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一手养崽,一手生死簿【完结】>第一百章 毫不留恋

  谭清明将人捞出来时,边随安已经没有了呼吸。

  无论曾经是好是坏、是鲜活还是冰冷,在失去生机的时候,鲜花都会成为枯萎的残灰。

  因为情绪极度紧绷,谭清明甚至没有关心外界的景象。

  天地变色,怨灵聚集,呼啸的风声席卷大地,脚下的土地轰隆颤动,地面一阵接着一阵裂开,巨大的沟壑将土地劈裂成块,海浪汹涌着往岸上扑,呼啸着猛扑过来,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风中有无数狂沙,淤泥夹着许多碎石滚来,噼啪砸在脸上,折腾的人浑身土灰,衣服满是水泥烙出的痕迹。

  谭清明按压边随安的胸口,帮他恢复心跳,捏住他的鼻子,帮他做人工呼吸。

  边随安一直没有反应,过了十几分钟,才咳出一口水来。

  憋得青紫发白的脸颊着实称不上美观,这一口水吐出,胸腔似乎有了一丝暖意,口唇有了微弱的气息。

  谭清明拍打边随安的肩膀,呼唤对方的名字,边随安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或者听到了也不想回应,他陷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睫半睁半闭,眼珠飘散着聚不起光,里面满是被无明挟裹的静谧。

  不知边随安窒息了多久,这种情况下很有可能伤到脑袋,失忆、失去理智或者失去自理能力都不奇怪。

  谭清明将人抱起,往最近的医院赶去。

  之前听苍小京说过如果边随安离开,会发生山崩地裂的景象,可之前毕竟只是嘴上说说,没有亲眼见到这样的场面。

  这几乎是电视剧和电影里都出现过的世界末日的景象,街上的人四散奔逃,通讯设备难以控制,谭清明无数次试图打电话联系120,联系医院,可手机像是变成了玩具,没有任何联系外界的功能。

  不止手机,连车上自备的GPS导航都失去方位,机械女声不断重复单调的话语,谭清明狠狠砸在方向盘上,他甚至不敢看边随安的模样,害怕对方已经停止了呼吸。

  一路坎坷,总算在半小时后赶到了最近的医院,急诊室人山人海乱成一团,好在医护训练有素,在人手设备都不足的情况下,还是维持了基本的救治效率。

  看着抢救室的大门在眼前关上,谭清明后退几步,重重坐在了椅子上。

  全身上下无处不是痛的,湿透的衣服裤子牢牢黏在身上,带走全部热量。

  刚刚发生的一切像是幻觉,可无数的怨灵正从四面八方冒出,聚成龙卷风似的粘稠诡秘的巨网,砰砰撞向医院。

  医院像是有什么保护罩一般的东西,将怨灵们阻挡在外,它们不依不饶,在外面张牙舞爪,想要冲破屏障,汲取里面的能量。

  谭清明甚至连站起身来,驱散怨灵的力气都失去了。

  太多了太杂了也太乱了,这不是他一个人一把刀能处理的情况,混沌在身旁纹丝不动,连这柄身经百战的长刃,都失去了嗜血的杀意。

  足足过了三天,边随安才能离开设备,恢复自主呼吸,只是本来就没好全的气管又呛了海水,强烈的肺炎和支气管炎令边随安高烧不退,大夫说他生命体征太差,还是要做好筹备后事的准备。

  这几天谭清明唯一做的就是去楼下随便买了套干净衣服换上了,除此之外他几乎不吃不喝,一直在诊室外面守着。

  好不容易恢复了自主呼吸,但边随安迟迟没有退烧,也没有醒来的迹象。他抢救的这几天,外面电闪雷鸣,雨声不断,他总算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外面的天气也有平静下来的征兆。

  通讯设备恢复正常,几乎每个人都在查看新闻,在滚动不断的播报声中,每个专业人士都在从各个角度分析这场天灾,有些地震厉害的地方连人行道都裂出缝隙,无数的机器正在紧锣密鼓的运转着,试图让世界恢复原状。

  各个频道都说这是天灾,可这场天灾的“始作俑者”正躺在病床上无声无息,不知灵魂飘荡到了哪里。

  一周之后,边随安退烧了,状态恢复平稳,但是仍然没有清醒,医院的大夫隐晦的建议谭清明将人带回家中,说是医院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如果是脑部缺氧造成的问题,那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只会徒增花销而已。

  谭清明听懂了他们的弦外之意,他们几乎判处了边随安“死刑”,宣告他之后清醒的可能微乎其微。

  谭清明将人带回家里,安置在次卧的床上。

  他坐在床边,将那块被扯下来的玉佩重新编上新的绳子,挂在边随安脖颈上。

  谭清明这里所有的衣服都很大,边随安穿久了肯定不会适应,他开车去了下边随安的出租屋,打算给人拿几套换洗的衣服回来。

  打开房门的时候,谭清明站在了原地。

  整个房间像是被打劫过了,除了自带的家具家电外空无一物,地面上除了很久没来积攒的浮灰外,连头发都没有一根。

  他进去里面看了一圈,连床单被褥枕头都是空的,能找到的只有那盆捧花,还有门口鞋柜上的银行卡。

  银行卡上面贴着密码,是最简单的一串数字。

  这里......几乎没有人存在过的痕迹。

  决意离开之前,边随安把玉佩给了同学,鞋子和书包留在岸边,银行卡里的钱留给了谭清明,所有用过的东西全部都处理干净。

  还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谭清明不愿再想,也不愿重现这一切。

  边随安在做这些的时候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世界上已经没人在意他了,他可以干干净净的走,毫不留恋的离开?

  是不是觉得生活对他而言太辛苦了,他想要休息休息,卸下这副重担?

  是不是觉得他给其他人造成了麻烦,选择离开反而是及时止损,对自己对他人都是最好的决定?

  谭清明坐在床边,不自觉的一遍又一遍回想这些。

  他一直在抗拒着边随安的靠近。

  不只是因为苍小京的谏言,也不只是因为他记得前世今生的一切,他其实自己也在逃避,逃避着了解自己,逃避着靠近对方,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只能远远躲开。

  第一百零一章 回到过去

  谭清明回到自己的家里,边随安还是沉沉睡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在医院时给边随安做治疗时尝试过下胃管进食,但边随安即使在昏迷中,仍然挣扎的厉害,他肠胃一直不好,很难容纳食物,昏迷后就更排斥,尝试几次都失败了,只能靠营养液补充营养。

  陈益民又被他叫来了家里,刚进门陈益民就扯嗓子抱怨:“又是怎么啦?我的老谭谭老爷哟,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知不知道现在这个情况,我出来有多不容易?外面现在是一片狼藉,交通都瘫痪了,好在老天保佑,提前把婚礼办完了,不然推到明年都办不完......靠!小朋友这是怎么了?”

  陈益民见到边随安,先是惊得后退两步,定了定神才凑上前,轻触边随安的鼻子:“还活着、还活着,太好了,吓死我了,还活着......这是怎么回事?”

  “溺水了,”谭清明道,“昨天才刚出院。”

  “靠,”陈益民揉揉眼睛,“不是,等等,怎么又住院了,他不是之前刚出院吗?小朋友前脚刚被烧伤,后脚又溺水了?靠,你看没看过那个电影,叫‘死神来了’,他不会被死神给盯上了吧?”

  谭清明踹他屁股:“你才被盯上了呢。”

  陈益民捂着痛处,拆营养液的包装:“不让说我也得说,哪句话我说错了?要么就是你八字克他,在你身边就没好事。”

  谭清明不说话了。

  陈益民给边随安连上营养液,观察一会他的状态,才回身来找谭清明:“怎么了,被我戳中痛处了,心疼了,难受了?”

  谭清明还是不肯说话。

  陈益民叹了口气,摸索口袋找了根烟出来,放在唇间含着:“呼,没心思抽,不抽了。小朋友的情况,我也提醒过好几次了。老谭,别太自责了,人各有命,这是他的命。你努力了,或者没努力,都是一样的结果。就比如我追我老婆,她不烦我,我才能追到她,她要是讨厌我,我也没有办法。现在各行各业压力都大,学生也不例外,每年跳楼跳河的都有不少,那些家长就不心疼孩子吗?也不是,各个都心疼的,但是没有办法,孩子现在都有主意,谁都劝不了孩子。”

  这些碎碎念显然没法安慰到谭清明,陈益民抬起手来,拍拍谭清明的肩膀:“老谭,振作点,我都怕小朋友没事,你先倒下了。”

  “我没事,”谭清明喃喃,“我没事,不会有事的。”

  他静静看着边随安沉睡的脸。

  一直以来,谭清明秉承着不打扰对方的原则,想给对方足够的自由,让边随安自由选择想做的事情。

  可如果提前知道,边随安的选择会让他如此痛苦,他还会这么大度吗?

  陈益民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还是闭上了嘴。

  要是和谭清明摊开了讲,说看小朋友的现状,对外界无知无觉、不吃不喝,已经到了输营养液这步,最多也就能坚持七天.....谭清明非疯了不可。

  就算侥幸能醒过来,小朋友精神和心理问题这么严重,最好的结果也是抑郁症木僵状态,到时候吃不会吃,穿不会穿,连最基本的生活技能都不会做,谭清明还能养他一辈子吗?

  陈益民揉了揉脑袋,帮忙输完营养液,给谭清明做了菜,嘱咐谭清明按时吃饭保持体力,带上垃圾离开了。

  谭清明摸摸索索来到餐厅,在椅子上坐好,食不知味的吃完了这餐。

  房间里安静、祥和,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埋葬了所有生机。

  这栋房子有边随安活生生存在过的痕迹,边随安系着搞笑的围裙在厨房忙活,在楼下买了几袋子的食材,上来丢掉了所有的方便面,把新鲜食物都塞进了冰箱。

  “好不好吃?”

  边随安曾经坐在餐桌的另一侧微笑,眼睫微微弯着,面前的粥碗腾出热气。

  温暖的感觉。

  家的味道。

  吃过饭后,谭清明端来一盆热水,给边随安擦拭身体。

  每次挪动边随安的四肢,谭清明都得小心翼翼抬起来,擦好后再仔仔细细放回去。

  边随安无知无觉,失去控制的身体脆如枯叶,动起来簌簌作响。

  手臂小腿压的都是脆弱的淤痕,青紫久久褪不下去。

  夜深人静,谭清明甚至不敢让边随安自己睡着,怕他半夜就丧失了呼吸。

  身上的每一块皮肤都是凉的,气血像是再也不会流通,淤堵在每个关节。

  谭清明开上了电热毯,又灌了几个热水袋,放在边随安身边,可边随安像是根本不会产热,他自己已经热的满头大汗,摸一摸边随安的四肢,还是又冷又僵,像是从南极捞出来的冰块。

  谭清明躺在床上,听着身旁边随安轻轻浅浅的呼吸,思绪不禁飘飞出去,来到某个晚上,边随安帮他按摩僵硬的腰背,当时边随安身上还有热量,那双手还是年轻人的手掌,火热、滚烫,传导而来的不只是温度,还有强烈到无法忽视的情绪。

  窄小的卧室里,那溢开的热浪如同火舌,舔舐周遭的一切。

  可此时此刻的边随安,散去了全部热浪,谭清明忍不住探出手去,揽住了他的肩膀。

  小时候边随安很黏他,总是不肯要别人抱、不想被别人碰,甚至连奶粉都不想要别人冲。

  后来重见之后,谭清明无数次感受过那炽烈的目光,即使背对着人,那种目光仍然像火辣辣的长鞭,在背后甩来甩去,啃食每一块神经。

  长大后的边随安,是否也期待过谭清明的亲近?

  或许......边随安要的从来都不多,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连一个最简单的拥抱都没法拥有。

  谭清明手臂用力,将边随安揽到了身边。

  边随安随着他的力道翻过半身,脑袋轻轻垂着,靠在谭清明肩膀上。

  这是重新遇见之后,从来没有过的亲近。

  呼吸弱不可闻,浅浅吐息萦绕,这一瞬间谭清明竟然期盼边随安能够抬起手臂,回抱住近在咫尺的自己。

  一轮圆月挂在天边,夜色温柔如水,月光如流沙满溢出来,在地上铺成一片。

  第一百零二章 含糊不清

  转天醒来时,边随安竟然是睁着眼的。

  这是谭清明醒来几秒后才反应过来的画面。

  还以为是在梦里,他长长抽吸几秒,又缓缓吐出气来,连大气都不敢喘出。

  自从医院里把人带回来,边随安就一直是闭目沉眠的状态,对外界毫无反应,更别提睁开眼了。

  甚至连陈益民都给人判了死刑......

  现下边随安睁开眼睛,谭清明只觉得犹如奇迹,他探出手来,掐住自己大腿,狠狠拧了两把。

  这种痛感是真实的。

  边随安虽然睁着眼睛,可眼神里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看,视线像是透过谭清明的脑袋,落到后面白茫茫的墙面上。

  谭清明深深抽了口气,小声道:“边......”

  边随安像是听到了,又没听到,耳朵上细小的绒毛微动,轻轻颤了几下。

  几秒后,边随安缓缓闭上眼睛,呼吸重新均匀起来。

  谭清明愣愣躺着,那一刻甚至想摇晃对方,问出声来:“你这是醒没醒呢?”

  他问不出口,探手进去摸了摸边随安的后背,原本冰块似的皮肤真的暖和了些,像是将南极的冰山带回了温室,有了丝丝热气。

  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还能再回来吗?

  谭清明翻身下床,到厨房叮叮咚咚的做菜,这次难得没有糊锅,他端着盘子回去的时候,边随安已经不在卧室了。

  谭清明揉了揉眼,怀疑自己眼花了。

  他打开门看看楼道,又打开窗户趴在那向外看,关上窗户时客厅里传来声音,他冲进客厅,边随安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手边放着遥控器,电视里重复播放着没营养的广告。

  谭清明站在门口,一时不敢走上前去。

  边随安仍是盘腿坐着,似乎仍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一无所知。

  房间里飘散着食物的香味,谭清明走上前去,小心拉开边随安的袖子。

  两条手臂干枯如同缺水的枝杈,因为打了太多点滴,青紫蔓延在皮肤上,一块接着一块,大片针眼像是长不上去,血管干瘪没什么颜色。

  不能再靠打点滴维持了。

  又不是即将寿终正寝的老年人,这么一直靠输营养液维生,就算有体力转好的时候,也很难恢复过来了。

  一念及此,谭清明端来蛋黄粥,舀起一勺吹了吹,试探性的递了出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不知是意料之内还是意料之外,勺子送到唇边,边随安一动不动,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这样安静的环境下,连广告声循环都有些恐怖。

  送了几次,还是没有回应,谭清明摸不准边随安的情况,发信息告诉陈益民今天先别过来了。

  陈益民:“靠怎么了,小朋友跑了?”

  “没跑,就是醒了。”

  “靠你个老谭,醒了为什么不让我过去?正因为醒了,才得看看他去啊!”

  “他状态有点怪,怕你吓到他。”

  “那倒有可能......什么状态,抱着大树啃树皮了?”

  “不是,他虽然醒来了也有动作,但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那可能还是精神问题,抑郁症里的木僵症状,那我给你发个论文吧,你简单看看,要我过去的话就再叫我。”

  “好,谢谢,辛苦你了。”

  “行了,别礼貌来礼貌去了,听着吓人。”

  几秒后,论文传过来了,谭清明飞速看过一遍,觉得和边随安的状态确实有相似之处。

  可除了吃药控制之外,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现在边随安连饭都吃不进去,要继续输液吗?将人强制用束缚带绑在床上,一边输营养液一边输送药物,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

  这是边随安想要的吗?

  边随安就这么坐在沙发上,足足看了一下午电视。

  到了晚上,谭清明来到厨房,将没吃完的饭菜加热过后,重新放在了边随安面前。

  他重新将热粥送到边随安唇边,这次他没有放弃,而是一次又一次尝试,在两个多小时之后,边随安像是从梦里醒过来了,轻轻张开嘴唇。

  谭清明惊呆了,他连忙一勺接着一勺,喂边随安喝完了这碗粥。

  边随安也真的往下咽了,只是咽下去的动作也很机械,像是被上了发条的钟表小人,关节发出咔咔的鸣响。

  除了粥之外,边随安什么都不肯吃了,自然也不肯喝水,到了晚上边随安从沙发上站起来,竟然直直走去了洗手间,谭清明犹豫了片刻,没有跟上,可边随安在洗手间待了很久也没出来,谭清明放心不下,还是跟了过去。

  边随安站在洗手台前,裤子倒是系好的,只是两手保持着要洗手的姿势,水龙头却并没有打开。

  谭清明观察着边随安的状态,上前拧开了水龙头。

  十几分钟过后,边随安垂下脑袋,像是受到外界的刺激,他把手放进水里,细细搓了一会,拿了出来。

  洗手间里灯火通明,边随安没有离开,而是直直盯着镜子的人。

  镜子里的边随安面无表情,脸颊瘦的凹陷下去,竹竿似的身形上挂着宽大的外套,外套是谭清明的。

  谭清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是不是该给边随安买些适合他的衣服,因为原来的那些全都找不到了,不知道是丢掉了还是卖掉了。

  边随安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镜子,黝黑的眼珠像是凝结而成的黑洞,要将一切吸入进去。

  陪他站了一会,谭清明想将人带出这里,他刚刚碰到边随安肩膀,边随安竟缓缓回过头来。

  说实话,边随安的动作实在诡异,如果是个普通人站在这里,可能早就被吓的魂飞魄散了。

  边随安不再看镜子了,他直直盯着谭清明的眼睛,像要从这个身体穿透过去,触摸谭清明的灵魂。

  太久没有说话,边随安像是忘了要怎么出声。

  他张开嘴唇,极度沙哑的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寸寸嘣出气音,连字节都是组装而成的,艰难联结在一起。

  “子.....初......”

  他说的艰难、说的痛苦、说的含糊不清,可谭清明还是听清楚了。

  听清楚的一瞬间,谭清明如遭雷击。

  第一百零三章 你的名字

  子初.......

