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说说吧】
手术室门口那个“手术中”的灯箱一直亮着,安意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可能是三分钟,也可能是三小时,他始终垂着头,冷汗打湿的头发黏在皮肤上,扭曲成奇怪的花纹。
段章沉默地坐在安意身边,眼神一刻也没离开他泛着青紫指印的脖颈。夏天的衣衫很轻易将少年大片大片的肌肤露出来,无一例外全都是伤,两条胳膊一圈圈缠着纱布和绷带,这还是段章冷着脸强行把他押给护士、三令五申不准拒绝治疗否则彻底断掉两人的金钱关系才换来的。
“……喝口水吧。”
段章拧开一瓶矿泉水送到安意面前,凑近他干裂苍白的嘴唇,安意根本没反应,依旧望着医院的地板,目光涣散。
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过往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逃窜,大部分都是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却一直深埋在脑海中的记忆,提醒他曾经过着怎样狼狈而困苦的人生。
“地上有什么好看的?张嘴。”
段章的声音强硬了几分,安意这才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微微晃动的瓶口,凑上去敷衍地喝了几口。不知是不是太久没喝水的缘故,安意干渴的嗓子突然抽搐收缩,咽不下的水全都喷到地上,呛咳不止。
“你慢点……”
见段章的手伸过来,安意瑟缩一下,向他投去一个略带恐惧的眼神,段章也顿了顿,半空中的手生硬地转换方向,只是轻轻拂去他身上的水珠:
“……慢点喝。”
安意依旧在咳嗽,为了不发出太大的声音而尽力捂着嘴,听起来就像是哽咽,他膝盖上多了斑斑点点的湿痕,水顺着手心往下流,被手腕处的绷带吸干,洇进布料的缝隙。段章实在无法继续沉默,道:
“手拿开,我给你擦,伤口不能沾水。”
安意像个木偶一样随人摆弄,段章轻轻擦干他嘴边的水渍,心中五味杂陈。他实在想不到天底下竟然真的会有这么阴差阳错的事,那些像叠buff一样虚假的经历共同组成了安意真实的人生——从未对他透露过一星半点。
难以言喻的愧疚像潮湿的雾,让空气带着酸涩钻进肺里,段章小心翼翼地擦拭安意的手心,却看到两滴水珠直直坠下来,他一惊,抬头发现安意脸满是泪痕,顿时心下剧痛,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的手指抖得厉害,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温柔,用指腹轻轻拂过安意眼角,那些泪水反而越流越多。少年终于开始急促地呜咽,表情因为悲伤而扭曲,嘴唇苍白、脸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冰凉的手抓着段章手腕,并不说话,只是哭。
段章再也忍不下去,一把将对方抱进自己怀里,反复亲吻他汗湿的发间,用宽厚而温暖的胸膛接住对方尽力压抑的哭声:
“不哭了,安意,不会有事的……”
“怎么办……”安意的瞳孔放大到像是眼球破了两个洞,“怎么办啊……”
“别担心,”
段章嗓子发紧,他笨嘴拙舌,并不知道该如何缓解安意的悲伤和自己的心痛,只是急切地作出承诺:
“手术费让我来出,妹妹出院为止所有的开销我全都负责,不哭了好不好……”
安意身体的抽动依然没有停,哭得撕心裂肺,沙哑嗓音几乎称得上凄厉,段章抚摸他的脊背,揉捏他的耳垂,就像他们曾经做过千百次的那样亲密,这种亲密让段章恍惚了,他颤抖着,把安意抱得更紧一些,用微弱的耳语问他:
“就算是看在钱的面子上也好,安意,这些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和我说说……和我说说吧?”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呼吸的颤抖,也并不对安意的回答抱什么希望,像是早已习惯被对方拒之门外。安意抽噎着,听着段章卑微的恳求,抓住他胸口被哭湿的衣服,头沉得低低的,口齿不清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段章喉结微动,眼神晦暗:
“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了。”
“我没有,”安意用手背擦掉嘴边的眼泪,混乱的脑子组织不出完整的语句,他捂着自己滚烫肿胀的眼睛,尽量让呼吸平稳一点,“我没有再撒谎了,我妹妹在里面,我妈身体不好、我爸跑了,都是真的……”
他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牵着段章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用喉结上微微凸起的疤痕去蹭他手心:
“这个……这个是我爸在我小时候用碎酒瓶割的,他嫌我不男不女就要把我杀掉……他、他逼着我妈生了妹妹,又嫌她不是男孩,整天喝酒赌博,喝醉了就打人,打得特别凶……”
段章的身体僵得像块钢板,安意浑然不觉,还以为是自己说的不够清楚,蹭得更加用力,眼球神经质地颤动:
“你摸到了吗?就在这里……我没骗你!我真的没骗你!他割了我喉咙就把我丢进院子里的柴火垛,要不是我妈耳朵灵,我早就死了!段章……摸到了吗?你摸到了吗?”
