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幸福街>第23章

  每只怪物都在逃跑,争抢最后面的角落,不断有一些钻进去,也不断有一些被挤出来。所有怪物纠缠在一起原地打转,没有一只能够逃脱,也没有一只能真正安全。

  伊恩下意识地后退,不料这细微的动作被怪物当成进攻的信号,又激起一阵躁动。边缘的怪物爬到同类头顶,被踩倒的怪物扯住它们的下肢。原地旋转的怪物巨轮翻滚着变形,很快达到新的平衡,变成一个巨大的球。球体的表面,每只怪物到球心的距离都不比其他怪物更近。

  但这是一群被丢出来的可怜虫,每当它们想钻进去,就被里面的同胞推出来。即使已经断气,尸体也无法解脱,挂在球上充当肉盾。血腥和腐肉味源源不断地飘出来,最安全的球心周围,争夺也从未停止。

  “如果你逃跑,就会被野兽抓住;如果你留下,就会被野兽吃掉。”

  《上帝之城》的台词在伊恩脑海中浮现,他在给球星拍的纪录片里引用过。狰狞的怪物就在面前,他的思绪却回到几年前,里约热内卢的贫民窟,被上帝遗忘的上帝之城。

  “我捧着大力神杯哭泣的照片,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因为喜悦。事实不是这样,我的眼泪为我的朋友而流。在半决赛上,我踢进那粒决定胜负的点球的时候,一颗子弹射进他的心脏……他说过要来球场见证我的胜利,我却连他的葬礼都不能参加。”

  刚获得足球先生的球星走在他捐赠的球场上,再三要伊恩保证,不能透露他朋友的身份。

  孩子们穿着崭新的球鞋在绿地上飞奔,远远地向球星招手。十年前,这里流过他那位毒贩朋友的血,那时的孩子们穿着拖鞋,握着手枪和卡宾枪。

  坐在关掉的摄影机前,球星对伊恩讲起他小时候,他和朋友只能在马路上,踢一个用旧帆布做的“足球”。一位教练偶然路过,送给他们一个真正的足球。①后来,他走进了教练的训练场,朋友为横死街头的弟弟走进暗巷。

  那位朋友也曾想过离开贫民窟,就在他走向球场的路上,其他帮派的人杀死了他喜欢的女孩。

  “他曾经是个好人。”

  球星盯着绿草上的某一片,喃喃地说。

  伊恩不知道球星为什么和自己说这些,这不是光彩的事,但他选择守住秘密,让荣誉的光芒盖住干涸的血。

  面对纠缠的怪物,他忽然理解了原因。他和球星来自相似的地方,有着相似的命运,他们的眼睛见过同样的贫穷、腐败和毒品,他们身后是成千上万的不够幸运的人。这些人无法选择自己的未来,只能在泥潭中抱团取暖,也互相踩踏。

  可惜这份领悟来得太晚,他还来不及做点什么,就落入恶作剧般的困境。

  “放松,放松点,我们没有恶意……”伊恩熄灭打火机,把手枪也揣回口袋,摊开双手,“你们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伊恩……”

  “嘘,没关系。”

  他安抚地摸摸阿兰的胳膊,朝怪物的方向迈出一步。

  “我们来到这里是场意外,很抱歉打扰你们……可以的话,能告诉我们怎么出去吗?”

  要是他能帮忙说点什么就好了,就像对派翠莎那样。伊恩一边观察怪物的动向,一边用余光偷瞄阿兰。他沉默得有点反常,好像情绪不太好,是因为这里太黑吗?

  怪物对伊恩的靠近十分抗拒,最近的几只已经亮出爪子和牙齿。

  “好好好,放松,别紧张,我就站在这儿,好吗?”

  他退回原处,尽可能地放慢动作。他们静静地对峙,怪物的反应始终更像动物,人类的方式似乎行不通。

  “怎么办?”

  伊恩又瞄一眼阿兰,后者的枪始终握在手里,既不攻击,也不放下。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即使对面是真正的人类,也和阿兰这位精英不是一个阶层,尽管他的共情能力足够专业……唉,现在不是讨论敏感话题的时候,伊恩叹了口气——在他的圈子里,社会主义比种族主义更不可触碰,谈到比肤色和性别更深层的问题时,人们总是闭上嘴,或者顾左右而言他。

  “说点什么吧。”他又一次催促。

  阿兰只是摇摇头,一言不发。

  当伊恩再次转回去的时候,怪物的忍耐到达了极限。巨大的球体摇晃了几下,像山一样压过来,一旦开始滚动,它的速度就越来越快。想逃跑的怪物拉不住同类的进攻,只能嚎叫着一同翻滚。

  “嘿,没必要这样……”伊恩边说边退。

  球体一路滚过来,撞到他身后的墙壁才停下。最外面的怪物头破血流,里面的还在窜跳,控制重心碾来碾去,毫不顾忌外面的同类。混沌的怪物之球上,弱者没有选择,只能被推到外层献祭。

  伊恩的示好没有换来同样的善意,怪物追着他攻击,却不敢招惹举着枪的阿兰。这让伊恩感到愤怒又悲哀,他忍不住也掏出手枪,朝穹顶的缺口开了一枪。

  球体突然刹住,迟疑着向后滚了半圈,随即卷土重来。它们似乎看穿了伊恩的虚张声势,因为另一个人真的会向它们开枪。

  砰、砰、砰……

  阿兰的枪法依然很准,眼神也依然冷漠,他对怪物全无怜悯之心。伊恩不知道第几次惊讶于阿兰的冷酷,虽然每次他都是为了救自己,但这一次,他在单方面的屠杀。

  “停下吧,它们已经放弃攻击了!”

