白并不恼,他回了小孩儿一个笑,终于将那碎叶子给抓了出来。

  多好的一个早晨。

  黎江白心想。

  多好的一个冬天的早晨。

  黎江白在心里头补充道。

  但冬日总是冷的,就算是暖也只是暖那么几天罢了,零下十几度的夜里也可以冻死人,这个烦闷的冬天终是没能放过黎江白。

  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在半夜,黎江白正靠在晏温身上睡得人事不省,半边的胳膊耷拉在床外,即便有暖气也冻的冰凉。

  手机在枕头下震动,整张床好像都跟着震了起来,黎江白迷迷糊糊的推了推晏温,接着又迷迷糊糊的摸索着手机。

  屏幕并不算亮,但在这漆黑的夜里还是叫黎江白睁不开眼,他眯着眼睛回笼思绪,模糊的双眼用力去看屏幕上的那串数字。

  一个陌生的电话,黎江白不认识,他只当是谁打错了电话,熄了屏,转头又睡了过去。

  夜里很静,只有室友的呼吸声,黎江白靠着晏温,觉着有些挤,他颇为不满的咂咂嘴,往墙那边儿推了推晏温。

  静谧的夜,就像是海水涨潮前的宁静,那汹涌的海水总会在不经意间突至脚下。

  枕头下的手机再次响起,就在黎江白刚要睡熟的时候,猛烈的震动贴着他的耳朵,枕头状若无物。

  黎江白是被惊醒的,这一回他没再迷糊,几乎是瞬间清醒,黎江白猛地坐了起来,剧烈的心跳让他喘起了粗气,胸腔起伏不停。

  他的动静太大,吵醒了晏温。

  “怎么了?”晏温的声音带着困倦。

  黎江白拿起手机,心不在焉的说了声:“没事。”

  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白亮的数字看的黎江白心慌,这次他接通了电话,耳边传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白吗?”

  电话那头有些焦急,试探的问着。

  “是我,”黎江白想了一会儿,认出这声音是陈行止的同事,“张叔叔?”

  “嗯嗯是我,”张医生似乎松了口气,但这口气又在下一瞬提了起来,他说,“小白你现在能不能过来医院一趟,你爸他出了点事,现在正在抢救。”

  抢救。

  这两个字就像是炸弹一样在黎江白耳朵里炸开,他活了二十年,这是他第三次听见这两个字。

  第一次送走了他的父亲。

  第二次送走了秦茉俞。

  脑袋里突然响起了阵阵嗡鸣,他像是被罩在了一口铜钟里,外面的人不停的敲钟,每一声响都震着他的神经,手机那头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黎江白已经听不清了,他满脑子里都是那两个夺命的字。

  “小白?”张医生似是怕黎江白承受不住,放缓了声音,“你在听吗?”

  “在…在听,”黎江白机械的回答着,有些磕巴,“我马上来…马上来…您让我爸撑着…撑着…”

  张医生又怎么能进抢救室,他听着黎江白的声音带了些哭腔,回头看了看抢救室门上亮起的灯,拿着手机的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一行热泪划过脸颊,滴落在沾了血的白大褂上。

  血腥味很浓,是很新鲜的血,张医生低头看了来红透的袖口,垂在身旁的手抖的更厉害些。

  这是陈行止的血,鲜红又刺眼,张医生行医这么多年,就算是手术的时候都没沾上过这么多血。

  “嗯,你爸撑着呢,”张医生擦了擦眼泪,咽下口水哽咽道,“你可快点来啊,要是来晚了…”

  你爸可能就撑不住了啊…

  张医生没说下去。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51章 三次祷告

  漫天的雪啊,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下来的,好像黎江白才挂电话,那大片的阴云就飘了过来,暖阳早已不见,属于冬季的严寒肆虐,洒落的雪遮住了前路,叫人只能看见脚下的三分地。

  积雪根本来不及清扫,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白,黎江白每一步都踏在雪里,鞋子已经湿了,鞋尖堆了一团小小的雪。

  “不会有事的对吧,”黎江白边走边说,吸进了冷风,喘了几声,“我爸可是医生啊,他救过那么多人,会有福报的对吧。”

  风真的很大,大到吹散了黎江白的话,只见得一团团白雾散开再黎江白嘴边,这条路好像越走越长似的。

  晏温听着黎江白的话,只觉得心里头不是滋味,又酸又涩,像是被什么东西拧着。

  他打小就跟黎江白在一块儿,黎江白的千模百样他都见过。

  “不会的,”晏温跟在黎江白身侧,抬手摸了摸黎江白的头,“陈医生福报大,阎王不会收他的。”

  说着他拍去了黎江白头上的雪,那雪白,白的像长出来的白发,无故的给人添了一丝憔悴,他看着黎江白仿佛老了几岁。

  这样想着,晏温便将人头发上的雪全都拂了去,一是看着不顺眼,二便是怕雪化再头上让人着凉。

  一旁的学校打了上课铃,路上的行人一下子少了三分之二,叽喳吵闹声消失于耳畔,这往回走的路,冷清的像是变了一条。

  路不算太长,他二人半跑半走赶得很快,黎江白踏入医院门诊楼大门的那一刻突然停了下来,他站在门口,目光穿过电梯间,直达后面昏暗的长廊。

  人民医院,黎江白可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往日里的长廊都是亮堂堂的,开了半墙的窗户总有阳光透进来,就算是阴天也会有极亮的灯,但今日风雪压塌了电线,长廊上的灯不亮了。

  乌云遮日,压的人心里头也不好受,长廊上的人行色匆匆,无一不是皱着眉头。

  黎江白也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他重重的叹了口气,眸子在刹那间暗了下来。

  “走吧,”黎江白拖着沉重的腿,轻声对晏温说,“我爸应该在四楼。”

  人们大多都忌讳“si”这个发音,尤其是在医院里,但黎江白从不在意这些,他觉得管四楼叫3A楼很难听。

  医院的电梯从来都是人挤人,黎江白没停留,他穿过电梯间,推开一扇防火门往楼梯去。

  熟悉的场景,只是又换了一批人,楼梯间里依旧坐着躺着很多家属,早饭的点儿有人捧着泡面,有人热水就馒头。

  四楼不高,即便黎江白刻意压着步子走也拖不了多久。

  四楼要比别的楼层安静许多。

  吱嘎一声响,黎江白推开了防火门,消毒水的味道扑了过来,浓的似乎有些呛人。

  “小白!”张医生听见门响看了过来,一见是黎江白,便着急忙慌的迎了上来,但他忘了把白大褂换下来,这一下便给了黎江白一记重锤。

  “可算是来了。”张医生拉住了黎江白的手。

  触目的红,令人心颤的血腥味马上就要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黎江白浑身的肌肉登时变得僵硬,他不敢看那片红,却又移不开眼。

  当年黎父出车祸的时候也有一滩血,但那个时候离得远,黎江白并没有看清,再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黎江白也记不太清了,但今天这片血却像是一个烙铁,在黎江白的脑子上狠狠地烫出一个痕迹。

  “谁,”黎江白奋力找回声音,他险些说不出话来,“谁的血?”