  如果没有听错,边随安说出的是“子初”。

  子初是谭清明前世的字,他名为清明,字子初,本以为在这个时代,在今生今世,不会有人再叫出这个名字,可此时此刻,他却真真切切的听到了。

  本以为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只有他自己能记得了。

  谭清明攥紧拳头。

  他前世是一名文官,出生于世家大族,祖上三代为官,朝中大员都与他家渊源颇深。在五岁之前,父母恩爱兄妹和睦,光伺候梳洗的嬷嬷就有三个,童年称得上无忧无虑。但是在他五岁之后,因为接连大旱无雨,天灾不断,农民起义屡禁不止,粮仓接连告急,朝中局势也因此动荡不休。父兄那派势力在斗争中失败,家族全被抄家,亲人尽皆离散,往后二十年他都过的颠沛流离,在偏远的县城隐姓埋名,不愿再参与朝堂争斗。他虽然只做了个小小县令,但他自认为勤政爱民,做事稳妥很有威望,从不徇私枉法,常开库赈济灾民,周边的灾民都知道他的名望,在乱世时向他那里涌去。

  边随安是来自草原的将领,前世和边随安交好时,边随安曾讲述过他出生那天晚上电闪雷鸣,一夜之间狂风大作,在盛夏之日漫天大雪,一夜之间冻死了上千的牛羊,这在草原是颇为不祥的征兆,边随安的父母不敢养他,出生不久就将他丢在了河边,想要让他自己默默死掉回长生天去,但当时的可汗得知了这件事,觉得这个小孩可堪大用,就派人将他抱了回来养在帐下,收为义子教他骑射,慢慢将他培养成了一员大将。可汗内部之间权力斗争众多,在最初的可汗回长生天后,之后的几名可汗只拿边随安当成棋子,对外宣称他是个青面獠牙的杀星,用来震慑周边不听话的势力们。

  边随安之前有嗜杀之名,但之前攻占的领土并不是他主动要求杀人,而是他们草原不像中原那样,有庞大土地可以用来种植粮食、蓄养动物,所以也没法收编俘虏,历任可汗都命令边随安将俘虏就地格杀,边随安虽然在自己能力允许的范围内没有杀老弱妇孺,但也犯下了许多杀孽,特别是可汗们将他的事迹添油加醋散播出去,他的嗜杀之名也就更加深入人心了。

  边随安与谭清明在少年时就见过几次,边随安少年时只是练习骑射,还没有领兵打仗,他少年心性听说中原乐子多,就偷偷来中原玩,但因为他长相是异族模样,被中原人民忌惮,被阴了绑起来押送到了府衙,当时的谭清明还不是县令,只是县里的一个小小文官,他不同意只因边随安长相怪异就要将人杀掉,这样太过不分黑白,就据理力争将边随安给放了,边随安就记住谭清明了,时常偷偷过来找他玩,两人一来二去就暗生情愫,曾经共同在林间骑马、在山间唱歌,一块养鹰熬鹰,在熬鹰过程中困迷糊了,双双从山坡上翻下去.....回忆零零散散,有许多已经记不清了。

  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有些相似,都没有感受到多少家庭的温暖。身边环境动荡,亲近的人各有算计,所以身旁这个“非我族类”的人,无形之中会令少年的他们卸下防备,获得难得放松惬意的时光。

  可惜和平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后来中原政权倾颓,乱世纷争不断,在绵阳之战和陆家洲之战大败之后,中原彻底失去了庇荫,谭清明当时在川蜀和沿海地区活动,他自知无法与草原部落抗衡,于是派人与边随安和谈,边随安当时已经领导了几场战役,结果在谭清明这里碰了钉子,他久攻不下,不愿再消耗人力物力,就答应了和谈,并遵守盟约没有杀过谭清明庇护的城中之人。

  当时死守的城池都要用很屈辱的仪式来放下武器投降,还要在草原大军所在的领土上游街示众,边随安力排众议阻止了这些,没有要求谭清明所在的城池用这种方式投降,他知道谭清明的性格如何,不但没有杀他们,还装作看管不力,在夜里将谭清明放走了。

  谭清明知道大厦将倾,不是凭自己一人之力就能阻挡,他离开后来到巫山,参与了最后一场巫山海战,在最后那场海战之中,十万将士投海而亡,少帝投江之后中原这代政权灭亡,当时谭清明也跟着投江了,但是被边随安给救起来了。

  谭清明虽然被救起来了,但自己的国家灭亡,他陷入忧郁之中,边随安以那些他城里的老弱妇孺为威胁,不准谭清明寻死。但边随安还是更希望对方能开心点,他找来了从中原逃亡而来的乐师,每天给谭清明奏乐,还在谭清明居住的院子里种满了五颜六色的故乡才有的花,但谭清明国仇家恨在身,忠君之心不亡,无法在国事和私情之间摇摆,最后还是抑郁而终。

  再之后的事,谭清明就不知道了,还是这一生认识了苍小京,见到了卿先生,又亲眼看到生死薄之后,才算真正明白了他前世死去之后的种种。

  谭清明死后,边随安在借酒浇愁时被内部的敌对势力刺杀,肺部受了重伤,受伤后他仍然上马参战,但他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命副将给自己提前立坟,最后他战死沙场,副将遵循他的命令,将他与谭清明合葬在闽侯山的海边。

  后来因着闽侯山有龙脉现世,谭清明阴差阳错得了福报,得以转世为人,后来又遇到同样转世为人的边随安,遇到了要求他帮助维护生死薄的卿先生......此间种种,是福是祸,是仇是怨,是喜是悲,已经说不清了。

  对于清晰记得每一个画面的人来说,拥有记忆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是一场诅咒。

  那为什么此时此刻的边随安叫出了他谭清明前世的名字,边随安也被卷入了这场诅咒里吗?

  边随安回忆起来了吗,回忆起了多少,是像他一样,能想起来每一个细节,还是只是想起了一个名字?

  第一百零四章 好久不见

  所以,边随安想起了多少?

  谭清明指头发颤,他不受控制的抬起手来,攥住边随安肩膀。

  没有人知道,独自一人生活是什么滋味。

  同样的,没人知道来到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崭新的时代,还带着过去的回忆是怎么滋味。

  更没人知道,捡起一个过去的恋人、过去的敌人,见到对方变成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是什么滋味。

  这是如此混乱的感受,没法用语言表述清楚。

  太极双鱼图有一半在自己身上,另一半何尝不是在边随安身上?

  可叫出刚刚那个名字之后,边随安像个断电过载的机器人,消耗完最后一丝电量,静止在那里不动了。

  声音、动作、表情,都像刚刚的一切没有发生过,全部静止下来。

  谭清明等了很久,什么都没有等他,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在确定边随安再无反应后,便将人抱回了床上。

  边随安回到床上,慢慢闭上眼睛。

  谭清明这一夜无法入睡,他枯坐到半夜,混沌在身旁嗡鸣,苍小京从口袋里探出头来:“部长,你最近没关注地图吧!有一块区域聚集的很厉害,快点去看看吧!”

  谭清明全年无休,兢兢业业,可这是第一次他想要罢工。

  可聚集的怨灵带来的伤害无法估算,之前的天灾本来已经带来了很多麻烦,再有一波怨灵出现,带来的创伤只会更多。

  深入骨髓的责任感令谭清明没法任性,他站起身来:“那你们看着他吧,如果有任何突发状况,要立刻联系我。”

  苍小京连连点头。

  谭清明看了边随安一眼,起身离开了。

  留下来的苍小京和蟒天南像两尊护法兽似的,左右蹲坐在边随安两旁。

  就这么蹲守了两个小时,边随安呼吸匀称,神色平静,没有醒来的迹象。

  它们俩大胆盯着人看,忍不住叹息起来:“怎么办呀......”

  蟒天南道:“小、小小京,小朋友友友,还能好、好吗?”

  “你个乌鸦嘴,什么叫能不能好,肯定能好!”苍小京哼道,“小朋友又聪明又漂亮,有什么好不了的!”

  它们看了看边随安的状态,不由的低下头去。

  苍小京嘟囔起来:“可别说好不好了,要是小朋友好不起来,我看部长也要疯了。”

  “部长已经、已经疯了,”蟒天南哼哼,“部长现在恨不得把小朋友,挂,挂在身上。”

  “连你都看出来了,”苍小京捂脸,“部长真的是,哎,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它们在这边你一言我一语的,没有注意到睁开双眼的边随安。

  等它们发现那双眼睛正盯着它们,它们俩眼冒金星,只觉魂魄飞到了九霄云外。

  一鼠一蛇硬邦邦的卡在那里,半点不会动了。

  又是这样的暗夜,又是这样的眼神。

  它们俩简直怀疑边随安有什么副业,可以夜半三更保持清醒的那种,比如......兼职猫头鹰?给哈利波特送信?

  不过这次的眼神和上次还是有不同的,上次的边随安可以说是确实在盯着它们,可这次的眼神里空落落的,像是看着它们,又像是在遥视其它世界。

  边随安摸索几下,两手扶着床铺,缓缓站起身来。

  苍小京它们目瞪口呆,吓得纹丝不动,眼睁睁看着边随安来到客厅,坐上沙发,打开遥控器,看着某个不知名的广告,继续在那里发呆。

  说是发呆,是因为边随安的眼睛虽然盯着电视屏幕,但还是漫无目的,不像在看什么的样子。

  这么任由他单调无味的看了两个小时,苍小京它们实在待不住了,小心翼翼的凑过来,坐在边随安两边。

  一人一鼠一蛇就这么盯着屏幕,不知盯了多久,边随安站起身来。

  苍小京和蟒天南也跟着蹦了起来,边随安不为所动,他拖着机械般不好用的两条腿来到厨房,踮脚拿起上面的白糖罐子,挖出一勺含进口里,轻轻舔了一口。

  他似乎在品味白糖的滋味。

  一蛇一鼠就这么硬邦邦看着,边随安抱着那个糖罐,一勺接着一勺,像是不知道甜,也不知道饱,就这么啃了半罐,啃的苍小京牙疼起来。

  “他比我更像仓鼠!”苍小京道,“虚假的仓鼠是我,真实的仓鼠是小朋友!”

  真实的仓鼠仿佛为了验证这个说法,他抱着糖罐,一步步挪回沙发上。

  他坐下来,抱着糖罐,继续机械性的往嘴里塞。

  一人一鼠对视一眼,实在看不下去,硬是化为了人身。

  “不能再吃啦,”苍小京抢走了白糖罐,“再吃的话牙都掉了,小朋友不能吃这么多糖!”

  边随安被抢走了糖罐,他转过脑袋,直勾勾盯着苍小京看。

  苍小京被盯怕了,手里的糖罐重逾千斤,几乎要抱不住了。

  “那、那什么,我,我不是故意的,不能一直吃糖,好歹,好歹喝点水吧!”

  苍小京给蟒天南猛甩眼色。

  蟒天南竟然还真听懂了,他太久没化成人身,几乎不会走路了,摇摇晃晃的抱着热水回来:“喝、喝喝喝水。”

  他们没抱着边随安能听话的准备,可边随安看着近在咫尺的水杯,竟真的低下头去,轻轻抿了一口。

  蟒天南吓得不敢动弹,边随安就这么一口接着一口,喝完了大半杯水。

  边随安喝过水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两秒,重新靠在椅背上,轻轻呼了口气:“我明白了......”

  他们俩没想过边随安能听话,当然更没想过边随安还能说话:“明、明白,明白什么了?”

  “我不是要掐小孩的脖子,”边随安喃喃,“是把他当成小时候的我了。”

  他们俩对此一头雾水:“什么掐小孩脖子?”

  “我当时在想,如果没出生就好了,”边随安道,“如果没出生,就不会带来那么多麻烦,一切就和现在不同了。”

  苍小京和蟒天南面面相觑,不知边随安是清醒还是混沌,俩人不敢回答,不敢接话,只敢在那犹豫着盯着人看。

  “好久不见了,”边随安终于转过头来望着他们,微微张开手臂,“苍小京、蟒天南,好久不见,不来抱抱我吗?”

  第一百零五章 似假还真

  一鼠一蛇呆呆立在原处,片刻后,他们猛扑上来,将边随安抱个满怀。

  边随安肢体还不利落,他微微弯曲手臂,放在他们的后背上:“轻点,要把我挤扁了。”

  蟒天南半个字都说不出了,只会哇哇哇哇哇的大哭不止。

  苍小京倒是还有些理智,他抱住边随安左看右看,左揉右揉,恨不得把他揉成一只糯米团子:“你你你怎么想起来了,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怎么认识我们了,想起来多少了!”

  “在即将死亡的时候,很多前世的画面涌进来了,”边随安道,“当时我飘在空中,谭清明在给我做人工呼吸,当时他的表情你们看到了吗?应该录下来,到现在做个大屏幕出来,继续在上面循环播放。”

  苍小京听得直打怵:“不可以不可以,部长脸皮那么薄,这是不让他活了呀!”

  “呵。”

  边随安轻哼一声,苍小京立刻乖乖闭嘴,半个字不敢吐了。

  “在你们看来,我有时候不理外界,有机械性的动作,是吗?”

  两人连连点头。

  “当时我正在接收海量的信息,”边随安道,“昏迷的时候、休息睡觉的时候、机械性行动的时候,我的人在这里,但意识不在这里,它像个天线一样,在接收各个维度的画面。我要努力把它们整合起来,没有力量驱使身体行动,包括现在也是这样,现在我可以掌控身体,下一刻就不知道会怎样了。”

  蟒天南吓得不敢哭了,猛猛抽吸鼻子:“那、那那那怎么办?”

  “所以,我要你们现在就说给我听,”边随安道,“前世我死去之后,命副将将我和谭清明共同葬在了闽侯山,是这样吧?”

  苍小京和蟒天南对视一眼,小心点了点头。

  “死在闽侯山之后,为什么谭清明在这个时代转世,为什么我也会在这个时代转世,我的亲生母亲抛弃了我,谭清明千里迢迢过来捡起我、抚养我,将我送到福利院里,这一切......实在是有太多的巧合。”

  边随安说了许多,太久没有发声的嗓子干裂、沙哑,几乎成了龟裂的土壳:“我不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多巧合。包括我和他都有的玉佩,我总是接连不断的倒霉,我总能看到奇奇怪怪的东西.....这些也不是巧合,对吧?”

  苍小京和蟒天南又对视一眼,只觉得芒刺在背,双双想要溜走。

  “不许走,”边随安倒了一大杯水,硬是用两只手端到面前,仰头喝了下去,“全部讲给我听,原原本本的讲给我听,一分一毫都不要遗漏......我有资格知道。”

  蟒天南二话不说,立刻化为一条手指粗的小青蛇,借着月光溜到椅子腿上,紧紧缠住椅子。

  苍小京被人捷足先登,自己怎么都跑不掉了。

  事已至此,苍小京也知道没有隐瞒的必要了,边随安已经想起了这么多,早晚有一天他会知道一切,即使苍小京不告诉他,他也会从别的渠道听到,到时候如果知道的都是拼凑来的,再拼凑错了就麻烦了。

  苍小京老老实实、一五一十的说了。

  边随安静静听着,时不时提出问题,在这暗黑浓稠的夜色里,两世光阴如水流过,许多翻滚卷起的思绪,融化在波涛起伏的浪涌中。

  卿先生、苍小京、蟒天南、胡飘飘、白萌萌......

  夜里无人驾驶的公交车、硕大的怨灵地图、随身佩戴的名刀混沌......

  边随安静静听着,在脑海中勾勒出许多画面。

  他读懂了谭清明眼中的犹豫,也理解了对方为什么会不断退缩。

  业力之身,终究要还以果报。

  边随安轻轻捏住拳头,指头里是细微的缝隙,唯有风声拂过。

  原来,这就是他一直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原因。

  知晓了这些理由,似乎有些东西真的得到了救赎。

  “所以,也就是说,现在生死薄很难平衡,也有卿先生灵力下降,伏明灵力上升的缘故,”边随安道,“那要怎么做,能让卿先生灵力上升,伏明灵力下降?”

  不知道为什么,说出伏明这个名字,边随安莫名后背发颤,寒毛从脊背一路向上,在脖颈后连成一串。

  苍小京摇晃脑袋:“说实话,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伏明灵力上升,有很大原因是因为人类负面情绪的压力太强,现在科技发展快了经济也变好了,但很多人并不快乐,大家压力很大情绪激动,很多人甚至对世界失望,不再期待世界变好。很多人默默诅咒世界,希望世界毁灭,这些负面的因素太多,伏明的力量自然会不断增长。”

  “那怎么办,”边随安道,“这是个悖论。以我们的能力,既当不了世界领导者,又做不了国家领导人,即使真的成为了领导者,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改变民心,那就只能任由现状发展下去了吗?”

  苍小京耷拉耳朵:“我只是个没用的仓鼠,这么复杂的问题,得卿先生和部长来回答了。”

  “才不是没用的仓鼠,”边随安探出手来,摸摸苍小京脑袋,“我的命是你救的。没有你极力去劝亲爱的部长,他是不想理我的吧?”

  “啊呀,不是不是,部长也很想救你的!他就是傲娇啦,你还没发现吗?他嘴上什么都不说,心里早就翻江倒海了!”

  大门门锁轻动,哔咔一声,谭清明挟裹着寒风,拎着一袋米进门了。

  边随安扭头看他,再回来时苍小京消失无踪,连根鼠毛都没留下。

  再看看盘在椅子腿上的蟒天南,更是连个蚯蚓毛都看不到了。

  “为什么不买稻花香2号?”边随安道,“泰国香米煮粥不好吃的。”

  谭清明站在门口,手里的米袋子落在脚上,咚的一声,听着能把人脚背砸扁。

  可即使这样,谭清明连声痛呼都没有发出,他呆呆站在门口,化成一座钢筋铁板浇筑而成的雕塑。

  边随安仍是捧着手里那杯水,歪着脑袋,看着人静静微笑。

  楼道里微弱泛黄的灯光下,边随安的轮廓似假还真,仿佛不在人间。

  第一百零六章 引蛇出洞

  谭清明在门口站着,不知站了多久,还是不敢靠近上前。

  他怕这一切是幻想、是泡影,是莫名的期待塑造而成的肥皂泡,他探出手来,会将幻象扎成碎片。

  边随安两手扶着膝盖,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上前,望着谭清明的眼睛。

  “子初。”

  这次,边随安清清楚楚的叫出了这个名字,字正腔圆嗓音沉稳,不再是之前虚无缥缈的风声。

  “你......”

  “我想起来了大部分,”边随安道,“子初,有个问题,前世你离开之前,我就想要问你,但一直问不出口。你恨我吗?”

  谭清明扭过脑袋,不愿也不敢直视边随安:“都过去了。”

  “那就是不恨的意思了?”边随安笑了,“那我强行让你和我葬在一起,不让你去和你的宗族葬在一起,也不恨我吗?你们中原的人,最注重宗族传承了,不是吗?”

  “不用再试探我了,”谭清明道,“都过去了,世上的每个人都有前世,而且不止一个前世,只要业力不散,因缘不断,便会永远轮回下去。我和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一样,已经忘记过去的种种。现在的我只看当下,只看眼前的现实。”

  “好,那就将过去的种种抛开,”边随安道,“不恨我了,那还爱我吗?”

  谭清明没有回答。

  边随安靠上前去,脸颊轻轻落下,搭在谭清明的肩膀上:“除非你自己说,前世不恨我,也从来没爱过我。否则,我就强行理解为今生你不恨我,反而更爱我了。我打算这么理解这件事,你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谭清明被将的死死的。

  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他站在门口,那个米袋子将脚背压的通红,他却一点都觉不出疼。

  边随安低头看着那袋米,弯下腰来转移话题:“过来,我教你煮粥。”

  边随安刚刚醒来,不知多久没吃饭了,身体虚的连八十岁的老人都不如,谭清明哪敢让他拎米袋子。

  谭清明自己动手,将米袋子倒进米缸里,连这米缸也是之前边随安身体好时扛上来的,现在再让他扛,是真的扛不动了。

  背后有人盯着,做饭总觉得奇奇怪怪、束手束脚的。

  特别是边随安目光灼热,乌沉沉的眼珠坠着,实在令人无法忽视。

  谭清明淘米下锅,没忍住问出来:“你什么时候......”

