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却将万字平戎策>第22章 又逢蛊发时

  云时卿嘴里嚼着羊肉, 视线却落了在栅栏旁的身影上。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总觉得柳柒最近消瘦了不少,本该合体的墨蓝色圆领锦袍如今竟略显宽松, 缎带裹住的腰肢仿佛不盈一握。

  柳柒吐了许久, 直到吃下半碗清茶适才缓解过来。

  他没再回到茶肆, 而是转身前往茶肆外的一张老旧木桌前坐定。柳逢急匆匆返回扒了几口凉透的白饭, 云时卿状似无意问了一嘴:“你家公子为何不来吃肉?”

  柳逢囫囵咽下嘴里的饭菜,说道:“公子说这羊肉太腥,他闻了会吐, 便不进来了。”

  云时卿哂道:“他以前不是很爱吃羊肉么, 今日怎的这般矫情。”

  陈小果纳闷道:“您对柳相的喜欢这么清楚啊?”

  云时卿眼风掠来, 眉眼颇为冷厉,陈小果赶紧往嘴里塞进一坨羊肉, 不敢再招惹他了。

  用过饭,云时卿斟一碗温茶走出茶肆, 踱步至柳柒身旁,漫不经心地开口:“你每日就吃几块山楂糕, 如何饱腹?”

  柳柒接过他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回京后歇息一晚即可,不劳云相担忧。”

  云时卿道:“看在咱们——”

  话音未落便迎来了一记眼刀,他微微一笑,复又道, “大人不承认咱们是夫妻, 云某自然知趣, 不会说出这两个字。其实云某想说的是看在咱们同僚一场的份上, 总得对大人关心几句, 倘若陛下此次定我个死罪, 以后云某想关心大人恐怕都没机会了。”

  柳柒道:“云相这张嘴甚是利落, 又有三殿下和中书大人为你撑腰,陛下岂会轻易定你的罪?”

  三月春日暖,和风细拂面。

  云时卿单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向眼前之人。金芒落在他的脸上,仿佛更添几许凌锐。

  柳柒被他盯得毛骨悚然,不禁蹙眉:“为何这般看着我?”

  云时卿笑道:“人人都说扬州柒郎温润如玉,可云某却从未体会过。从小到大你对我不是打就是冷眼相待,鲜少给过好脸子,所以有些好奇大人温柔的时候究竟是何模样。”

  柳柒瞬间沉下脸:“我以前怎么从未发现你是这么不要脸的人。”

  云时卿道:“哦?不知在大人眼里,我以前是怎样的人?”

  柳柒瞥了他一眼,生生将“贱人”二字压在舌下,旋即起身走向马厩,牵了马便往官道行去。

  掌灯时分,众人抵达汴京城。云时卿和柳柒回到府上匆忙洗沐之后便立刻前往皇宫面见昭元帝。

  一人请罪,一人复命。

  昭元帝命御厨备了一桌洗尘宴留柳柒在宫中用膳,桌上仅两双玉箸、两份碗具、两只羊脂白玉杯。

  云时卿乃戴罪之身,正跪于殿中听候圣上发落,然昭元帝此刻正与柳柒同桌而食,对这位右丞相不闻不问。

  洗尘宴颇为丰盛,美味珍馐应有尽有,其中有半数是御厨根据柳柒的喜好特意准备的,譬如炙鹿肉、蟹生、莲花鸭签等。

  昭元帝道:“听闻柳相此行困难重重,甚至被工布王射伤了左腿,可有请大夫好好医治?”

  柳柒极力压下山珍海味带来的恶心感,温声道:“臣的伤已无大碍,敬谢陛下关怀。”

  昭元帝道:“万万没想到工布王之野心竟如斯之大,杀害大邺官员不说,甚至敢侵吞我朝兵马及国税。柳相此次奔波了四十余日,旨为大邺与纳藏修好,卿之功劳,当惠及宗族,连同令尊亦可加官晋爵。”

  “陛下之恩泽,臣与家父感激涕零。”柳柒颔首道谢,片刻后又道,“陛下虽派遣了十余位皇城司高手保护臣,可是工布王诡计多端,致使臣多次身陷囹圄,甚至害得一众护卫丧失了性命,臣愧疚难安。万幸有云相出手相助,屡次救臣于危难之中,若没有云相,臣绝无可能越过邛崃山到达丹巴城。”

  昭元帝微笑道:“两位爱卿互相扶持,正是朕乐意见到的。然而云相身兼枢密使一职,手握朝廷半数兵权,此番瞒着朕私自离京已然触了国法,且转运使沉捷——不,应该说工布王。工布王任职成都府路转运使之际曾与师中书以及云相屡有来往,如今事变,朝中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不知道往朕手里递了多少参本,参他云时卿中饱私囊侵吞地方税收、参他云时卿目无法纪目无君上、参他云时卿勾结蛮夷意图谋反!”