  他小心的问着张医生,生怕得到那个他最不愿听见的答案。

  顺着黎江白的目光,张医生好像又看见了那让人心惊的场面,他手上的血还没洗掉,只能往身后藏一藏。

  “你先过来,别挡着门,”张医生侧步来到黎江白身侧,他轻轻扶住黎江白后背,将人往抢救室那边带了带,“我给你倒杯水吧,你先坐着喘口气。”

  他需要组织一下语言,要不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跟黎江白开这个口。

  抢救室的灯还亮着,黎江白没敢看,只用余光瞟了又瞟

  “嗯,”黎江白轻轻点头,他望着白墙,目光没有焦点,“谢谢张叔叔。”

  张医生像是得了特赦令,脚步飞快的往饮水机走去,他颤悠悠的接了两杯水,兑了凉的又兑了热的。

  窗外的风变得愈发的大,雪也变成了鹅毛一般,阴云不断地想向下积压,似乎要掉在人头顶。

  张医生端了水回来,坐在黎江白身边,他没再藏起那只沾了血的手,他不知道给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心里建设,看上去要比方才坦然不少。

  “昨天晚上我跟你爸夜班,”张医生开门见山,没给彼此一点缓冲,“一个晚上都挺好的,没有急诊的电话,也没有病人摁铃儿,我跟你爸在值班室一直睡到凌晨四五点,还是护士来叫才起的床。”

  音落张医生叹了口气,他搓了搓手,接着说道:“吃饭的时候也很好,你爸吃了两个梅菜肉的大包子,”他用手比了一下,当真是不小的包子,“我俩还商量着这个周末有空的时候出去吃个饭啥的,你不在家,你爸一个人挺无聊的。”

  “嗯,”黎江白双肘撑着膝盖,他低下头,将脸埋进掌心,“我该多回来陪陪他的。”

  张医生摸了摸黎江白的后脑,颇为慈爱,他深吸一口气又重重的叹出,接着他收回手,倏地握成拳,狠狠地砸在大腿上。

  “我也是,”张医生面色一变,言语里满是自责与懊恼,“我就不该上那个厕所,我要是不去,说不定还能把你爸给救下来,那么长的刀直接捅进他肚子里,我从这头都看见刀尖儿了。”

  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在黎江白心口扎了无数个眼儿,他不敢想那是个怎么样的画面,也不敢想陈行止当时有多疼。

  他听着都疼。

  “这是…”话一出口便压不住哽咽,两滴泪落进黎江白掌心,烫的很,“这是医闹吗?”

  “嗯,”张医生点头应声,声音变得沉重,“很严重的医闹,你爸并不是那家患者的主治医生,他太无辜了,他是被牵连的。”

  很严重的医闹,张医生说的丝毫不虚,就在今天清晨黎江白与晏温漫步于风雪后的暖阳中时,陈行止与那发了疯的家属撞了个满怀。

  老爷子病死在医院里,兄弟俩提着刀找医院讨要说法,三指宽的西瓜刀砍在陈行止后背,一把军刀直刺入腹腔刺裂了肝脏,陈行止当时就跪了下去。

  那家属似是还不解恨,他看着陈行止血红的后背,像是激起了兽性一般再次挥刀向前,陈行止躲闪不及,那军刀便再次穿透了他的腹腔,兴许是方才第一道沾上了他的血,这一刀他竟然觉得没有方才那么凉。

  疼啊,真疼啊,从他进病区到倒地不起还不到十分钟,地上墙上都是他的血,眼前都是红的,血腥味充斥鼻腔。

  耳边是护士的尖叫声,还有张医生愤怒的惊呼,余光中陈行止看见那两名家属又向着张医生冲去,他想拦一拦,但他连手都抬不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好像走的很快,又好像走的非常慢,失血过多令陈行止神思涣散,他隐约听见了保安的声音,还有一些人在张罗着救他。

  被抬上病床的时候陈行止在心里笑了一下,他不知道是不是人要死之前都会有预感,但他确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身上已经觉不出疼了,那是肾上腺素对他最后的保护。

  陈行止又笑了一下,救也是枉然,他觉得自己会死在手术室里那张冰冷的床上。

  耳朵里都是叫嚷声,陈行止觉得很吵,其中尤数张医生的声音最大,他听着人好像是哭了,便强撑着睁开眼看了看。

  “你哭什么…”走廊的灯光很亮,他清楚的看到了张医生满身的血,以及泛红的眼圈。

  “都是你的血,”张医生见陈行止打量自己,抬手虚虚的遮住了陈行止的眼,“你快歇歇吧可别说话了,这都等着救你呢,你自己长长进啊,可得撑住啊。”

  闻言陈行止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他说:“小白…”

  “小白有我呢,”张医生打断了陈行止的话,“为了你儿子你也长长进啊,别让我没脸见他啊。”

  说着就到了抢救室门口,在陈行止进去前,张医生像是打气一般狠狠地捏了一下陈行止的手,但捏住的那只手并没有回给他任何反应,只留下黏腻的红,还有已经凝固的血腥味。

  光是听着就很吓人,捅陈行止的那两刀都是极为致命的,黎江白不知道陈行止能不能撑得住。

  “当时…当时就…就没有别人吗…”

  忍不住了,黎江白再也忍不住悲痛,眼泪顺着指缝涌了出来。

  他是如此的讨厌医院,如此的讨厌四楼这个抢救室。

  “昨晚的值班医生就我们两个,护士都在护士站,你爸是在电梯间碰上的那两个家属,好巧不巧那会儿电梯间里一个人都没有,离着交班也早,早班医生还没过来。”

  一个人都没有,就是有人也得被这两个提着刀的家属吓跑了。

  黎江白没法奢求别人去救陈行止,那个时候谁不是保命要紧,他没有一丁点法子怪别人见死不救。

  掌心积满了热气,黎江白不敢抬头,他盼着抢救室的灯赶紧灭,又怕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他只能在心里不断的祈求,祈求上苍眷顾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即便他们两个并没有血缘关系。

  医院的墙听了无数祈祷,或许白墙早已麻木。

  黎江白这是第三次对着白墙祈祷,比以往的两次都要虔诚。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52章 一点转机

