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舒权是从一个阳光明媚的梦境中笑醒的, 醒来之后发现外面正在下雨。

  他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听着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发出的均匀声响,回想起刚才的梦境, 感受着梦境中的甜蜜被雨水一点一点逐渐溶解,直到完全冲散。

  现实中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好事?

  梦里,曹瑞穿着帝王登基的盛装冕服,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地站在祭天的高台上,郑重宣布将他——夏侯成——立为正宫皇后。

  梦里的夏侯成人都傻了, 着急忙慌地跪在地上说这样做不合礼法、史无先例、希望陛下三思之类的规劝之词。

  曹瑞却力排众议,让他什么都不用担心, 告诉他一切都安排好了、让他听自己的。

  不仅如此,年轻的新帝从高高的天阶上拾级而下, 慢慢走到他身前,抬手将他从地上扶起, 仰头凝视着他,笑容明媚。

  登基大典, 是一个帝王一生中最隆重最重要的时刻。梦中的曹瑞却将这个仅有一次的时刻与他分享。

  尽管是在梦里,夏侯成还是笑得合不拢嘴,喜不自胜地像个未经人事的少年郎,羞涩地接受了帝王的拥吻……

  连绵不断的雨声将赵舒权拉回现实。他紧紧抱着被子,像是抱着自己那颗满怀奢望又被现实打击到垂头丧气的心。

  都是奢望。

  前世的他们,一早就知道这段恋情见不得光, 要么无疾而终、要么躲躲藏藏, 永远不可能有光明正大的一天, 谁也给不了对方任何名分。

  可他们还是奢望过。

  在曹瑞当上太子之前, 曾有一次,二人在邙山的风雪之中迷路, 进入了一处山中幻境,在似真似幻中度过了与世隔绝的一夜,出山之后发现山外的时间不过短短两个时辰。

  在邙山的幻境之中,曹瑞对他说,要他带自己离去。远离庙堂之高,遁走江湖之远,抛弃一切身份权柄,平平常常地做一对普通人。

  夏侯成拒绝了。

  他告诉曹瑞,对方注定将要成为卫国的下一任皇帝,而自己也肩负着一统天下的使命和信念。自己定会将九州天下为他双手献上,他希望曹瑞能够肩负起帝王职责,成为千古明君。

  当时曹瑞久久无言,最终默许,旋即告诉他,这或许是他们此生唯一的机会。

  夏侯成心如刀割,默然地接受了。

  十年之后,他反悔了。

  在曹瑞的长子不幸夭折时,他搂着痛苦难当的恋人,颤声劝他“放下”。

  放下对继承人的执念,放下对帝位传承的责任,放下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不甘和不忿,跟自己隐姓埋名远走江南,做一对寄情山水的闲云野鹤。

  曹瑞愤然打了他一巴掌,咆哮着叫他滚出寝宫。

  赵舒权后来想通,确实是自己不好。他的恋人早已不是那个在他怀中真情流露、娇羞可人的少年,被时光打造成了心思深沉的干练帝王。

  十年时光,少年不再。唯有自己,心存奢望。

  手机铃声让赵舒权从翻涌的情绪中挣扎出来。匆匆向秘书交代了工作安排,他起床去洗漱,才发现自己头疼得厉害,人也晕乎乎的,宿醉的感觉仍然明显。

  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对着镜子中胡茬明显的脸陷入沉思。

  他记得大家一块喝酒闲聊,自己和曹瑞因为“宣布恋情”而成为众人的焦点,起哄的、关心的、调侃的,什么样的反应都有。

  而自己满脑子只有一个疑惑:曹瑞为什么会自称为自己的男朋友?

  为什么会这么说呢?明明已经说好,合同履行完毕就会离开,怎么会公开宣告?他是当真,还是在作假呢?

  对了,应该是作假吧。

  做戏做全套,前世他们不知一同谋划过多少次。记得有一次自己想要推行税制改革,加强对高门士族的征税力度,曹瑞便顺着有人检举的由头,罢黜了多名度支官员,一度弄得朝廷人人自危,却让夏侯成出来做好人、收拢人心。

  宣称是自己的男朋友,一定也是出于同样的考量,为了电影的拍摄,也为了挽回跳河事件的影响。

  昨晚就是这样。听说曹瑞和自己在交往,其他人自然而然认为两人是因为闹别扭闹上了热搜,再没人深究跳河这件事背后的离奇荒唐。

  或许昨晚也是因为想通了这一点,赵舒权的心情并不太好,加上一个人喝着两人份的酒,竟然少见地喝醉了。他跟赖总这帮朋友之间喝酒,很少有人真正喝醉。

  丢人丢大了。

  他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再度翻看手机,看到赖总发给自己的微信。

  老赖:万万没想到你这家伙喜欢男的!藏得够深啊(狗头)

  老赖:你那个小男朋友挺有派头啊,不愧是正宫(拇指)

  老赖:准备哪天官宣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安排人加班,别给我服务器又干趴了(白眼)

  赵舒权哭笑不得,回了个“让赖哥见笑”,暂时不理会对方的嘲笑。

  他们要是见到自己离开酒吧后又干了些什么,自己以后是彻底不用在这帮朋友圈里混了。

  从酒吧到公寓的这段记忆是断片的,赵舒权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倒是回家之后,他零零碎碎有些印象,记得张伯和保镖把自己扶到沙发上。自己喘着粗气忍受醉酒的不适等着人来收拾自己,朦胧的醉眼看到长发少年站在身前背对自己,正在说着什么。

  那个腰真细啊。

  腿好长,又长又细又直。嗯,要是脱了,还白。

  乌黑的长发散开,如同黑色的缎子包着一块嫩豆腐……

  酒精往头上冲,血往身下涌,赵舒权张开双臂去搂那个在他看来近在咫尺的纤腰,却“咕咚”一声扑在地上,磕到了下巴,疼得眼冒金星。

  几道惊呼中夹杂着少年清冷的嗓音,呵斥他:“你干什么?醉成这样还不老实待着!”