  说到最后时,素来仁和亲厚的皇帝竟愤怒难当,霎时间,整个清居殿落针可闻,侍立在左右的宫娥内侍官们无不跪倒在地,纷纷垂首屏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昭元帝又道,“有功自当赏,有过必受罚。云时卿身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言行举止当为百官之表率。可他却欺上瞒下,难道这就是权臣应有的表率?!倘若朕此次让他功过相抵,如何堵住悠悠众口?如何力排众议?”

  柳柒自席间起身,继而在皇帝身前跪下:“是臣思虑不周,还请陛下息怒。”

  云时卿伏地说道:“罪臣无诏离京,致使朝政崩坏、纲纪废弛,今自请罚俸降职。”

  昭元帝的视线缓缓挪到他身上,怒火似降了不少,良久才轻叹了口气:“晚章是朕钦点的状元郎,当之无愧的天子门生,一步步官至丞相,非常人所能及也。朕予你厚望重任,你岂可辜负朕?”

  云时卿道:“臣罪该万死。”

  昭元帝的语调略显和缓:“降职之事早朝再议,春闱在即,柳相且回府休憩罢。”

  柳柒道:“臣身为今年春闱主考官,却因蜀地之事未能出卷,为保考试顺畅,臣恳请开封验卷,以确保万无一失。”

  科举事关重大,若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纰漏,凡礼部上下都要遭受牵连,甚至连累其他考官。

  昭元帝见他如此严谨,便道:“柳相可持朕手谕验卷。”

  “谢陛下。”柳柒起身揖礼,“臣告退。”

  昭元帝复又看向云时卿:“你也退下。”

  云时卿叩首道:“罪臣告退。”

  柳柒被那桌山珍海味熏得难受极了,走出清居殿之后适才得以缓解。

  不多时,云时卿紧步赶来:“大人还未用晚膳,是打算回府吃呢,还是去云生结海楼?”

  “我不饿,”柳柒道,“天色尚早,我得去礼部衙门一趟。兹事体大,马虎不得。”

  云时卿道:“若是寻常事,云某还能帮大人一把,但是事关科举,云某就不掺和了。”

  柳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寻常事也不需要你帮我。”

  云时卿笑道:“方才大人肯在陛下面前替云某求情,定是看在咱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上。”

  柳柒倏然瞪大了双目,当即警惕地看向四周,幸而此时宣德门附近空无一人,不由微恼:“云时卿,我从没想过要帮你求情,你无诏离京大逆不道,我若为你求情,等同于欺君罔上。另外——你我之间除了同僚关系外并无任何瓜葛,休要嚼舌头。”

  说罢疾步走出宫门,待柳逢挑开轿帘后当即入内:“去礼部衙门。”

  考卷早在五日之前就已入册密封,现存放于礼部衙署内,由刑部之人日夜看守。

  柳柒持昭元帝手谕入阁验卷,不多时,其余三位同考官也被迫来到礼部,与他一同检查试卷。

  此番入京考试的士子有二百三十七人,三场考试共计有试卷七百余,柳柒欲将每一张卷纸都核验到位,另外三位也不敢马虎,直至四更天方才疲惫不堪地离开礼部。

  三月初六,春闱大会。

  柳柒一早便入了贡院,另外三名翰林院的同考官也陆续抵达。

  自今日起,考官与考生需在贡院待满九日,直至考试结束方可离场。

  柳柒近来一直在奔波,身体甚是疲乏倦怠,只能强撑精神巡视考场。

  不仅如此,用膳时一碰油腻荤腥便止不住作呕,他虽犯惑,可眼下正值春闱大考,容不得有半点马虎,只当身体尚未调理过来,遂没怎么在意。贡院小厨便依据他的口味每餐单独备两道清淡的素菜,如此才得以缓解。

  某天傍晚,几位考官同桌用膳时不禁聊起了这两日的所见所闻,譬如哪位考生是左撇子、哪位考生在答卷时痛哭流涕、哪位考生从头睡到尾,柳柒都默默听进耳朵里,权当是解闷的乐趣。

  其间不知是谁开口,谈及了云时卿。

  “听说陛下因云相私自离京一事颇为愤怒,欲降其职以示惩戒。”

  “降为几品官了?”

  “咱们都在这贡院待了好几日,外面的消息进不来,里头的消息也出不去,我又如何得知他被贬成什么了?”

  “云相可是三殿下的人,此事一出,恐怕三殿下会元气大伤。”

  “原以为云相只是贪墨了些财帛,哪成想他竟然和工布王暗中有联系!”

  “下官听说不久前云相护送柳相去了丹巴城,敢问柳相可有此事?”