  黎江白一直觉得自己亲情缘薄,好像就没什么家人缘分,他不大点儿的时候就没了父亲,跟母亲的关系也根本说不上好,更何况秦茉俞也在里面之后病逝。

  他没有疼他的爷爷奶奶,也从没见过外公外婆,他只知道外婆给秦茉俞留了一套房子,为着他娘儿俩能过得好一点。

  寻常人家的小孩儿享受过的亲情,黎江白在遇到陈行止之前从未有过。

  抢救室的灯亮了很久,护士进出三次,连着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黎江白签字的手一次比一次抖的厉害,他忍着不哭,却眼圈通红。

  医务科有人来了解情况,没多会儿警察便把张医生叫走,空荡荡的走廊上只留下了黎江白一个人。

  这儿的窗户似乎很久没有人修过了换过了,阴冷的风不知从那儿吹了进来,黎江白额前的一缕头发在轻轻的荡,立起来的领子也挡不住那风直往脖颈里灌,黎江白托着脸,目光有些空洞。

  “别怕,”晏温坐在黎江白身边,试图给人挡风,“陈叔叔会没事的。”

  这个晏温也变得没那么会安慰人,他脑袋也很乱,舌头像是被人打了个结,平时能说那么多话,这会儿他是一句都想不出来,翻来覆去就那时那句“会没事的”,看着墙上赤红的“抢救中”,自己越说越心虚。

  走廊里没有钟表,窗外也看不见太阳,黎江白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没了电,现在是什么时间,他二人都不知道。

  走廊里很安静,最大的声音是黎江白的呼吸声。

  护士第四次出来的时候,黎江白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直勾勾的看着护士的手,生怕再让他签什么吓人的字,再来一份病危通知书陈行止估计就下不了手术台了,黎江白觉着自个儿也得跟着死过去。

  “陈医生的家属…”护士看了一圈,认出了黎江白,“来小白,”护士招了招手,口罩遮住了疲惫的笑,“陈医生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话音一出,护士与黎江白皆舒出一口气,眼泪几乎是在一瞬间掉下来的,黎江白张嘴便是呜咽声,他猛地抓住了护士的手,那双手很凉,却烫在他心口。

  黎江白抓的很紧,他说不出话,只能用口型来说谢谢。

  “先别激动小白,”护士被黎江白抓的疼,她奋力腾出一只手,拍了拍黎江白的胳膊,“只是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但那两刀捅的太深,又都是致命伤,我估计着陈医生还得在ICU里住上几天。”

  秦茉俞也进过ICU,黎江白对那个地方有种莫名的恐惧。

  黎江白脑袋里登时浮现出了一个画面,他站在一个大玻璃前,看着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的陈行止。

  “嗯…我知道…”黎江白颤抖着点头,松开了护士的手,“张叔叔跟我说了,我爸他伤的不轻。”

  音落黎江白叹了口气。

  命都丢半条了,何止是伤的不轻,闻言护士也跟着叹气,然后眨了眨眼,撑着笑说:“放心好了,我们会跟重症那边交代,他们会照顾好你爸的,住不了几天的,过年前怎么也能出院了。”

  又快过年了啊…

  黎江白突然想到前一阵跟陈行止打电话的时候,他俩还商量着今年去南方过年,陈行止要用上他几乎没请过的年假,带着黎江白旅游去。

  黎江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医院,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对面床的人应当是逃课了,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被子蒙过头,睡得不知白天黑夜。

  “嗯?”被子里冒出一个茫然的脑袋,看向门口,“小白?下课了?老刘点名了没?”

  黎江白把钥匙扔在桌上,一屁股瘫坐下来:“不知道,”他仰头晃了晃脖子,揉揉眉心,“我没去。”

  “你也逃课了?”脑袋坐了起来,打了个哈欠,“你干啥去了?”

  黎江白摇摇头没说话,他脱了羽绒服挂在一旁床架上,然后搓了搓手,接着他蹬掉鞋爬上床,闷头盖上被子,重重的叹了口气。

  同学没察觉到黎江白的异样,或许是刚睡醒的缘故,他披了件棉睡衣来到黎江白床前,抬手拍了拍被子。

  “你要睡觉吗?”

  “嗯,”黎江白在被子里闷闷的回应,“昨晚没咋睡,补个觉。”

  “你不是去你朋友家了吗?”同学又问道,“通宵了?挺爽啊,你吃饭了没?要我给你带不?”

  倒也不是非得刨根问底,就是闲得无聊找话说。

  “嗯通宵了,”黎江白没力气跟人争辩,他翻了个身,整个身体缩成了一团,“你吃你的吧,不用管我,下午的课我不去了,点名的话…”

  黎江白想了一下,接着说:“就让他点吧。”

  “啊…行…诶不对你昨天在宿舍啊,上哪通宵?”这位同学终于察觉出了黎江白的不对劲,他一边刷牙,一边不停地往黎江白这边瞟,见着黎江白并不想理他,便转话说道,“那我给你带个晚饭吧。”

  黎江白闭着眼,将自己沉在黑暗中,闻言他本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却转了意思,他说:“好,谢谢。”

  音落,意识开始飘散,回忆回到了昨天夜里,自见到晏温那刻起,黎江白的情绪便波动激烈,大起大落间他的体力消耗殆尽,大脑就像是断了信号的老旧电视,一声鸣音吵的他头疼。

  蜷缩的人叫人看着可怜,本就不大的床,黎江白只占了一小块地方,晏温极小心的贴着黎江白躺下,后背蹭着墙,有些凉。

  晏温慢慢拉开被子,将黎江白舒展,他拖起黎江白的头搁在肩膀上,倏地看见黎江白湿润的眼角。

  “睡吧,”晏温将那一小片湿润擦去,低头轻轻碰了一下黎江白的额角,“睡一觉就好了,”他拍着黎江白的背,一下一下哄人入睡,“咱们最好是一觉睡到天亮,一睁眼就能看见太阳升起来,窗外都是新的阳光,还有雪,你想堆雪人吗?明天我陪你去堆个雪人吧,再买一个夹子,就那种能夹出小鸭子的夹子。”

  “你好吵啊,”黎江白闭着眼睛笑了一下,抬手摸索着捂上了晏温的嘴,“你这么吵让我怎么睡?”

  他往晏温怀里拱了拱,鼻间全是白苔的味道。

  “你是在说我吗?”刚洗完脸进屋的对床一脸疑惑,他看看手里的毛巾,又看看黎江白的床,想不明白他擦就个脸能有多大动静。

  他等了好一会儿,但黎江白并没有回他的话,他隐约听见黎江白好像在笑,但听得并不真切。

  即便是在正午,这笑声也有点瘆人,对床用力地擦了下脸,瞌睡早就醒了一百二十分,他问道“你睡着了吗?”

