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导师在上>第20章 歧路

  我跟服务员要了一杯热红茶,但是直到宴会结束都没能送过去。主桌围了太多人,明明就在几米之外,却仿佛隔了山与海。

  “小师弟,你慢点喝,这是白葡萄酒不是白开水。”旁边的郭敏忽然说。她和赵姝儿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说有个学长叫了的士送吴莹先回学校,应该没事了。

  赵姝儿抓起我面前的酒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看不出来周惜你还挺能喝的啊,不过借酒浇愁这种事应该留给我们才是嘛,你的圆圆妹子好端端的在老家等你呢。”

  “你也少喝点。”郭敏把她的杯子抢过来,不由叹了口气,“唉,这个吴莹,真是的,搞得人心里怪难受的。”

  “难受什么,”赵姝儿说,“又不是第一次,等我毕业的时候才要想个更别出心裁的。”

  “你可别。”郭敏瞥她,“教授惹着你们了,非得大庭广众的让他难做。”

  赵姝儿嘟了嘟嘴,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皱眉道:“怎么感觉教授也喝多了,之前敬酒也就喝一口,现在怎么都是干了啊,该不会是……被吴莹感动了吧?”

  “那不能。”郭敏说,看了一阵也皱起了眉:“不过确实不太对,之前知道他酒量好,还从没见他这么喝过,总不会……也是借酒浇愁?”

  “啊?”赵姝儿眼睛瞪得滚圆,“借酒浇愁?教授?开什么玩笑?”

  郭敏还是皱着眉:“不是有个前妻嘛,说不定旧情未了呢……”

  赵姝儿用胳膊肘捅捅她:“哎,老刘一直看你呢。”

  郭敏红了脸:“不要理他。”

  赵姝儿轻声笑起来,拉长声音念道:“你,在那里,我眼睁睁看着……”

  “再胡说我打你了!”郭敏杏目圆睁。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反正他迟早‘有路走到你身边’。”

  “你还来!”郭敏一巴掌拍在她背上,赵姝儿“啊哟”了一声向旁边闪,“你别说,刚才没觉得她这诗有多好听,现在发现还真是上乘佳作呢。”

  郭敏追着她打,赵姝儿一边躲一边笑:“不闹了不闹了,时间也不早了,他们毕业的估计还要闹好一阵子呢,要不咱们先走吧。”

  郭敏说:“也好,小师弟,你走不走,我们可以一起打车。”

  我摇摇头,站起来说:“我去旁边商场买点儿东西,等会儿跟刘学长他们一起回宿舍吧。”

  从药店回到酒楼,宴会已经结束了,桌子还没来得及收拾,空落落的房子里只有残羹冷炙,舞台上曲终人散,灯光明亮得苍白,有一种盛极而衰的萧索。

  手机震动了几下,是刘棠海和其他几个同实验室的学长发来的消息,问我在哪里,要不要让的士转去接我。我回复说不用麻烦了,让他们直接回学校,我自己回去就行了。把手里的药盒揣进裤兜,我转身下楼。

  临近十点,市中心的繁华地带愈发热闹,酒楼门前车水马龙,不少人往外走,也有人往里来。我记得公交车站在酒楼的西面,于是穿过人群向另一面走。拐了个弯之后是酒楼的停车场通道,斑马线旁亮着红灯,我的脚步一顿,对面一个人的背影让心跳也顿了一下。

  “周教授,好久不见啊!”站在他旁边的人热情打着招呼,“以前周日还能听到您的讲座和访谈,偶尔有个酒宴,也能见一面聊一会儿。这小半年他们都说约不上啊,怎么,近期周末工作也这么忙,都不肯分点时间让咱们外行人雨露均沾了。”

  “哪里的话?”老师笑着说,“我是江郎才尽,肚子里没货了。”

  我皱眉,他的声音不对,语气也有些浮,好像有点醉了。

  “您这话说的,过分谦虚就是骄傲啊。下个月我们协会周年酒宴,您的请帖我早就送去了,今天有缘当面遇到,老天都帮我,您可一定要给面子赏光啊。”对方紧紧握着他的手。

  “好好。”他应酬着,向后退了一步,身子有些晃。

  “您这是喝酒了啊,要不我让司机送您回去?”

