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一晃八年,晋国的朱邪旭在一连生了七八个闺女后,迎来了他们国家的太子。朱邪旭高兴得不得了,小太子的画像不出一月就传到章圆礼的案头,章圆礼与徐偈一道赏画,一齐写下“圆头圆脑”的评语。

  一年后,虞国国君重病不治,于榻前传位太子徐偈。徐偈登基为帝,封章圆礼为朝阳皇后。

  晋国听闻徐偈登基的消息,派遣使者与新君相见,此次出使的使者,是章圆礼生父章槐,晋国的长公主与夫随行,共同入虞。

  二十六七岁的章圆礼终于在阔别九年后见到了自己的父母,不及问候,便先责问:“路途这般遥远,你们怎么就来了呢?”话未尽,便红了目。

  长公主年逾五十,老态尽显,说话不如旧时伶俐,她握上章圆礼的手,声音迟缓:“好孩子,我来看看我的好孩子。”

  章父两鬓斑白,皱纹深刻,见到章圆礼,露出满目的慈祥,“我照顾着她,皇后娘娘不必忧心。”

  章圆礼掉了泪,道:“这一来一回,少说半年,你们年纪大了,身体如何受得了?朱邪旭怎么就不知道拦着你们!”

  长公主笑了,“你别怪他,年前我生了场病,病好后,便格外的想你。”

  章圆礼的泪断线珠子般滚落,他紧握住章父和长公主的手,“既然来了,便先不急着走,我叫我们这的太医给你好好看看,养足了精神,再护着你们离开。”

  长公主拭掉眼泪,笑道:“你父亲还有政务,耽搁不了太久,娘陪你,只要你们大虞国君不嫌弃,娘就多住一会儿。”

  章圆礼破涕为笑,那一瞬间,他想如少时一般钻进母亲怀中,可当他将泪拭尽,却搀住了长公主孱弱的臂膀,“母亲,父亲,我带你们游一游我们大虞的皇宫。”

  长公主自秋去住到春来。春来后,大虞天气转暖,为防路逢瘟疫,章圆礼纵万般不舍,也只得亲送长公主出城。

  这一别,便是永诀。

  一年后,洛阳传来讣文,章圆礼父亲章槐,病逝家中。

  三年后,长公主随夫君而去,临行前见儿孙环榻,独缺一人,笑叹一声,溘然长逝。

  章圆礼身为人子,却不能亲赴奔丧,狠狠病了一场,在徐偈细心照料下,足足养了一年,才逐渐恢复。两人就这样步入了而立。

  帝国中兴,政务冗杂,两人愈发奔忙,徐偈夙兴夜寐为国操劳,章圆礼将所有精力扑在白衣之上。白衣在他治下,成为一把出鞘的利刃,麾下千名弟子均身负绝技,他们混入梁国,或伪作游商,绘制梁国地图;或混入朝廷,插手梁国朝政;或专事潜伏,探查百官动向。

  章圆礼泡在白衣司的机密阁,处理如山的梁国情报,巍如高山的强梁,在章圆礼的抽丝剥茧之下,变成一座透明的“孤岛”,这个令他们望而生畏数十年的巨国,就这样被章圆礼剥下铠甲,露出了柔软可欺的内脏。

  如是又过六年,二十年之期已到,章圆礼摘下徐偈发间的白发,年逾不惑的朱邪旭大病初愈,大虞与晋国将磨砺二十年的利刃,向着梁国,出鞘了。

  大虞率先分三路越过长江,东西两军声东击西,掩护徐偈与章圆礼亲率的十五万中军迅速北上,在梁国毫无准备之下,连下十城。

  梁国反应迅速,当即派五十万大军前往镇压,与徐偈的中军于彭城相撞,徐偈距城死守,生生拖住了五十万强兵。

  在大虞与梁国战事焦灼之际,北方的晋国突然发兵,集三十万兵力合兵一处,直取大梁都城。

  梁国腹背受敌,于乱局中迅速作出判断——先取徐偈首级,令虞军自溃,再以都城高墙,拖住晋国大军,在解决南面威胁后,迅速调兵北还,与北境固守的二十万大军汇合,将晋军前后夹击。于是梁国只分兵十万北上支援,余者四十万,尽数围困彭城,势将大虞国君徐偈斩于城下。