  没有回音。

  他放轻了声音又问道:“你在说梦话吗?”

  依旧没有回音。

  黎江白没和晏温说几句话便睡熟了,昨天一夜加上今天一上午,就是铁打的人也得折腾累了。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走廊里亮起了昏暗的灯,吵嚷声逐渐贯穿整栋楼,偶尔能听见篮球砸到地面。

  黎江白本以为自己睡不着,但他这一觉却睡得很沉,可能做了几个梦,但是很混乱,他完全记不清楚,晏温也只是听见他呢喃几声,说的很含糊。

  “我爸答应我过年去旅游…”

  黎江白翻了个身。

  “他说他做了很久的攻略…我只要带着行李跟着就行了…”

  黎江白无意识的摩挲着晏温的指骨,温热渡了过来,晏温也回应着他的摩挲,将更多的温热渡了过去。

  黎江白不喜欢冬天,却很期待今年过年,这些天陈行止随口的承诺在他心里迅速发芽,支柱一样撑着他。

  似乎只要黎江白握着这个承诺,陈行止就能出ICU,就能在过年前好起来,然后和他一起吃一顿年夜饭。

  他每天都去医院看陈行止,虽然只有十分钟,虽然陈行止不会给他半点回应,但他还是会握着陈行止的手,絮絮叨叨的说很多话。

  黎江白什么都说,就连他夜里窝在晏温怀里睡觉都要说一说,他似乎要将这几年没说出口的话全说完,要将上大学这几年缺失的陪伴在这几个十分钟里补回来。

  人总在长大的过程中渴望独立,却又在失去某些人某些东西的时候变得后悔,黎江白这次便吃了后悔的苦果,他握着陈行止冰凉的手,指尖上的心电监护有些碍事。

  滴——

  这几乎是ICU病房里仅有的声音。

  “昨晚上我逃课了,”黎江白看着氧气面罩上的水雾,感受着陈行止的呼吸,“其实也不是逃课吧,就是突然换了课表,那节课给调到昨晚了,我就没去上,然后就被点名了。”

  滴——

  ICU里的椅子很硬,黎江白挪了挪坐麻的屁股,接着说:“昨天晏温笑了我好久,他笑我点背,就一次没去就被点名,快期末了给老师记住了,他笑我会挂科,回头您得帮我骂他。”

  “帮你骂谁…”

  滴——

  空气都安静了一会儿,接着一声轻笑传来,气若游丝,听着虚弱的很。

  “帮你骂他,我也得能找到他,才能帮你骂他啊…”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53章 最后一面

  这是黎江白第一次与陈行止聊有关晏温的事,往日里他都是避着的,他似乎很不想让陈行止知道他有多不正常。

  但陈行止是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他知道黎江白有时候会偷偷不吃药,他也知道黎江白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藏着有关晏温的某个东西,他更知道黎江白对晏温的思念和刻意回避,他看着黎江白难受,自个儿也跟着难受。

  “那小子说你啥?”陈行止缓缓睁开眼,稍稍扭头,朝着黎江白笑了笑。

  再慈爱不过了,黎江白盼了好几天,他终于又看见了这双慈爱的眼睛,他又哭又笑,眼泪流进了口罩划过嘴角,他眨了眨眼睛,试图把视线变得清晰。

  黎江白说:“他笑我挂科。”

  氧气面罩上的水汽时有时无,闻言陈行止的唇角翘的更高了些。

  “哪那么容易挂科,”陈行止动了动指头,在黎江白掌中划了划,“等我出院,帮你揍他。”

  陈行止说话还有点费劲,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

  “你怎么帮我揍他呀?”黎江白收紧指尖,将陈行止的手握紧,“你都,你都看不见他。”

  这话太难说出口了,黎江白一下子都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在路,这是他头一次承认晏温不存在,这感觉可真是太疼了。

  陈行止知道黎江白难受,却不知道黎江白为什么难受,他一开始只当晏温是黎江白想象出来的一个朋友,本来不愿管太多,也不太愿承认黎江白生病,但这几年黎江白对晏温的依赖越来越明显,让他也不得不防备,也不得不为黎江白的以后做打算。

  陈行止喘了几口粗气,倏地收了笑,他说:“我给你留个电话,你去精神科找汪主任,他是我大学室友。”

  陈行止偏开双眼,躲着黎江白逐渐变得诧异的目光:“你去了要叫人家一声伯伯,汪伯伯是精神科的权威,大学还没毕业就发了一篇sci,你去找他重新看看,不是什么大问题,你肯定好得了的。”

  这话说的费劲又突然,陈行止说的不快,一呼一吸间倒也给了黎江白消化的时间,紧握着的手不自觉的松开些许,他扁了扁嘴,两行眼泪登时落了下来。

  好疼啊,胸腔里的那块跳动的肉好像被谁用力拧着,疼得黎江白呼吸不畅,每一次吸气都像吞针一样。

  “你就是,这样帮我,帮我揍他的吗?”黎江白强撑着问道,“直接揍到,他再也不出现吗?”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这父子间的感情确是极深的,听着黎江白哭成这样,陈行止心里头也难受至极,他当然愿意什么都依着黎江白,只要黎江白过得开心,他怎么都行,但现下他不得不为黎江白打算着。

  “小白…”陈行止重新握住了黎江白的手,不知道他用了多大力气,指节有些泛白,“你不能这样一辈子。”

  “我怎么不能?”黎江白反问道,方才还在控诉,这会儿他又拼命地想替晏温解释,“晏温没害过我,我小时候,都是他陪我,陪我说话陪我上学,带我去那家早餐店吃油条蘸醋,给我剪窗花,还会哄我睡觉,我从小到大除了你就是小晏哥哥对我好,你不能在你住院的时候让我赶走他。”

  “小晏哥哥”这四个字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了。

  黎江白不想一个人。

  声泪俱下,让谁听了心里头都难受,陈行止更是心疼的不行,他想再劝,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你先好好养着好不好,”黎江白低下头,捧着陈行止的手背贴在额头,“等你出院了,你陪我去找汪伯伯,到时候你说什么我都听,我不会再偷偷停药了,这几天,就这几天,你让他再陪陪我。”

  黎江白贴的很紧,似乎这样就能疏解心里堵塞的乱麻:“就这几天就好,你出院我就去看病,汪伯伯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定闹钟按时吃药,我保证再也不想他。”

  这让陈行止还能怎么说呢,除了点头答应,陈行止根本没有别的选择,他太疼黎江白。

  “吃烧烤去吧。”陈行止突然说。

  “啥?”黎江白还沉在情绪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陈行止动动眼珠,屈指挠了挠黎江白掌心:“我是说,等我好了咱们去吃烧烤吧,”他咂么咂么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馋了。”