  “不用,”他摆手,指了指停车场,“代驾已经到了。”

  “那好,周教授,我就恭迎大驾,咱们很快再见。”

  “再见。”

  我犹豫了一会儿,在那个身影完全消失在拐弯处之前,迈步跟了上去。他的脚步虽然很稳,但是步伐不是平时的节奏。我悄悄跟在后面,保持着大约二十米的距离。

  一楼的停车位上,果然有个穿着白衬衫的中年男人等在一辆黑色奔驰的旁边。老师按动遥控开了车门,向对方打了个招呼。两人似乎认识,没做任何交谈,白衬衫男人接了车钥匙就钻进驾驶位发动了车子。

  老师拉开了后座的门,动作迟疑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什么,而后忽然转过身。我猝不及防,赶紧往柱子后面躲,他唤了一声:“周惜。”

  我的脸腾的一下红了,慢吞吞的走出去:“老师……”我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简直像个跟踪狂,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回宿舍么,送你吧。”他的目光远远的投过来。

  “不、不、不用。”我忙摆手,“公交车站就……在附近。”慌乱中抬头看见他的手轻按了下腹部又移开。

  “我回家,这个点你乘车也不方便,既然顺路,上车吧。”他拉大了车门。

  我垂头道:“谢谢老师。”

  轿车平稳的滑出车道,驶入了周末的繁华街道。

  正是一年中这个城市最溽热的季节,夜风带着白天烈日的余威,吹在身上一片燥热,我感到自己的脸被包裹在热气中蒸烤。司机贴心的关上了窗,刚刚启动的车内空调还未成气候,头顶的一点点凉风无法吹干一手心的热汗。

  这是辆长轴车,后座十分宽敞,旁边的人仰躺在座椅上,两条长腿向前伸直,十分随性的坐姿让我感觉有些陌生。

  “老师,我……”无论如何,我想都该解释一下,“我不是故意跟着……”

  他一手按着额头,另一手摆了摆,没说话。

  车内空间很大,驾驶座离得很远,空调很安静,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他略显沉重的呼吸,有一种混合了体温的葡萄酒的味道在空气中袅袅浮动,我甚至有种错觉,好像闻到了那种独特的沐浴露的味道,雪松的清爽糅合了海洋的温润,熟悉得让人心颤。

  车终于驶出了闹市,车速加快,司机把驾驶室的顶灯也关掉了,好让疲惫的客人能够在车上小憩一会儿。他似乎十分熟路且很了解客户的需要,可能是老师宴会之后惯用的代价。

  我的背一直紧绷着,挺了半天僵得有点儿难受,于是稍微活动了一下。余光中老师不知什么时候把手按在了腹部。我这才想起专门跑去买回来的药,赶忙拿出来递过去:“老师,我带了胃药。”

  他的头靠在座椅上,偏向另一面的窗,路灯的光一道道滑过他的脸,两条平直浓密的眉毛紧紧攒在了一起,阖着眼没有应声。我从药板中掰出一枚咀嚼片,微微靠过去一点送到他嘴边。他可能是醉了,或者睡着了,昏沉中忍着胃部的不适在皱眉。我小心翼翼的轻声说:“这个不用水,直接吃就可……”

  我的话断在半路,因为捏着药片的手突然被抓住了。那掌心滚烫,烙铁一样灼人,我浑身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他像是惊醒过来,低促的“啊”了一声,立刻松开了手。他看了我一眼,稍微坐直了身子,声音有些哑:“是你。抱歉,我有些醉了。”

  “没……没关系。”我的心狂跳,手里的药片不知落在了哪里,“老……老师,你不舒服的话,吃点胃药。”我把药盒放在他手边的座椅上,重新靠回窗边坐好。

  昏暗中可以感觉得到他注视过来的目光,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了声“谢谢”,取下一枚药放到了嘴里。