  四十万梁军强攻城门,外城仅三日便被攻陷,徐偈与章圆礼退守内城,死守等援。

  大虞的南北两路大军终于在徐偈二人危在旦夕之际,顺利驰援,以拢共二十万的兵力,对抗梁国的四十万大军。

  为扭转战局,徐偈亲率大军出城迎战,帝后做先锋,使虞军士气大振,如一把利剑插入了梁军腹部。

  最终,冲破梁国阵型,将梁国将领斩于阵前,梁国大溃。

  大虞此战大捷,在破梁军四十万后迅速合兵北上,大梁终于露出了颓势,在两国夹击下捉襟见肘,败绩频出。

  这是一场三国的死战。

  此一战,河边的骨堆了一层又一层,鲜血染红江水,沉尸滞流,连日不清。此一战,哀鸿遍野,尸陈如山,尸骸枕籍,肝髓流野。此一战,无君王,无将士,人人皆是刀枪剑戟,都可化作泥中尘土。

  徐偈身中三剑,章圆礼拼死相护,数历生死,几经飘摇。李怀义殉国,李云霄重伤,朱邪旭旧疾复发,险些客死异国。

  终将大梁国都攻克,大梁皇族荡平,徐偈与朱邪旭站在大梁宫城之内,徐偈气息奄奄,朱邪旭摇摇欲坠,两人四手相握,勉力一笑,拼尽全力强作精神,其实皆恨不得昏在当场。

  二十日后,两位帝王喘息得当,从盟友变成了分毫不让的敌手,于大梁天子所居正殿,为地皮战利的划分吵得不可开交。

  大虞的白衣与晋国的绣衣将大殿团团围住,彼此兵刃相见,喘息相闻,谁也不敢妄动。

  殿内争吵之声传到殿外,白衣与绣衣的两位首领却躲在远处的房顶上喝酒。

  殿内传来虞国使君的斥骂:“此战我大虞出力,远多尔等!此乃共识!”

  李首领的脖子立马顺着风向外探去。

  章将军踹他一脚,“看什么看?喝酒!”

  晋国紧接着也传来倨傲之声,“我晋国出兵三十万,尔只出兵二十,我晋国五占其三,并不为过。”

  章首领低骂一声,“好不要脸。”

  “尔若论人数,我大虞二十万破敌四十有余,你晋国破敌三十不足,以此来算,当我四你三,余者了了,权当我大国气度,让予尔国。”

  章圆礼又哧地一笑,叹道:“也好不要脸。”

  他懒得再听两方叫骂,见李云霄仍擎着首细听,便一把将其拽了过来,“还听什么,他们打起来才怪,只管喝酒便是!”

  李云霄只得给自己添了一盏,酒还没沾唇边,便咳起来。

  “伤怎么样了?”

  李云霄边喝边咳,“快好了。”

  他话落,见章圆礼举着酒坛便往嘴边倒去,当即夺下章圆礼的酒坛,“你慢点喝,怎么还直接用酒坛往嘴里灌?我听闻你救虞国皇帝时受伤了,要紧吗?”

  章圆礼摸了摸两肋,在彭城的那场突围战中,徐偈中箭落马,章圆礼飞身相护,这一左一右的琵琶骨,曾叫梁国的长枪戳了两个血窟窿。他咂了咂嘴,“有他在,死不了。”

  章圆礼睨他一眼,“表哥受伤没?”