  黎江白可等着这顿烧烤了,陈行止好了些,他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些,他跟晏温算了几天账,想着怎么狠狠地宰陈行止一顿。

  人都会有美好的希冀,以至于会刻意忽略甚至是压制那些坏的,不好的念头,甚至是生理上的警示也会刻意的忽视。

  黎江白还是会心慌,突来的心悸从未随着陈行止醒来而减轻过,半夜惊梦几乎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噩梦一个接着一个,不停的拉扯着本就疲惫的神经。

  陈行止病情的恶化完全在黎江白意料之外,但每天不停的心慌与惊梦又好像将这件事拉进了意料之中,黎江白再一次站在了抢救室的门口。

  腹腔大出血,恶化的很突然,

  他站在一个离着抢救室不远的窗前,外面阳光很好,光杈杈地绿化带里有麻雀在飞,长椅上坐着几个放风的病人,都裹着厚重的棉衣,但看着还是很冷。

  这次黎江白没有哭,他甚至没有半点表情,目光不知道落在哪个地方,他就这样呆着。

  晏温陪着他呆着,没再安慰,也没有任何表示心疼与同情的动作,他与黎江白之间隔着有二十公分,看着就像是两个多年未见的陌生老友。

  晏温知道他该离开了,不论这次陈行止能不能出抢救室,黎江白都不会再见他了。

  “小晏哥哥…”黎江白突然开口,用的是儿时的称呼。

  “嗯,”晏温靠近过来,轻轻点头,“我在。”

  “对不起啊小晏哥哥,”黎江白垂首揉了揉鼻子,将那股酸意给憋了回去。“我…”

  黎江白没说完,但晏温明白,他扭头看着面前这个站在阳光里的人,心道黎江白本就该活在阳光中。

  “没什么好道歉的,”晏温看着黎江白的眼睛,清澈的瞳仁宛若琥珀,“早该如此,你该有新的生活,新的朋友,你上次说除了你爸就是我对你好,那南枝呢?我看他对你也很不错。”

  兴许是这话不太对,黎江白怎么听怎么变了味,他蓦地笑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晏温,戏谑道:“你这是在吃醋吗小晏哥哥?”

  这话问的晏温一愣,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他也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南枝是个很不错的朋友。”

  听晏温解释,黎江白笑意加深,脸上多了一丝明媚,他说:“南枝是个很不错的朋友,那你是什么呢?”

  “我?”晏温挑起一边眉毛,说,“你觉得我是什么?”

  黎江白垂眼想了一下,说:“Tu es mon été le plus précieux.”

  一句法语,晏温听不懂:“什么?”

  黎江白低着头轻声一笑,说:“不告诉你。”

  短暂的舒心与快乐,这是晏温给黎江白最后的陪伴,当抢救室的灯灭,陈行止盖着白布巾被推出来的那一刻,晏温消失在黎江白身后。

  他来陪黎江白过一个难捱的冬,现在黎江白决定要自己度过这个冬。

  陈行止的葬礼办的很简单,来的只有熟悉的朋友,张医生帮着黎江白撑起了整个葬礼,在所有人走后,他坐在陈行止的墓前哭的泣不成声。

  “咋就找不着出血点呢?”张医生一手擦眼泪一手擦鼻涕,一双眼睛肿的像金鱼。

  黎江白不懂为什么都快出ICU的人还能突然大出血,他只知道陈行止死于失血过多,说白了就是流血流死的,他觉得这样的死法很残忍,他无法想象陈行止当时得有多难受。

  身体一点点变凉,意识一点点脱离,陈行止躺在手术床上,透过无影灯的反光,他能模糊的看见床边围了一圈人,但没人说话,耳边很安静。

  每个人都在努力让他活,青绿色的手术衣变成了阻隔死神的墙,每个人都拼了命的不让那镰刀落下。

  人要死之前似乎都会有所预感,陈行止看着为他忙碌的人,只觉得惋惜与愧疚,他知道自己恐怕要辜负所有人,同事,朋友,还有黎江白。

  想到黎江白,陈行止突然庆幸,前几天还有精神的时候,他与黎江白说了很多,把之前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应该是都说完了,还没说出口的那些黎江白应该也会明白。

  他儿子聪明着呢。

  陈行止缓缓勾唇,笑了一下。

  最后的时刻其实已经不疼了,陈行止觉得自己的呼吸很平稳,神思开始变得混沌,就像是平日上班累的困了一样,他慢慢眨眼想要再看看身边的人,不论认不认识,他都想再多看一眼。

  陈行止其实很想告诉他们别救了,他不想浪费时间,他想出去跟黎江白再说说话,再摸摸黎江白的脸,再看看这个上天赐给他的儿子。

  但流失的鲜血带走了陈行止所有的力气,他动不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54章 私自停药

  人难过的时候连酒都喝不进去,黎江白回忆起当时,陈行止那张灰白的脸依旧清晰,医院长年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味,在那时也裹挟着死寂。

  他答应了陈行止,去看病,去吃药,那段时间他作息规律的像是特种兵,所有的情绪似乎都被他紧锁在心底最深处。

  “你最近好了不少嘛,”南枝拎着两个盒饭,推开宿舍门,一眼就瞧见了黎江白,“今儿没有糖醋小排了,我给你换了红烧狮子头。”

  说着他扬了扬盒饭,朝着黎江白挑眉笑了笑。

  黎江白今天上午没有课,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中途也就给南枝发消息让人带饭时醒了一会。

  这会儿他刚洗漱完,脸上还带着清爽的水珠,过肩的头发被打湿了几缕,贴在脖子上。

  “一食堂的狮子头超级难吃。”

  黎江白看着那饭盒有些嫌弃。

  闻言南枝登时收了笑,他撇撇嘴翻了个白眼:“这是二食堂的,”语气都变得不耐烦起来,“我还不知道黎大少爷挑嘴啊,特意,啊特意,我特意绕路去的二食堂,就怕饿着您嘞。”

  南枝说话好玩,黎江白经常被南枝逗笑,现下他也是乐呵呵的接过饭盒,戏谑的回了一句“谢谢学长”。

  再寻常不过的一天,没有课的早上,窗边刚好洒进来的日光,以及依旧难吃的食堂。

  黎江白随便找了个安静的电影,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电影里响起了温和的音乐,这时南枝突然拍了他一下。

  “诶,”南枝嘴边还挂着饭粒,他说,“怎么最近没听你提起过晏温呢?”