  边随安将之前和苍小京讲过的重复了一遍,谭清明点了点头:“那你现在,完全恢复了吗?”

  边随安耸肩:“说不好,这副身体也许天生发育不良,只能延缓它的衰竭趋势,没法让它像正常人那样健康。唔,水多放些,这是煮粥不是做米饭,怎么才放这么点水。”

  谭清明听话的多加水上去,可手脚像不协调,总是没法加到合适的刻度。

  边随安等的不耐烦了,他抓住谭清明的手背,帮他一起倒向锅里。

  热水蒸腾起来,浪花扑面而来,边随安抚着谭清明的手背,指头停在手腕上,一下一下轻抚。

  片刻之后,边随安轻轻俯身,侧颊靠在谭清明背上:“累了,在你身上靠一会。”

  谭清明保持原状,半天没有动作。

  等了一会,他拧关手里的点火器,转身过去揽住边随安的腰,将人抱进怀里。

  边随安愣了一下,一时间连手都不会抬了,更不会回抱对方。

  “对不起,”谭清明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要一个拥抱,对不起。也许来的太晚了,对不起。”

  边随安怔怔地笑了,他抬起手来,揽住谭清明的后背:“在我这里没有早晚,什么时候都可以。你应该知道的,你在我这里权力无限,你可以做任何事,我都会照单全收。”

  房间沉寂下来,热水咕咚咕咚冒泡,不知过了多久,这碗色香味俱全的海鲜粥做好了。

  在边随安指导下的粥水有了诱人的滋味,谭清明风尘仆仆回来,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吃起饭来头都不抬,边随安仍是消化不好,拿勺子在粥碗里搅动,一下接着一下,到最后也没送进口中。

  谭清明自己吃饱了,看边随安碗里还是满满的粥水,他舀起一勺,送到边随安唇边。

  这动作行云流水,两人都愣住了。

  “做什么,还当我是小孩子?”

  边随安笑了。

  谭清明没有退缩,还将勺子往上抬了抬:“所以,小孩子吃不吃?”

  边随安乖乖听话,被人喂着吃下了一整碗。

  吃过之后,他胃里还是不肯消化,坐在那给自己揉了一会:“我还是觉得不太对。”

  “什么不对,哪里不对?”

  “发生的很多事情,都不太对,”边随安道,“按小京之前讲过的意思,这个伏明有令亡者重生的能力。那景洪的重生,有没有可能和伏明有关?”

  谭清明怔住了。

  他想了想,微微点头:“不是没有可能。”

  “我还有个疑惑,”边随安抬头,“听小京说我的业力很大,在我死去时,力量足以震天撼地,这段时间电视新闻里都是和灾后抢修工作相关的事......这些莫名而来的风暴,是不是和我有关?”

  谭清明没想到苍小京连这些细节都告诉边随安了,可事已至此,确实无法隐瞒:“是。”

  “那这些事情,我大概串起来了,”边随安顶着下巴,串联着桩桩件件的线索,“我的业力足够大,就说明我能带来的破坏也足够大,这个伏明想要尽快破坏生死薄的平衡,令天下大乱,就要借助我的力量。而我的力量,在什么情况下能完全释放出来?就是我死去的时候。为了完成这个目的,他会通过种种努力,逼我带着极度的失望和怨恨死去,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谭清明绷紧脊背。

  “可惜,亲爱的谭老师又救了我一次,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边随安抬起头来,笑得眉眼弯弯,“怎么办,伏明现在是不是正在给你扎小人呢?或者气的呜呜大叫,又哭又闹,正在摔盘子砸碗不停发泄呢。”

  谭清明想想那个画面,竟真的笑出声来。

  “如果是真的,那敌在暗,我在明,我们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没有反抗之力,”边随安站起身来,“这不是久长之计,我们也要反击、也要引蛇出洞才行。子初,我要和那位卿先生见面。”

  第一百零七章 义务劳动

  边随安说的是“要和卿先生见面”,而不是“想和卿先生见面”。

  也就是说,边随安坚持要和卿先生见面。

  不知道为什么,谭清明下意识想拒绝这个要求,但他没有当即反对,只是道:“先休息吧。这么久了,你一直都没好好休息。”

  边随安眨眨眼,懒洋洋道:“坐了好久,站不起来了。”

  谭清明上前将人抱起,两人一同回到了房间里。

  房间里因为有两个人存在,而变得不再冰冷,而是暖洋洋的。边随安靠在墙上,几乎在谭清明躺过来的一刹那,边随安翻过身来,将人给抱住了。

  边随安身上寒凉,谭清明像是一只火炉,足以融化冰雪。

  他抱住谭清明,久久没有放开。

  “为什么不让我见面,”边随安道,“不要告诉我烂理由哦,什么‘怕你爱上他’之类的,这种太搞笑了,不要听。”

  他的玩笑话没有令谭清明开心起来,谭清明犹豫片刻,开口道:“那个地方没有人类,是魂灵居住的空间,你是人类,过去的话磁场会受到影响。”

  “那你也是人类,你还不是经常过去,”边随安撑起身体,盯着谭清明的脸,忽然道,“我想起一件事。这个卿先生如果灵力衰竭到极点,会怎么样,像那样的存在应该不会有死亡的状态了,那他会消失吗?”

  谭清明点了点头。

  “那你呢,”边随安道,“你可是他的乖乖好徒弟,他这个师父故去了,衣钵应该会传给你吧?”

  谭清明没有回答。

  边随安早就习惯了他这时不时卡壳的状态:“你说我不能去见他,但没说他可以出来见我。是不是说明,他没法离开那个空间,或者他离开那里不太方便?如果是这样,那他的衣钵传给你之后,你还能离开那里吗?”

  谭清明还是没有回答。

  边随安叹了口气:“什么啊,和缅北电诈组织一样,简直没有王法了,应该把你们逮捕起来审判你们。”

  谭清明噎住了。

  “你们那个无人驾驶的公交车,我还是很感兴趣,真想坐一次感受一下,”边随安贴着谭清明的耳朵,“让我坐一次,好不好?其实说句实话,如果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有很多都是这个伏明在背后推波助澜,那我在他的计划里,应该是很重要的存在。小京说卿先生和伏明代表阴阳两级,那是不是代表着,我在卿先生那里也有作用?那总要去见他一面。说不定他正等着我呢,我不主动过去,他要派人来催了。”

  “你都说他是缅北电诈集团了,”谭清明道,“不想让你受伤。”

  边随安噗嗤一声笑了。

  他笑得停不下来,肩膀一耸一耸,好半天才停下来,手臂搭在谭清明腰上:“好吧,那今天就不受伤了,明天再受伤吧。我懂你的意思,我的心情也和你一样。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现在还活着,那个伏明会不会恼羞成怒,想出什么新的手段,掀起更大的风浪?这段时间的电视节目我也看了,台风海啸地震无休无止,你不想让我受伤,我同样不想你们这么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谭清明下意识弯过手臂,揽紧边随安的腰。

  边随安安静的伏在他身边,幽暗的夜色里,两人闭上眼睛,进入沉梦之中。

  转天夜里,两人一起登上了那辆无人驾驶的公交车。

  即使坐过了无数次,在这种四下无人的静寂里,还是令人恐慌。

  边随安第一次坐上来,对里面外面的“景色”还是感到好奇。

  虽然因着谭清明的缘故,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有了基本认知,可亲身坐在这里,亲眼看着外面的景象,看着这公交车一路飞驰,看到外面急速变化的各种幻影,再看到那座莫名出现的小楼......这些只有在灵异志怪电影里才能出现的景象出现在面前,还是令人目不暇接,从身体到心理都消化不了。

  边随安忍不住探出手来,攥紧了谭清明的手。

  按苍小京的说法,它当时去找谭清明时,谭清明也只是个少年吧。

  虽然有了前世记忆,可不代表无坚不摧,可以完全接纳一些,承受这些未知的一切。

  这么多年,谭清明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独自一人行走在明暗交界,和那些乱七八糟张牙舞爪的魂灵打交道,简直像在无偿从事密室逃脱。

  “有工资吗?”

  边随安冒出一句。

  “什么工资?”

  “降妖除魔啊,”边随安道,“我看现在道士学院招聘,降妖除魔都还有工资呢,包吃包住还有五险一金。”

  “没有,”谭清明扶额,“义务劳动。”

  “也就是你吧,”边随安咂嘴,“那个卿先生明显是在雇佣童工,一点都不尊重劳动法的,该去劳动仲裁法庭告他。”

  公交车停在小楼前面,胡飘飘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她还是身着优雅贴身的靓丽旗袍,只是怕冷似的,在脖颈处裹了一圈狐裘。

  她这段时间也是透明了许多,上半身好歹看得出人形,下半身时隐时现,像是在身上披了件隐身衣。

  好在精神状态还是不错,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小朋友来了,”胡飘飘娉娉婷婷走上前来,身形摇曳生姿,“经常听小京和天南说起你,没想到竟然有机会见到真人。本来想和你握握手来着,但我的手现在是透明的,握不住会吓到你的,所以就先这样吧。我的名字是胡飘飘,怎么称呼我都可以。”

  “飘飘姐,”边随安道,“你第一次见到我,还发现我来到这个地方,一点都不意外吗?”

  胡飘飘打开扇子,挡住大半张脸,露出狡黠漂亮的狐狸眼:“卿先生让我在这里等你,他知道你要来了。”

  “那他知道,我想把他告上劳动仲裁法庭吗?得给我们家子初讨回公道。”

  谭清明被说的耳根都红了,他撇过脸去,但是罕见的没有反驳。

  胡飘飘咯咯直笑,笑得停不下来:“哈哈,世间万事真是有趣,难得看部长吃瘪,这就是传说中的一物降一物吗?”

  第一百零八章 我的地盘

  谭清明摸摸鼻子,轻哼一声没有回答。

  胡飘飘捂唇轻笑,带着他们走进院门,一个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女孩蹦蹦跳跳过来,头上的小羊角一抖一抖,十分可爱。

  她跑到谭清明面前:“部长回来啦!”

  没等谭清明回答,她又跑到边随安面前:“小朋友也来了!来抱抱我!”

  边随安半跪下来,拿手掌比了比对方的高度,又比了比自己的:“喂喂,不会吧,怎么你也叫我小朋友......再说,为什么刚见面就要我抱......”

  “我比飘飘、天南和小京都大好多呢,”白萌萌道,“我叫白萌萌,你叫我萌萌就好了,快抱我起来!”

  边随安被催促的大脑断电,将她抱了起来,白萌萌倾过耳朵,贴在边随安胸前。

  没等边随安反应过来,白萌萌整个身体泛出白光,从她身上探出无处触角似的尖刺,纷纷冲入边随安的身体里。

  边随安整个融入白光中,谭清明和胡飘飘跟在后面,都被这刺眼的光芒扎的睁不开眼。

  足足过了几分钟,光芒才暗下来,边随安呆呆站在原地,白萌萌从他身上滑下来:“什么呀,一点气血都没有,干瘪成皮了!等我,我去熬药!”

  谭清明他们两人安静的等着,又过了五分钟,边随安才找回神智,他捂着脑袋,眼前迷糊的厉害:“怎么回事,刚刚好像进入异度空间了,身上暖洋洋的。”

  胡飘飘走上前来:“喏,萌萌姐说要给你熬药,那就等着她吧。先来茶室吧,我给你们泡茶喝。”

  边随安迷迷糊糊跟了过去,走在路上还觉得脚下踩了棉花,眼前的东西高高低低、上上下下,像云朵肆意飘飞,什么都看不清楚。

  坐在茶室喝了一会茶水,状态才平稳下来,他摸着自己胸口:“这里怎么回事,刚刚好像被扎穿了。”

  “这是萌萌的能力,具体的解释不清,因为她道行很深,我的修行水平还看不透,”胡飘飘道,“就这么说吧,如果治疗你们人类,她可以在三天之内治好你们称为‘癌症’的东西。”

  “这么厉害!”边随安抬起脑袋,“这是什么能力!她是华佗再世?”

  “她治病自然不是用人类的方式治病,”胡飘飘道,“不过她很少说人干瘪没气血,也很少立刻就去熬药的,看起来你问题很严重,等等她吧。”

  几个人在这里喝了一会茶,房门咔哒一声被打开了。

  白萌萌推着儿童摇摇车进来,她这摇摇车上没有小孩,只有并排列开的九个药碗,九碗黑漆漆的不知是草药还是什么的东西横成一排,看的人眼前发黑。

  边随安牙齿磕碰舌头,口干舌燥道:“这是、这是......”

  “这是你要喝的,”白萌萌毫不客气,挺起胸膛,“喏,喝吧,相信我,药效所至立竿见影。”

  边随安最近的身体状况喝水都难,更别提喝这些苦药了。

  他向谭清明投去求救的目光,谭清明悄悄的撇开眼睛,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这算什么......视而不见?

  胡飘飘不着痕迹的后退几步,似乎也被这药味给吓的不愿靠近。

  白萌萌叉腰等着,等待期间还从摇摇车的二层拖出来一排长针:“喏,还有针灸包,喝过之后给你针灸,行针半个小时就可以了。”

  半小时后,边随安被扎成了一只刺猬。

  别提谭清明了,连胡飘飘都于心不忍:“萌萌姐,需要扎这么多吗......”

  “他的气脉都堵住了,没见过气脉堵的这么厉害的人类,”白萌萌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行将就木的老人才会堵成这样,你知道如果现在不治疗,任由他发展下去会怎样吗?他的阳寿只剩下十天哦。”

  这下茶室里的几个人都噤声了,最淡定的竟然是化身刺猬的边随安:“唔,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胡说什么,”谭清明道,“好好喝药扎针。”

  边随安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半个小时之后,浑身的针被拔下去了,边随安站起身来,意外发现原本疲惫的拖不动的身体有了些力气,连握拳都能攥住了:“这么神奇......”

  “你饿不饿?”白萌萌仰头看他,“人得胃气而生,失胃气而亡,要感觉到饥饿,身体才算有好转哦。不过这不是一时半刻能转好的,慢慢来吧。卿先生在等你们了,我带你们过去。”

  边随安和谭清明对视一眼,跟上了白萌萌的脚步。

  白萌萌带他们来到三楼,在一间游戏室外停下了:“卿先生在里面,他说不用敲门,直接进去就好,我先下去啦。”

  白萌萌蹦蹦跳跳的离开了,谭清明抬手按住门板,轻轻推开房门。

  房间内一片寂静,微弱的灯光从墙上的屏幕透出来,那里在放着一部无声的黑白电影,男女主在跳着轮转的圆舞曲,身形在画面里无比流畅。

  几朵白云蕴藏在房间中央,它们组成棉花糖般的柔软花朵,身形完全透明的卿先生靠在里面,长长的白发拖曳下来,如同流水一般,轻盈拖曳到门边。

  “唔,你们来了,”卿先生从棉花团里撑起身体,长长打个哈欠,揉了揉黏在一起的眼睛,“咦,小朋友,看你的表情,见到我并不害怕,没人告诉过你,我是谁吗?”

  “传说中的卿先生,”边随安道,“你见到我也并不意外,是提前知道我会来吗?”

  “哈哈,我可是生死簿的主人,”卿先生道,“这世间之事既有规则,便有定数,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那也不代表,你可以知晓一切,”边随安道,“有阴就有阳,有生就有灭,有定数自然也有变数,我不相信世上有人自大到能够洞悉全部。”

  “有意思,有意思,”卿先生笑了起来,“怎么,听你的意思,你要来做这个变数?”

  “卿先生,”边随安道,“我们现在的谈话,那个伏明能听见吗?”

  “在我的地盘里,他自然是听不到的,”卿先生道,“不在我的地盘里,可就说不好咯。”

  第一百零九章 期待变化

  “卿先生,你有没有想过,要反击那个伏明,”边随安道,“虽然从小京那里听说,伏明吞噬世间怨气维生,但并不代表他的力量无穷无尽。现在的你可能没法和他抗衡,可全胜时期的你,至少可以和他打个平手吧?”

  “那是自然。”

  “那为什么不试一试,”边随安道,“我们一起打败他。”

  “那只能让清明做主力了,”卿先生叹息,“看我的身体就知道了,用你们人类的话说,我到了大限将至的时候,很快就要消失了。”

  谭清明攥紧拳头。

  这段时间以来,每次见到卿先生,对方身体透明的程度都会加重,到现在已经透明到如同幻影,应该是要到极限了吧。

  虽然卿先生从来表现的满不在乎,也宣称这世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可对谭清明而言,卿先生就像个永远不会老去的师长,虽然很少出现、很少说话,可他的存在就像定海神针,给人带来精神上的安宁。

  “那为什么,要等到你大限将至的时候,”边随安道,“我听子初说,你之前说过,如果你离开的话,会把力量转移到子初身上,那你转移过去的话,那个伏明是不是也有感应?”

  “哦?”卿先生支起半身,眼眸微抬,显是有些兴趣了,“告诉我,你想怎么做。”

  “与其说等到那个时候,不如主动出击,”边随安道,“你一直说自己是生死薄的主人,那你消失的话,伏明会感受到吗?”

  “很遗憾,我要先纠正你的观点,”卿先生道,“我消失的话,伏明会感受到的,但我的力量转移到了哪里,伏明很难感受的到。”

  “这不是更好了么,”边随安道,“你如果消失,那么在伏明看来就代表了你的死亡,他肯定立刻会肆无忌惮掀起巨大的风浪,将世间搅的天翻地覆。那为什么不叫他过来,就说要和他谈判,让他亲眼见证你的消失?他肯定会很兴奋、很期待吧。到时候将他吸引到一个固定的地点,我们想办法设下结界,将他困在里面,到时候你彻底消失,他肯定会怔忪一刻,到时候子初从天而降,一把长剑劈下来,将他劈的魂飞魄散。”

  卿先生听的哈哈直笑,笑得前仰后合:“小朋友,你是不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哪来的这么多想象画面?”

  “武侠小说没看过,打仗倒是打了不少,”边随安道,“现在敌强我弱,唯有诱敌深入这一技可成。这么等下去也等不来什么,那个伏明不会自己消失,卿先生你也不会返老还童,立刻回到全盛时刻。无论如何,既然结果已经注定,为什么不拼一次?”

  卿先生靠回云朵里,两手指骨交叉,纤长的指头一根根叠在一起,指腹垒出尖尖的形状。

  “那你呢。”

  卿先生抬起头来,望向谭清明的方向:“你的意见是什么。”

  谭清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个伏明的力量有多强大,但是卿先生如果不是全盛时期的力量,那么即使将现在的力量转给我,再加上混沌的力量,也不一定能压制对方。”

  “不是还有我吗?”边随安眨眨眼,“我虽然没什么力量,但是加油助威还是没问题的。我现在需要快速定制一个小红旗还有绑在头上的红头巾......有了它们,我会发挥出最强战力!”

  谭清明:“......”

