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日光洒进。
疗养院的窗户角度是专门设计过的, 日照通透。护士走在前面,为任克明开了门,然后退出。
“谢谢。”任克明轻微颔首。
走进房间,文躺在病床上。远处电视中在播放中文的电影, 文回头, 对上任克明的视线。
他笑了, 很惊喜:“哥。”
任克明回应他:“嗯。”
走近, 在临近的木椅上坐下。
昨天上午,任克明收到疗养院的消息, 说文从树上摔下来,手臂受伤骨折, 但无大碍。
任克明看见未接来电与消息时, 正刚从黎昌身边醒来。他的目光看着手机屏幕, 没有波澜。
就像当下一样没有波澜。
“为什么爬树?”他问文。
疗养院已经告诉了任克明事情经过,包括播放监控录像。录像中是文自己攀上院落中的大树, 紧紧抱着树干不下来。
其实他因为疾病,肢体并不协调, 某些时候还需要轮椅代替行动,按理说, 爬树对他而言应该是一项很难的事情。
但任克明并不关心他是怎么做到爬上树的, 他只关心原因和结果。
文说:“因为, 树很大。”
他智力方面存在缺陷,只对情绪十分敏感。他能看出来兄长生气,因此一句一句地认真回答:
“现在,马上要到……到, 圣诞。”
任克明深色的眸一动。
“圣诞?”
“圣诞。”文点头说:“平安夜,要去, 很大的地方。”
“大?”任克明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高么?”
文激动地点头:“对!高!树很高!”
树很高,他要去高高的地方,在平安夜。
去干什么?
去找一个人。
找什么人?
“文,”任克明不用再问了,他直接说,“树上不会有Rachel。”
他的声音平静,近趋于冰冷。
他知道,文是想在平安夜那天去高的地方寻找Rachel。
因为,平安夜是他的生日。换句话说,平安夜是Rachel的忌日。
不知道是谁给文种下的执念,说离世的亲人会在忌日那天出现在最高最高的地方。任克明听他讲过很多次这个说法,但还是
第一回见他真正去寻找。
真正去到他认知里最高最高的地方,去找离世的母亲。
“为什么想找她?”任克明问。
文闻言,认真的神情停了一下。
他眉头皱起:“因为,她是妈妈。”
他很不解。
“哥,你不想,找妈妈?”
他的身量与任克明不同,偏小,但眉眼和兄长相似,遗传的Rachel,立体、深邃。当他皱眉时,任克明也在皱眉。
妈妈?
任克明不明白。
文分明都没见过Rachel,他仅仅是从Rachel的身体里出生,他为什么想找她?
他凭什么想找她?
“不想。”任克明回答他。
任克明不想找Rachel,因为,首先,人死不能复生,其次,是Rachel先抛弃的他。
为了文,抛弃的他。
在文出生的前一年,Rachel短暂地单身过半载。
那段岁月,是小时候的任克明最为开心的日子。一个小孩,最想要的不过是假期、玩具,以及妈妈的爱。那段时间里,Rachel会接送他上下校车,会为他讲睡前故事,会在周末全天候地待在家里,陪伴他,和他读书、做游戏。
Rachel会说:“Aaron,永远不要离开妈妈,妈妈只有你,只会有你一个孩子。”
然而半年后,Rachel认识了新男友,不久便怀孕。妈妈有更多的人了,不止Aaron。
但Aaron不觉得有什么。
妈妈可以有更多的人,即使有更多的人,妈妈也是Aaron的妈妈,Aaron不会离开妈妈。
Aaron不会离开妈妈,可妈妈离开了Aaron——Rachel在生产中大出血去世,留下文。
留下和Aaron素不相识的文。
说好的不离开,还是离开了,为了文离开了。
虽然过去的十几年里,任克明一直告诉自己不能这么想,Rachel的离开是无法预料的,她怎么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如果可以,Rachel应该也想好好活着。
但他无法阻止心中的声音。
那声音没日没夜地咆哮、失控,那声音说:
Rachel背弃诺言,在自己与文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不。
任克明否定自己。
任克明,你停止这种想法。
你本身就是劣等基因。你是从出生起就是错误的人,不被选择的人。任克明,忘了吗?你是Rachel的痛苦源泉,Rachel离开也是应该的。
对,Rachel没有理由信守你们之间如同玩笑的诺言。
所以,任克明,你最好撒泡尿看清自己。没有人应该坚定地选择你,你的一生都应该平静地接受离去,像平静地克制欲望一样,不要大惊小怪,不要患得患失。
谁离开你都可以,谁抛弃你都可以,不管是Rachel,还是黎昌。你不配他们选择,明白吗?
你配不上。
任克明垂眸,阳光打在他的眼睑之上,映下一片阴翳。西裤上的拳紧紧攥起,手臂攥出青筋。
可是——
无法接受,怎么办?
就像无法克制色欲一样。
无法克制,像在看见黎昌的第一眼就伫立一样,无法克制,像对黎昌患得患失,不要他走,想要禁锢他一样。
无法接受。无法接受黎昌不选择自己,怎么办?
