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鹊蹲在后院门前漱口,牙膏白沫儿水咕噜咕噜吐到沟渠里。
太阳堪堪悬在树梢上,大年初一空气清寒。
这会儿才九点,他原本是想要睡到正午起来吃午饭的时候的,但是在乡里待的时间一长,平时习惯就是七点多就起来。
即使昨晚是后半夜才睡,水鹊今天早上还是在惯常的时间睁眼。
他翻了个身,把荀定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挪走,多睡了一个回笼觉。
再起床也不过八点多。
早上吃甜酒小汤圆。
甜酒是水鹊从谷莲塘带回来,李观梁酿的糯米甜酒。
小汤圆是昨天做完剩下来的。
这一餐吃完正好。
水鹊打着哈欠走进从后门走进厨房,锅里的汤圆飘着糯米甜水香。
他泪眼朦胧地问:“听寒哥,你不困吗?”
一大早就在煮汤圆。
他分明记得他们睡着的时候,兰听寒还没睡,坐在书桌看书。
兰听寒笑了笑,没回答。
揭开锅盖而升起来的热腾腾水汽,化雾朦胧了他鼻梁上架的玻璃镜片。
兰听寒装满了一碗甜酒汤圆,递给水鹊,“自己吹一吹凉再吃。”
水鹊想,要是兰听寒的精力能够分给他一半就好了,别的不求,只要让他看那些书不会犯困。
他坐在客厅的圆桌上老老实实吹汤圆的时候,水毅穿着家居服,踏着红木阶梯下来。
“爸爸!”水鹊高兴地打招呼,“你昨晚几点回来的?等你我都等得睡着了。”
在熟悉的家中得见多年未见的孩子,水毅原本冷峻的五官轮廓,都化得温和。
“三点多。”
他抚了抚水鹊的乌发,刚起来洗漱,还没有梳理的发丝,黑亮蓬软。
“对不起,爸爸没赶上年夜饭。”
“没关系。”
水鹊能够理解,他点点头。
兰听寒从厨房里走出来,“毅叔,锅里还有汤圆。”
水毅点头,“好。”
他进了厨房,再端着碗汤圆在水鹊对面坐下。
难得新年温情,水毅看着穿了厚棉袄的孩子,“有没有看到爸爸送你的礼物?”
“我一醒来就发现了。”水鹊弯弯眼睛,他挽起袖子,露出来那截手腕上面戴着新手表,“喏,戴上了,谢谢爸爸。”
水毅看他戴在左手上,喝了一口甜酒水,“那右手呢?”
水鹊疑惑:“什么右手?”
他抬起右手,手腕上空空如也。
水毅记得昨晚他看见的,水鹊原本戴在左手上的手表。
巧的是和他送礼物时想的一样,送了同一个牌子的手表,但是款式不同,对方送的明显更轻巧灵动一些,更像是年轻人会挑选的款式。
根据水毅对自己孩子的了解,水鹊在手表上没有表示过特殊的偏爱,所以水毅排除了是水鹊自己买的可能。
水毅干脆直接问:“你原先戴在左手上的,不是爸爸送的这只手表吧?”
水鹊那张脸上根本藏不住事情,目光闪了闪,“那只……是之前朋友送的。”
水毅颔首,装似随意地再问一句,“是生产大队里的朋友?”
水鹊搅动了一下碗里的汤圆,点点头。
水川和荀定从外头回来,他们到大院食堂里打了五个人分量的豆浆和油条。
豆浆是刚刚磨的,热气腾腾,在大碗口的搪瓷盆里装着回来。
大院的食堂每个月只要交粮票和一定量的伙食费,什么肉蛋奶都可以吃上,不用额外交肉票之类的杂票。
勺子放进搪瓷盆里,每个人再拿碗来舀豆浆喝。
荀定接着方才的话头问:“毅叔,你刚刚和水鹊说什么朋友?”
水毅:“正说到小鹊在生产队交的朋友,送了一只春蕾表。正巧,我挑选新年礼物的时候,也选了这个牌子。”
春蕾牌手表的工厂就在海城,算得上是家喻户晓的程度。
荀定啜了口豆浆,“是吗?”
他倒是没有留心水鹊手腕上是不是戴了什么手表,本来天气就寒冷,水鹊穿得像是包粽子一样。
水鹊没说话,他还在思考要选什么时机向家里出柜,说自己喜欢男生,那样的话,他肯定会被赶出去的。
但是现在才是大年初一,说这种事情多不好,他还是等到快要乘火车下乡的时候再说吧。
水毅缓声问:“送你手表的朋友,是不是叫李跃青?”