  “开个玩笑而已,你的表情不要这么凝重,笑一笑嘛,”边随安走了过来,揉了揉谭清明的脸,给他捏成奇怪形状,“喏,笑一笑,十年少,开心点,担心那么多也没用嘛。唔,我好渴,想喝子初亲手泡的普洱茶,可以吗?”

  谭清明挑眉:“现在喝?”

  边随安掐住喉咙:“你都不说话的,就我一个人在说,当然是现在喝啦。”

  谭清明犹豫片刻,抬头看了看卿先生。

  “喏,随意啦,”卿先生靠回云朵里,懒洋洋道,“那我要茉莉花奶茶,少糖少冰多布丁的。”

  谭清明:“......”

  他转身离开,乖乖听话下去泡茶去了。

  房门轻轻合上,边随安转身回来,来到卿先生面前:“卿先生,如果我没猜错,那个伏明一直在背后推波助澜,想要让我崩溃,是不是因为我的消失,会带来怨灵的暴动?”

  卿先生睁开眼睛,神情中并无困意:“你猜到了?”

  边随安点了点头:“那就说明,我的力量足够强大。子初的担心不无道理,你现在的力量加上他的力量,不一定能敌过伏明,那如果再加上我的力量呢?”

  卿先生轻摇折扇,缓缓吐息:“你终于......问到了重点。可惜你不是被混沌选中的人,无法动用混沌的力量。你能动用的,唯有镇压的力量。”

  “镇压的力量?”

  “镇山之石,”卿先生道,“伏明本身就是怨灵最强的集合体,如果他的灵力被削弱,他会收拢不住怨灵之力,那么怨灵会席卷裹蒸腾起来,像龙卷风那样席卷天地......但是你的业力加以转化,会成为镇山石那样的存在,压制他剩余的力量。”

  “镇山石,”边随安喃喃道,“卿先生,既然你是生死薄的主人,那我想问问你,人消失之后会去哪里?”

  “如果你问的是你自己,那我会告诉你,你可能不会再来,”卿先生道,“化为镇山石之后,你的魂灵会作为封印的一部分,禁锢住伏明的力量。身死魂灭,魂灭魄消,不会转世、不会复生、也不会再回世间。”

  房间内沉默下来。

  足足几分钟过去,卿先生才又开口:“当然,你有选择的权力,就像我和清明说过的,谁都有选择的权力,他可以选择用我的力量做任何事,你也可以选择用你的力量做任何事。”

  “卿先生,你很狡猾啊,”边随安笑了,“说是什么可以选择,可是这桩桩件件的事情摆在这里,哪里给过人拒绝的余地?卿先生,这一切是否都在你的预料之中?就像你说过的,你是生死薄的主人,在你看来,这世间只有定数,没有变数。”

  “不,这个问题需要反驳一下,我也很期待变数,”卿先生眨眨眼,漂亮的眼眸轻轻眯起,“要知道,世间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本身。而变化本身,就令人无比期待。”

  第一百一十章 皆大欢喜

  谭清明端着三碗茶回来的时候,边随安和卿先生已经在看电影了。

  卿先生闲散的靠在云里,不知从哪捞出一根长长的烟枪,成团的白色烟雾一圈一圈打转,缓缓蒸腾在半空中。

  边随安接过自己的茶碗,又往盘子里看了看:“没有点心吗?”

  谭清明扬起头来:“你想吃吗?”

  天知道边随安多久没吃东西了,自己主动要食物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要的要的,”边随安连连点头,“唔,卿先生这个茉莉烤奶看起来好好喝,送给我吧。”

  卿先生正在吞云吐雾,闻言抬起眼皮,百无聊赖地嗯了一声。

  这就算答应了?

  谭清明犹豫片刻,递给了边随安。

  边随安兴高采烈拿了过来,放在唇间吮吸起来。

  几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默默的看起了电影。

  这是一部黑白无声的西方歌舞片,情节简单画面朴素,主角们穿着成套的制式服装,从一个场景切换到另一个场景,男女主要么在参加舞会,要么在荒芜一人的街道上奔跑,要么在海边晒太阳,要么在沙滩边热烈拥吻,明明应该是很无聊的剧情,可边随安看的兴高采烈、津津有味,没多久就把那碗茉莉烤奶喝光了。

  电影结束,卿先生懒洋洋地开口:“我要休息了,你们先出去吧。小朋友说的有些道理,一周之后就行动吧。清明,你的混沌留在这里,我要和它共鸣,提升它的灵力。”

  混沌跟着嗡鸣起来,刀刃隐隐绽出红光,它似乎很期待接收灵力,在谭清明身边震颤起来。

  谭清明干脆利落的摘下长刀,放在卿先生身边,和边随安一起退了出去。

  下楼走到一楼拐角,一排九碗苦药在面前排开,边随安后退几步,脸都绿了:“这些、这些都是什么,我的天呀,怎么又出现了,救命,呕......”

  白萌萌挺起胸膛,毫不客气:“天呐,你不会以为喝一次就可以了吧?”

  “什么......”

  “至少要连喝三天,才能有些效果,”白萌萌将药碗托盘整个端了起来,“好了,气血都干瘪的小朋友,没有资格讨价还价,快喝!”

  真不知道她小小一个身体,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四处逡巡一圈,眼见着无人来救,边随安捏住鼻子、仰起脑袋,硬是闭上眼睛,狠狠灌了进去。

  几碗药灌下之后,边随安又被扎成了刺猬。

  按说这里并不是人类世界的空间,可是又有人类世界的许多东西,比如因为他们的到来,胡飘飘亲自下厨,做了色香味俱全的晚餐。

  面前的果子鲜嫩欲滴,可边随安看来看去,总怀疑这是西游记里的障眼法:“确定这是真实的水果吗?不会是什么泥巴沙土碎石变成的吧?”

  “我们的修行能力不够,想变都变不出来,”胡飘飘捂唇轻笑,“不过我做饭次数不多,水平更是一般,随便吃吃好啦。”

  几个人大快朵颐一番,晚上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苍小京和蟒天南单独给它们收拾出了一个房间,进去之后发现这里是个套房,类似于星级酒店总统套房的配置,里面既有会客厅还有小型书房,甚至还有茶水间和小厨房,卧室里是张两米的大床,比谭清明家里配置的还要齐全。

  边随安啧啧咂嘴:“真神奇,这里是不是想变出什么,就能变出什么?子初有没有想过要变出个大美女出来,每天看着欣赏?”

  “为什么要看美女,”谭清明道,“没有那个爱好。”

  “哎,你可真无聊,”边随安扑到床上,脸颊埋进被子,“可惜这里阴沉沉的,被子没有被晒过的味道。哎,柜子上是不是还有游戏机?子初,我要打游戏!”

  谭清明帮人把游戏手柄拿了过来,却没有放在边随安手上,他自己捏着手柄,在掌心转了几圈,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哎?”

  谭清明爬上床来,坐在边随安身边:“你和卿先生谈什么了?”

  “没谈什么啊,”边随安眨眨眼睛,“你都听到了嘛,我建议他主动反击,干掉伏明,不然总被那坏东西牵着鼻子走,对我们来说太不公平。”

  “我的力量和现在卿先生的力量联合起来,还是无法和伏明抗衡,”谭清明道,“你想做什么?”

  边随安面不改色:“我说我也有不为人知的潜力,让他帮助激发我的力量,到时候说不定能帮到你们。”

  “你现在只是人类而已,能有什么力量,”谭清明道,“你不能参与进来。”

  “啊?”边随安瞪大眼睛,坐了起来,“来都来了,不让我参与,开什么玩笑?”

  “太危险了,我说不行就不行,”谭清明道,“不准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里。”

  “什么啊,子初和之前不一样了啊,”边随安挠挠下巴,“你之前可是把家国天下放在第一位的,到最后都恨我恨的要命吧?现在不在意那些了吗?”

  “在意的,但不能以你陷入危险为代价,”谭清明道,“人身如此难得,不要轻言放弃。”

  “我只是在选择自己想做的事,”边随安道,“上一世明知道可汗们只是把我当做工具,可攻城略地、杀俘降城都是我自己决定的,我要为这些付出代价。这一世虽然身在福利院里,可和景洪做朋友、去父母家住、单独出来自己住,包括最后的选择......现在想来也许会自嘲两声,可在当时的情境下,既然做出了那样的选择,重来一次也不会后悔。”

  边随安停顿几秒,让谭清明消化他的话语:“来见这位卿先生,同样是我的决定,后面如果真的和伏明正面抗衡,也是我的选择,无论什么结果都不会后悔。再说了,即使我不参与,就会永远的安全吗?那个伏明会放过我吗?上次没死成,他下次会不会想别的办法,一定要将我置于死地?与其这么等着,不如拼上一回。如果我们成功了,还能全身而退,不就皆大欢喜了吗?再说了,子初这一世一直都给了我很大的自由,让我决定自己的人生,希望在这件事上,也要支持我的选择。”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千年一梦

  “不行,”谭清明斩钉截铁,“不要讨价还价,不行就是不行。”

  “子初啊子初,什么时候从部长变成霸道总裁了,”边随安摔进被褥里,脑袋晃动几下,“那好吧,先休息,其它的事情之后再说吧。”

  谭清明都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这人怎么直接就躺下了,一副拒绝继续沟通的模样。

  可住在这里,没有外人打扰,连外面的怨灵也暂时不用担心,谭清明看着边随安的睡颜,看着看着,自己也倒在床上,陷入昏茫之中。

  在这栋小楼里没有白天黑夜,所有的光亮都来源于各处的台灯,两人睡得昏天黑地,再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几点,手表和手机到了这里都不能用,对外界的感知都失去了。

  好在开门的时候,熟悉的一排汤药唤醒了他们的认知。

  “每天都要喝哦,再喝一天就可以了,”白萌萌道,“卿先生说,如果在这里闲着无聊,可以回家休息,五天后回来找他。”

  谭清明和边随安对视一眼,边随安鼓起勇气,仰头将药灌下,在经历熟悉的化身为刺猬的环节之后,两人回到了谭清明的家。

  离开之前忘记关窗户了,几天没回,窗台和地面上满是浮灰,边随安进门之后大惊失色,迅速化身田螺姑娘,在各处涂涂抹抹、洗洗涮涮,把桌角下的碎纸屑都捡干净了。

  “还是住在家里舒服,”边随安爬上主卧,倒进谭清明的枕头里,在里面滚来滚去,“这里有子初的味道,除了这里哪里都没有。”

  倒在这没躺几分钟,边随安就坐了起来:“子初,看电影去吧,喝咖啡去吧,喝酒去吧,打篮球去吧?这些我都没做过,感觉可新鲜了!”

  唔,这听起来都是约会必备选项,在这些方面谭清明也毫无经验:“好的,你安排吧。”

  谁能想到,这一世两人加起来都快五十岁了,连这些最基础的娱乐活动都没做过。

  边随安在电脑里看过无数次电影,在电影院的大荧幕上倒是第一次看,他们没有选择看什么,随便买了两张票进去,这个场次里稀稀拉拉的没什么人,座位都是空着,显见电影本身也没什么意思,两人坐在那分吃了两桶爆米花,谭清明不喜欢这些又甜又腻的东西,边随安倒是没什么意见,嘎吱嘎吱嚼的欢快。

  从电影院出来,两人去了附近的咖啡厅,点了美式拿铁和抹茶拿铁,边随安先尝了口美式,入口滋味像是白萌萌的苦药升级版,他皱着脸吐的一干二净,剩下的都被谭清明给消化了。

  这好喝么。

  边随安愁眉苦脸,脖颈都皱起来了,将抹茶拿铁抱过来一饮而尽,冲淡口中苦味。

  打篮球环节两个人都只试着投了几次就收手了,谭清明这次出门还是穿着合体的西装,实在不方便做大开大合的动作,边随安体力不支,之前白萌萌的药效果极佳,可多年的耗损不是几碗药就立竿见影的,他助跑了几次就满头大汗,连球筐都没摸到,在球场边气的猛猛跺脚,脸都气绿了也没功效。

  因为投篮失败的缘故,边随安心情不爽,晚上到了酒吧,就想借酒消愁,可惜他千疮百孔的胃不允许他这么嚣张,刚喝了两杯鸡尾酒下肚,浓烈酸水就泛了上来,边随安捂着肚子,脑袋搭在吧台上,哼哼唧唧起来:“好惨......”

  “喝不了就别喝了,”谭清明拍拍他肩膀,“别勉强自己。”

  “好吧......”

  边随安站起身来,刚想和谭清明说话,看到他面前一排酒杯,边随安眼神直了:“这些、这些是什么,你、你喝了多少?”

  拜托,这些瓶子是什么,都是谭清明一个人喝的?

  这是借酒浇愁,还是借海浇愁?

  “不能喝了、不能喝了,喂,哪有你这么喝的,”边随安将谭清明拖出酒吧,到便利店买蜂蜜水给他醒酒,“喝了喝了,喂喂,让你喝蜂蜜水呢,酒瓶子给我!你胃里疼不疼啊,之前没喝过酒吗?今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不能这么任性吧!”

  可惜,喝醉了酒的谭清明确实任性,便利店外是罕有人烟的小公园,里面有几条长排椅子,边随安絮絮叨叨半天,硬是将人拖过去了:“先别回家了,躺在这醒醒酒吧。”

  谭清明人虽醉了,还是力气极大,他抬手上前,按住边随安的肩膀,将人按在了椅子上。

  边随安晕晕乎乎坐下了,还没等反应过来,谭清明已经躺了下来,脑袋枕在了边随安大腿上。

  “唔......”

  说是躺下来的,不如说是砸下来的,脑袋撞在膝盖上,轻微的咚的一声。

  这一世罕有的谭清明主动上前的身体接触。

  边随安在心里默默咂嘴,早知道子初喝醉之后这么主动,应该每天都给人灌晕才对吧?

  算了,喝酒多了还是伤身,他才舍不得呢。

  谭清明靠在边随安膝盖上,换了几个姿势,总觉得后脑枕在膝盖上,压着脑壳不舒服,来回挪了几次,挪到柔软的大腿上,这才放松下来。

  喝醉的人和往常不同,醉意上来后脸颊耳骨沾染了红晕,连眼神都是迷茫的。

  谭清明抬起手来,抚摸边随安的额头,从额头到耳朵,从耳朵到眉骨,从眉骨到鼻尖,在精巧的下颚上停留,又延伸到脖颈锁骨,贴在边随安的胸口上。

  手背与胸口相贴,热烈的心跳传来,咚咚咚、咚咚咚,像是一只精巧的小鼓,捶在谭清明手背上。

  边随安被他摸的面红耳赤,只觉谭清明的手不像是手,像是烈焰铸成的皮鞭,鞭尾缠着细细的火光,一路火光带着闪电,从头顶一路向下蹿入,从脚尖绽放出去。

  可恶,这里怎么是公共场合,如果是在家里就好了。

  子初怎么这么好看,啧,上一世就很好看了,这一世就更好看了。

  因为记忆回归的缘故,边随安能够忆起前世的一切,当时他满头是汗、周身淤泥,浑身的衣服破破烂烂,被扭送到官府时满心不忿、破口大骂,抬眼时却看到一位身着青衣的俊俏文官,那文官脸颊白净、素手纤纤,手里捧着书卷,淡淡一句“不合礼法”,就将他救了下来。

  转眼已是千年。

  第一百一十二章 心心念念

  边随安抬起手来,缓缓支起手臂,放在谭清明的手背上。

  两个人的手叠在一起,贴在边随安的胸口,那胸口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如同擂鼓一般,哔咔敲打着耳膜。

  淡淡酒气蒸腾,谭清明开口道:“你心跳好快。”

  “不是,被你这么盯着,谁的心跳会变慢啊,”边随安笑了,“别这么看我,我会上头的,上头了就要啃掉你了。”

  谭清明抬起另一只手,扯松了自己的领带,泛红的锁骨露了出来:“来吧,要怎么啃,从脖子开始?”

  这下换成边随安脸红了。

  边随安这一世身体状况不佳,适龄男孩子们习以为常的生活,对他而言十分遥远,自己动手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此刻他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几乎是向他发出了盛情的邀约,真是怎么修行都扛不住的。

  边随安弯下腰来,谭清明扶住他的后脑,两人的嘴唇碰在一起,嗅到了淡淡的果香。

  边随安不合时宜的走神了。

  他想到了前世在草原策马奔腾,谭清明不会骑马,被拉上来时紧张的动弹不得,有一次马儿跑的快了,他一整个倒挂金钩,从马背上栽下来了,当时边随安心急如焚,猛扑上去拉他,两人止不住冲势,从山坡上叽里咕噜往下滚,撞在树上才捡回小命。

  两人惊慌过后,发现彼此乱七八糟,浑身都是碎叶落花,忍不住指着对方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气氛变了,彼此都不由躲开了眼神。

  那一世因着谭清明受到的世家教育思想根深蒂固,边随安尊重对方感受,没有过多的亲密接触,连接吻的次数都寥寥无几,只是最后谭清明誓死保卫的少帝投江,谭清明不愿苟活,跟着跳了下去,边随安从远方战船上赶到,不顾部将们七手八脚冲过来阻止,也跟着跳了下去。

  秋日浪大风急,天上乌云连绵,滚卷的浪潮如同狂涌的波纹,将人卷入进去。

  边随安跳进海里,沿着那一簇簇的气泡,追寻谭清明的踪迹。

  将人捞上来时,谭清明已经没了声息,整张脸青白僵紫,嘴唇乌黑发麻,像是从寒冰深渊里被拯救出来,丧失大半生机。

  他拼命的按压谭清明胸口,对他人工呼吸,看着那可怕的状态缓缓修复过来,终于松了口气。

  他思绪飘飞,忍不住忆起现在,当时谭清明将自己从深海里打捞上来,是否和他当时的心情一样?

  是否有同样的悲伤和无助?

  好在都过去了。

  轮回也罢、时间也罢,岁月几番轮转,不过是梦幻泡影,总有消逝的那天。

  “你在.....想什么?一点都不专心。”

  谭清明眉间轻皱,不太开心的样子。

  边随安回过神来,连忙道歉:“对不起,想起别的事了。”

  “没想起别的人吧,”谭清明道,“不许乱想。”

  “不是,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霸道总裁了,”边随安和他额头顶着额头,无奈笑得打跌,“没有哦,只想你一个。”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像这么说着没营养的话,聊着没营养的东西,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他们总在路上,不是在这就是在那,生活中总是挤满许多烦恼,稀释了太多共处的时间。

  不知是酒精醉人还是太过疲惫,一吻过后,谭清明渐渐睡着了。

  边随安没有困意,他借着轻拂的微风,轻轻抬起手来,抚摸谭清明的面颊。

  他不知道谭清明是否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决定。

  只是说着“不行”、“不可以”、“不准”,但是没有强行把他监禁起来,也没有去找卿先生大闹一场。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谭清明即使心有不甘,还是会尊重他的选择。

  即使这个选择,会令谭清明陷入痛苦之中。

  如此美妙的夜晚,这么清凉的风声,这样心无旁骛只有彼此的时光,还能有多少呢?

  如果像卿先生说的,做了镇山石之后,就会魂飞魄散,再无轮回的可能,那他边随安还会有“自我”的意识吗?

