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九点, 冷月昏星。
东郊走出一道修长身影,面容冷峻,开门上车。
前座的助理察觉动静,不敢回头, 只敢在后视镜里快速窥看。
任克明上车了。
他眉眼低垂, 五官隐在路灯的阴影之中, 如山般幽黄。
忽然抬眸, 他和助理对上视线。
助理登时一怔——
那双眼,像深不见底的冰泉。
她骤然想起昨天下车前的任克明。
同样的一双眼。
同样暗杂着殊难领会的情绪。
可还没此刻这般冰冷。
她不知道的是, 其实这双眼半小时前还在流泪。
一滴又一滴泪水,从下颌滚落, 落泪时他已经解开手铐。手铐解开, 仿佛也解开了身前之人和他之间的某种必然联系。
黎昌抽出手, 接连后退好几步。真的是好几步。
他退到沙发后方,和任克明拉开一段距离。
这时距他和任克明提出离婚已过去十来分钟。过去的十分钟里, 他就和他那样对站着,相顾无言。
此刻依旧无言。
黎昌甚至都不相信, 任克明居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把自己解开了,他在沙发后看着任克明, 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好。
还是任克明忽然抬眸看向他, 问:“……否则, 什么?”
问这话时,他站在原地没有靠近黎昌。
就像是知道黎昌怕他一样。
就像知道,自己现在又在发疯一样。
黎昌紧抿双唇,没有回答。
他能回答什么?或者说, 他的回答又有什么用?
任克明懂啊。他肯定懂自己没说完的话是什么。真要把那两个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有什么意义呢?
连黎昌自己都不想说那两个字。
因为, 此时此刻,当时当刻,他站在任克明的面前。脚下踩的是任克明的地板,周身环绕的墙壁是任克明的房子。
既然任克明不要他走,他就算想走想得想破脑袋,还不是不能走?
既然任克明不要他离婚,就算那份合约还在生效,就算已经到了离婚的日期,他还不是不能离?
就像任克明曾经说的,一纸合约对他来说根本什么都不算。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黎昌即便把这两个字说得清清楚楚,又有什么用?
况且,他们这算什么婚,在国内甚至得不到法律承认。离婚不离婚,真的重要吗?
或许,在他与任克明的这段关系里,真正重要的从来不是婚姻;而他与任克明之间存在的问题,也从来不是那份合约。
从来,不止那份合约。
任克明眸光灰暗,还在追问:“否则什么——”
“任克明。”
黎昌直接打断他。
没有血色的唇微微颤动,他放下那个否则。
饱含转折地,他问出了一个十足自我的问题——
“我想问问你,”他说,“你有没有在意过,我究竟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好突兀,却是黎昌此刻唯一想问的。
任克明有没有在意过他黎昌,在意过他究竟想要什么?
抛开否则,抛开离婚,抛开手铐,抛开禁锢,抛开可怖的占有欲,抛开所有的一切。
只说两个人的关系。
在这段关系存在的岁月里,黎昌究竟想要什么。
任克明有没有在意过?
十八岁的黎昌,二十八岁的黎昌;全部的黎昌,所有的黎昌。
任克明有没有在意过?
不是资源,不是公司,不是当他想去国外演戏的时候一架私人飞机带他出国旅行。
不是要摘天上的星星。
只是普通的想要,普通的向往。
比如,黎昌想要接戏,接那部《去见她》,他考虑任克明的想法,权衡一切后,还是发现自己想要。
是这种想要。
是仅仅的追求,是对热爱的追求,是合理到不能再合理的追求,是脱离爱人桎梏与束缚的追求——
这份想要,任克明究竟有没有在意过?
如果在意过,那为何他给他的一切,包括他那无法忽视的爱意,都带着那么厚重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枷锁?
如果在意过,那为何他会在今天,在此刻,在当下,否决黎昌的想法,甚至想要用手铐来禁锢住他?
所以,究竟有没有在意过?
这是黎昌唯一的问题。
但,在问出的那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即使任克明没有回答,他也有了答案。
“否则就是。”黎昌出声:“我要离婚。”
任克明陡然抬眼,望向他。
黎昌是在回答任克明的上一个问句。
“否则,我要离婚。”他再重复了一遍。
话音刚落,只见任克明的脸色猛然一变,变得煞白。
垂在腿侧的手失力一松。
铁质器具从手中掉落在地,是刚刚解开的那个手铐。木地板旋即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那种闷响,像是痛苦的哼鸣,又像是膝盖触碰在地。
很大声,可任克明没有垂眸去看地板。他的眼睛,只一移不移地,看着黎昌。
黎昌也一移不移地看着他。
看似没有半点退缩的迹象。
可那倔强抬起的面庞之下,其实他的心在收紧——
这一刻的任克明,在想什么?