  车厢里重归平静,相反的,我的心里沸反盈天。本来以为就是这么远远看着就好,直到今天才发现,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不知道多少次在梦里,老师的手掌覆在我的头顶,温柔的揉着我的头发,像过去的每一个周日一样。我天天戴着他送给我的手表,手腕上的某处刻着他那一握后的烙印。而今天,他不知被一段告白勾起了什么样的回忆,又在刚刚想起了谁,无意间竟像抓住渴求已久的珍宝一样握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不应该放纵自己,但也许是喝了酒,也许是被女孩的泪痕冲破了心防,我只觉在这夏夜的寂静中,理智像皲裂的冰面,无声的一寸寸的崩塌瓦解。那底下有暗流汹涌,滚滚洪流会把我卷去不知哪里。而我,此刻的我,只能战战兢兢的站在冰面上,感到自己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失足坠落。

  司机安静的开着车,忽然轻声问:“到滨江路了,周先生,要开前面的窗吗?”

  旁边的人没有回答,司机也没有再问,约定俗成的把右侧的车窗打开一点,微凉的江风涌了进来,冲淡了空调不自然的冷气,车内的温度更加怡人了。

  我悄悄偏转脸,老师仰躺在了座椅上,姿势放松,他的一只手仍然覆在腹部,但眉头松开,不再是忍痛的表情,而另一只手则搭在身侧,手边仍放着我送过去的药盒。

  说明书上说这款药见效很快,副作用是让人犯困。我刚刚忘了提醒,但似乎睡眠能舒缓醉酒的头疼,很适合他现在的情况。他应是睡着了,呼吸不像刚才那么急促,变得缓慢匀长,我的一颗心在这一呼一吸之间也慢慢安定下来。

  我缓缓伸出手,装作是取回药盒,在指尖碰到他肌肤的刹那,心中响起一声尖啸:你在干什么,周惜!

  我在……我的手指极轻极慢的抚过他的手背……在做一件梦寐以求的事,所以,别吵,我只要,只要这一次,而已。

  我的手掌终于完全的靠在他的手背上,止不住的颤抖从心口传到指腹,让我不敢收紧手指真正握下去。我怕,不是怕他会醒,而是怕自己会忍不住。我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攀越一座神往已久的高山,以为来到山巅的时候,才发现想要的原来还在更高处。我知道自己一定是疯了。

  车身轻轻一顿,路口闪起红灯,我的手跟着一抖。外面已是深夜,近郊的马路边一片漆黑,让我不知身在何处。

  疯够了吧,那个声音更加尖利,周惜,你醒一醒!

  我极快的弯下手指,在指尖碰到他掌心的一瞬立刻往回抽。够了,我想,就这一下就够了。

  然而,我没能把手抽出来,被我触碰到的掌心陡然握紧,把我的四根手指完完全全的包裹了进去。

  心跳骤停,过了许久,我才想起需要呼吸,胸口剧烈的起伏了几下,僵硬的脖颈让转头这么微小的动作变得艰难无比。

  老师还是用刚才的姿势仰躺着,阖着双眼,似仍在熟睡。我一动也不敢动,他的掌心还是那么烫,很快就把我冰冷的手指捂热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司机突然打开了驾驶座的顶灯,他没有回头,指了指前方:“好像出了交通意外,周先生,要改道么?”

  我的呼吸又一次消失了,虽然前面的人即使透过后视镜也看不到我在黑暗里的表情,但我还是下意识的垂下了脸。

  握住我的手松开了,身侧的人向右后方做了个手势,对司机说:“改道吧,走那边。”

  司机转动方向盘,驶去另一条回去的路。他又一次关了灯,车厢内恢复了黑暗。

  老师坐直了身体,手机似乎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又放回去,手也跟着插进了裤兜。

  车行平缓,路灯寂寂,窗外的景色跟之前一模一样,时间像是倒了带,我们重新回到一样的路口,重复走上相同的旅程。

  方才发生的一切,就像一个梦。

  仿似从未发生过。

  我想,大概是我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