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幸福街>第17章

  如果没有这句话,伊恩觉得自己大概率会袭击阿兰。

  这个小镇就像针对自己的大型恶作剧,看到坟墓的瞬间,他差点以为阿兰是个恶毒的幻觉。他不愿意回忆刚才喷涌的情绪,除了恐惧、被背叛和玩弄的愤怒,他心底还有一丝隐秘的失落——连阿兰都是幻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下去。

  幸好,是真的。

  可这见鬼的坟墓也是真的,伊恩苦笑,他相信阿兰也经历了同样的怀疑。

  “猜猜发生了什么?我面前就是你的。”他尽量笑着喊话。

  阿兰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像是松了口气:“我越来越搞不懂这地方了。”

  “看到你的坟墓,我还以为你是我的幻觉。”伊恩说着,向阿兰的方向走去,“这可把我吓得够呛。”

  “我也是,”阿兰似乎有点虚,声音越来越小,“我从来没这么害怕过。”

  “你不是幻觉,太好了。”

  伊恩发现阿兰时,对方正靠着自己的墓碑坐在地上,身边放着一把十字镐。他半蹲下来,结结实实地抱住阿兰,双臂箍得后者发出呻吟。

  “太好了……”他贴着阿兰的耳朵,喃喃地说。

  “是啊。”阿兰轻轻地拍抚伊恩的背。

  他们静静地抱了几分钟,等彼此的呼吸变得平稳,松弛。这拥抱无关情欲,只是困境中的互相安慰——即使自己是同性恋,此刻也绝对没有那个心思。经历这么多摸爬滚打,满身血污,阿兰身上也没有浑浊的味道,只有淡淡的、味道考究的香水的余味从领口飘散出来,带着若有若无的荷尔蒙气息——自己没有那个心思,伊恩强调般重复这个念头。

  “要不要掘开坟墓,看看里面躺着谁?”他恶作剧般笑着提议。

  “如果是我们的尸体呢?”也许是被伊恩的态度鼓舞,阿兰也微笑着。

  “那咱们就是鬼,都是鬼也不错,至少不是孤魂野鬼。”

  “你那么怕孤独?”

  “当然怕啊。”伊恩的笑意淡下来,“你不怕吗?”

  阿兰似乎认真地思考了一阵,摇头:“我不知道。”

  这个答案让伊恩有些意外,不过从阿兰的表情来看,他不打算解释。于是他站起来,拄着铁锹:“先挖谁的?”

  阿兰看着身边的墓碑,没有说话。

  “好,伊恩·科斯塔之墓。”伊恩敲了敲“自己”的墓碑,找到上面的墓志铭,“‘出于爱所做的事,总是发生在善恶的彼岸。’①……什么意思?”

  “我也看不懂,大概是尼采的话。我想不出它和你之间有什么联系。”

  “又是故弄玄虚小把戏。”伊恩并不在意,把铁锹插进泥土,“话说回来,你在这儿我就一点也不怕了。”

  阿兰笑笑,也加入工作。

  这是一座新坟,泥土还很松软,用不到阿兰的镐,大部分挖掘工作还是伊恩在干。他们很快就挖到棺材,它埋得很浅,上面的土层不到半米。想埋一个死人,墓坑还要挖得再深点,这副棺材要么是草草埋下,要么是故意想让人挖开。

  “开礼物的时候到了。”

  伊恩打算接过镐头,他不确对方敢不敢干撬棺材的活儿,然而阿兰已经把镐头尖端楔进棺材缝隙。

  他看了回头一眼,然后掘开棺盖。伊恩心脏骤缩,随即像要窜出胸腔一样狂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明明见过更可怕的东西……

  一阵木头的扭曲碎裂声,棺盖被掀开半边。

  他们做好了恶战的准备,结果棺材里连尸体也没有,只有一部风琴相机静静地躺在棺底。

  “这,和我梦里的一样。”

  伊恩难以置信,阿兰也很错愕。

  他小心地取出相机,像伊恩描述的梦里那样,对着他拍摄。几分钟后,他抽出撕拉片相纸,揭开底片。

  画面没有扭曲,如实地记录半蹲在土坑旁边的伊恩,背景的树林和墓碑也和他眼睛直接看到的一模一样。伊恩接过相机,预想中的记忆冲击也没有袭来。毫无疑问,这部相机没有超现实的功能,它只是件普通的摄影工具。

  他下意识地用手比划操作流程,发现自己的动作相当娴熟,他甚至知道这部相机的镜头很好拉开,因为使用已久,部件已经松弛——

  “这不会是我用过的吧?”他脱口而出。

  “如果它在你梦里出现过,有这个可能。”

