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黄昏。

  江珑穿过墙壁进去看了一眼,出来的时候一言不发。

  马文州只是沉默着坐在那里,黎予和他告别的时候点点头。

  黎予看着逐渐暗淡的天色,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

  江珑盯着他看了片刻,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烟雾模糊了视线,黎予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江珑问:“接下来回去吗?”

  “作用不大。”黎予说,“我们应该直接进山看看。”

  即刻出发。

  夜幕笼罩在公路边的丘陵上,层层叠叠的走向盘根错节。

  黎予打开了远光灯,整条公路在他眼中亮如白昼。视线交替复杂,像是在找些什么。

  望见一处,江珑的目光闪了闪。

  “黎予。”他说,“停车。”

  “前面起雾了。”

  那根烟早已烧到末尾。黎予开进雾气范围中停下,左手伸出窗外抖了抖残余的烟灰。

  弥漫而入的雾气让他的内脏有些烧灼。

  黑影来到车前。

  他问:“您好,我的车抛锚了,你能帮帮我吗?”

  黎予侧过脸看着他:“可以啊。但是有个条件。”

  那声音欣喜若狂:“太好了!您要我答应什么条件?”

  黎予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声音懒散:“我要你带我去你家里坐坐。”

  鬼影怔住。

  在它身影变得虚幻的一刹,忽然以一个扭曲的动作定在原地。

  黎予慢条斯理地从他身上剥下一把鬼气,递到江珑嘴边。

  “我让你走了?”

  江珑把脸埋进他掌心,诡异的香气从味蕾扩散开来。

  “还需要他吗?我已经闻到了。”

  “留着吧,还有用。”

  吉普再次发动,最终停在高速路下的一处干涸的涵洞。

  黎予单手把那鬼从法器中甩出,鬼蜷缩成一团,落在地上瑟瑟发抖。

  黎予撑着头问:“你觉得你的死是谁的错?”

  “是……是意外,纯属意外。”

  黎予嘴角微微扬起:“你还真会捡好听的说。”

  那鬼跪在地上怔了半晌,虔诚地说:“您希望我的死是谁的错,我的死就是谁的错。”

  黎予朝它勾手,它缓缓膝行过来,顺从地把头放在黎予手下。

  “自己去把你的残骸抠出来交给我,听懂了吗?”

  那鬼砰的一声消失,四周空气重回清明,可黎予手心又多出一颗散发鬼气的球。

  他漫不经心地把它砸在地上:“我都有点怀疑自己了。我看起来傻吗?就这样让你跑了?”

  一声清脆的碎裂,那鬼虚弱了不少,再看向黎予的眼中盛满了恐惧。

  “第二次见了,嗯?”黎予说,“现在就去办,没有下次。”

  那鬼离开了。

  黎予捻起储物格中的一个小毛毡:“看,白白和花花的毛扎的。我本来想一猫一个,但没什么时间,很快就忘了。最后就用那一点时间收集的毛毛扎了一个。”

  江珑把它拿在手里。

  “扎的什么?橘色的雪人?”

  黎予哼了一声:“是小猫。”

  江珑无奈地笑:“没关系,多练习练习,以后会熟练的。”

  黎予的眼睛亮着。

  江珑问:“怎么了?”

  “那我们会有以后,对吗?”

  江珑失笑:“不然?”

  两人捧起彼此的脸,越靠越近。

  黎予余光瞥见那道熟悉的黑色身影,用眼神警告它。

  江珑倒是没有和他接吻。他只是用自己冰冷的脸颊贴上黎予的。

  他缓缓说:“我都已经这个样子了,怎么离得了你?”

  黎予说:“我很怕你后悔。”

  “那是无所谓的事。只要下一刻想起来不后悔就好。”

  黎予用鼻尖蹭他的眼睫,散发着冷意的皮肤细腻,可在他眼中闪着微微的光。

  试探的,黎予一直保持这个姿势过了很久。江珑没有主动放开他。

  等到和他相贴的那片肌肤被他捂得微微发热的时候,黎予终于放开了江珑。

  江珑脸上的神情还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黎予伸手摸摸他的眼睛。

  他对那鬼招手:“拿过来。”

  那鬼呈上一团焦黑的碎片。

  黎予看了一会,让江珑嗅了嗅,把它们放进证物袋里。

  “你从前接触过狐狸吗?”

  黑影摇头:“我不是辽清人。”

  黎予笑:“我问你了?”

  它自知失言,羞愧地低下头。

  “知道狐狸和辽清的渊源就好。”黎予说,“我要你为我找些东西。”

  江珑比对着地图:“这里本来应该有条小溪,作为农田的活水来源。”

  “结果修路和河道把风水,也就是地势走向破坏了,凭空造出了一个风口,整个区域的降水也就随之变化,只是幅度不大。”

  江珑问:“这和我们的目标有关系吗?”

  “有啊,回去教你风水。”

  黎予指着四周:“有什么不一样?”