无法接受黎昌离去,怎么办?
监视他、控制他、捆束他,变态的、不变态的。爱他,占有他。不受控制地贴近他、拥抱他、亲吻他。
乞求他——
“不要离婚,好不好?”
像这样,乞求。
昨天下午,任克明没有问出这句话,但他曾经问出过。
就在六个月前,黎昌第一次向他提出离婚。
那一晚,他收到黎昌的消息回到东郊。他们向来聚少离多,黎昌只要从剧组回家,就会发消息来告诉他。
其实他并不需要黎昌告诉,黎昌的每一个行程他都知道。
但他还是会等待,翘首等待每一条约见。
可那一次,黎昌的消息很不同。说不出来具体不同在哪,总之事实证明,任克明的第六感准得出奇。
上到二楼,进入卧室。
黎昌没有如往常般踮脚吻他,而是在沙发上坐下。
暗黄色的落地灯打在他的侧颜,没开大灯,他如同隐没在幽长的夜色——
“按合约,我们半年后就要分开。”
这是任克明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
其余的,不论是黎昌说的,还是他说的,他都不怎么记得。他知道自己有病,也不指望自己能牢记什么。
他只模糊地记得,在黎昌说完这句话后自己就不受控制了,多年未流的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黎昌对这眼泪似乎有些震惊。
他从沙发中起来,起身,走向任克明。微微踮脚,他要去擦他的泪水。
用手。
任克明却转头避开,然后抬起黎昌的下巴径直吻了下去。比起擦泪水,他只想要黎昌的唇。他不在意自己流泪不流泪,也许泪水代表一种尊严,但他不管。
他不在乎。
如果可以留住黎昌,他不需要什么尊严;如果可以留住黎昌,他甚至愿意下跪。
跪了吗?
那晚跪了吗?
任克明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
反正最终的结果没有变化,黎昌的态度决绝。他执意践行那份合约,他说:“就如我们当初说的一样,我要的,我已经得到了,不是吗?”
他要什么啊?
任克明脑袋发昏,他连他要的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疯狂地亲吻黎昌,他脱黎昌的衣服,他抚摸他,他哭着吻他,他问他“真的要走吗”“真的要离开吗”“可不可以不走”。
黎昌没有后退,黎昌甚至回吻他,甚至主动容纳他。
但黎昌说:“你干死我吧。”
“你干死我,就现在,我就没法和你离婚了。”
黎昌好像也哭了。他的泪水交杂在脸颊上,仿佛惟愿时间静止在此刻。
他在哭什么?
任克明停下动作,松开手。
“不要说这样的话。”他退出来,他去吻他的脸颊,不住地摇头:“你不会死。”
“我会死。”黎昌说:“每个人都会死,所以我说,你干死我,你现在在床上干死我——”
“黎昌。”任克明打断他。
他说:“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这段对话。
这段半年前的对话,到此结束,与昨天下午东郊里的对话出奇地一致。
只是在后者中,任克明没有乞求。
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解开手铐,为什么会后退,为什么会走。
为什么会离开东郊,为什么会飞到英国,为什么不敢留下,为什么不敢面对黎昌,为什么逃避,为什么不敢看他的眼睛——
“为什么?”
文抬起头,问眼前的兄长:“为什么,哥,你不想,不想找妈妈?”
任克明被拉回现实。
紧皱的眉间倏地松开,他沉默几秒,启唇要回答,却被电视声截住话头——
“你知道,法语的月亮怎么说吗?”
电视中在放着华语电影,熟悉的台词,任克明骤然回眸看去。
“是Lune。”
“我有一个朋友,他去到了高高的月亮上。”
“他在月亮的云后,成为天使。”
《月亮云》。
文看的电影,是《月亮云》。
任克明发愣,盯着电影画面看了好一会儿,都没看见黎昌。或许因为这是结尾了,他不会再出场。
文看着电影,忽然说:“我知道了。”
任克明回头看他。
“你不想找妈妈,”文笑,“因为,因为天使可以带你,去见她。”
文叫黎昌天使,因为任克明第一次向他介绍黎昌,就是用的《月亮云》。
那时他们刚相识,结婚不久,这也是任克明看的黎昌的地一部电影。
“对吗?”文说。
他的目光里突然带上期待,看着兄长:“哥,天使,也带我去。”
“不可以。”任克明拒绝。
他清楚弟弟支离的话语表达的什么意思,直截了当:
“天使不愿意。”
文呆了下。
他似乎没懂,为什么任克明会说黎昌不愿意?
明明天使都没在这里,他怎么知道天使会不愿意呢?
但,他只困惑了一下,就又笑了。
“好,天使不愿意。”文点头说。
他用他清澈的眼睛看着兄长,乖乖笑开,接着,说出兄长听过的他这辈子最流利的话语:
“那就不去。”
“我不会让天使,做任何他不愿意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