  黎江白瞒的很好,谁也不知道他与陈行止的约定,也没有人知道他每个半个月就要去看医生,更不知道他的药量在逐渐增加。

  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黎江白这一阵本来就没怎么想晏温,南枝猛地这么一问,黎江白一下子愣住了。

  “晏温?”手里的狮子头倏地掉下来,沾上了几个米粒,“他…”

  黎江白垂下双目,悄悄勾了勾唇:“他出国了啊。”

  他说的很轻,每个字都很温柔,像是对爱人的思恋,还有不舍。

  “谁出国?”南枝闻言一愣,急声问道,“你说晏温出国?”

  黎江白重新夹起狮子头,他咬了一口,回头看向南枝,颇为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嗯,他出国了啊。”

  南枝也看着黎江白,眸光从疑惑慢慢变得明了,黎江白这么多日子的“正常”似乎终于有了个说法。

  毕竟是一个宿舍的,黎江白再怎么瞒着,南枝也能看出一二不同,他猜着黎江白应当是有好好看病,毕竟陈行止过世前一定会有所嘱托,但他没猜到的是黎江白竟然给了自己一个这样荒唐的理由。

  晏温出国了。

  南枝觉得可笑,又觉得黎江白可怜,他明白黎江白心里头有多别扭。

  “那你们还联系吗?”南枝伸长胳膊,用一块茄子强行换了黎江白的一个狮子头。

  黎江白任他换,说:“联系啊,不过越洋电话太贵了,我都是给他发邮件。”

  倒是个健全的幻想,还有邮箱,南枝这会又觉得有些意思,可下一秒他突然生出了些许恐慌。

  黎江白越来越不相信晏温只是一个幻想,一个并不存在的儿时旧友,并且黎江白对这个幻想似乎更加依恋,这份依恋里还夹杂了逃避。

  “噢…”晏温突然找不到话说了,他叼着狮子头,默不作声的转回身去。

  ——

  雨停了,黎江白手边儿搁着一杯酒,绿色的液体上浮着一片薄薄的柠檬,每喝一口嘴唇都会碰到柠檬,酸涩里透着酒中的甜腻。

  黎江白住的这栋楼沿街,白天是吵了点,但夜里的景色不错,黎江白在阳台上放了一把摇椅,这会儿他正晃着酒杯,轻闭着眼睛,吹着雨后的夏风。

  回忆终于停了,这折磨人的年岁也终于要过去了,黎江白都不敢想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像一个正常人那样。

  他吃的药每一种都很苦,残余的味道聚在舌根,有时候会激得黎江白恶心不止,一样样的药片捧在手心里快能当饭吃,这样大的药量,黎江白现在能一口气全吞下去。

  天早已黑透,黎江白没拿手机,时间似乎离他远去,但隔壁街上有一个钟楼,午夜时分总会敲几声响。

  十二点了,黎江白顺着钟声看过去,阴沉沉的天遮住了月亮,路灯也变得朦胧。

  又是一天过去了,黎江白喝了一口酒,在心里算了个数,算到今天为止他活了多久。

  兴许是接回了晏温,黎江白这一阵总回忆起从前,从他初次见到晏温那天开始,大大小小的事就像是过电影一样,一帧一帧的回闪,没有一个片段是模糊的。

  听说人死前都会回望自己的生平,黎江白觉得自己这会儿就是那样,只是他回想的要比别人多很多次,他时常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很多次。

  或许现在是梦境也说不定。

  黎江白的思绪飘的很远,回神后他自嘲的笑了笑,仰头将酒尽数喝掉。

  “喝什么呢?”

  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黎江白回过头去,看见晏温靠在阳台门前。

  “新调的酒,”黎江白举起空杯子,柠檬片卡在杯底,“还有两滴,你要不要尝尝?”

  看着微微有些醉的人,晏温轻声笑了一下,他接过酒杯,捏在指尖转了一圈,他找到了黎江白喝过的地方,轻轻舔去了上面的湿润。

  这一切都被黎江白看在眼里,黎江白没想到晏温会这样做,他登时瞪大了双眼。

  “你干嘛啊…”黎江白慢慢失声。

  “尝酒啊,”晏温笑笑,拖过一把椅子坐在黎江白身边,“我还没喝过你调的酒,”他说着咂了咂嘴,像是在品尝,“这酒似乎有些烈,你平时都喝这么烈的酒吗?”

  这问题黎江白还真没想过,他调酒技术不错,想出什么新点子总要调来试试,至于烈不烈,他喝着好像没啥差别。

  原来自己酒量不错哦。

  黎江白不合时宜的想。

  月亮爬向西边,过了一会儿黎江白才开口,他说:“也没有很好,店里的调酒师傅个顶个的能喝,我跟他们可比不了。”

  黎江白认为不会喝酒的调酒师傅一定调不好酒,所以他店里的调酒都会喝酒,甚至酒量还都不小,黎江白常常被他们灌醉,在店里过得夜不计其数。

  “我记得你以前不喝酒的,”晏温晃晃酒杯,闻言皱了皱眉,他说,“最起码到大学你都不怎么喝酒。”

  从“不喝酒”改口到“不怎么喝酒”,晏温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发虚,毕竟这些年来,他与黎江白相处的日子按分秒加起来,可能连一个星期都不到。

  “你又不在,”黎江白果然说道,“你连一封邮件都不肯回我,你怎么知道我不喝酒?”

  黎江白动了动身子,坐直了些:“我爸走后我就开始喝酒了,那阵子我心情特别差,总得找点儿什么当做发泄口。”

  回忆再次被打开,过往延续,是黎江白最不愿回忆起的那段最孤独的时候。

  “南枝也劝我不要喝酒,”黎江白眸光一暗,他说,“说真要喝的话,喝一点点就行了,一个shot喝一晚上,就算是烈酒也不会醉到哪去。”

  他抬手比了一下shot的大小,指尖恰好捏住一远处的灯光。

  黎江白看着那灯光,眯着眼睛笑了笑:“一开始我也听他的,就喝一点点,当然不只是一个shot这么一点,但也比之前喝的少多了。”

  灯光化出了光晕,黎江白的眼睛眯的更紧,眸中的焦点逐渐消散,在这一瞬,他突然决定要对晏温剖开心。

  “可后来我睡不着,吃了药也睡不着,一宿一宿的睁着眼睛,那天花板都要被我盯出洞来了,我每天看着外面的天一点点亮起来,凌晨几点的太阳我都见过。”

  黎江白说话一贯是慢慢的,他的声音平缓又柔和,还带了些许疏离,就像是在讲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故事一样。

  “我不知道人几天不睡觉会死,但我知道我再不睡就真要死了,所以我又开始喝酒,喝醉了真的特别好入睡。”

