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却将万字平戎策>第31章 樱桃甘如蜜

  四月初三殿试日, 天子亲临集英殿督考,择进士三甲。

  柳柒此番不用再去监考,便偷闲去了金恩寺一趟。

  金恩寺乃皇家寺院, 位于京郊以南, 与陈小果修行的五岳观隔山相望。

  最近因为腹中孩子之事, 柳柒已有数日不曾安宁过, 今次来寺院,不过是求个心平气顺,得以摆脱现下的苦恼。

  金恩寺建在山顶, 山麓有一条石阶直达寺庙, 足足有三千三百九十九步。

  春日正好, 至山麓时,柳柒弃了马车沿石阶而上, 柳逢当即撑一把伞跟在他身后,劝说道:“三千多阶费时费力, 公子如今身体不便,恐有些吃不消, 还是乘车上山罢。”

  柳柒轻撩袍角,淡声应道:“无妨。”

  柳逢劝不动,只好陪着他一同上山,仔细撑着伞, 免教自家公子被太阳晒了去。

  登山不易, 登上三千三百九十九阶的石阶更是不易。这条石阶除了供给寺庙的师傅练功之外, 鲜少有香客从此路经过, 主仆二人上山时除了碰见两位洒扫石阶的沙弥之外, 再未撞见任何人。

  走走歇歇, 总算在一个时辰后登上了山门, 柳柒身上起了薄汗,呼吸也略有些急促,又歇息了片刻才步入寺庙。

  他今日穿得特别素净,止一袭月白斜襟长袍,腰系绣鹤流苏束带,甫然瞧去,竟与寺庙的庄严莫名相融。

  金恩寺香火鼎盛,每日都会有不少权贵家眷来此供香拜佛。左相柳柒人人识得,自他进庙之后便有不少人与之打招呼,他都含笑应了,待供完香之后,柳柒便应了慈济大师之邀前往慧心禅院品茗听禅。

  小沙弥在禅院的了尘亭内布好了香茗与红泥炉,炉上热水滚沸,香炉烟丝袅袅,柳柒以攀膊束袖,耐心地点茶。

  慈济大师抚得一手好琴,琴音通禅,每每听完他的琴都有种念头通达的意境。

  了尘亭下有一口荷塘,四月虽不是荷花绽放的时节,但满池莲叶相接,也甚是悦目,偶有锦鲤跃然而出,仿佛听懂了慈济大师的琴音,无声相和。

  一曲毕,柳柒业已点好了茶,他将茶盏双手奉于慈济大师,恭声说道:“大师琴技精湛,每每听琴都能受益良多。”

  慈济大师接过茶淡淡一笑:“柳居士慧心通禅,与佛甚是有缘,万般修行皆为居士之造化。”

  吃过茶,慈济又道,“柳居士今日至此,想是为红尘所困。”

  柳柒微微抬眸,不动声色地问道:“大师何出此言?”

  慈济道:“当知虚空生汝心内,开眼见明,闭眼见暗。”

  柳柒微怔,默默饮了一口茶。

  慈济大师这番话出自《楞严经》,七年前他来金恩寺时,慈济大师与他所讲便是此经,后来的岁月里,他每日抄写的经文也多是《楞严经》。

  慈济又道:“听闻居士时常抄经静心,需知修行在于修心,尘心不除,尘不可出。柳居士困囿己心,无论听再多的禅、抄再多的经也无济于事。”

  柳柒放下茶盏,起身来到扶栏处,池中锦鲤常被沙弥喂养,甫一见到人影便讨好般凑了过来。

  他捻起几颗鱼食撒进荷塘,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若我犯下杀业,此生便不可再礼佛;可我不这么做……必将生不如死。”

  慈济捻拨佛珠,念了句佛经:“由心生故,种种法生;由法生故,种种心生。”

  柳清素来禅心明澈,可如今却蒙了尘。他低头瞧向自己的腹部,里面那个正在日渐长大的小生命便是他的杀业之源。

  杀心不止,罪孽不休。

  偏偏这个孩子命硬无比,任他怎样下狠手都难以根除。

  素来对世间万物都生怜悯心的丞相大人,独独对自己的亲骨肉铁石心肠。

  柳柒闭了闭眼,旋即转身对慈济大师揖礼辞别:“承蒙大师点拨,便不作叨扰了,改日再与大师听琴煮茶、参禅论道。”

  慈济还以一礼:“柳居士慢走。”

  下山时已近黄昏,彤云高悬天际,山风阵阵,捎来几许微凉。

  柳柒上下山均是走的石阶,坐上马车后双腿尚且矫韧,可腰腹却略有些泛酸,他轻轻按揉了一番,旋即惫懒地倚在引枕上小眠。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马车猝然一震,顿时将他从睡梦中唤醒。他掀开车帘问道:“怎么了?”

