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克明终于彻底回过神来, 他的眉间微动,说:“……不是。”

  黎昌立即就说:“那你告诉我当初的经过。”

  “什么经过?”

  “我是怎么逼迫你,”黎昌说,“你又是怎么被我逼迫的。”

  这是除了二十八岁的他和任克明以外, 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

  只能由任克明告诉他。

  然而任克明垂眸盯了他几秒钟, 却说:“没必要。”

  “为什么, ”黎昌的眸瞬间就睁大了, 声音也放大了几分,支起身子:“为什么没必要?”

  任克明没有回答。

  黎昌顿了许久, 忽然了然地轻笑了声。

  “……所以我没说错。”他的声音重新放小了,听不出来什么情绪:“你就只是因为……才和我在一起的。”

  他就知道。

  就是因为性。

  像任克明那样的人, 于他而言遥远得像天边的月亮, 甚至远到都不能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程度了。

  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黎昌的世界中连月亮都没有,有的只有漫天乌云, 和灰蒙蒙的天际。

  这样的月亮,这样遥不可及的月亮, 忽然有一天出现在他的天空。

  月亮对他好,月亮说爱他。

  多少令人无法相信。

  直到今夜, 黎昌才想说, 果然, 这样平白的“爱”背后都是有着一个缘由的。

  这个缘由就是性。

  他早该想到。

  什么都没有的自己,除了性以外还有什么值得任克明去爱呢?

  他不可能爱自己三千块钱的月薪,也不可能爱自己胸无点墨的学识,更不可能爱自己泯然众人的平平外表。

  除了性以外, 什么都不值得他爱。

  什么都不值得。

  任克明眉间的皱痕加深了,启唇似乎想要说什么, 却被黎昌抬手止住。

  “没事。”他轻轻说:“我不用知道了。”

  “黎昌……”

  “睡吧。”

  任克明还想再说话,黎昌却直接吻住了他的唇。

  “不准说了。”声音里佯装上几分懒意:“我困了。”

  我困了。

  你也快困吧,不奢求你再说什么了。

  似乎任秀琴说的没错,我拖累你了。

  但还好你是因为性才跟我在一起的,毕竟和爱相比,还是性更好割舍,不是吗?

  黎昌颤抖着眼皮想。

  ……

  第二日任克明没有如往常般起得很早,黎昌醒来时身边还有人。

  他侧眸看了看任克明的侧颜,浓烈的日光之下,他的视线随着线条的起伏移动。

  额头,鼻梁,嘴唇。

  这人长得真挺帅的,怎么就想不开非和自己在一起。

  自己本来也孑然一身过得挺愉快的,怎么就想不开要来和他搞在一起。

  ……妈的,谁拖累谁啊。

  黎昌叹了声气,从床上坐起来,回头一看任克明的眼睛居然还是闭着的,没被自己吵醒。

  睡挺熟。

  于是黎昌蹑着手脚下床,洗漱穿衣。

  直到换好要出门的衣服,要走出房间时再往床上看了眼,才发现任克明已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侧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去哪?”任克明问。

  黎昌没有丝毫迟疑地回答:“去医院,看张叔。”

  任克明那双眸子淡淡的,没什么反应。

  似乎早就猜到了。

  黎昌也没问诸如什么“你要不要一起去的”话语。

  可以说是心有灵犀一般,昨夜的话题他们都没再谈起,不管是任克明去不去医院,还是当初为什么会结婚。

  甚至,任克明还出奇地没有阻止黎昌去看张叔,只是在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通后,说:

  “下雪了,穿羽绒服。”

  黎昌这时候穿的是件普通的驼色大衣,听见他的话后愣了一下,抬眼看向窗外。

  这才发现暖日高悬的玻璃窗外,竟然真的飘着星星点点的白絮,随风转动。

  最后是任克明给黎昌挑了件外套,纯黑色的羽绒服,很厚实,很保暖,不过和驼色大衣相比就没那么有范了。

  “自己每天都穿那么薄,还来管我……”黎昌嘟嘟囔囔的。

  任克明挑了挑眉,破天荒跟他解释说:“医院暖气开得不足,比不上家里和公司。”

  黎昌怔了一下,愕然地抬头看他,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回应自己的话。

  这让他又想起了昨晚他的那句“要做吗?”

  刚开始那阵的任克明可不会对他的行为做出什么解释,从来都是他说自己做,不容置喙。

  更不会问自己要不要做,向来都是提枪直接就上。

  转性了?

  就当黎昌疑惑地穿好外套,准备出门时,任克明忽然叫住他了:

  “黎昌。”

  黎昌止住步子回头。

  任克明站在原地,素日威严的面孔之上竟然头一遭露出几分局促。

  “等你回来,我们谈谈合约的事……好么?”

  ……原来是为了这事。

  黎昌明白了。

  只是这人不是昨晚才说合约算不了什么吗?今天就着急了?