会不会在想,刚刚是不是不应该解开手铐?是不是真应该如自己所说的,用这副手铐铐住自己一辈子?
一辈子都别想去法国,一辈子都别想离婚,一辈子都别想走,一辈子都待在东郊别墅,一辈子都捆在他的身边——
黎昌不愿意这样。
所以他仍然看着任克明,不移开眼神,不退缩。
即使这没有任何作用。
“我不同意。”任克明轻声开口。
“哦。”黎昌也轻声说:“那你弄死我啊。”
他的回答突兀,语气却有一种平淡的疯迹,因为早已料到。
“弄死我,你就不用离婚了。”他说。
任克明微怔,摇头:“你不会死。”
“那你就等着和我离婚。”
任克明动了动唇,然后停住。他没再说话。
通红的眼尾,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掉眼泪。眸色映射着窗外日光,却黑得出奇,仿佛暗杂着复杂的情绪。
沉默两秒后,他的脚步终于移动。
他朝黎昌走来。
黎昌罕见地没有后退。
甚至可以说,他就在等着任克明来。
“你又要开始了。”他的声音像从喉咙里开始就被碾碎,筛出唇:“你又要发疯,是不是?”
本来梗着脖子,很凛然。说着说着,黎昌却不受控制地颤抖:
“要不然你干死我……”
他承认自己也疯了,疯得彻底,疯得和任克明不相上下。
“要不然你干死我啊。你现在来干我,干烂我,干到半身不遂,把我干到死。我死了,死了就不离婚了——”
他抑制不住吼出声。
任克明的脚步一瞬顿住。
站在离黎昌不到三步的位置。
两人隔着空气对望,黎昌无法克制地急促呼吸,任克明则无声站着,颓唐站着。
他停了好久。
有风吹过,吹过他微垂的头发,那高大的身躯杵在原地,毫无动静,仿佛被美杜莎注视后无法动弹的石像。
许久后,石像微动。一片寂静之中,只听他轻吸了口气——
“不要说这样的话。”
声音低平,没有别的情绪。
没有发疯,仅仅是这一句话。说完,他抬眸,静静看着黎昌。
黑玻璃似的眼珠反着光,好像有一种深深的情绪。
黎昌看着这双眼,垂在腿侧的小手指突然弹了一下。
他看不透,他看不懂。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任克明又说了一遍。
他说完,垂眸后退,退回到沙发前。
弯腰拾起地上的手铐,然后湿漉的睫毛一直低垂着,就像不敢再次抬眼一般低垂着。就像不敢再和黎昌对视一般,低垂着。
黎昌目光触及到那睫毛上的泪珠,心尖一颤,像被钢笔笔尖猛地扎了下。
他启唇想要说什么,却被任克明抢先——
“我先走了。”
任克明语气平静,说得很快,说完就提步。
黎昌瞬间滞住。
什么?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任克明已转步朝客厅外走去。
而且迈出的脚上竟然也不是居家拖鞋,而是早不知何时换好的一双皮鞋,衣着也恢复正式。
唯独背影说不出的寂寥。
……他走了?他真的要走?
黎昌不敢相信。
怎么能,他凭什么先走?!
“任克明!”黎昌叫了一声。
任克明的身影明显停顿,等了三四秒,回身。
他和黎昌对视。
灯光洒在侧颜,脸颊上印出方才留下的泪痕。与他五官气场不匹配的、任谁看都是懦弱的泪痕。
黎昌本蕴着怒意的眸诧然一静。
准备好的千言万语质问,这一刻,竟然全然粘稠在喉间。
他盯着任克明的泪痕,不说话。
对着那泪痕,他说不出话来。
最终,任克明重新回身,在诡异的静谧中走出客厅。
那寂寥的背影变了,更像是落逃,落逃,把一切的一切都丢在身后。
这背影忽然让黎昌想问,自己是不是也被他丢在身后了?
……是。
真的是。
自己真的也他妈被任克明丢在身后了。
脚步声消逝,偌大的客厅之中再度只剩一人。
就像任克明还没下楼一样,就像任克明根本没有回家一样,过去的半小时像是场梦,一场惊醒不了的噩梦。
只剩黎昌一人。
黎昌脚下踉跄一瞬。他撑住沙发靠背,逐渐失力。
……会不会,自己真的还在做梦啊?