  马车已经入了城,日头西下,坊市中繁忙一片。

  柳逢握紧缰绳,目光落在前方的马车上:“好像是沈少卿的马车。”

  街上行人匆匆,大理寺少卿沈离的马车速度略快,这才冲撞了柳柒的马车。

  下一瞬,一位身着绯色官袍、头戴长翅帽的男子自马车而下,几步走近拱手揖礼:“下官沈离见过柳相。”

  “沈少卿不必多礼。”柳柒道,“少卿如此匆忙,可是有要案处理?”

  沈离道:“陛下将春闱案交予下官处理,下官不敢怠慢,正要去审理罪犯纪少游。”

  柳柒蹙眉:“春闱案?”

  沈离应道:“那首乱诗柳相也见过。”

  柳柒思索几息后面露讶色:“诗是纪少游所作?”

  今年春闱大考,不少考生的文章都写得极好,柳柒对纪少游的文章颇有印象,笔酣墨饱、辞趣翩翩,全然不像是会做出那种诗的学子。

  须臾,他又问:“陛下不是早在会试放榜之前就已将考生们尽数释放了吗,又是如何得知那诗是纪少游所作?而且纪少游今天本应该在集英殿廷试,怎会被关在大理寺?”

  凭他的锦绣文章,定能在殿试脱颖而出。

  沈离道:“皇城司的手段,柳相应当有所耳闻。”

  柳柒心头一凛,当即说道:“烦请沈少卿带本官前往大理寺走一遭。”

  不多时,两辆马车在大理寺府衙前停下,柳柒一身素白常服步入衙署,随同沈离前往监牢。

  牢狱里暗无天日,潮气与腐臭味扑鼻而来,每间牢室仅有鸡蛋大小两个气孔,傍晚时已难见天光,仅凭几盏昏黄的油灯供明。

  “冤枉啊,小人冤枉啊……”

  “狗官!你们就算杀了我也休想逼我认罪!”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大人放我出去吧……”

  谩骂与哀求不绝于耳,空气中依稀还有淡淡的、发腐的血腥气,几欲令人作呕。

  柳柒胃部止不住地翻腾,他强忍不适往前走去,直至屏息后那股作呕的感觉才逐渐被压了下来。

  他已有七年不曾踏入监牢,这里的一切陌生又熟悉。

  狱卒带着柳柒和沈离一路行往监牢最里层,打开一扇栅门后又行了数十步方才停下:“柳相、沈少卿,犯人纪少游在此。”

  牢室内昏暗无光,墙壁上的油灯不够亮,无法照清角落里的那道身影。

  柳柒从狱卒手里接过灯盏往前探去,凝眸半晌才看清那人的模样——

  一身灰色囚衣破败不堪,上面洇满了血迹;青年的四肢均被镣铐束缚,蓬头垢面、脏污不堪,嘴角皲裂残破,模样煞是狼狈。

  柳柒冷声质问:“你们对他用刑了?”

  沈离道:“皇城司把他送过来时便是这副模样,下官找大夫给他瞧过,虽然伤痕累累,却不致命。”

  皇城司的手段便是如此,所用之刑罚极其狠毒,可每一处伤都巧妙地避开了要处,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柳柒拧眉:“他们竟敢对考生动这样的酷刑!”

  沈离垂眸不语。

  天子爪牙,铁血手段,纵然失手杀了犯人,陛下也极少处罚他们。

  少顷,柳柒又问:“纪少游可有说什么?”

  沈离道:“入大理寺已有两日了,除了那首诗,什么也没说。”

  沉吟半晌,柳柒道:“待殿试结束后本官便去面见陛下,务必将此事彻查清楚。”

  他将灯笼递给狱卒,转身离去。

  就在此时,纪少游奄奄一息地开口:“枭雄在野可逐鹿,宵小在朝嫉心妒。雁过北关若遇雪,龙死浅滩无归途。”

  柳柒顿步,回头瞧去。沈离沉声告诫道:“纪少游,柳相在此,慎言。”

  纪少游蜷缩在墙角,旁若无人地念道:“萧蔷残破百花暮,帝业兴衰万骨枯。”

  沈离道:“纪少游!”

  “何惧纲常伦理灭,史官提笔一页书。”纪少游说罢动了动手臂,喉咙里发出浑浊的一声笑,“吾孑然一身,虽死无憾,你们要杀要剐皆可随意。”

  正因为孑然一身,所以才敢如此放肆。

  柳柒折回栅栏前,沉声问道:“你寒窗苦读数载,便是为了有朝一日作一首大逆不道的诗,然后慨然赴死?”