  说是这么说,等他被几双手扶着坐起来,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少年近在咫尺的清秀面容。水光潋滟的眸子里荡漾着深深的担忧,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一把将人拥进怀里,语无伦次:“瑞儿……瑞儿……我喜欢你,好喜欢你……你别走行不行……别走……”

  ……天呐……

  赵舒权捂着脸,不想再回忆下去了。

  他都干了些什么啊?在张伯、保镖、说不定还有司机面前。

  混乱的记忆告诉他,在那之后他一直抱着曹瑞不放。张伯给他换衣服是当着曹瑞的面,送他进浴室洗澡,他也非要拽着曹瑞进去陪自己。

  还一直嚷嚷着别让曹瑞走丢了什么的。他都不敢想,曹瑞当时的脸色该有多难看。

  记忆最后停留在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曹瑞喂自己喝养生粥。

  粥的味道一如既往无可挑剔,可让赵舒权能够安心入睡的,还是曹瑞脸上恬淡的神情。

  把自己哄睡了之后,曹瑞去哪了?

  昨晚至少也得折腾到凌晨三点以后,曹瑞是不可能走的,应该会留宿。那他现在会不会还没走?虽说已经快中午了……

  赵舒权无心洗漱,匆匆套上睡袍,光着脚跑下楼。

  楼下飘荡着淡淡的食物清香,是海带炖排骨的味道。张伯正在厨房里忙碌。

  再仔细看,曹瑞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抱着一本书,身侧的茶几上放着茶壶和茶盏。

  听见脚步声,少年抬起头来看向赵舒权,淡淡问:“醒了?还有哪里觉得难受么?”

  赵舒权来不及回答,径直冲到曹瑞面前,又急刹车一般停住。心里想问对方为什么没走,又怕问了之后对方立刻说要走,视线瞄到曹瑞抱着的书,正是顾教授送给他的那本《功过参半——卫景帝曹瑞》。

  赵舒权大惊,手比脑子快,一把抽走曹瑞手里的书,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看这个干、干什么?”

  曹瑞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捣乱的孩子:“这不是顾教授送给我的书吗?我想看我的书,还要经过你同意?”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赵舒权更加语无伦次,“我是说……这本,这本书都是胡说八道瞎写的,你要看也别看这本……”

  曹瑞满脸无语,起身走到他面前,仰视他躲闪的眼神,唇边绽出一丝微笑:“你敢写,却不敢给我看?”

  赵舒权小声狡辩:“不是我写的……”

  曹瑞伸出手:“书还给我。”

  赵舒权纠结:“你、你还是别看了吧。再说,你不是已经看过一遍吗?”

  “之前看的时候我没有恢复记忆,怎么能看懂你跟你的学生在说什么?”曹瑞挑眉,“还给我。”

  赵舒权知道自己是无法拒绝曹瑞的,无论是什么要求。他磨磨蹭蹭地把书从背后拿出来,被曹瑞毫不客气夺了回去,摩挲着书的封面。

  “功过参半——前世我还活着的时候,你就这么想了吧?所以,你一直规劝我,不让我兴建宫室、不让我扩充后宫。劝我加强考试选拔的力度,改革税制,革新推广农耕技术……”

  曹瑞慢条斯理地说着,将那本书按在赵舒权的胸口:“你想让我成为明君,想让我摆脱‘功过参半’的历史评价。——抱歉,我让你失望了。”

  赵舒权赶紧接过书:“不是的,那不能怪你。历史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局限性。以卫朝那时的历史进程,你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

  曹瑞轻轻哼了一声,冷冷道:“倘若我能有子嗣继承我的治国理念,倘若有人能够承担起辅政之责,将你我的政策延续下去,是不是我们的卫朝,不会变成后来那样?”

  他瞪着赵舒权,柳眉倒竖,咬牙说:“朕的‘功过参半’,有一半原因是因为你、夏侯成!”

  赵舒权被少年瞬间爆发出的气势压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两人之间的气氛像是凝固了,让赵舒权感觉像是站在一个夹缝中,一边是两千年前的风流浪漫,一边是两千年后的纸醉金迷。

  张伯的脚步声突兀地闯了进来,一句“二少爷、曹少爷,可以准备吃饭了”让赵舒权回过神来。

  随即,雨的声音、茶的清香、海带排骨汤温暖的味道,一齐涌入感官。

  他握住了曹瑞温暖的手,轻声说:“我已经不是夏侯成了。瑞儿,你也不再是卫景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曹瑞盯着他看了片刻,甩开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