  那段日子是一段充满酒气的日子,黎江白的床上,甚至是整个宿舍都弥漫着酒气,也就南枝和对床的同学不嫌弃他,另一个室友早早地租了房子搬了出去。

  后来黎江白觉得自己挺对不起那个室友的,但那时他处在一片混沌中,自己都顾不过来自己,更不要说顾及别人。

  “我不知道是酒影响了药效,还是我根本就不想好,那段时间我总觉得你还住在402,我经常在喝多了之后跑去找你,”黎江白搓了搓脸,像是对这不堪入耳的过往有些羞赧,“都是南枝把我捡回来的,有时候他不在宿舍,我就一个人坐在402门口到天亮。”

  说起来那会儿的黎江白给不少人添了不少麻烦,过后他也想过赔礼,却不记得该赔给谁,402早已不知换了几个业主,即便是整个大院,也没有几个熟悉的面孔了。

  晏温看着黎江白的侧脸,温和的光勾了出面部的线条,温柔的发丝轻轻搭在肩上,他看着黎江白的嘴唇一张一合,说着他不知晓得过往。

  “最后是南枝看不下去了,他还有个没人管的发小需要照顾,我最后一次喝多去402的时候他劝我把你找回来,他说只要活的开心了,不吃药就不吃药了。”

  说到这里黎江白倏然抬头,他望向晏温,眸子逐渐聚焦,接着他勾出一个浅浅的笑。

  故事似乎要推向高潮。

  “这应该是一个导火索,”黎江白果然说,“我没想到喝醉了的我竟然那么听话,当然也或许是因为这番话是关于你的,第二天酒醒以后,我真的把药停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55章 终是沉溺

  无尽的思念就像是汹涌的浪潮,将黎江白淹得喘不过气来,那个喝醉的夜晚,酒精删掉了黎江白大部分记忆,他只记得那天他在南枝家,将所有的药瓶收进了一个袋子里,从阳台扔了下去。

  那是一个高层,黎江白看着袋子迅速的缩成了一个点,接着“噗”的一声,落进了绿化带里。

  黎江白的心也跟着咯噔一下,这一扔就像是扔掉了所有的过往,多年来压抑在心里头的情绪登时迸发出来,眼泪几乎是在一瞬间落下,黎江白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

  阳台上的纱窗破了一个,迎着夜风,轻轻荡动,小区里不知道开了什么花,若有似无的香气飘上阳台。

  眼泪带走了黎江白的力气,他登时软了腿,蹭着墙慢慢蹲了下去。

  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或许是哭不出声儿的,黎江白的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一样,血液被阻断,所有的声音都梗在喉头,满面的泪根本流不迭,脸憋得通红,混着浓浓的酒气,他的指尖狠狠的扣着墙,指甲缝里满是脱落的墙皮屑。

  阳台上的灯坏了,小区里的灯也透不进来多少,微弱阴暗的地光打在黎江白身上,南枝一进阳台,便看见一个蜷缩的人。

  照顾崩溃的精神病患者,南枝非常有经验,但崩溃成这样的精神病患者,南枝也是头一次见到,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下这个场景,他甚至不敢走上前去。

  “怎么了?”林听寻着阳台的动静过来,疑惑又好奇的探头看了一眼,“小白?”

  林听也有些诧异,他也是头一次见黎江白这样。

  “他把药全扔了,”南枝说着,低下了头,声音变得微弱,他在自责,“我的错,我不该说让他把药停了,我明知道这药不能随便乱停,我明知道突然停药肯定会出事的。”

  南枝颇为懊恼的锤了一下头顶,紧皱的眉头昭显着他的无措。

  林听闻言,拍了拍南枝的后背,说:“不怪你,”他轻叹一口气,又拍了拍南枝,“我去劝他吧。”

  除了林听和黎江白,没人知道那天晚上他们说了什么,或许病人更能从病人的角度去想这些,南枝觉得林听谈的挺好的,最起码黎江白安稳了好几天。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个凌晨,南枝准备起夜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条短信,是黎江白昨晚发给他的。

  心里倏地一沉,南枝觉得不像好事,小梨子”三个字让他在睡梦中骤然清醒,接着是短信的内容,直接让南枝警铃大作。

  [晏温回来了,他明早就到,我要去接他。]

  “药不能停啊…”南枝抹了一把脸,他想把那天晚上的自己按进油锅里炸。

  月光透过乌云,露出了清淡的光,阳台上比方才要亮一些,酒杯里盛着一小片光。

  回忆转了又转,黎江白觉着自己这十几年尽折腾去了,兜兜转转他还是找回了晏温,吃药也好,看医生也罢,都是能医人却医不了心。

  他其实还是有吃药的,每晚超出正常剂量的安眠药,是黎江白入睡的必需品,他的舌头仿佛再也尝不出苦来,他现在吃药几乎都是干吞。

  黎江白与晏温说完了这些年,说完了他折腾自己,又折腾别人的这些年,他突然觉得特别累,就像这十几年都没有睡过觉一样。

  “你给我的东西我还都留着。”黎江白抬手指了指卧室,敞开的门露出床角,被子团成了一团胡乱的扔在床上,窗帘没关,能看见对面楼上暖色的灯。

  “床头柜里有一个小盒子,小时候你说你要给我剪窗花,剪一窗户的窗花,我也不知道够不够数了,反正我都有好好存着。”

  黎江白收回手,两手交叠,搓着指头,静谧在他二人之间传递,没有人再接话茬。

  当——

  隔壁街的钟楼又敲了一声,一点钟了。

  夏天的雨带来闷热,即便有微弱的风,也吹不散湿气,窗户上的水珠似乎要干出印子,偶尔有几颗滑落下去。

  “所以,”晏温看着滑落的水珠,慢慢开口,“你为什么每次都要赶我走呢?”

  黎江白倏地一愣,他说:“因为当时我妈,我爸,都想让我好好活,毕竟是遗愿,我实在是不愿…”

  他还没说完,晏温便打断了他:“可你根本做不到不是吗?”晏温扭过头,看着黎江白,“你明明很想见我,却不敢见我,每次都只是匆匆看我一眼,就把我丢在路边,丢在角落,或者丢在随便什么地方,你不敢直面我,又耐不住,你没法跟秦阿姨好好聊,又不敢跟陈行止好好说,你宣泄情绪的出口就只有我一个,就连南枝你都会有意无意的避着,你想信任他,但你又刻意封闭自己,你就这样在阴影里自己和自己拉扯了十几年,矛盾了十几年。”

  晏温是由黎江白的内心产生,黎江白依赖他依赖的理所当然,他自然也十分了解黎江白,他就是黎江白心里头的锚点,所有的折腾也好,拉扯也好还是矛盾也好,都是因他而起。

  可又怎么能算推在晏温身上呢,晏温不过是黎江白在极度的恐惧和孤独下,臆想出来的而已。

  “是啊,”黎江白也看向晏温,看向那双他从小就喜欢的眼睛,“我还不到三十呢,就觉得已经活了好几个三十年了。”