  柳柒咽下嘴里的青菜叶,不露声色道:“确有其事。”

  那官员皱眉:“如果云相真和工布王有勾结,又岂会护送柳相去纳藏呢?这不是自掘坟墓嘛。”

  另一人道:“不管他有没有私通蛮夷,总归无诏离京就够定他的罪了,我倒挺想知道陛下会如何贬黜他。”

  三月十二,春闱最后一场考试。

  在贡院待了六日,吃喝拉撒俱在一间几尺见方的小室里,许多考生都有些吃不消了,或癫或疯或晕厥,陆陆续续被抬走了近三成左右,留下来的士子无不胆战心惊。

  入暮时,柳柒疲乏难当,来不及用晚膳便返回房中歇息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生,阳春三月清寒之夜,他的身体却莫名发着热。柳柒胡乱扯开衣襟,掌心徐徐探了去。

  盈握一物,时疾时徐,时轻时重。

  半梦半醒间竟弄了满手的潮汗,屋内依稀有几分浅薄的奇香。

  正这时,柳柒遽然清醒过来,他顾不上揩净掌心的秽物便急忙封住了自己的几处穴道,绸制亵衣早已被热汗浸透。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月辉皎洁,如纱如幔,袅娜娉婷。

  柳柒面色沉凝,眸中仿佛还残存着些许水色。

  ——体内的昆山玉碎蛊又复发了。

  上一次蛊毒发作时,正是他和云时卿逃亡之际,如今云时卿被贬,而他则被关在贡院里监考。

  夕妃慈说,研制出昆山玉碎蛊的那位祭祀如今正在朝中,若是将其寻出,自己的蛊或许还有解。

  他不想和云时卿继续纠缠下去了,他们之间本不该有、也不能有这些事发生。

  可是想要寻到那位祭司谈何容易?更何况他的蛊毒已经发作,只能……

  柳柒思绪烦乱,遂命人备了一桶浴汤,直到将满身燥意清洗干净适才重新入眠。

  临近月中,春闱即将结束。

  柳柒的精神日渐萎靡,几位同考官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便将坐镇考场的医官寻来,让其替柳柒把把脉,看看能否调理一二,柳柒深知这是蛊虫在作祟,便婉谢了众人的好意。

  三月十四酉时,春闱大会结束。几位同考官将试卷一一清点妥善,而后上封落章,并由刑部与皇城司的人运出贡院。

  柳柒离开贡院时已是华灯初上。

  他疏懒地倚在轿内,对轿窗外的柳逢说道:“我身体抱恙,这两日闭门谢客,无论是谁前来拜访都勿要接待。”

  身为主考官,春闱结束后势必会有不少人登门拜访,虽未受贿,但总归是要避嫌的。

  柳逢应道:“属下知道了。”

  少顷,柳逢又道,“公子这几日在贡院里想是遭了不少罪,瞧着竟轻减了许多。”

  柳柒无力地合上眼帘,淡声道:“无碍,眼下春闱结束,陛下准我们几位考官休沐两日,正好调理调理。”

  他太过疲乏,体内蛊毒又煞是躁动,欲念频生,噬人心脉,没说上几句话便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直到柳逢唤出“公子,我们到了”,他才迷朦地睁开眼。

  汴京城的夜晚璀璨繁盛,汴河两岸尤盛。

  柳柒掀开轿帘缓步走出,抬眼时不由一怔:“为何带我来此?”

  云生结海楼伫立在夜色之中,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子江南水乡的气息。

  柳逢垂首道:“承宣使大人担心您身体吃不消,特请您来此一叙,属下推脱不得,便擅作主张带公子过来了,还请公子恕罪。”

  柳柒蹙眉:“哪位承宣使大人?”

  柳逢默了默,说道:“云时卿,云大人。”

  柳柒在云生结海楼外驻足了半晌,而后抬步迈上石阶朝里走去。

  他跟随侍从来到竹院,有一间雅室正灯火荧荧,窗前依稀映着一道人影,玉冠束发,俊逸绝伦。

  “柳相请。”侍从将他送入院中,而后转身退去。

  柳柒朝那间雅室走去,每迈出一步,昆山玉碎蛊便躁动一分,呼吸也益发疾热,掌心颈侧无不是潮汗涔涔。

  他盯着窗前那道人影,下颌渐渐绷紧——

  不知从何时起,云时卿竟成了温养他的一味药,离了他,当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作者有话说】

  周日要上夹子了,所以周日的更新就留在晚上十一点再贴,么么哒~

  昨晚熬夜修文到三点,结果太困就睡过去了orz

  这是我第一次写这种题材,很忐忑,也很焦虑,这段时间都没睡好,以至于总是在关键的剧情上出错,白天发现后又要重新修改…

  这部挺正剧的,和我以前写的沙雕风格都不一样,而我的脑子又不太够用,所以尽量把朝堂剧情编得像样一点qaq

  感谢在2024-01-05 02:09:35~2024-01-06 08:2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穗 10瓶;草莓绵绵冰 5瓶;汪汪不吃雪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