  “没。”

  章圆礼嗤笑,“还瞒着我,我瞅他积劳成那样,没受伤也丢了半条命。”

  李云霄便笑,“非有意相瞒,但如师兄所说,虞国国君尚在,我们陛下也不敢死。”

  章圆礼闻言躺倒在屋顶瓦上,灌了口酒,懒洋洋道:“既都死不了,咱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虞国国君果无侵略之心?”李云霄问道。

  章圆礼仰脸笑,“我不让,他不敢。”

  李云霄拿盏和他一碰,望向远方,“如此,好日子真的要来了。”

  房顶的酒坛子堆得咕噜噜往地上滚,两国一直商谈到黄昏,泼妇骂街般为一寸两寸的土地吵掀殿顶,摔杯为号都上演了数回,最后各自捏着鼻子签了约。

  章圆礼看着险些将长枪戳进对方鼻梁的白衣与绣衣分兵散去,拍了拍手,将脚边酒坛一脚踹下房檐,“我说他们打不起来吧?”

  李云霄也终于透了底,“陛下临行前嘱咐过,圆礼在他们手中,行事需顾忌三分。”

  章圆礼笑骂:“呸!真当我遭人嫌弃,需他顾忌。”说罢,忽而一叹,“二十年前,他说我蛮横无理,必会失宠,劳他牵挂了我二十余年。”

  “虞国呢?平心而论,我瞧虞国战力略胜于晋,虞国往后是否真会为你,避让三分?”

  章圆礼看向李云霄,“你说呢?”

  徐偈与朱邪旭走出大殿。徐偈环视一圈,缓步来到檐下,仰头道:“圆礼,上面危险,下来。”

  章圆礼俯在檐上看他,“怎么定的?”

  徐偈道:“三十年不战。”

  章圆礼扬眉看李云霄一眼,像是嗤笑他方才的顾虑,他翻身跃下飞檐,掰指一算,“三十年,我早死了。”

  徐偈将他一把扶住,“小心肩伤,我也不在了。”

  “他们爱打不打。”

  “随后辈吧。”

  章圆礼抓着他笑。

  “喝酒了?”徐偈问。

  “和云霄喝了一口。”

  “一口?”

  “两口。”

  徐偈捏紧他的手腕,“小心晚上肩膀疼。”

  “那你给我揉揉。”

  “我现在没有多少劲。”

  “不嫌你。”

  徐偈扶着章圆礼向前走去,“对了,有件趣事,你表哥朱邪鹏之子,看上咱们太子,闹着要嫁。”

  章圆礼瞠目,“他俩什么时候见过?”

  “就前两天,那位上树,没踩稳,掉了下来,叫咱们太子接了个正着。”

  “太子呢?”

  “太子抱着你们那位侯爷,一时没舍得撒手。”

  章圆礼一言难尽,只觉画面似曾相识。

  “朱邪鹏之子,旁支……”徐偈沉吟道。

  章圆礼伸手就拧,“你还敢嫌我们晋国侯爷是旁支?”

  徐偈搂着他笑,“哪里敢嫌?若三十年后两国真有一战,姻亲恐会牵连战局——”

  章圆礼脚步一顿,杏目一瞪,声音煞有介事,“二十年前,你喊我这个晋国旁支叫福星,这才过了多久,就把晋国的侯爷当累赘了?”

  徐偈连忙讨饶:“所以思来想去,还是旁支好。免得三十年后,彼此为难。”

  章圆礼刚要掰指,又放了下来,“也是,那时候朱邪鹏更早死了。”

  “还有一事。”

  “什么?”

  “晋帝邀我们赴开封灯节。”

  章圆礼一愣,歪头道:“去不去?”

  “听你的。”

  “我拿不准。现在两国兵疲,无力再战,若在晋地遭了什么阴私手段,将士们连替你报仇的劲儿也没有。”

  徐偈笑道:“那就去!”

  “不是说拿不准嘛!”

  “你分明想去。”徐偈在章圆礼面上亲了一口,“咱们就不能明面上回绝你表哥,然后易容,乔装,偷偷地去?反正你们晋国有运河,一来一回,用不了几天。再说,晋国最厉害的杀手头目是我夫人的师弟,有夫人仰仗,我怕什么。”

  章圆礼想了一会儿,笑嘻嘻道,“就这么说定了,你不知道,我们开封的花灯,那可是——”

  “天不见星,水不见月。”徐偈和章圆礼一齐说道。

  这句话,曾从章圆礼口中道出,飞进徐偈心中,一住二十年。

  终可兑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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