  “奇怪,梦里是我小时候,那可是将近三十年前了。要是我真有这么一部相机,它也应该在幸福街的老房子里,是谁把它埋到这儿的?”伊恩迷茫地看着阿兰,“我只和你提过相机的事……”

  阿兰无奈地微笑:“就算我想跟你开玩笑,从听你讲梦境到现在,我哪有机会布置这个场景?何况我不知道相机的样子。”

  “我当然不是怀疑你。”伊恩脸颊发热,“这个型号产量相当小,在古董市场也很难淘到。我就是好奇,是谁花这么大的精力布置这一切,那人似乎比你还了解我。”

  阿兰依然在笑,他的笑只是宽慰,他不介意对方的质疑:“你还记得吗,我在教室里说过,要验证一个推测。”

  “记得。”

  “那时我想,我们很可能不在现实中,而是在一个超自然的空间里。这里的怪物和超自然现象和我们的意识有某种关联,但我不认为这是梦,因为我们的幻觉既有独立的部分,也有交叉的部分——派翠莎来自你遗忘的经历,《母亲与死神》的故事却是我读过的,它们共同构成了雕塑变成的怪物。”

  阿兰停下来,给伊恩思索的时间。

  后者很快跟上他的思路:“你的意思是,我能看见你的幻觉,你也能看见我的?”

  “是的,”阿兰点点头,“不过,这可能不是幻觉,也许我们的意识真的能影响现实中的存在。”

  伊恩不以为然:“要是我们真能用意识影响现实,祈祷回归现实就应该生效。事实是我已经祈祷过一万遍,现在仍然在这个鬼地方。”

  “没有那么简单。异常现象背后应该有一定的逻辑,只要找到这个逻辑,我们就有希望离开这里。”

  “你找到了吗?”

  “很遗憾,还没有。”

  伊恩失落地发了会儿呆,忽然灵光一现:“如果异常现象来自我们的意识,就说明它们不是凭空出现的——这里不存在我们没见过、没经历过的异象。”

  “是的。”

  “也就是说,我真的有一部这样的相机。”他看着相机久久地沉默,直到眼睛发干:“我以为是戴维斯教会我摄影的,没想到在那之前,我就已经熟悉拍照了。”

  “戴维斯总说,是他拯救了我的灵魂,是他用艺术照亮了我贫瘠的生命。我把他当作父亲和老师,甚至爱人——车祸之后我失去记忆,一无所有,他收养了我,把我带进电影的世界。在他家里我第一次摸到胶片和摄影机,读到剧本,哪怕他……我依然对他保留一份尊敬,因为他给了我一切。”伊恩的声音越来越低,“可如果当时我没有失忆……”

  要是当初没有失去一切,你还会像雏鸟一样毫无保留地依赖戴维斯,把他当成救世主吗?你还会在自己刚长毛的时候就任他爬上床吗?你面对他浑浊的眼睛时真的不感到恶心吗……印象里模糊的成熟肉体越来越清晰,变得臃肿松弛,布满衰老的痕迹。

  “操!操!操——”

  相机摔在墓碑上,金属和玻璃划破了手,伊恩浑然不知地继续砸,剩下的半部相机也变成碎片。

  “拍第一部电影的时候,有人说我是戴维斯的男妓。”他喘着粗气,“电影节上被我揍成猪头的家伙,他也说过这种话……他们永远觉得我是靠电影之外的东西走到现在——人种、性取向,他们说我不应该学人当导演,应该去同性恋黄片里搞群交!可我没有底气反驳,因为我他妈真的用过戴维斯的资源,真的受益过自己这身皮肤和对着男人发情的肉体!”

  “伊恩……”

  “我从没为这些事自卑过,我他妈从没觉得自己这么下贱,低人一等……他们甚至不愿意多讨论一点我的电影!”

  “放松,伊恩,放松点。”阿兰用力掰开他攥着铁片的手,“我看过你拍长片之前的作品,是一个纪录短片,我很喜欢。”

  伊恩停止较劲。

  “片子是关于一个足球明星,他来自里约的贫民窟。”阿兰抚摸着他的后颈,“你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盯着他的私生活,骚扰他的名模前女友……你问了他许多关于里约热内卢的事,他的童年,他的朋友,他为什么走上足球的道路……”

  “如果没有足球,他会和朋友一样去贩毒。”