  小山一样的球体已经坍塌,活着的和死去的怪物缠在一起,无法逃脱。它们仍试图用死去的同伴遮挡自己,却被无情的子弹双双穿透。

  “你听没听见我说话?”

  枪声还在持续,倒下的怪物被补上致命一枪,逃到角落的怪物也难逃处决。

  “够了,够了!”

  “你可以对我开枪。”

  阿兰背对着伊恩,打空了最后的弹夹。

  “我为什么要对你开枪……”伊恩靠着墙缓缓地蹲下。

  天顶的冷光披在阿兰身上,他看上去像一座纯白的雕像——没有翅膀的天使。尽管有一万个不愿意,伊恩还是想到那个杀戮的天使。它既不像人,也不像怪物,一视同仁地收割痛苦的生命。

  “你是天使,还是死神?”

  “在你眼中,我是什么?”

  “我不知道。”伊恩揉着眼睛,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分不清面前的是人还是天使,“我不知道……”

  他不愿意分辨,也不想面对。

  “我一直在等你想起我是谁。”

  “你不是阿兰·法斯宾德吗?”

  “我是。”

  伊恩搜遍记忆,只能确定他是自己的咨询师:“对不起,阿兰,我想不起来。”

  他强打精神看向阿兰的脸,后者也在静静地看着他。这眼神和梦中一样,好像藏着无尽的落寞和孤独。他们沉默地对望,直到怪物身后的阴影中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人类的脚步。

  皮鞋敲击路面的声音清脆而规则,由远及近。伊恩这才发现被怪物挡住地方有个出口,穿皮鞋的人就从那里走进房间。

  微光照亮来人的轮廓,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他穿着浅色的衣服,头发和皮肤也是极浅的颜色,当他走进天光照亮的地方时,伊恩看清了他的眼睛,和阿兰一模一样的灰色眸子。

  “不……”

  伊恩又一次坠入清醒梦中。

  身边的一切变得异常巨大,街边的邮筒都比自己高出几个头。他下意识地伸手触摸,却发现这是一只孩子的手。

  枪声就在这时响起。

  卷毛摔倒在地,街上的行人尖叫逃开,旁边的孩子吓得呆在原地。童年的伊恩站在他应该出现的位置,眼看着安东尼和大块头杀手撤离。

  当耳边没有声音的时候,街上只剩自己一人。奄奄一息的狗在哀鸣,苍白的少年来到它身边,把手中的铁钎插进它头上的弹孔,缓缓地搅拌。

  缺失的记忆完全拼合,伊恩终于想起他是谁——

  他是徘徊在幸福街上的幽灵,一只尚未成年的魔鬼。他走到哪里,就把死亡带到哪里。他杀死中枪的狗,毒死无法捕食的猫,扭断摔伤的鸟的脖子,孩子们相信他也杀过人.他看望过的久病的老人、烧伤的孩子,拜访过没钱买药的瘾君子,光顾过浑身溃烂的妓女……第二天,他们都变成了尸体。

  没有人敢靠近他,也没人敢追究真相,因为他是法斯宾德医生的儿子。

  “你可以开枪。”

  阿兰张开双臂,披着冷白色的光,如同法斯宾德诊所前的天使雕塑。在他身后的阴影里,少年阿兰正在把铁钎插进怪物的心脏。

  “不。”

  “虽然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寂静岭是什么地方,但是一路走来,我们的秘密被不断揭开,我渐渐明白了这趟旅行的意义。这是一场内心的审判,我必须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你在说什么?什么罪孽?”

  “开枪吧,伊恩,只有你有这个资格。”

  “得了吧,你这样子就像个蹩脚舞台剧演员。”伊恩走到阿兰身边,双手揉搓他的脸,“这地方确实邪门,呆久了能把人搞疯,所以我们得赶紧出去。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说,我也是,但我不能让你死在这儿。”

  他故意无视那个屠杀怪物的小鬼,借着搂抱把阿兰带到远离他的地方,但他的演技同样蹩脚。身后传来金属落地的声音,少年的阿兰发出一声奇怪的呻吟。

  伊恩忍不住回头,只见少年像被拎住脖子提起来般,整个人只有脚尖触地。一开始他还在挣扎,很快他的四肢就变得僵硬,皮肤迅速地干燥,变成石像般的灰白。

  “阿兰……”

  少年循着声音看向伊恩,随即连他的脸也被石头蒙住,如同戴上面具。两根尖刺从他的背上穿出,然后展开成巨大的翅膀。

  这个少年就在他们面前变成了“天使”。

  作者有话说:

  球星的故事参考了球王贝利的经历

  贝利出身里约贫民窟,他经常在路边踢父亲用破布和废纸做的“足球”。一位路过的教练发现了他的天分,贝利从此走上足球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