  在消失的一瞬间,会是什么感受,会体验到极端的痛苦吗?

  在消失之后,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无论记忆存在与否,都会成为梦幻泡影,再也无法触碰。

  甘心吗?放心吗?真的是心甘情愿的吗?

  这个世界真的有那么美妙、那么值得保护么。

  明明有那么的负能量、明明有那么多怨灵,明明他这一世所经历过的人生,都是那么的痛苦。

  可是,总有人是爱这个世界的吧。

  就像这一天在外面行走,在超市里会看到很多家庭来采购食物,小孩骑在父母的脖子上,几个人手牵着手、互相陪伴,彼此笑闹不断;在篮球场上会看到小男孩被父亲扛在肩上,尝试扣篮的动作,篮球砸进筐里,发出咣咣的震响;在电影院会看到很多情侣,他们手牵着手,把脑袋靠在彼此肩上,美味的爆米花香味溢满整片空间。

  人的韧性实在很强,即使刚刚经历过灾难,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平静。

  可是对他而言,这一世太短太短,和他有缘的人太少太少,和谭清明相处的时间,更是少到令自己心酸。

  偶尔也会想到,如果他们都没有背负业力,如果他们都是普通人,如果他们能有正常人的平均寿命,如果他们都能成为白发苍苍的老人,不用再多,只要再多几十年......

  毕竟对他们来讲,两世加起来共处的时间,都达不到寻常人一世相伴的岁月。

  边随安靠在椅背上,长长叹了口气。

  在外面只能休息一会,喝了酒再在外面吹上冷风,转天非感冒不可,边随安叫了车带人回去,从谭清明口袋里摸了钥匙,将人扶进家门。

  谭清明酒品不错,喝了酒也是异常乖巧,不叫不哼也不吵,只是粘人的厉害,从客厅走到卧室的这段路里,谭清明几乎是挂在边随安身上,到了床上也不客气,手脚并用八爪鱼似的,将边随安缠在怀里。

  边随安被裹得心猿意马,忍不住盯着天花板腹诽,怀疑之前那个被他碰一下就躲的谭清明才是真的,酒后这个才是因为灵魂出窍被夺舍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咫尺天涯

  因为宿醉,转天的谭清明难得没有早起,边随安醒来时看到近在咫尺的面容,没忍住亲了上去。

  亲了半天,人也没醒,只是迷迷糊糊贴上来,又将边随安给搂住了。

  边随安本想起来做早餐,被抱住之后就起不来了,淡淡的果酒香还没散尽,把被褥烘烤的温暖无比,不透光的窗帘连丝风都吹不进来,边随安清醒了没有几秒,再次昏沉过去。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谭清明还没有醒来,脑袋埋在枕间,呼吸起起伏伏,边随安因着饥饿爬起身来,打着哈欠在锅里熬粥,刚刚熬出米香,大门被敲的咚咚作响。

  边随安关了火过去开门,陈益民的大方脸出现在面前,没等边随安惊讶,陈益民大叫出声,眼睛瞪的比铜铃还圆:“小朋友你!我靠!天呐!怎么是你来开门!”

  “怎么就不能是我了,”边随安眨眨眼,让开半身,“大叔来了,好久不见,想你了,快进来。”

  陈益民也不客气,换了拖鞋进来,洗了手就过来抓边随安:“你过来过来,你怎么清醒的,还能自己做饭?医学奇迹了这是!你过来,我要给你把脉!”

  “你不是学西医的么,”边随安听话的伸出手臂,“喏,给你,西医也会把脉?”

  “拜托了小朋友,我可是天才,什么中医西医的,有什么学不会的,”陈益民搭着边随安的手腕,轻轻转了两圈,“唔,还真是,变化不小,气血充足多了,还是年轻人火力旺啊,都那样了还能恢复。可是怎么看都不像自己能好的样子,你遇到世外高人了?”

  “差不多吧,我拜师学艺去了,”边随安说的半真半假,去厨房给人泡茶,“你坐吧,早上在这里吃饭吗?我煮了粥。”

  “啊?啊?泡什么茶呀,别麻烦了,也没那么讲究,”陈益民道,“早上做什么了?闻着真香。”

  “炸煎饼呢,”边随安道,“平时不怎么吃,吃上一次就蛮香的。”

  “我过来是想找老谭要块沉香,我记着他客厅里有一块来着,你女侠姐姐说现在闻什么都恶心,看什么都想吐,特别是看我的脸,”陈益民边叹息边乐,“她说就喜欢老谭这里沉香的味道,让我借一块回去,过了三个月不吐了就还回来......哎老谭,借不借啊?”

  谭清明衣衫不整,睡衣被扯的乱七八糟,锁骨胸口都是酒醉过后的红疹,被他自己抓的一片一片,看着令人浮想联翩。

  陈益民嘴巴都合不上了,之前知道只是知道,亲眼看到又是不一样的震撼。

  等等,不对,难道不是老谭霸王硬上弓、强取豪夺吗?

  难道小朋友不是可怜巴巴的田螺姑娘吗?

  陈益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世界观在崩裂的边缘摇摆。

  “你那是什么表情,”谭清明没戴眼镜,锐气减少许多,“沉香在第二个抽屉里,有很多,随便拿吧,恭喜你了。”

  边随安听到“恭喜你了”才反应过来,他之前都没听懂陈益民絮叨的那些是什么意思:“大叔,女侠姐姐怀孕了吗?这么快!恭喜你们!”

  “嘿嘿,嘿嘿,本人绝对是老当益壮,风采不减当年,”陈益民猛猛挠头,鬼使神差道,“但是你们可不行。老谭,小朋友还小呢,你可不能做禽兽!”

  谭清明拧起眉头,还没反应过来,陈益民又转移枪口:“小朋友你也是,气血亏虚了那么久,更不能做禽兽了!得保养肾脏!未来还有大几十年,精华可不能都用光了!”

  边随安就是再没经验,也明白陈益民的意思了:“大叔,乱说什么呢,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耳根红了,没多久脖颈也红了,整个人像是刚被捞上来的龙虾,转身落荒而逃:“你们先坐吧,我去拌个小菜。”

  “不用你关心这么多,我们心里有数,”谭清明拿个牙刷过来,在镜子前洗漱,“多管闲事。”

  “哼,你就感谢苍天吧,小朋友不是女孩,”陈益民嘟囔,“不然早报警逮你了。”

  一餐饭做好之后,几个人来到餐桌边坐下,边随安向来手艺不错,煎饼皮炸的外焦里嫩,油酥酥的,陈益民本想意思意思咬两口就走,吃上一个都没忍住,风卷残云剥削一番,咽的满嘴流油。

  “哎,你们看看这几个名字,选哪个好,我拟了十几个出来,选择恐惧症了,实在不知道该选哪个,”陈益民扒拉开一长串纸条,在里面挑挑拣拣,“喏,帮我挑挑帮我挑挑,找几个好听的备选。”

  谭清明和边随安跟着思考半天,选了三个合适的出来,陈益民心满意足,把纸条塞回口袋。

  “大叔,等宝宝出生了,如果谭老师没有搬家,你和女侠姐姐得多带着宝宝来找他,”边随安笑道,“谭老师其实特别有照看小孩的经验,什么复杂情况都能处理,对不对谭老师?”

  谭清明摸摸鼻子,轻咳一声:“还可以吧。”

  “咦,谁信他啊,”陈益民摆手,“他还有这本事呢?煮个粥都能糊锅,哄小孩哪是他强项啊。”

  “那就是你不了解他了,”边随安道,“不然到时候过来试试?肯定让你大开眼界。”

  “嘿,行,试试就试试,到时候让小孩认他做干爹,哈哈!”

  几个人大笑起来。

  陈益民急着回去照看女侠,吃过饭后带着几块沉香离开了,谭清明从宿醉中回过神来,过来拉着边随安的脖颈,一会摸头一会摸脖子一会摸手,给边随安摸的面红耳赤,话都不会说了。

  不止摸来摸去,谭清明还扯开边随安衣领,探头往里面看:“我什么都没有做?”

  边随安简直都不知道怎么回了:“喂喂,子初,拜托了,你喝了那么多,还想做什么?”

  谭清明揉揉脑袋,甩掉满头糨糊:“奇怪,明明记得做了什么的。”

  那满身的酒香还是停留在唇齿间,边随安揉揉鼻子,转身落荒而逃。

  这一天在家厮混一天,不是躺着就是坐着,要么就是靠在一起看无聊的电影,直到临近傍晚,两人才走出家门,在路边买了零食饮料,沿着河边的塑胶跑道往前走。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道怎么的,来到了之前的大海边。

  海浪拍打着礁石,梵音海潮音卷裹波浪,一波一波冲刷着岸边。

  自从边随安那次事件之后,这是谭清明第一次回到这里。

  也正是因为回来,才清晰的看到这里遭受到多么严重的破坏。

  四周的许多低矮平房竟然被击碎了,满地断壁残垣、碎石嶙峋,树木被连根拔起,附近满是凹凸不平的土坑,连一条主路都被炸塌陷了,许多工程车正在这里整修,试图让受损的建筑恢复原状。

  两人震惊的说不出话,沿着斜插起来的台阶往下滑,来到平静无波的海浪边。

  这里算是本地人喜爱的一个旅游景点,在节假日的时候常有父母带小孩来玩,边随安对这些不感兴趣,往日里不常过来,那时候也是情绪跌落到极点,完全没有依托,才会迷迷糊糊来到这里。

  此时此刻故地重游,情绪心境都有了许多变化,天边明月一轮,星子点点,柔白的浪花扑在脚上,柔风拂过面颊,曾经发生的一切仿佛真成了幻梦一场,连心绪都不再起伏。

  两人手里拿着零食,还有几瓶果酒,现在双双坐了下来,脱下鞋子放在海滩上,任由海浪冲刷脚背。

  此时此刻,世界是那么平静,高悬的日月像是永不坠落,遥遥挂在天边。

  两人躺在沙滩上,两只手握在一起,互相传递体温。

  “你当时是什么心情,”边随安轻轻吐息,“有没有狠狠骂我,觉得我太脆弱了?”

  “那你呢,”谭清明道,“你当时是什么心情,为什么要捞我上来,为什么命副将把我们葬在一起?”

  再次沉默下来。

  几分钟后,边随安又开口了,风中响起了他的声音:“天道本来就是生生不息的,对不对?”

  谭清明点了点头。

  “这个世界很美,很精彩,但对我来说,并不值得我付出太多,”边随安翻过半身,搂住谭清明的脖颈,“但你喜欢就足够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只许胜利

  几天之后,边随安和谭清明乘坐无人驾驶的公交车,回到了那座三层小楼。

  这次回来,气氛明显和以往不一样了。

  恬淡舒适的状态一扫而空,几个人都像接收到了战时指令,个个神情凝重,行色匆匆。

  平时都隐起来的标志,现在各个都在眉间显露出来,连边随安都看出了那些标识代表什么,他们全都化为人形,在会议厅里乖乖等着。

  卿先生没有像平常一样,躺在休息室或者游戏室里养精蓄锐,他来到大厅,手里拎着混沌,那柄长刀从外观看去还是和以往相似,可刀刃比之前更加光亮,那种嗜血的嗡鸣声在谭清明靠近的时候,越加兴奋起来。

  “喏,试试看吧,”卿先生轻轻甩动剑尖,让它舞出个小小的刀花,“吞噬了我的血肉,它开心的无法自拔呢。”

  卿先生早已没有人身,所谓的血肉应该不会是字面意思,可混沌握在掌中,比往常重了不是一星半点,谭清明攥紧拳头,险些握不稳它。

  谭清明拔出刀刃,试探性的向前挥去,一道刺眼的白光从刃尖飞出,巨浪沿着地板向前裂开,火光带着闪电点燃一路,墙壁被凿出大洞,土灰簌簌震落下来。

  几个在会议室观看的人面面相觑,难以想象这座小楼也是被真实建造成的,受到损害之后,也会被轰出硕大的窟窿。

  “糟糕,忘了告诉你们,要在外面尝试了,”卿先生轻晃扇尖,撩开满室浮灰,“这下可好,坏了我可修不好了。”

  谭清明愣愣站在原地,混沌在他身旁贴身陪伴了那么久,他太了解混沌的力量了。

  正因为了解,此刻这澎湃的几乎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才令他如此陌生。

  “这是混沌与我共鸣后的力量,”卿先生道,“等你继承我全部力量之后,混沌的威力还会获得数倍的提升。”

  “哇,子初要吃满经验值了,”边随安拍手道,“从新手村一跃而起,三天内就会游戏通关啦。”

  可拥有力量,同样意味着要背负责任。

  作为生死薄的主人,这份力量要维系多久,这份责任要承担多久?

  自己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明天我们一起出发去闽侯山,”卿先生道,“闽侯山是千年龙脉所在,集天地日月精华,你们都与闽侯山缘分颇深,在闽侯山对抗伏明的话,你们会得到最大程度的加持。到时候,小京天南萌萌飘飘你们几位,要将闽侯山整个封印起来,让这场战斗对外界的影响降到最低,能做到吗?”

  “卿先生,我们会努力的。”

  “在与伏明见面之后,我会把力量转移到清明身上,”卿先生道,“到时候趁伏明不备,清明要用混沌劈开伏明的身体。伏明的身体由怨灵集聚而成,劈开时怨灵炸开,闽侯山地动山摇,周边一定会发生地震。这时候检验你们能力的时候就到了,即使用尽最后一分力量,即使坚持到魂飞魄散,也要维持住封印的力量,能做到吗?”

  “卿先生放心,”胡飘飘道,“我们都做好准备了,是不是?”

  “呜呜呜,我舍不得死,”苍小京眼泪汪汪的,“但是你们放心吧,舍不得死也会去死的!”

  气氛本来紧张凝重,被小京这么一冲,空气竟然放松几分。

  “也不一定会死嘛,”白萌萌道,“万一有奇迹发生呢?”

  “卿先生,”边随安想到什么,转过头来,“你说要在闽侯山行动,但是伏明不一定在闽侯山出现,怎么在那里除掉他?”

  “伏明为了能见到我,已经等待了千年万年。我们一体双魂,他有多了解我,我就有多了解他,”卿先生道,“只要能够见我一面,无论我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不会拒绝。”

  “卿先生,这么多年辛苦您了,”胡飘飘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叠着手,给卿先生鞠了一躬,“维系生死薄千年万年,您承受了我们难以想象的苦楚。我们不过是脆弱的妖精,既无灵力也没本事,连简单的雷劫都挨不过去。如果不是卿先生给我们这个机会,让我们留在这里,我们不知道还要在外面飘零多久,也不知道何时就会消失。感谢您这么久的辛苦付出,同样的,也恭喜您要解脱了。”

  蟒天南捂着脑袋,仰头呜呜哭了起来。

  卿先生笑了起来。

  这么久以来,这是谭清明第一次看到卿先生放松释然的笑容。

  卿先生总是在笑,只是那笑容千变万化,或是狡黠、或是冷漠、或是无情、或是沉重,从来没有这样千帆过尽、如释重负的笑容。

  “说得好,”卿先生笑道,“小青蛇,哭什么?你们都像小狐狸那样,一起来恭喜我。”

  几个人听话过来恭喜卿先生,只是恭喜的话都是含含糊糊,被裹在泪水里听不清了。

  卿先生靠在云朵里,像是没有动作的力气,身体透明的像一张脆弱的薄纸,泛着隐隐的白光。

  “别哭,都别哭,你们不懂,我有多么开心,”卿先生道,“太久了,连记忆都要模糊了,终于到了可以休息的时候。你们早已没有人身,在这里的不过是魂灵。修行了这么久,还没有领会死生无常的道理?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既无来处,何有归途?都笑一笑,开心起来,清明,你去提一壶酒来,除了小朋友之外,大家每人都喝一杯。”

  “我也要喝,”边随安道,“尝尝这里的酒,和外面的有什么区别。”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卿先生笑道,“如果我告诉你这是障眼法呢,其实这壶酒是蝎子蜈蚣蜘蛛酿成的,你怕不怕?”

  “那更要尝尝了,”边随安笑道,“萌萌姐那么多毒药都喝了,还怕这一碗吗?”

  “我那些哪里是毒药了!”白萌萌跳了起来,“那都是辛辛苦苦熬出来的,哪有毒药了,可恶!小朋友不懂事!”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萌萌姐一片苦心,都是我不好,”边随安慌忙半跪下来,给白萌萌请罪,“萌萌姐大人有大量,这回就饶了小的吧!”

  几个人大笑起来。

  谭清明提了一壶酒进来,几个人每人喝了一碗,热辣滚烫的味道席卷上来,烧的食管满是火焰。

  卿先生探出手来,几个人的手掌交叠在一起,互相握紧对方,传递了最真实的信念。

  这一战事关重大,只许胜利,不许失败。

  第一百一十五章 永垂不朽

  伏明浮在黝黑的云朵之中,在闽侯山上方漂浮。

  闽侯山人杰地灵、异常美妙空旷,浓烈的龙脉才有的威气浮现出来,沿着河流向前涌动,那强烈的气息如有实体,滚卷出滔天蔽日的灵息。

  金蛇缠在伏明的脖子上,被这龙脉之气熏得眼前发黑,表情狰狞:“为什么、为什么要答应卿先生在这里见面,明知道他们一定会埋伏你,你疯了吗,你肯定是疯了,呕......”

  “我与阿卿一体双魂,我知道他肯定会埋伏我,就像他知道我一定会来,”伏明轻摇折扇,细细的风卷成黑气,在眼前漂浮起来,“但是那又如何?我想见他,他也想要见我,那我们一定就要相见。至于他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他,又能怎样?我们来自虚无,本就要回归虚无,既然不生不灭,又何来谁胜谁败?”

  金蛇还想反驳什么,但这里龙脉力量太强,压制了它太多精气,它软绵绵缠在伏明的脖颈上,蔫巴巴软成一张蛇皮,没多久就化为了一条蛇形项链,再无法开口说话了。

  伏明拿扇尾点了点金蛇尾巴,金蛇仍是纹丝不动,没有半点活过来的意思。

  “这龙脉的力量竟如此强大,”伏明轻甩折扇,叹了口气,“阿卿呀阿卿,我们分别为阴阳二界的主人,本该如胶似漆,为何非要将我置于死地?”

  天边飘来一朵白云,伏明定睛望去,整个人激动起来,满身怨灵跟着咆哮,庞大的黑雾从身上散射出去,像是一张被黑雾笼罩的囚笼,将他困在其中。

  卿先生陷在柔软的云朵里,飘来伏明面前。

  他浑身散发柔和的白光,因着白衣白发白眉,整个人纤尘不染,与伏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阿卿、阿卿,”伏明贪恋的望着对方,那眼神像是含着刀锋,要将对方一片一片割开,全部送进腹中,“阿卿,这么久了,这么久了,到底多久了,连记忆都模糊了,你终于来见我了......”