  两个人同时说出这句话。

  伊恩恢复沉默,阿兰笑了笑,继续道:“我喜欢你的作品,这不是恭维,我可以说出每部作品里最喜欢的部分。在咨询室里,我只能克制谈论它们的冲动和对你的欣赏。回到那部纪录片,球星谈到他朋友时流下了眼泪,他对你完全敞开了心扉。伊恩,你把一个明星还原成有眼泪,有温度的人。你尊重自己作品里的角色,没有让他们做为展示猎奇画面的工具,每个最终走上暴力之路的人都有更深层的理由……”

  “够了,阿兰,够了。”伊恩哑着嗓子,“谢谢你。”

  他总算理解了自己为什么对别人的质疑如此愤怒,可没有戴维斯的带领,他能不能走进电影圈子都是未知,仅靠天分和热爱是希望渺茫的。他见过太多在门外徘徊的年轻人,自己比他们“幸运”得多,可是——

  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为什么愤怒和屈辱的感觉丝毫没有减轻……

  “戴维斯剥夺了你选择的权力。在你还没有成年,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的时候,他卑鄙地侵犯了你,诱拐你过上他给你安排的人生——即使那是你喜欢的事业,也不代表他可以越过你的意志,代替你做出决定。”

  阿兰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如同他支撑自己的手臂。伊恩短暂地倚靠在他胸前,然后用自己的力量站稳。

  “谢谢你,阿兰,你是个优秀的咨询师。”

  “你认为我在工作?”

  伊恩困惑地看着他。

  阿兰微笑着叹气:“我不是科斯塔先生的朋友吗?”

  “噢,对不起,你当然是!”伊恩使劲儿抱住阿兰,几乎让他离开地面。

  后者被勒得肋骨直疼,苦笑道:“我们还是去看看阿兰·法斯宾德的墓里有什么惊喜吧。”

  “没有基督为我而死,没有佛陀为我指出正信之道,没有神灵在我面前出现,照亮我的灵魂。”

  读罢自己的墓志铭,阿兰也陷入沉默。

  刚看到墓碑时,伊恩被恐惧冲击,没有思考这句话。这会儿陪阿兰重读,他才感到周身的空气冰冷,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墓志铭上的文字是在暗示阿兰的人生吗?

  害怕黑暗,却没有神来照亮灵魂,怀疑“救赎之道”的存在,认为一切都会归于幻灭——这就是咨询室外的另一个阿兰吗?然而他却在持续地照亮别人,没有人给他补充能量,唯一的燃料就是他自己。

  “阿兰……”

  “我没事。”阿兰的声音很平静,“对一个怀疑论者来说,这句话没有问题。立碑的人选得不错。”

  他微笑着转过来:“我可以拆礼物了吗?”

  伊恩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相信对方的话,却无从反驳,只好卖力地挖土。阿兰的棺材也埋得很浅,很快就露出上漆的木盖。

  “这次我替你打开?”

  阿兰点点头,于是他放下铁锹,换成十字镐。棺盖很容易就被撬开,里面也是空空荡荡。

  “什么也没有,”伊恩自言自语,“就是有点脏。”

  他招手示意阿兰上前,后者谨慎地来到他身边,俯身看向棺底。

  浅色的木头上有一片深色的污痕,好像有液体滴在上面,又被拖拽摩擦。细看之下,干涸的污渍上还有一条细长的凸起。

  “这是什么?”

  伊恩伸手摸了摸,似乎是段30多厘米长,4毫米粗的金属丝,质地很硬,不容易弯曲。他花了点力气把它抠起来,污渍上留下一道细细的凹坑,透出棺底的木头色。

  做棺材的木匠把工具忘在里面了吗?可这污渍也不像油漆……

  血。

  是干涸的血。

  “阿兰,这——”

  伊恩惊愕地回头,只看到阿兰保持着正要下蹲的姿势,浑身僵硬——不,他在发抖,冷汗沿着下颌流下来,额头还在沁出更多。他正要去搀扶,阿兰突然转身,扶着自己的墓碑开始呕吐。

  自从来到这里,他们就没有进食,连水都没喝一口。他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只是不停地干呕,仿佛要把胃都撕碎。

  伊恩双手在空中茫然地抓了抓,马上恢复理智,抱住阿兰。怀中的人不时地抽动,冷汗湿透了他的衬衫。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平静下来,闭着眼睛深呼吸,紧紧地抿着没有血色的双唇。

  这种时候该说什么?

  还是别说了,别给他增加负担,只要抱着他就好。他看上去很冷,还在发抖呢,额头上的头发都湿透了,还有嘴唇,再用力咬就该流血了……

  伊恩低下头,轻轻地吻住他。

  作者有话说:

  ① 出自尼采《善恶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