  “很安静?”

  “没什么风声。”黎予说,“这个地方的小气候又会让热量沉积,更容易让水分蒸发。可是水分又带不走。”

  “夜幕降临,这里就有了雾。”

  “雾能藏身?”

  江珑坐直:“你认为狐母是从这里蒙混过关,带两个孩子去往A省的?”

  黎予点头。

  “生活过就会有痕迹,何况那是两个婴儿。一只可能没有人形的狐狸能带两个孩子去哪里?”

  黎予说:“我本来真没准备拿它怎么样。它煽动旁人是不假,但那些供养大多没有到它手中,还有缓和的余地。可是现在我只想让它入地狱道受刑。”

  江珑说:“纪蓉魂销就足够蹊跷。我看不出它有什么样的阴谋,可除你我而后快就足够奇怪了。”

  黎予眼帘微合:“无论如何都要把它揪出来。”

  车窗玻璃被敲响:“您好。”

  黎予降下车窗。

  黑影伸出一只手:“我找到了。”

  他手中握着一只面部被黑线缝得密不透风的布偶。

  黎予沿着盘山公路进山。

  鬼说:“大约还有三公里,很近了。”

  盘山公路蜿蜒到了山顶,黎予下车,拍上车门。

  鬼影站在他身边,指向一处密林:“就在那里了。”

  吉普的远光灯开着,这样的光线足够黎予在密林中行进。

  这片山林还未经历过开发,只有动物走出的小路。黎予沿着低矮的草丛向前摸索,一路砍倒碍事的荆棘丛。

  他说:“这像不像白雪公主找到七个小矮人的房子?”

  江珑笑了一声,砍下张牙舞爪的树枝:“别贫了,省点力气。”

  他忽然停下了。

  黎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棵低矮的灌木。

  江珑上前拨开枝丫,后面黑漆漆的洞口展露出来。

  江珑说:“它和别的树长得不一样,长在这里初期光照不够,很奇怪。”

  洞并不大,装下一只狐狸和两个婴儿刚刚好。它在背风坡,离水源也近。

  黎予打着手电往里照:“的确……它看起来很适合穴居。”

  这个山洞坐落在小坡上,黎予攀上去,视线蓦然清晰。

  他说:“下面就是公路,还能看见……那条河。这里真的很适合穴居和离开。”

  搜山的工作交给抽调的鬼差,黎予和江珑沿着小坡的另一边走上山顶。路上有浅浅的小道,似乎经常有人往返。

  狄世打给他们。

  “小王怎么样?”

  “还没脱离危险。”

  “我们约胡回月的养父母做了笔录。他们并不在集会案涉案人员之列。”

  “结果是?”

  “胡回月被发现的时候患了肺炎,烧得很厉害。医生从她呼吸道里取出一些毛发,应该是狐毛。”

  狄世说:“她的名字写在襁褓内侧,字迹很模糊,不像接受过教育。我初步怀疑是她生病,狐母才把她放在了那里。”

  “嗯,我们大概能拼凑出这个故事了。”

  ……

  一个理着平头的货车司机正在路边抽烟。他和上货的兄弟打了个招呼,顺着山间的公路远去。

  养殖被取缔了,大家的日子都困难起来。家里给他凑钱买了一辆货车,能靠这个赚点小钱,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本。

  天下了雨,水点打在挡风玻璃上。他打开雨刷,心里对多耗的一丝电有些不满。

  路边有个格外臃肿的人影,见到他的车灯,远远地朝他招手。

  “大哥,大哥!”

  他停车,那是个很漂亮的乡土女人,只是有些太过憔悴。那奇怪的臃肿来自她背后背着、手中抱着的两个襁褓。

  他摇下玻璃。

  “大哥,恁去哪啊?可顺路,能不能捎俺一段?”

  男人说:“俺上A省省城去。”

  女人脸上显出喜色:“太好了,俺对象在那打工。恁看能不能……?”

  男人同意了。这里离村子太远,一个孤单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去。

  女人解下襁褓,小心地护在怀里。他往边上瞥去,被女人的干瘪吓得一惊,心中升起的一丝旖念烟消云散。

  女人的腕骨嶙峋地突出,怀中的两个孩子倒是白嫩柔软,活像被孩子吸去了精气。

  两个孩子很乖,男人对母子三人也没有什么意见。货车沿着新修的高速路出发,朝A省驶去。

  六七个月大的婴儿偶尔哭起来,被女人很快哄好。

  女人哺育孩子的□□也是干瘪的。她体毛很重,身上散发出一股雨水和皮脂混合的味道。

  男人生出恻隐之心。

  下了高速,女人往他兜里塞了四十块钱。

  男人没有拒绝,问:“恁知不知道恁对象在哪干活?”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报了一个地址。

  那是老城区,正修一所学校。

  男人下了车,点上一根烟。

  这里并没有下雨,女人把孩子们重新固定到身上,朝他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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