  “伏明,”卿先生笑道,“好久不见,你看起来还是没什么长进。”

  “那是因为怕吓到你,没有让你见到真实的我,”伏明道,“阿卿既然想看,就让你看到我的全部。”

  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的怨灵如同擂鼓一般,纷纷从各处蹿出,它们尖叫抓挠,发出阵阵呼声,这呼声又尖又细,听着便令人难受,耳膜被这些怨气浸染,几乎要将人拽入深渊。

  伏明迫切的希望从卿先生脸上见到其它表情,悲伤也好愤怒也好,恐慌也好怨恨也罢,可他的希望都落空了,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卿先生平静的注视着他,手里的折扇一下一下轻摆,那扇动的频率既规律、又自然,既平和、又淡定,像是没有面对这惊涛骇浪般的黑雾,而是面对一个不听话的小孩。

  “阿卿为什么不害怕,”伏明靠上前来,歪着脑袋,倒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了,“阿卿知道我的力量,我也知道阿卿的力量。你现在的力量,连我的十分之一都没有,你明知道根本就没法杀掉我,为什么不害怕我?”

  “为什么要害怕你,”卿先生叹息,“伏明,你做了这么多事,牵扯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人进来,都是为了逼我现身吧。”

  “当然,这是当然!”伏明拍手笑道,“阿卿,我想让你看着我,让你好好的看着我,从我们出现开始,你一直对我不屑一顾,从来不正视我的存在。当时你力量强大,我的力量与你相比,不过如同草芥,你不肯看我,我可以理解。后来我力量强大,想要让你看我,你却残酷的将我封印起来,让我被重重锁链缠绕,连意识都消失殆尽。直到现在,我的力量足以毁天灭地,那些低劣的灵体们拼命的讨好我、簇拥我,只为了让我对它们高看一眼,给它们一副身体!现在不只是你,我也有了生死人肉白骨的能力,你为什么还是这么高高在上,不肯正视我的存在?”

  “伏明,你我都与日月同在,”卿先生道,“为何你执着于这些表象,执着于贪嗔痴慢之中?无论我是否看到了你,你都存在于世。无论我对你有何看法,你都本性具足,无需加减增添。”

  “哼,冠冕堂皇的借口,”伏明哈哈大笑,“既然如此,为何只要我势力壮大,你就要将我赶尽杀绝?”

  “因为你打破了生死薄的平衡,打破了‘道’的平衡”,卿先生道,“伏明,我并非有意针对于你。无论你是何人,只要打破了道的平衡,就要受到惩戒。世间万物自有其道,春华秋实,夏走冬至,有阴有阳,有生有灭,若要逆天而行,强行打破生死之界限,必会受到反噬。”

  “不,不,阿卿,不要和我讲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伏明连连摇头,“你要明白,我是在顺应天下大道的运行!我所做的一切,才符合天道运行之规律!你可知现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绳营苟且之事层出不穷,诸多恶习败性之气横扫人间,我不过是顺应天时、顺应人事,我何错之有,我根本没有逆天而行,反而顺应天时!你可知不破不立,我不过是顺手推舟、推波助澜而已!你应当知道,即便你设下埋伏,想要一举杀我,可如果世间贪欲不灭、恶习不除,我就不会湮灭,只会在恰当的时候重回世间!你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只会加速你自己的衰亡。”

  “阿卿,我的好阿卿,”伏明凑上前来,浓烈的黑雾围拢起来,像是用羽毛编织而成的大网,它们像是从海底浮现出来的触角,湿润的、黏腻的,如同沾染着淤泥的海草,将卿先生包裹起来,“为什么不加入我呢,为什么不和我在一起呢?你该知道,我们一体双魂,不死不灭,在你轮回的尽头,我的轮回就会开始,你加入我,我们一起加快天时的运转,让生老病死、新陈代谢不断加速,我们永垂不朽、亘古不变,像最开始那样,难道不好吗?阿卿、阿卿......”

  第一百一十六章 镇山之石

  浓烈的黑气遮云蔽日,从天边滚卷而来,吞没半个太阳。

  几个人分开站在阵角,维持着闽侯山的封印,他们被这污浊气息熏得睁不开眼,鼻间满是淤泥。

  卿先生耀眼的白光被黑雾彻底吞噬,几个人内心擂鼓,只是看不到彼此,不知里面情况如何。

  “继续!”胡飘飘喊道,“顶住了!不要害怕!不要退缩!”

  几分钟后,那团包裹着卿先生的黑气颤抖起来,几道白光从缝隙中挤出,那些白光如有实体,绽放出山崩地裂般的寒芒,它们纷纷向天空冲去,剧烈的震动崩出天塌地陷的响声,用于封印的罩子簌簌作响,几个人被这威力冲的向后仰倒,靠在山壁上才直起腰来。

  卿先生化为寒芒,从伏明的包围中消失了。

  白色寒芒迎向天际,纷纷撞入谭清明胸口。胸口,谭清明手握混沌从天而降,迎空劈下一刀,这一刀带来惊涛骇浪的威能,寒光随着剑尖倾泻而出,直直向伏明冲来。

  “阿卿......阿卿......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不是伏明自己的声音,随着他的呼唤,无数深渊里的怨灵从地底冒出,它们纷纷向上,齐声嗡鸣叫喊,疯狂聚拢到伏明身边,它们化为拍打翅膀的乌鸦,尖叫嗡鸣着飞舞起来,在伏明身边疯狂打转。

  混沌的寒光劈开伏明,可那些怨灵没有消失,它们分为无数细小的灰尘,向四处逸散而去。

  谭清明踩住脚下的云朵,那云朵像是一只有弹性的软团,撑着他向上弹出,冲向向外奔逃的伏明。

  伏明边逃边向外发送残波,那些怨灵连声惨笑,像是被什么包裹住的协奏曲,要将人拖入深渊。

  谭清明咬紧牙关,向前猛冲而去,手中混沌向外砍出,一串接一串的白光化为飞驰的利刃,削灭无数怨灵,连伏明的袍角都被切割成块。

  “好厉害!”苍小京仰头看天,“部长好厉害!飘飘姐,部长是不是要赢了!”

  “没有那么简单!”胡飘飘道,“那个伏明在积蓄力量!怨灵的力量无穷无尽!”

  苍小京顿时闭嘴,他心焦如焚,可什么都帮不上忙。

  他们法力低微,即使齐心协力,也只能堪堪控住封印,再多的便做不到了,卿先生的力量刚刚与部长融合,部长还在适应这份力量,可伏明的力量早已与他融为一体,如果一直这么下去,部长的胜算只会越来越小。

  而且那个伏明......似乎是在故意东躲西藏,消耗部长的力量。

  伏明对怨灵的使用得心应手,怨灵们无形无相、煞气十足,要和它们对抗,本身就要消耗太多精气。

  怨灵仿佛没有尽头,不断往伏明身上融合,混沌的光芒越来越淡,伏明在怨灵的护卫下冷笑出声,手中扇尾挥动,一道乌黑的风刃从空中划过,迎面冲到谭清明眼前,谭清明躲闪不开,被那黑刃割伤手臂,浓烈的黑气如同烙铁,在皮肉上滋滋作响,谭清明痛的眼圈泛红,狠狠捏住肩膀。

  “部长!”

  几个人心急如焚,同时高喊出声。

  “萌萌姐,”边随安拍打白萌萌的肩膀,“帮帮我,我需要你的帮助。”

  从来到闽侯山开始,边随安一直站在白萌萌身旁,他表现的沉稳冷静,怨灵拦路也好、山壁落石也罢,甚至谭清明落了下风,他都没有大喊大叫,甚至呼吸声都趋近于无,白萌萌忙于维持封印,几乎忽略了他的存在。

  “怎么了小朋友?不舒服吗?现在来不及熬药,也没法行针了!”

  “不是的,”边随安从怀中捧出一块石头,“卿先生交给我的,但我没法和它融为一体,需要你的帮助。”

  白萌萌定睛看去,这是一块通体莹白的玉石,颜色状态和质感像是古代皇家的玉玺,只是雕工更加精巧,龙头栩栩如生,一滴水红的血珠在龙头上凝固,从中蜿蜒出一条血线,延伸到玉玺底座。

  它看着颇为厚重,材质严密紧实,每个边角都精工细作,连龙须都根根分明。

  白萌萌看了一眼,便认出它是什么:“镇山石......竟然是镇山石......卿先生他......他连镇山石都给了你......”

  “我需要和它融合,”边随安道,“拜托了,子初需要我的帮助。”

  “不、不行、不行的小朋友,”白萌萌摇头,“和镇山石融为一体,你会魂飞魄散,部长接受不了,部长会疯了的!”

  “不,他可以接受,”边随安道,“连卿先生都会消失,我又有什么例外?快点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伏明陷入癫狂,四周的怨灵随着他同声大笑,刺耳的轰鸣声从四面八方袭来,他们像是被罩进了密不通风的房间,谭清明神色冷然,混沌不断飞舞,但他身上的白光越来越暗,显然快要支撑不住。

  “萌萌姐,快点,”边随安捏住白萌萌的肩膀,将她的衣服都捏住了褶皱,他在直视她的眼睛,“别让卿先生白白消失。”

  白萌萌怔怔站着,转头往四周望去。

  胡飘飘苍小京和蟒天南灵力不足,又被怨气影响,身形随风鼓动,透明的几乎消失。

  如果他们都消失了,封印就会破碎,庞大的怨灵会四散逃逸,带来天崩地裂的终局。

  如此强大的怨灵,连闽侯山的龙脉都镇压不住,到时候如果龙脉破碎,对世间生灵的影响更是难以想象。

  “小朋友......”

  “萌萌姐,快一点,再快一点,”边随安将镇山石放在胸口,他握住白萌萌的手,贴在了镇山石上,唇角微微颤抖,“放心吧,我准备好了。不要有其它顾虑,也不要于心不忍,对我而言,这是最好的结局。”

  白萌萌紧紧闭上双眼,她咬紧牙关,掌心贴在镇山石上,澎湃的心跳声随着风声鼓动,镇山石被一团白光包裹,融入边随安的胸口。

  边随安被白光融入进去,他闭上双眼,整个人身形透明,缥缈如同浮云。

  可白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强,太阳的光芒似乎被他吞噬,融入身体之中。

  崩裂的威光照耀天地,伏明和谭清明停下动作,被这澎湃的力量震慑住了。

  边随安浮上半空,和谭清明并肩而立。

  “你......”

  “子初,”边随安转头笑道,“开心点,笑一笑。”

  “什.....”

  下一刻,耀眼的白光绽放到极致,谭清明被刺的睁不开眼,这道白光像是一柄利剑,冲伏明直冲而去。

  伏明抬起两臂想要抵挡,可这光芒无形无相,穿透他的身体、泯灭无尽怨灵,那些怨灵像是被火光所灼,发出刺耳的惨叫声。

  伏明同样像是被烈焰灼烧,他发出痛苦凄惨的怒吼,黑袍被吹得四散翻飞,面容被拉扯的不成样子。

  “部长,趁现在——”

  眼见谭清明愣在原处,几乎不会动了,苍小京两手聚成海螺,在唇边高呼出声。

  混沌应声而起,向伏明猛砸过去。

  这一下地动山摇,天地为之变色。

  “不——”

  伏明不甘的怒吼弥散在天地间,他被混沌的长刃劈开,整个身体化为灰烬,怨灵们失去依托,像是大树倒下后四散奔逃的猢狲,慌不择路的到处蹿跳,可一道透明的大网在空中罩住,它们哪里都逃不出去,只能撞在白光围成的大网上,被电的烟消云散。

  最后一只怨灵消失之后,巨网散开收缩,变回玉玺的模样,向闽侯山坠落而去。

  谭清明跟着它坠落下去,他目眦尽裂,低吼出声,拼命抬起手来,想要抓住玉玺。

  可那玉玺越落越快、越落越急,它落入闽侯山龙脉起源的泉眼里,像是一块巨石落入浅潭,澎湃水流从地底向上溅开,它们向外逸散,一股接着一股,一浪接着一浪,偌大的气浪向天冲去,谭清明被这气浪掀飞,意识被瞬间击垮,整个人从半空向下坠落。

  “部长!”

  几个人同时呼唤。

  蟒天南向前冲去,从人身化为巨蟒,在谭清明落地之前,将人卷到身上。

  四角封印少了一角,本以为会迎来天塌地陷的震动,可几个人等了一会,什么都没有发生。

  镇山石传来的威能如山如海,一层层向外震开。

  怨灵们被死死镇压在闽侯山下,再也掀不起风浪。

  卿先生不见了,边随安不见了,伏明不见了,连怨灵们都不见了。

  这场战斗......就这样结束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浑浑噩噩

  谭清明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不知今夕何夕。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一盏微暗的烛火,在橡木桌子上摇曳。

  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他追着镇山石冲去,而镇山石像是从天上降下的火种,落入闽侯山的泉眼里。

  如果......如果记忆里的场面没有错......

  可恶,可恶,怎么回事,头怎么会这么痛......

  脑袋疼的一抽一抽,像是有人拿来锤子,一下一下猛砸上去。

  睡了多久了?

  这是在哪里?

  现在是什么时候?

  谭清明坐起身来,没法很快起来,他靠在床边,深深浅浅呼吸,等情绪平稳下来,才扶着桌子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往门口走。

  打开门,苍小京他们几个竟然各自搬着椅子坐在门口,见他出来,几个人揉了揉眼睛,蹦了起来:“部长你醒了!”

  他们几个都在......

  看来他没有回人间,被他们带回了这里。

  谭清明刚刚醒来,站着都感觉腿软,被他们扶着坐在了椅子上。

  “我睡了多久?”

  “嗷,用人间的计算方式,部长睡了一周,”苍小京道,“萌萌姐说是因为你的身体与卿先生的力量融合,人类的肉身很难承载那么强的能量,你就靠休眠来恢复体力。萌萌姐说你睡一个月都正常,没想到这么快就醒来了。”

  谭清明醒来之后,所有的记忆也回来了:“是你们把我带回来的?辛苦你们了。卿先生和伏明......”

  其余几个人面面相觑,小心道:“伏明已经消失了,他和怨灵们都被镇在了闽侯山脚下,短时间内没法再出来了。”

  谭清明点了点头。

  白萌萌站起身来,走到谭清明面前:“部长,在小朋友的事情上,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没有我帮忙,他没法和镇山石融合起来,你要怪就怪我吧。”

  几个人都垂下头来,气氛变得压抑,无言的沉默流淌开来。

  谭清明盯着白萌萌看,看了几秒之后,他轻轻叹息:“他说了什么吗?”

  白萌萌抬起头来:“他说‘不要有其它顾虑,也不要于心不忍,对我而言,这是最好的结局。’”

  不知怎的,谭清明指尖交叠,狠狠扣在一起,他压得那么深、那么狠,指头卡进肉里,红痕一片连着一片,在手背压出小坑。

  剩余几人围拢过来,彼此面面相觑,个个盯着谭清明看,似乎在绞尽脑汁组织着安慰他的话语,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不会怪你,”谭清明道,“他不会怪你,我更不会怪你。协助他做这样的决定同样痛苦,萌萌,辛苦你了。”

  白萌萌眨眨眼睛,眼泪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卿先生消失了,他的力量和我融为一体,”谭清明道,“那是不是说明,我现在成了生死薄的主人?之前卿先生说,如果成为了生死薄的主人,就没法再离开这里,是这样吗?”

  胡飘飘摇了摇头:“不是的,不知道卿先生为什么会这么和你讲......成为生死簿的主人可以任意穿梭时空,怎么会没法离开这里?之前卿先生没有离开,只是人间没有吸引他的东西,他不想离开而已。”

  “那他为什么......”

  “嗷,说不定是卿先生故意这么说的,”苍小京道,“他都这么说了,部长还愿意接下这份工作,他才敢放心把力量交给你呀。”

  谭清明怔忪片刻,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想去闽侯山看看,你们不用担心,也不用跟来,我很快就会回来。”

  几个人确实都不放心,可没人能阻拦谭清明的决定。

  谭清明独自一人来到闽侯山,来到龙脉起始处的那个泉眼。

  那个泉眼不断冒出细浪,翻滚的浪花一个接着一个,在泉口咕咚冒泡,清雅的草木香味飘散开来,在鼻间轻掠过去。

  谭清明坐在泉口,靠在旁边的石壁上,呼吸山林间的气息。

  在这一刻,他不想做谭清明,不想做生死薄的主人,不想做子初,不想做人类,不想承担许许多多的责任,他只想靠在这里,一直沉睡下去。

  他理解边随安的选择,尊重边随安的决定,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他才真正的品尝出自己的孤独和脆弱。

  泉眼边有两块挨在一起的石碑,似乎是年头久了,经历过风吹日晒、狂沙袭击,上面的字体模糊不清,墨绿的苔藓覆在上面,几条藤蔓缠来缠去,将它们缠成一团。

  谭清明站起身来,从旁边找来碎石磨成的刀片,将藤蔓和苔藓分别割开。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强烈的冲动要看清上面写了什么,他似乎与这石碑有莫名的共鸣,身体的某一部分、或者灵魂的某一部分在召唤着它,要和它融为一体。

  明明是两个简单的石碑,却好像怎么都抹不干净。

  谭清明一次又一次涂抹,不知过了多久,才隐约看清上面的名字。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早已模糊的名字上只能认出“子初”二字。

  多么奇妙的感受。

  灵魂寄居在现在的这副身体里,看到的却是自己前世的石碑。

  那时候的他笃定人死如灯灭,对边随安趴在耳边絮絮叨叨的许多话语嗤之以鼻。

  边随安说即使他先走一步,也要和他葬在一起。

  边随安说长生天笃定人有灵魂且灵魂不灭,即使过了千年万年,只要有缘还能相聚。

  边随安说会回来找他,无论他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都会坚定的去寻找他,不论经历多少艰难险阻,也一定会将他找到。

  可此时此刻,发誓说一定会找到他的人就躺在泉眼下,可什么都找不出来,哪里都寻觅不到。

  闽侯山不愧为龙脉所在,空气清新绿草如茵,即使经历过一场浩劫,小动物们还是很快恢复了活力,几只小松鼠和小兔子从山林里跑出来,在他身边嗅来嗅去,没多久就跑开了。

  谭清明躺在石碑旁,一只手搭在泉眼上,渐渐沉入梦乡。

  他觉得躺在这里很舒服、很平静、很快乐。

  暂时远离世间纷扰,屏蔽许多不愿触碰的情绪。

  获得卿先生的力量之后,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是,谭清明的身体不再完全是人类的身体,他不吃不喝,可从来不会感觉饥饿,他很久没有换衣服洗澡,可身上既没有污垢也没有味道,他可以睡觉也可以不睡觉,身体里的精力像是源源不断,永远没有枯竭的时候。

  因着伏明消失的缘故,怨灵们缺少能量,很久都没有出来兴风作浪,小楼里的几个人顾及谭清明的状态,很少过来找他,任由他在闽侯山住了很久,直到他自己恢复状态,离开那里回到家中。

  谭清明从闽侯山出来,没有回小楼去住,而是再次任性的给自己放假,回到了在人间的小房子里居住。

  这栋房子的户主出国了要处理国内资产,他便把这房子买了下来,在里面睡得昏天黑地,每天浑浑噩噩,没有清醒的时候。

  直到某天早晨,他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叫醒。

  第一百一十八章 白白胖胖

  那敲门声咚咚作响,一下接着一下,像是什么盗贼要闯进来,木板都要被捶碎了。

  谭清明爬起来,捂着脑袋,被这敲门声凿的身心疲惫,他摇摇晃晃来到门边,轻轻拉开房门。

  站在门口的竟然是陈益民。

  确切的说,不只是陈益民。

  陈益民怀里抱着个小孩,那孩子鼓足力气哇哇大哭,胸前的汗巾上浸满不知名的液体。

  陈益民蓬头垢面、满脸是汗,像是从不知哪个土堆爬出来的,睡衣领子被拽的乱七八糟,连头发都被糊住了。

  “你......你逃难去了?”