段章像是胸口被人扎了几刀,问:
“我摸到了……你痛吗?”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安意诚实回答,低下头蹭掉眼泪,“痛的时候多了,应该不是最痛的。”
段章嗫嚅难言,反而是安意安慰似的说:
“没什么的,他被抓进去关了一段时间,出来之后又跑来我家,我和妹妹拿菜刀追着他砍,他就再也没回来过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跑路的爸,生病的妈,上学的妹妹,破碎的家’,是吧?”
安意哭累了,讲到这里突然又傻笑两声,吸了吸鼻子,滚下两颗眼泪,巴巴地望着手术室门口:
“我妈现在在宾馆,我没让她来。她上了年纪眼睛不好,妹妹说带她来广东做手术,都走到我面前了,突然有辆车……”
安意哽住,嘴唇的血色一点点褪尽,喃喃道:
“是我让她们打车过来的,我还催妹妹快一点……本来她说要坐地铁,如果……”
“如果我帮你把肇事司机抓回来,就不准再说这种话了。”段章强硬地打断他,抹掉他下巴上的眼泪,“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不管是医药费还是其他的,我都会帮你。”
安意却突然抓住他的手,瞳孔颤动,声音也大了几分:
“我不是为了钱才跟你说这些,是我想告诉你……我不知道、我没有刻意瞒着你,我从来没和任何人开过口,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看笑话……还有很多事,还有很多事我都想跟你说……”
他抬起头捂着嘴咳嗽,艰难道:
“为了钱我确实可以做很多下贱的事,我不在乎别人说我什么,但是你,你不能误会我!”
手术室门口突然安静下来,段章连呼吸都忘了,怔怔地望着咳得满脸通红的安意,好半天才伸出手帮他拍背,手忙脚乱地寻找被他放在一边的矿泉水,同样是脸红脖子粗:
“喝、喝点水吧……”
“段章,”
安意强行压下肺部的不适,轻轻拽着段章的领子,僵硬颤抖的手指顺着他脖颈往上爬,贴在有些扎人的侧脸上:
“我……”
这样莫名其妙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手术室的指示灯熄灭了,护士率先把门拉开,响声打断了安意的剖白。他噌地站起来,看到大汗淋漓的主刀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医生用眼神在他们之间扫过一遍,问:
“嗯?二位都是家属吗?”
“是!”安意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医生面前,焦急询问,“安乐她怎么样了?”
“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骨折和脑震荡避免不了,但是其他方面都还不错。里面有很多医护在照顾伤者,你们耐心等等,麻醉药效过了之后,看情况应该可以探视了。”
医生额头上全是被手术帽勒出的痕迹,看样子十分疲累,安意连声道谢,对着走远的医护反复鞠躬,回过头和坐立难安的段章对视,上前两步扑进他怀里,喜极而泣。
“小心胳膊……”
段章托着他屁股把他抱起来,以免他双臂上的伤口再次崩裂,安意又哭又笑,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即使听不清,段章还是给足了回应,悄悄把下巴放在他颈窝里,感受他汗津津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