  该说不说,他倒着急得挺及时的。

  因为假如他是一个月前和黎昌说出这句话,黎昌一定什么都不会管,立马和他坐下叫律师来废除合约。

  可他是现在说的,而现在的黎昌……

  “等我回来,”他说,“回来再说吧。”

  说完,他就转身走出了房间,也没再回头看任克明,而是哆哆哆地走下楼,快速出门上车。

  坐上车后,他一直刻意放松着的眉终于蹙起了。

  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冬日街景,脑海中一直回旋着任克明方才的问题,还有,任素琴的话语。

  事实证明,任秀琴没有骗自己。

  任庆真的动手了,车祸也真的发生了……

  是不是,真的只有自己离开任克明才更好?

  黎昌忽然垂眸浅浅笑了下。

  这种笑有些趋近于自嘲。

  黎昌啊黎昌,怎么不管谁对你好,你最后都会变成别人的拖累啊。

  他重新看向窗外,思绪随着窗外倒退的街景一起回溯,回到十四岁时的某一个午后。

  那个午后,他起床接水,路过水房时听见白妈和一位员工的对话。

  员工说:“资助停了很多,按现在的情况办下去,可能撑不到明年。”

  黎昌心中一惊,下意识息住脚步。

  只听白妈叹了声气:“我再想想办法……好在孩子们都有归宿了,年龄大点的,也都快成年。”

  员工停顿了许久,说:“小昌……”

  黎昌听见自己的名字,眼睫骤然低垂。

  他十四岁,离成年还远。

  整个福利院里,就他如此不上不下。

  这时却听白妈说:“真没法了,小昌就由我带走,我养。”

  黎昌闻言眸中一动,还没来得及思考什么,就听员工又说话了。

  “唉,也就小昌了。说起来,这孩子本来不应该进咱们院的,他那父母怎么就能直接把他丢在门口呢,这是遗弃罪啊,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有苦衷……”

  白妈拍了下员工:“小声点,当心叫孩子听见。”

  “不会,孩子都在睡觉。”员工说:“当初小昌身上留的那张纸条你跟我都看见了,什么叫‘无力抚养’?这叫什么借口?真要这样,全天下的父母都把孩子丢福利院来算了——”

  “不要说了。”

  白妈打断她,声音里似乎带上几分不悦:

  “进了我们的门就是一家人,以前的事还谈什么?你一定要守好嘴,一个字也别在小昌面前提……”

  黎昌靠在水房门后,手中紧紧攥着水杯。

  一个字也别提,可是他全都听见了。

  其实就算没听见今天这番对话,黎昌也早就略有察觉。

  福利院的孩子都是分时间收的,可自己入院那年,就只有自己一人是新来的。

  说明自己是意外,是不在规划中的存在。

  在福利院面临倒闭的如今,更是。

  白妈说她养自己。黎昌想说,不需要。

  他知道白妈的情况,她离异,育有一女,也非大富大贵的阶层,家中多一张嘴,多一个负担。

  自己对亲生父母来说不就是拖累吗,不要再跟着白妈了。

  毕竟对白妈来说,自己也是拖累吧。

  于是几个月后,黎昌过完十五岁生日,就和一位哥哥一起离开了福利院。

  两个人关系并不亲近,早两年还经常聚在一起,后来便逐渐没有联系了。

  反正那段日子里,黎昌什么都做过,什么苦都吃过,也不知道他是这么撑过来的,总之不管再苦,他好像每天都笑吟吟的。

  看起来好像天塌了都没什么大不了。

  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天夜深人静之时,他都会对自己不断地说——

  天塌了也不要回去,天塌了也不要拖累白妈。

  不要拖累别人。

  不要拖累任何人。

  “……黎少爷,少爷?”前座传来呼唤。

  黎昌从思绪中回神,是新调来的司机在叫他。

  司机说:“您的手机在震动。”

  黎昌愣了一秒,低头看向自己放在一旁座位上的手机,果然亮着屏,上面显示着两个未接电话。

  没有来电显示,只是一串号码。

  “我知道了,谢谢。”他拿起手机,毫不犹疑地拨回去。

  昨天经纪人说过最近可能会有剧组联系,遇到陌生电话尽量接一下。

  这应该就是某个剧组的电话。

  听筒中传出嘟嘟的声音,黎昌垂着眸等待接通。

  终于,嘟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声。

  “喂,是黎昌吗?”那声音有些低沉,语调平缓,略带沙哑。

  还有些许咋舌,似乎在埋怨黎昌为什么才给他打回电话。

  黎昌顿了一秒,恍然间觉得很是耳熟。

  “是,您是……?”

  对面闻言,竟然情绪骤转,哈哈笑了一下:“怎么,连爸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黎昌怔在原地。

  爸?

  自己哪来的爸?自己什么时候叫过谁爸?

  这时听筒那边再次传来声音,是有些模糊的一个女音:“任董事长……”

  ……任董事长?

  黎昌握着手机的手倏地一紧。

  ……对面难道是,任临?!

  任克明他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