  眼前的人算是黎江白的发小,虽说时见时不见的,也算是一块儿长大了,黎江白时常庆幸自己能有晏温这样的朋友,但他两个之间一直一种说不出的暧昧与情愫,或许只是黎江白单方面的暧昧,但黎江白总是不愿称呼晏温为朋友。

  “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黎江白叹了口气问道。

  乌云上出现了一个缺口,月亮趁机露出了全貌,清冷的光顷刻间洒满了整个阳台,将他们两个都照的柔和。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晏温看了一眼月亮,“那天早上我就想跟你说了,你不愿听,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一颗星星转瞬即逝,沉重的云将它挡了起来,黎江白想找回晏温但并不想听他说这些。

  “你才回来几天啊就跟我说这些,”黎江白揉了揉眉心,“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闻声晏温笑了一下,他不再看月亮,而是继续看着黎江白:“你想听我说什么好听的?”

  黎江白想了一下摇摇头,说:“不知道,你这张嘴就没说过什么好听的。”

  晏温一愣,回想片刻说:“不能吧,我记得你哭的时候几乎都是我哄你,哄你的话好听吗?”

  言语间没了方才的严肃,倏然变得轻快不少,话说明白了也就不拧巴了。

  “哄人的话当然好听啊,”黎江白挪了挪屁股,整个人快要躺进椅子里,“可你哄吗?自打你回来不是说这就是说那,我会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吗?还用你不停的说说说?”

  “我跟秦阿姨,还有陈叔叔,初衷都是想让你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晏温解释说,“虽说你现在…”

  “什么叫正常的人的生活?”这次换成黎江白打断晏温,“什么又是正常人?你上大街上问问,谁身上没有点儿或大或小的问题,你要是用健康来评判一个人正常与否,那这世上估计没什么正常人了,你要是用心理是否健康来评判一个人是否正常,那你跟街头巷尾那些,”黎江白说的有些急,他喘了口气接着说,“跟街头巷尾那些对着别人指指点点,不是说疯子就是说傻子的人有什么区别?我不偷不抢,不危害社会,我只是想过我自己愿意过的日子,有错吗?发烧感冒拉肚子,严重点的肺癌肝癌脑癌白血病,你会说他们不是正常人吗?”

  从小晏温就喜欢看黎江白黎急,就像是一只要咬人的兔子,张牙舞爪的却把最柔软的肚皮露给你,但现下这只兔子收起了肚皮,只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恨不能用利爪将眼前的人抓个血肉模糊。

  “我错了,”晏温尴尬地笑了一下,抓了抓黎江白的手,“我的认知不对,我跟你道歉。”

  黎江白还在气头上,他愤愤地抽出手,在晏温手背上打了一下:“别碰我。”

  气性大的不行,小时候就这样,气急了恨不得将晏温连撕带咬啃成碎片,晏温见状,愈发地软下声音:“没说你不正常,我们都觉得你有我不太正常,所以…”

  “有你怎么了?”黎江白再次打断晏温,“你杀人了还是放火了?你偷东西了还是拔人家自行车气门芯了?我有你怎么了?怎么就不正常怎么就不行了呢?”

  这是积攒了十多年的委屈,黎江白说着都要哭了。

  劝是劝不动了,说教…也根本就说不下去,晏温长叹了一口气。

  他本就是黎江白意识的分离,是黎江白潜在的思绪,黎江白这些年自己折磨自己,有一部分也有他的原因。

  如果能让黎江白好过…晏温决定跟着黎江白的意思走。

  晏温说:“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的,怪不得这么多年了我还能坐在这里,你压根就放不下我,离开几天你就想我想的不行了。”

  味儿突然变了,说教似乎变成了撩拨。

  “你在说什么东西?”黎江白的气还没消,闻言他突然诧异,目光也跟着躲闪。

  晏温笑意加深,眼中盛着月光:“我在说实话啊,”他歪了歪身子,靠近黎江白,“你就是想我想的不行,不然为什么吃了那么久的药都驱不散我呢?”

  言辞间透出一股骄傲,黎江白心想这要是让汪医生知道了,准得连他带晏温一块儿骂。

  “也不能全怪你想我,”晏温又靠了靠,他再次握住了黎江白的手,这次没被甩开,“或许还因为我也想你。”

  风突然吹动,树叶子晃,落下残余的雨水,黎江白的心跳在这风摇树叶中缓慢的加速,那雨水的涟漪荡在心口。

  “啊…”黎江白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只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声音。

  “啊?”晏温顺着黎江白回了一个“啊”,他说,“那天你跑的太急了,都没听见我想说什么。”

  “你是真的吧?”

  这段回忆很新,黎江白很轻松的就能翻找出来,他记得在问晏温是不是真的以后还说了另一句话,说完就懊恼起来,自顾自的跑了出去。

  “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你愿意一直陪我吗?我是说后半辈子。”

  变相的表白,即便是回忆也足以让黎江白羞赧。

  脸是瞬间红的,想逃跑的心也是瞬间起的,黎江白没想到晏温这会儿会提起这件事,他俩方才明明都快吵起来了。

  晏温将黎江白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但他不在意,随便黎江白如何害羞,他说:“只要你说我是真的那我就是真的,只要你想我陪你那我就会陪你,我是说,”晏温故意停了一下,他感受着黎江白的呼吸,“我是说后半辈子。”

  空气里似乎都带了酒意,黎江白觉得自己醉的不行,这杯酒比他这些年调的任何一杯酒都要醇,他快要沉进去了。

  “这话能信?”黎江白像是在做梦,梦里的一切都不可信。

  晏温笑了一下,轻轻弹了一下黎江白的额头,他说:“必须能信。”

  “后…后半辈子?”黎江白有些不敢信,他的耳朵好像失灵了。

  “嗯,”晏温肯定的说道,“后半辈子。”

  阳台上落下清浅的月光,将他二人的影子纠缠在一起。

  盛大且荒芜。

  【作者有话说】

  《沉溺》到这里就完结啦,谢谢各位小读者一路陪伴,说实话我觉得这个故事写的并不好,在写这篇故事的时候我自己的心理状态也因为三次的一些事起起伏伏,果然心态是会影响创作的,在此向追文的和没有追文的小读者们说声抱歉。

  下一篇《雁字回时》已经开始连载了,这是我第一篇言情(想挑战一下万花哈哈哈),各位小读者感兴趣的话可以点点收藏,投投海星,给我一点点鼓励(抱拳)。

  再次谢谢一路陪《沉溺》走到完结的小读者们,这应该是我唯一一篇HE了(也不一定)。

  谢谢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