  铁链哗啦响了两声,纪少游蜷紧身体,没再言语。

  柳柒亦未多言,旋即离开了大理寺。

  回府之际,柳逢试探道:“公子,纪少游一案事关先帝,陛下明面说了将人释放,却又暗中恩准皇城司对纪少游用刑,可见陛下对那首诗颇为在意,公子还是别干涉为好。”

  柳柒道:“沈少卿乃韩御史的学生,为人刚正不阿,许是拿纪少游没办法之后适才出此下策,在闹市之中拦了我的马车。”

  柳逢微诧:“公子是说,今日沈少卿是故意拦车的?”

  柳柒淡淡一笑:“大理寺离兴远街有十万八千里,他去衙门办公怎会经过那处?想是等我多时了。”

  殿试结束,昭元帝于武殿校阅考卷。

  柳柒几次求见昭元帝均被内侍官回绝了去,道是陛下有旨,非要紧事不得求见,柳柒说明了来意,仍被拒之门外。

  出宫时,正巧碰见了二殿下赵律白,赵律白遂问其来意,柳柒据实相告,赵律白闻言蹙眉:“此事你莫要管了,陛下既已撤了纪少游殿试的资格,便是认定他有罪,你若因此而触怒圣颜,恐将得不偿失。”

  柳柒疑惑:“殿下也认为纪少游有罪?”

  赵律白无奈道:“此事关系先帝,我们无权置喙,你若真想救那位学生,不如恳请陛下趁殿试三甲放榜之喜减轻对纪少游的责罚,免他再受牢狱之苦。”

  柳柒看了看赵律白,沉吟几息,终是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臣明白了。”

  近来天气晴好,早春的樱桃业已上市。

  回府时,柳柒正换下官服,还未来得及穿上氅衣,便见一道人影自窗台跃入,他侧眸瞧去,冷声问道:“青天白日的,你就这么翻墙入我相府了?”

  云时卿手里提着一只竹篮,揭开白色纱布,里面有半框红艳艳的山樱桃,个个都有拇指大小,煞是诱人。

  “大人喜食酸物,此果酸中带甜,我知大人定然欢喜,便买了一些过来。”云时卿将竹篮放在桌上,“已经清洗过,大人尝尝?”

  柳柒穿上白底蓝面的氅衣,系上束带后适才坐在桌前,捡一颗顺眼的樱桃放入口中,果肉脆软,汁水微酸,他吃着正正好。

  见他接连吃了好几颗,便知是喜的,云时卿从旁而坐,不禁打趣:“大人还记得在成都时,陈小果给你我算八字之事?”

  柳柒专注吃着樱桃,没有理会他,云时卿笑道:“陈小果说大人命里有一女一子,夫妻和睦。”

  柳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阿妍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八字一样,焉知说的不是她?”

  云时卿道:“令妹虽与大人八字相同,可大人现下的的确确怀了胎儿,男人产子,这可是闻所未闻之事,如今在大人身上应了验,足见小道长的占卜没有出错。”

  “陈道长还说你有帝后的命格,你怎不拿此事做文章?”柳柒忍不住嘲道,“更何况你我不睦已久,又非夫妻,那八字做不得数。”

  云时卿摇头否认:“道长说了,此八字者若为女子,则有国母之运。下官并非女子,岂能做皇后?倒是大人,与我成了亲入了洞房,那可是实打实的夫妻,若再多多相处,不就是夫妻和睦、儿女双全了吗?”

  柳柒又捡了一颗樱桃,却没有吃进嘴里。

  他目光翕动,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未再与他争辩。

  如今山樱桃正当季,翌日晌午,云时卿又提着小半篮樱桃翻墙入府递给柳柒解馋,其间两人虽也拌了几句嘴,但柳柒总归是将樱桃吃尽了才把人赶出府。

  初六这日,天下着小雨,云时卿翻墙进来时正逢几名侍卫值守巡逻,见他到来,纷纷仰头望天,全然无视了去。

  云时卿顶着毛毛雨入了屋,却没在柳柒的寝室里找到他,刚迈出房门,便见柳逢捧着一套崭新的衣物往西面的厢房走去,他把人叫住,问道:“你家公子呢?”

  柳逢掂了掂衣物,说道:“今儿天有些寒,公子正在浴房泡浴。”

  云时卿站在檐下,点了点头:“哦。”

  他又折回屋内,将樱桃仔细盖上。

  正待离去时,却见柳逢急匆匆跑了过来。

  云时卿眉心一拧,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柳逢手里还捧着那套衣物,面色略有些慌乱:“浴房里味道不对,想是公子他……他的蛊毒复发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1-14 23:39:51~2024-01-15 23:42: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trl+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钟离的狗 20瓶;Ctrl+C 7瓶;无忧、玉蕊琼芳、阿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