  “老谭!你终于在家了!想死我了!这一年多都不在家,你干嘛去了!我以为你卖房了,离开这个城市了,再也不回来了!”

  谭清明被他抱个满怀,被逼的后退几步,险些站立不住:“好了好了,我这么大个人在这,跑不掉也逃不了的,好好说,到底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啦,”陈益民抱着小孩,挤进门里,“喏,这就是我儿子,长得可爱吧,又白又胖!”

  谭清明低头看看,还真看到了这个襁褓里的大胖娃娃,这小孩年龄还小,看不出长得像谁,皮肤白嫩吹弹可破,和陈益民砂纸似的外壳形成鲜明对比。

  “你儿子吗?叫什么名字?”

  “陈可乐,”陈益民咧个大嘴嘿嘿笑,“怎么样,好不好听?他妈妈非说要给他换个有文化的名字,我说这名字多好呀,每天高高兴兴的、乐乐呵呵的,一辈子就那么短,干嘛那么苦大仇深的呀!”

  谭清明转开半身,让他进来:“所以你来找我好几次了,因为什么找我?”

  “还不是因为我老婆进修去了,”陈益民长长叹息,“她说有个去欧美进修的机会,特别重要,错过就不知道要再等多少年,休完产假就飞过去了,估计半年后才能回来。我们俩老家都不在本地,我换了不知道多少位育儿嫂了,都没法哄住这孩子,真的是天天哭、月月哭、日日哭,太难了......”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吐槽,陈可乐脸颊皱起,不自在的挪动手脚。

  陈益民连忙噤声,他欲哭无泪,和谭清明比划两下,几乎是呈平移的状态,把小孩慢悠悠的挪到了床上。

  放到床上的一瞬间,陈可乐瞬间清醒过来。

  谭清明捂住耳朵,怀疑自己听到了火车的鸣笛声。

  为什么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哭起来会像烧开了的一壶水?

  谭清明简直想逃跑了,看了看陈益民手忙脚乱的模样,到底是没狠下心。

  “他的奶瓶和玩具呢?”

  “这里这里!”

  陈益民打开背包,往床上撒去,满床的玩具奶瓶稀里哗啦全落下来,乍一看像在家里摆起地摊。

  谭清明拍了拍脑袋,有些无奈,这些东西没一样是干净的,等小孩长大些了,非得嫌弃不可。

  “你等等,我去洗一下,”谭清明道,“先拿玩具哄哄他。”

  陈益民要是能哄明白小孩,就不会带着来找谭清明了。

  谭清明拎着洗干净的玩具们回来,陈可乐哭的脸都皱了,小脸又红又紫,薄薄的毛细血管浮现在皮肤上,看着确实可怜。

  谭清明把陈益民推到旁边,将胖乎乎的陈可乐抱在怀里,把泡好的奶粉配给他喝。

  陈可乐两手抱住奶瓶,小声哼哼两声,不甘不愿的啜饮起来。

  陈益民松了口气,擦了擦汗,心有余悸坐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冒出一声。

  谭清明喂好奶粉,拿玩具和陈可乐玩耍一会,小孩玩的累了想要睡了,不舒服大哭起来,谭清明不厌其烦哄了快两个小时,才让他乖乖闭上眼睛。

  从卧室悄悄走出门去,陈益民已经用了他的厨房,把午饭给做好了:“嘿嘿嘿,老谭,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了!随便做两个菜,凑合凑合吃吧!”

  谭清明坐在桌边,看着碗里的米饭粒,恍惚着不会拿筷子了。

  他真的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碰过食物,连最基本的小麦味都尝不出了。

  “吃饭、吃饭,”陈益民闷头扒饭,呼噜呼噜吃的香甜,“多久没吃了,你不饿啊?现在靠修仙过日子啊?”

  谭清明闻言端起碗来,学着陈益民的动作夹起饭菜,放在口中咀嚼。

  随着食物通过食管落入胃里,他好像慢慢活了过来。

  “对了老谭,我还一直想问你呢,过来的时候就想问了,”陈益民道,“你不在家,怎么小朋友也不在家,这一年多你们没住在一起,他住校去了吗?我还想着好久没见了,想请你们吃饭呢。”

  谭清明停下筷子,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陈益民察觉出不对,抹了把嘴:“怎么了,没住校,离家出走了?切,小朋友脾气那么好,肯定是你惹人家生气了吧。”

  谭清明犹豫片刻,干巴巴道,“我......他出国了,出国留学去了。”

  “我嘞个去,那得花多少钱啊,你可真舍得!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们,出国之前也得聚一次啊!”

  “临时决定的,没来得及告诉你们,”谭清明道,“机票很贵,他说毕业之前不回来了。”

  说到“不回来了”,谭清明突然哽住了,舌头堵在喉咙里,下个音节怎么都发不出来。

  陈益民听出来了:“好了好了,知道了,明白了,哎你怎么跟个老父亲一样,眼泪汪汪的呢!好了好了,别难过了,孩子大了翅膀硬了,总要往外飞嘛!再说了,又不是不回来了,那国外山好水好风景好,但是和咱国内没得比,孩子待的久了,自己就回来了。再说了,读个书能读多久,本科四年读研三年读博三年,十年之内肯定回来了嘛!你看我当年出国留学,我爸妈连个电话都没打过,就让我在外面自生自灭......”

  谭清明一动不动,那些话语好像根本没进他的耳朵,陈益民还想再劝什么,房间里的陈可乐再次大哭起来,陈益民猛抓头发,只觉得自己心梗都要犯了。

  这孩子上辈子是吃喇叭长大的吧,怎么会这么能哭,太可怕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不吐不快

  谭清明站起身来,进房间哄小孩去了。

  说来也怪,陈可乐在他的哄劝下,哭声不至于说停就停,但至少能减少嚎叫的时长。

  陈益民跟过来看着,在旁边啧啧称奇:“小朋友说你不是一般人,在哄小孩上特别有天分,这么看果然没错。哎,你之前是学过吗,学过幼师幼教之类的?”

  陈益民之前旁敲侧击过很多次自己的事、边随安的事,每次都恨不得刨根问底,把和他有关的细节都问出来,每次谭清明要么敷衍了事,要么闭嘴不谈,他好像还是没办法对别人敞开心扉,即使是面对相当亲近的朋友。

  “没学过,”谭清明道,“我家小孩多,很小的时候照看过妹妹,后来长大了些,把当时奄奄一息的边随安救了回来,在身边养了几年,把他送进福利院了。”

  “哦,这样啊......啊?”

  陈益民险些蹦了起来。

  谭清明叹了口气,将过往种种讲述出来,隐藏了一些关于生死薄、出国留学、前世今生和怨灵之类的事情,其余的都说出来了。

  奇怪的是,他的心一直压抑拥堵,无处释放,可是和陈益民说过之后,情绪像是被抽开了一段,涓涓细流从缝隙里涌动出去,带走许多郁结。

  陈益民罕见的没有吵闹,从头听到最后,陈可乐也神奇的乖乖休息了一下午,连一声哭嚎都没有散出。

  “原来,原来是这样,”陈益民喃喃道,“那老谭,小朋友出国这段时间,你要是伤心了、寂寞了,就随时过来找我啊!老婆不在身边,我自己带着孩子,也是老光棍一个!之前不是说过嘛,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小朋友总会回来的嘛,要是实在想他了,你就买张机票,飞出国去看他!”

  谭清明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陈益民时不时带可乐过来做客,来谭清明这个免费保姆这里蹭饭,谭清明渐渐和可乐熟络起来。说来奇怪,谭清明大部分时候不爱说话,一般人见到他都要绕着走,但可乐格外粘他,有时候走进家门,扑上来就要抱他小腿,这点不止他自己觉得奇怪,陈益民和女侠也啧啧称奇。

  多亏了他们不间断的拜访,让谭清明孤独单调的生活有了几分生气。

  可乐三岁生日那天,女侠说要给可乐办个户外生日典礼,典礼结束之后顺便在海边烤肉,这样可以凑好时间玩上一天。

  典礼布置在海边,这天风和日丽,彩云在天,海边的浪花一朵接着一朵,向岸边冲刷过来。

  陈益民和女侠人缘很好,来参加的朋友不少,很多小孩子在沙滩上撞来撞去、嬉笑打闹,快到主角登场的时候,陈可乐却不知跑哪去了。

  节假日海边人多,小孩子玩着玩着可能就不见了,海浪虽然不大,但孩子们年龄还小,家长们也是放心不下,一时间沙滩上满是寻找可乐的声音,谭清明站起身要跟着找,刚刚走出两步,一只小肉团子从背后冲来,狠狠抱住了他的小腿。

  正是那个搅动的现场鸡犬不宁的“罪魁祸首”。

  “可乐,怎么自己跑出去了,”谭清明弯下腰来,把可乐抱进怀里,“注意安全,以后不能自己随便乱跑,知道吗?爸爸妈妈多担心你。”

  可乐一身漂亮的白西装都蹭脏了,在脸上涂的庆典必备的星星粉洒的到处都是,混合着泥土涂抹在脸颊上,他举着手里的东西,是一把被揉乱蹭脏的花束:“给你,喜欢。”

  “送给我的?”

  可乐连连点头。

  谭清明接过花束,那上面的花朵已经凋零,但被揉烂的花香还是逸散出来,在鼻间弥散开来。

  “谢谢你,”谭清明道,“可乐,谢谢你。”

  他仿佛透过可乐,看到了那个很多年前的小孩。

  那个小孩苦苦站在门边,盯着道路的尽头望眼欲穿,渴盼着他能回家,能多陪自己一会。

  恍然如在梦里。

  他不知道这么呆呆的抱了可乐多久,只知道再有意识的时候,女侠已经把可乐抱走了,陈益民坐在他身边,抽了几张面巾纸给他:“擦擦吧,干嘛呀,不知道的以为我们虐待你了。”

  “嗯?”

  “擦擦,擦擦脸,”陈益民道,“衬衫领子都打湿了。”

  谭清明低下头来,衬衫领子上都是水珠,像是被一滴一滴的给打透了。

  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把面巾纸贴到脸上,才发现自己哭了。

  莫名其妙的哭了,哭了不知道多久。

  他活过两世,哭过的次数寥寥无几,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哭了起来。

  他独自一人坐在这里,坐了不知多久,直到烧烤宴席结束,才驱车返回家中。

  那天之后,他离开人间的家,回到了那座三层小楼。

  他进门的时候,苍小京正在教蟒天南做数学题,见到部长进来,苍小京猛揉眼睛,在原地愣了两秒,才飞速狂奔过来,跳到谭清明肩上:“部长,部长!我是在做梦么,部长!”

  谭清明提着它的后颈皮,把它提了起来:“不是在做梦,我回来了。”

  其余几人听到声响,纷纷从各处围拢过来,谭清明挨个看看他们,轻声吐息:“大家都憔悴了不少啊。很抱歉,这段时间状态不好,让大家跟着担心了。”

  “部长,认识这么久了,和我们就不用说客套话了,”胡飘飘叹了口气,“时间对我们而言已经没什么意义了,长或者短对我们而言都不重要,我们更希望你能快乐起来。”

  “现在还做不到,”谭清明摇了摇头,“但是放心吧,我会尽量调整状态。”

  回到小楼里,谭清明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了生死簿的卷轴,查到了边随安的那一页。

  那一页记载着边随安的功德、福报、业力,以及前世今生的所作所为,结局停留在他化为镇山之石,落入闽侯山的泉眼里。

  谭清明记得苍小京最开始来找自己的时候曾经说过,边随安今生应该寿终正寝,活到八十岁以上,才能勉强抵消一部分业力。

  那生死簿上的那些是怎么回事,难道随着人不同的选择和决定,生死簿上的内容也会变吗?

  第一百二十章 如此重生

  谭清明就这么在三层小楼住了下来。

  说来也是神奇,他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这么多次,都没有看到小楼抬头牌匾上的名字,直到这次他才看的清楚,竟是“蓬莱阁”这三个字。

  蓬莱仙境。

  如果世人知道这传说中人间仙境一般的地方,竟然是这么一座没有太阳的三层小楼,不知会有什么感想。

  回到蓬莱阁之后,谭清明给自己收拾出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平时用来处理工作,自从伏明消失之后,虽然仍有怨灵浮现,但它们“群龙无首”,没法形成气候,有时在工作间隙前去处理,他甚至不用进去,只在外面挥舞混沌,怨灵们就会被这强大力量所迫,吓得自己投入轮回。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在蓬莱阁里没有白天黑夜,没有电脑手机,没有日历也没有时针,谭清明渐渐忘记时间,忘记今日明日,他按部就班处理事物,维持生死薄的平衡,过着古井无波的日子。

  直到有那么一天,一名不速之客闯入,打破了这里的平静。

  谭清明人在办公室里,都能听到小楼外面的尖叫,几个人不知是哭是笑,刺耳的声音传进耳膜,震的楼顶簌簌作响。

  谭清明心头微颤,不知名的悸动浮了上来,他来到门外,看到一辆空荡荡的公交车,那公交车大门打开,里面却没有乘客。

  自从谭清明获得卿先生的力量之后,就让其他几人都可以自由出入蓬莱阁了,不再需要通过公交车进出,那么能在这个时候乘坐公交进来的,不会是这里的常驻客了。

  “救命、救命,轻点轻点几位,头发被拽秃啦......”

  谭清明怔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声音是真的吗?

  不是他谭清明疯了,不是日思夜想之后的幻觉?

  “那位叔叔,救救我!”边随安从几人之中挣扎出一只手来,听着快断气了,“救命!要被挤死啦!”

  那位......叔叔?

  谭清明迷糊了。

  他走上前去,将边随安从夹心饼干的状态里解救出来。

  其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压抑不住紧张兴奋的情绪。

  “小朋友,是小朋友没错吧!”

  “没错没错,活生生的,能跑能跳,能说话还能呼吸!”

  “可小朋友明明和镇山石融合了,我们都看到了呀!”

  “可是怨灵没有增加,说明镇山石还在闽侯山上,他怎么能出来了!”

  边随安被吵的头大,捂着脑袋打转:“拜托拜托,小点声,头好疼......”

  “别吵了!”

  谭清明高喊出声,其余几人都不说话了,一个个瞪着大眼睛盯着他看。

  谭清明猛吸口气,抚摸边随安的脸颊、眼睛、鼻子、头发、嘴唇、耳朵,将人从头到脚抚摸一遍,像是在验证藏品的真伪,又像是在爱抚什么稀世珍宝。

  似乎是被他的气场震慑住了,边随安一动不动,任由对方抚摸,只是他的表情还是困惑迷茫,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明白。

  “你从哪里来的,不认识我们了吗,还记得什么?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唔,我吗?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在一座大山里面,”边随安道,“我还穿着短袖呢,醒来的时候很冷,附近什么都没有,我就在大山里面乱转,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座指示牌,我跟着指示牌往山脚下走,走了不知道多久,才走到一块平坦的土地上。那土地上有一块公交标识牌,我想在那等一会吧,看有没有公交车能把我带走。结果等着等着,来了一辆无人驾驶的公交车,吓死人了!那公交车还在我面前啪的一下打开了门,好像是在示意我上去,我哪里敢上去的!可是从早上等到晚上,只有那一辆公交过来,而且它还一直开着门,不动也不走,可是神奇的是到了晚上,我突然不害怕它了,再想想要是再在山里待一夜,非冻死不可,不论哪种死法都是死,不如就坐上去吧!”

  边随安说了这一长串,累的口干舌燥:“就是这样,我就这么来到了这里。”

  谭清明突然想到什么,他让其他几个人先带边随安进茶室喝茶,他自己来到存放生死簿的祭坛上,翻开了关于边随安的那页。

  果不其然,和之前看过的那次相比,边随安的后面多了很长的一堆句子。

  中心主旨是说因为边随安以身入局,为世间立下大功德,功德与业力持平,他便从镇山石中解脱出来,获得了重活一次的机会。

  谭清明思索一会,明白了其间的道理,现在的边随安就像之前的景洪,从灵魂状态获得了人身,而这代价就是会洗清记忆,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谭清明哑然失笑。

  边随安的记忆就像是一块被人任意揉捏的橡皮泥,好不容易因着种种机缘重获新生,就要全部遗忘,好不容易再次忆起,便要再度遗忘。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对边随安来说,那些回忆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是痛苦的,还是幸福的?

  对边随安来说,面对这样崭新的一切,是他所期望的吗?

  谭清明陷入迷茫之中。

  这生死薄不断推翻他认知里的一切,每次他以为一切已成定局,就会有破局的事情出现。

  这算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楼下茶室里叽叽喳喳,几个人太久没有见到边随安了,一个个都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他们也不管边随安记不记得,你一言我一语的,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和边随安有关的一切全都告诉了他。

  边随安听得一愣一愣的:“我不只是人类,还曾经活过两世?我前世是草原上的将军,这一世住在福利院里?我这一世还心甘情愿和镇山石融合,落在闽侯山里镇压了怨灵?我的天啊,什么和什么,我这肯定是在做梦,你们在讲神话故事吗?”

  谭清明走进茶室,茶室里的人全都不说话了,边随安见人进来,忙打招呼:“嘿,这位叔叔,有意思的来了,这里的朋友们说我们是恋人,还是两世的恋人,真的假的,我肯定是个男人,你没有女扮男装吧?”

  谭清明怔忪片刻,笑了起来。

  他不知道有多久没见过这么活泼开朗,笑得肆意快乐的边随安了。

  边随安之前说希望他能快乐,他又何尝不希望边随安快乐?

  如果忘记一切,能让人获得这样如释重负的笑容,又有什么不行的?

  “没有女扮男装,”谭清明拉来一把椅子,自己坐了上去,“你也不喜欢女孩。”

  “啊,胡说,怎么会呢!”边随安跳脚,“就比如旁边这位穿旗袍的小姐姐,她又漂亮又优雅,身材好容貌也美,怎么会有人不喜欢?”

  其余几人哄笑起来。

  胡飘飘难得闹了个红脸:“停停停,停停停,可以了小朋友,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部长脾气不好,他会把我灭口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养老必备

  “啊?”边随安竖起耳朵,“啧啧,看不出来啊,叔叔这么霸道的。”

  谭清明点了点头:“如假包换,就是这么霸道。”

  “啧啧啧,可怕可怕,不过很抱歉啦,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如果刚才这几位朋友说的都是真的,那我离开了这么久,你没找别人吗?”