会不会自己还在楼上睡觉,而任克明根本还没回来。
不然怎么会。
这一切,刚刚的那一切,怎么会……
“……你。”
一个男声忽然响起,静谧的空气微微一震。
黎昌遽然抬眸。
是不远处的电视,《风故里》还在播放。
灰蒙蒙的天空下,电视中的陈六,正在问初恋林芸——
“你想要什么样的爱情?”
电视中的林芸起身。
她说:“我不知道。”
然后她转身离去。
陈六呆滞片刻,也晃荡着站起来。他张了张唇,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于是萧瑟的风吹散林芸的背影,吹模糊陈六的视线,眼睫颤抖。那一滴泪,就这样掉落下来。
黎昌撑在沙发靠背上,盯着电视,眼皮突然止不住地战栗——
他看到这滴泪了。
他终于看到这滴泪了。
这熟悉,又陌生的泪。
不仅如此,他还看到陈六紧绷的唇角,还有黑玻璃似的眼珠。那样的眼神,那样的泪滴,是和演技综艺里新人演员完全不同的表演。
完全不同的情感。
黎昌凝眸看了许久,他倏地发现,自己好像曾见过这滴眼泪。
对。
这滴令他无比触动的眼泪。
这滴泪,包括这样的眼神,他都曾见过的。
见过的,就在……
就在刚刚。
就在这个客厅里。
就在任克明朝自己走近时,就在任克明转步离开时,就在任克明回身时——
那黑玻璃似的眸,眸底盛着的复杂情绪。
那里面,就是陈六的泪。
那里面就是那个新人演员所缺少的情感,那里面就是大好人导师所困扰的那份情感,是一模一样的情感,是没有半分差距的情感。可是——
那是什么?
那情绪,那浓烈的、雾掩的、无法看透的情绪——
那是什么?
黎昌看不真切。
画面里,陈六的面孔消失,切到一个空镜。
黎昌急忙擦了下眼泪,俯身去拿沙发上的遥控器,想倒退回去再看一遍。
这时沙发上的手机忽然亮起。叮咚一声提示,锁屏上显示一条微博私信。
黎昌动作微滞,鬼使神差地放下遥控器。
他移手,拿起手机。
点开私信提示后,屏幕跳进聊天框。
是大好人导师。
他的消息来得恰好——
[黎老师,上次那场戏我想通了。]
紧接着,他发来一条博文链接,是剧评。标题显示,评的,正是电视中刚刚播放的这场分手戏。
黎昌迟疑,刚要点开,就见对方又发来一条消息。
直接将剧评搬运到了聊天框中——
[陈六的一生起点极低,磕磕绊绊长到十八岁,初恋林芸于他,是一份亲情的寄托,他对林芸的依恋,很难说不是对亲情的渴望的转移。]
动作随着阅读而止下,黎昌眉间蹙起。
对方仍在继续。
[但,陈六没有得到过亲情。亲情,就像林芸,林芸是隔岸洛神,是遥不可及的月亮。]
[所以,他一直不能相信林芸会爱上他,也并不意外林芸会分手。甚至可以说,从一开始他就笃定林芸会离开自己。因为,他从不认为自己值得被选择。]
[因此,面对林芸的离去,他眼中的情感很简单,概括来说就是——他觉得自己不配。]
[觉得自己不配,所以他张嘴但不说话,落泪但不陈情。]
[他在逃避。]
[他在自卑。]
最后一个词落入黎昌眼眶,他漆黑湿润的眼睫猛然颤动。
“自卑”——
随着这个词语,那一双黑玻璃似的眸陡然烙印在黎昌的脑海之中。
就在方才,那双眸还静静地看着他。
静静地落泪。
仿佛早已预料到一切,所以一言不发。
对……
对!
就像陈六。
张嘴但不说话,落泪但不陈情;所以,他是在逃避,所以,他是在——
黎昌抬眼,看回电视屏幕。
屏幕中那个空镜还在继续,灰蒙蒙的天空透着暗蓝颜色,有风吹动。
陈六重新入镜,瘦削的身形僵硬。
如同石像。
如同被美杜莎之眼注视后的,无法动弹的,那座石像。
……
夜色如墨,车驶往机场。
助理收回放在任克明身上的视线。
她似乎明白了自己在这个男人眼中看到的那一抹暗色是什么,但却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怎么会?
这样的人,这样骄傲的人,怎么可能……
任克明忽然出声——
“替我订一张机票,目的地是……”
他对助理说。
声音隐在窗外飒飒风声之中,听不出来波澜:
“尽快,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