  “我要找谁,”谭清明笑笑,“在你看来,我找谁比较好。”

  “不管找谁,总不能自己一个人生活吧,”边随安耸肩,“那多寂寞,总要让自己快乐些的。”

  其余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了,彼此对视一眼,纷纷退出了茶室。

  “哎,你们怎么都走了?”

  这几位不只人离开了,还把房门给合上了。

  边随安察觉出气氛不对,捧在手里的虾片也不敢吃了:“不好意思,你是不高兴了吗?哦对了,刚刚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叫了叔叔,太奇怪了,对不起哈。我平时怎么称呼你的?”

  “子初,”谭清明道,“是我前世的字。”

  “子初,子初......”

  边随安咀嚼了几下,点了点头。

  “很好听的名字,不过我现在还什么都想不起来,就不这么称呼了哈。我看其他人都叫你部长,我也这么叫你,可以吗?”

  谭清明心里咯噔一声,辨不出什么滋味。

  “好吧,可以,”谭清明道,“想怎么叫都可以。”

  “好的部长,”边随安揉了揉胸口,“这样感觉舒服多了,之前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有点紧张。刚刚那位叫苍小京的朋友说,我离开之前还在人间读书学习,好像还快高考了?虽然不知道高考是什么意思,但应该蛮重要吧。但我现在不想看书,也不想考试,如果可以的话,我留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可以吗?看你们平时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可以帮你们打打下手,当个助理应该是可以的。”

  “可以,”谭清明道,“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

  “真的啊?”边随安眨了眨眼,“部长真好!”

  “真的,”谭清明道,“只要你喜欢。”

  边随安就这么住了下来。

  这里房间众多,他按照自己的喜好收拾出了一间,但有很多想要的生活用品没法得到,只能来找谭清明求助。

  没等他敲响谭清明的房门,谭清明已经在门口等待他了。

  谭清明拎着一只行李箱,递到边随安面前:“喏,你的东西。”

  “都是我的?从哪拿来的啊?”

  “从家里,”谭清明道,“你和我的家里。”

  “喔,好的,哎,从家里......我们已经同居了吗?”

  谭清明轻挑眉峰,明显是默认了。

  “哇,部长,啧啧,你老牛吃嫩草啊,与禽兽何异,”边随安连连摇头,“谢谢,那我就拿回去了!”

  啪的一声,门板从眼前合上了。

  其余几个看热闹的大气都不敢出,纷纷把脑袋缩回来,躲回该躲的地方去。

  苍小京坐在蟒天南脑袋上,揪着蟒天南的耳朵:“小朋友这是怎么回事,回来之后性情大变了呀!他以前多粘着部长,我们都知道的呀,这是怎么回事,看着对部长避之不及的......”

  白萌萌摇头:“没谈过恋爱,不懂。”

  “萌萌姐,要是和你谈就不只是老牛吃嫩草了,哪有人敢呀,”苍小京道,“呃,我也不懂,我也没谈过。大蟒蛇你懂不懂?”

  蟒天南摇了摇头,差点把苍小京晃下来:“不会、谈、不敢、谈、不懂。想、想吃、小仓鼠。”

  几个人同时转头看胡飘飘,毕竟她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看我做什么,”胡飘飘摇了摇扇子,“想太多了,恋爱我倒是谈过,不过谈着谈着,就把几个男朋友都给吃了,他们在肚子里的话,应该没法发表意见吧。”

  其余几个人瞬间消失,哪个都不敢多留一秒。

  “怕什么啦,”胡飘飘叹息,“开个玩笑而已,又不会吃了你们。”

  谭清明发现自己有了个新的毛病,盯着边随安不放的毛病。

  边随安吃饭,他在旁边看着,边随安喝水,他在旁边看着,边随安看电视,他在旁边看着,边随安在游戏室里打游戏,或者学着和苍小京下棋,他还是在旁边看着。

  他像一个不穿隐身衣的时时刻刻蹲点的保镖,随时在雇主旁边盯梢,而且把一套流程做的顺其自然,平静如水,毫不隐藏自己的目的。

  “部长,你没别的事情要做吗?”

  边随安忍不住了,边打游戏边仰头看人:“小仓鼠说你平时公务繁忙,基本见不到人的。怎么回事,公务都做完了?”

  “还没有,”谭清明道,“公务的话,有几个怨灵需要处理,要和我一起去吗?”

  边随安停下手里的动作,游戏里的人物被一拳轰上下巴,飞出几圈倒下了。

  “我吗?”

  “是的,就是你,”谭清明点头,“要和我一起去吗?”

  “嚯,有这个机会,那可要去看看,”边随安站起身来,“小仓鼠他们把你形容的可厉害了,天上有地上无的,要是真能看到就好了!那我做助理是要做什么,帮你扛着刀吗?”

  “不用,”谭清明扶额,“我又不是没长手。”

  两人就这么来到了人间,来到了一间废弃的医院里。

  以谭清明现在的力量,一百个怨灵绑在一起攻过来,都没法动他分毫,更别提这区区几小只了。

  进了医院之后,只听一阵惊悚刺耳的尖叫声传来,谭清明拔出混沌,几只怨灵像是老鼠见到了猫,飞速奔逃着不见了。

  边随安瞪大眼睛,转头看人:“这就结束了?”

  谭清明收刀入鞘,点了点头:“结束了。”

  “那叫我来干嘛啦,”边随安嘟囔,“什么都没看到,连当个助理都没资格,下次我扛个摄像头过来。”

  “好的,我给你买,”谭清明道,“想要什么类型的?”

  “噗,开个玩笑而已,”边随安笑了,“我听小仓鼠说,现在经济形势不好,部长赚点钱也不容易,还是留着给自己养老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无穷无尽

  “这边的工作结束了,”谭清明道,“回家吗?”

  “啊,回什么家,回哪个家,”边随安挠头,“我听小仓鼠说,我把之前自己家里的东西都处理掉了,那就相当于......无家可归了吧。”

  “回我们的家,”谭清明磨了磨牙,“要我扛你走吗?”

  “不是,部长,你这是强抢民男!”边随安叫道,“怎么这么霸道,我要叫人了!”

  “叫吧,”谭清明冷哼,“随你叫破喉咙,看看有没有人过来救你。”

  边随安吐吐舌头,不敢说话了。

  两人回到了谭清明的房子,因为很久没人来住,这房子里堆积了不知多少灰尘,边随安进去就被呛个半死,咔咔咳嗽不停。

  “不是,部长,这是做什么呢,”边随安扶着墙壁,一抹一手黑灰,“拜托,这多久没人住了,你自己不住,还不找保洁来打扫吗?”

  谭清明左看右看,自己也有点看不下去:“确实.....很久没回来了。”

  “我的天呐,一踩一个脚印,”边随安翘着脚尖,不愿踩进泥汤,“好了,多余的也不说了,扫帚抹布拖布在哪?”

  谭清明指了指存放清洁用品的柜子,边随安就这么再次成为了田螺姑娘。

  他做事依旧干净麻利,手脚利落,边边角角都涂的干净,连餐桌底下的黑灰都清扫到了。

  抽油烟机上还有污渍,他踩着椅子上去擦了又擦,把风扇边角都擦净了。

  不知多久没擦的窗户他都照顾到了,卸纱窗的时候还让谭清明过来帮忙,谭清明帮忙卸下去之后不会装了,边随安拿着压箱底的说明书研究半天,才把纱窗扣回去了。

  “好了好了,大功告成,”边随安躺在地上,左右打两个滚,“太不容易了,这都几点了,天都快亮了吧。”

  谭清明看了看表,他们从十点一直收拾到凌晨三点,确实快天亮了。

  “好累好累,原来不是当部长工作中的助理,而是当私人助理啊,”边随安呈大字形瘫在地上,不想起来,“这工作内容与宣传不符,我要闹了!”

  “闹吧,”谭清明点了点头,“很晚了,该休息了。”

  边随安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呃,什么叫该休息了,这是你家耶,我睡哪里?部长该不会真要强抢民男吧!”

  谭清明捏捏鼻梁,听得头疼:“好了,你想睡哪里就睡哪里。”

  “那我睡沙发上,有被子吗?”

  谭清明拿了一床被子出来,边随安碰着被褥枕头,去沙发上给自己搭了个窝,埋进柔软的羽毛里。

  没多久,谭清明拿了一床竹席出来,在客厅打起地铺。

  边随安直起身来:“哎部长,怎么回事,卧室里没有床吗,你怎么也睡这里?”

  “天热了,房间里睡不着,睡在这里凉爽些。”

  谭清明说得理直气壮,边随安没有反驳的理由,只得蜷回被褥。

  谭清明得寸进尺,将竹席拉开往沙发那边挪动,两个人越靠越近,脑袋挨着脑袋,几乎呼吸可闻。

  边随安把脑袋往沙发上蹭,努力离谭清明远些。

  谭清明躺了一会,起身走到厨房,拿了个空杯出来,在里面放满冰块,倒了整整一杯白酒进去。

  那白酒瓶子上的度数很高,看着有五十几度,谭清明靠在茶几上,一杯接着一杯,没多久就喝了两杯。

  窗外月色如水,一缕缕流淌进来。

  白酒下肚,辛辣蒸腾起来,白皙的脸颊顿时便红透了。

  边随安本来昏昏欲睡,闻到酒味睡不着了,从枕头上支起脑袋:“不是,部长,这是在做什么,大半夜的没菜没零食,就在这里喝闷酒,借酒浇愁呢吗?”

  谭清明没有回答,又灌下一杯。

  一壶酒很快见底,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高粱味。

  “你知道么,”谭清明晃了晃酒杯,眼睫上有了熏蒸起来的泪水,“其实我千杯不醉。”

  “这么厉害,”边随安咂嘴,“但是你晚上吃饭了吗?不吃饭就喝酒,早上会胃疼的。”

  “所以,其实当时在公园的长椅上说过的那些话,都不是喝酒后的醉话,”谭清明抬起头来,盯着边随安的眼睛,“都是我的真心话。”

  边随安被盯得向后蹭蹭:“什么......什么真心话?”

  “我是真的喜欢你、很喜欢你,”谭清明道,“确切的说,不只喜欢,是真的很爱你。”

  边随安没有喝酒,还是被闹了个大红脸:“这是、这什么意思,这是在表白吗?呃,太突然了吧,小仓鼠说表白都会有红酒玫瑰和蛋糕的,不好意思,我都没有准备。啊,不对啊,小仓鼠说你可闷骚了,什么甜言蜜语都不会说的......”

  “你回来了,我特别开心,特别高兴,没有人能理解我的心情,”谭清明垂下眼睛,“我说过,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任何事,我不会阻拦你,可不代表我不会难过。你走之后,我忘记了时间,把自己投入到按部就班的工作中,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暂时的忘记你。但是我失败了,每过一天,你的影子就会更加清晰,有时候午夜梦回,深夜清醒,我会在想你在哪里,你还是否会有知觉,闽侯山千年积雪,泉眼下是最寒凉的地方,如果你还有神识,还会不会感受到痛苦。”

  边随安被谭清明的情绪感染,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浓烈的悲伤满溢出来,一层叠着一层,如同坚固的铠甲,垒罩在谭清明的身体上。

  “卿先生的力量和我融合之后,我的力量几乎无穷无尽,寿命也已经没有定数,在力量彻底耗尽、或者有下一任继任者之前,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还要再活多久,”谭清明轻轻叹息,“没有人可以告诉我这个期限,我必须体验这种孤独,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刻,从日升到日落,从白天到黑夜。哦对了,蓬莱阁里没有白天黑夜,这种永生的体验只会被无尽拉长,永远没有尽头。”

  谭清明再次拿起酒瓶,可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他把酒瓶向外甩开,后仰倒在地上。

  第一百二十三章 地久天长

  房间内平静下来,两人呼吸相缠,能触摸到彼此的体温。

  边随安弯下腰来,靠近到谭清明身边,轻轻抱住了对方。

  谭清明折过手臂,抚住边随安后背,让对方贴的更近。

  此时此刻,世界仿佛消散开来,整片空间只有彼此,可以分享对方的温暖。

  谭清明贪婪的嗅着边随安的味道,他的身体像是磁片中的一级,靠贴近对方来获得另一半的圆满。

  两人像是两只漂浮在水面上的鹌鹑,彼此的羽毛都被河水打湿,还是要得到对方的温存。

  等到天光亮了,太阳的第一缕光线照耀进来,两人的表情都有点不自然,边随安爬起身来,到厨房翻翻找找:“唔,这米放了多久了,还能吃吗?算了,不管行不行,我先做了哦,你吃什么?”

  “煮点小米粥就行,”谭清明站起身来,收拾地铺和沙发上的枕头,“腰酸背痛的,睡在地板上脑袋疼。”

  “你那不是因为睡地板上,是因为喝太多酒了,”边随安叹息,“我刚刚拿起来看了下,那是五十多度的白酒,十几分钟就喝下去了,正常人谁受得了?”

  “还不是因为你非要睡在沙发上,”谭清明倒打一耙,“要是正常睡在床上,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拜托啦部长,你强抢民男,怎么还不让人反抗,太霸道了吧,”边随安咂嘴,“啧,自从回来开始,不知道多少次吐槽你霸道了。”

  谭清明打开水龙头,进洗手间洗脸:“吃完之后,出去走走吧。”

  “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谭清明道,“有很多地方可以去。”

  两人吃完早餐,离开家后的第一站竟然是闽侯山。

  闽侯山地广人稀,山峦高低纵横,里面怪石嶙峋,谭清明行走如飞,边随安跟了一会就体力不支,从旁边折了根树枝撑着:“部长,走慢点,你这是要起飞呀?”

  谭清明于是慢下来等他,两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就这么跌跌撞撞到了闽侯山的泉眼处,谭清明半跪下来,抚开旁边的石碑,让上面的内容展露出来。

  “还知道这是什么吗?”

  边随安轻抚石碑,上面的字虽然模糊,但还依稀能够辨认。

  “子初?”

  边随安笑不出了:“按小仓鼠说的,这曾经是我给你立的石碑,这么多年了,竟然还在这里。”

  “你也在这里,”谭清明小心抬起手来,擦了旁边的那个,“只是已经看不清了。”

  旁边的石碑明显更加破旧,似乎还被刀剑枪尖伤过,上面沟壑纵横,像是被巨斧劈过,只是石碑太硬,巨斧没有劈断。

  “按小仓鼠的说法,我上一世没做什么好事呀,”边随安轻抚碑面,摸了摸上面的伤痕,“拜托,到底是谁这么恨我,我命都没了,还不让我安稳的睡上一场?”

  林间风声掠过,草叶簌簌嗡鸣,谭清明站在没有旁边,没有打扰边随安的情绪。

  边随安低下头来,脑袋靠在石碑边缘,自己默默待了一会。

  许久之后,边随安站起身来,指了指旁边的泉眼:“就是这个,我之前和什么镇山石融合之后,跳下去的?”

  谭清明点了点头。

  边随安半跪下来,脑袋贴在泉眼旁,向里面看了又看,“没看出有什么东西啊,那我跳下去的时候还是活人吗?没想到我是个这么为国为民无私奉献的人,真神奇啊。”

  边随安说着说着,自己咯咯笑了起来。

  谭清明没有接话。

  两人从闽侯山下来之后,一路前往了之前边随安最熟悉的地方,那个曾救赎过他却也给他带来过痛苦的地方......西山福利院。

  那里自从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已经成为了完全被封锁的地方,平时不允许闲人进入。

  而在福利院封锁后的一年里,每次刮风下雨必有惊雷闪过,那闪电足以震天撼地,数次之后还有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地震,几乎将福利院夷为平地。

  他们过来之后,看到的几乎是福利院遗址,曾经发生的一切随风飘散,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边随安踏在这片土地上,突然想到什么:“之前小仓鼠说过的......景洪的姐姐怎么样了?”

  “她后来过的不错,”谭清明道,“出来之后,重新去学校读了一个在职的学位,后来有了相爱的人结婚,找了稳定的工作还生了小孩,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还是年年去给景洪扫墓祭拜,还提出过几次想来见你,但你当时状态不好,就没有让她过来。你现在想见她吗?”

  边随安犹豫一下,摇了摇头:“算了吧,我这人活了又死,死了又活,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她现在过得很好,我这副模样过去见人,只会给人造成困扰,等以后正常些了再说吧。她现在生活里有什么困扰的地方吗,需不需要帮助?”

  “她很好,”谭清明道,“生活步入正轨,一切都蛮好的。”

  “那就好,”边随安点了点头,“这样的话,景洪的在天之灵能安心了。”

  谭清明抬起手来,捏了捏边随安的肩膀。

  “走吧部长,”边随安转身离开,“像战乱现场一样,还有什么好看的?回家吧。”

  “回哪个家,”谭清明道,“你家还是我家?”

  “你怎么还记仇的!”边随安扶额苦笑,“你家就是我家,我家就是你家,可以了吧?”

  谭清明这才点了点头。

  说是准备回家,但路上还是去了集市,随便买了一堆有的没的,背着大包小包的回去。

  晚上进了厨房,边随安正在拿刀切菜,手背突然被按住了。

  谭清明站在他背后,下巴放在他肩膀上,不想挪动的样子。

  “没法切菜了部长,”边随安抬抬胳膊,“让让吧,不然到十点都吃不上饭。”

  时针的钟点滴答滴答,配合着切菜的咚咚声,形成某种固定的规律。

  被谭清明的热气拂动不停,边随安的耳垂渐渐红了,像是洇上一层薄纱。

  谭清明叹了口气。

  “你打算演到什么时候?”

  “啊......什么啦。”

  “角色扮演就这么有趣?”谭清明轻揉眉心,“还是说,我得嚎叫一场,大哭大闹,可怜的满床打滚你才满意?”

  “哪有哪有,哪有那么严重,”边随安丢掉菜刀,手都来不及擦,慌忙回过身来,抱住谭清明的腰,“对不起嘛,真不是故意的。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谭清明道,“我对你的了解,比你以为的更深。”

  “哎,真无聊,”边随安长长唏嘘,“还想多扮演一阵子无知青年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多有意思!有时候记忆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前世今生发生了这么多事,有不少都和记忆有关,没错吧?”

  谭清明怔忪片刻,点了点头。

  “再说了,其实我不想这么早暴露的,”边随安嘿嘿笑,“想听子初多说点真心话来着,毕竟你平时像个锯了嘴的闷葫芦一样,想让你说点情话,真比登天还难。”

  谭清明听着听着,脸也红了起来。

  红晕从耳骨向外蔓延,在耳垂上停留几秒,又在锁骨上逡巡几圈。

  “以后多说说吧,好不好,”边随安靠的更近,搂的更紧,“尺度嘛,就按昨天晚上灌了五十度酒之后的尺度来,可不可以?”

  谭清明几乎想落荒而逃,可又不想甘拜下风,他两臂用力,几乎将边随安扛了起来。

  边随安惊呼一声,两人就这么来到卧室,双双倒在床上。

  被子被随手扯开,盖在两人身上。

  “嘴上说说没什么用,还得有实际行动,”谭清明道,“做好准备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月华如水,映照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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