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多疑而古板。
只是方才电话对面的年轻人,一开口语气期盼雀跃,不像是给朋友来电,而更像是在热恋期,给叫做“水鹊”的对象打电话。
水毅这屋里,只有一个水鹊。
况且,生产队里的都是辛苦挣工分的庄稼人,或许对方身上有什么额外挣钱的本事,但花一百多元给男性“朋友”买手表,实在是耐人寻味。
水毅希望这只是自己多心了。
水鹊被他突然说出男主的名字,惊了一惊。
“嗯。”他垂下眼睫,胡乱地应,“嗯……对,是叫这个名字。”
“爸爸,你怎么知道?”
水鹊小心翼翼地抬眼。
按理来说,剧情里水家和男主没有任何联系。
水毅看他紧张的样子,放缓声解释:“刚刚你这个朋友打电话过来找你,他说自己来海城学习,初来乍到,想请你陪他逛一逛见个面。”
男主为什么突然来海城?
水鹊:“什么时候?在哪?我还能给他回电话吗?”
外面都是人员流动的电话亭,没有固定电话,就很难再联系上,除非李跃青再往这边打电话来。
他一连问了三个问题,才注意到饭桌上所有人都盯着他看。
水鹊眨了眨眼睛。
水毅神色波澜不起,“我帮你答应了,他说中午十二点半在中央广场见面。”
“到时候爸爸开车送你过去吧。”
水鹊坐好,点点头,“嗯。”
………
虽然吃早饭的时候,明明只有父亲说好了送他,但是真正出发的时候,车上多了好些人。
水鹊抿了抿唇,回头看向后座上的三个人。
“你们为什么也要来?”
兰听寒靠着窗,笑道:“不是去广场?我搭毅叔的便车正好去还书。再到报社订今年的报纸。”
荀定见他看过来,挑眉,“来就来了,这你也要问?我去广场那边找补鞋的档口,过几天就复工了,鞋子坏了抓紧补不行吗?”
水鹊将信将疑,转向,好奇地问:“小川呢?”
水川双手的手指紧紧相扣,诚实道:“……我不放心你。”
水鹊疑惑:“可是李跃青你见过的啊,救灾的时候。”
当然是见过才不放心。
水川沉着眸子,没说话。
奇奇怪怪的。
到达目的地,水鹊从桑纳塔的副驾驶位下来。
对车窗内说道:“爸爸再见,我到时候回自己打出租车回去的,不用来接我。”
水毅眼神古井无波,望了一眼远处树荫底下的年轻人,“嗯,早点回家,别在外面玩太晚了,也可以请朋友到家里吃顿饭。”
水鹊:“嗯嗯,知道了。”
他就是出来和男主见个面,怎么搞得这么大阵仗?
水鹊跑向那边大榕树,招招手,“李跃青!”
失落地坐在石墩子上,等了两个半小时的年轻人,听到他声音,立即兴奋地抬起头来。
李跃青站起来,忐忑道:“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
水鹊困惑地看了一眼他肩膀上落的两片叶子,“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没有!”
李跃青见到他,立刻就像是身后有狗尾巴在疯狂摆动,笑出了犬齿。
拍了拍肩上的叶子,比正月的舞狮还要精神抖擞。
水鹊关心地问:“你吃过午饭了吗?”
李跃青彻夜坐的火车,他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搭档的两人先带行李去找车马店之类的小旅馆。
虽说他们有介绍信,但是海城这种地方,条件好的招待所肯定是轮不上他们住的。
从连夜的火车出来,他只在火车站前方的小广场买了几个大馒头填肚子。
“吃、吃了!”李跃青说着,突然问,“你吃过没?没吃我们去找饭店?”
他喜欢看水鹊吃饭。
慢慢吞吞,细嚼慢咽,像是小猫一样。
一日三餐,李跃青想看水鹊吃一辈子饭。
水鹊当然不知道李跃青脑子里正在想什么,他理所当然地说道:“我从家里过来的,肯定吃过了。你怎么突然就到海城来了?”
李跃青头一次坐火车到大城市里,眼前车水马龙,这里比菏府县发展得快太多。
换了个陌生的城市环境,李跃青身上带着隐约的无所适从。
“那……那我们去逛商场?我边走边和你说。”
因为正是新年时候,各处挂着灯笼贴着春联,红红火火的一片。
远方广场街头的锣鼓声喧闹,唢呐铜擦,舞龙和耍狮子的表演队伍撞到一起,人群熙熙攘攘地挤热闹。
在中央广场旁边,过了马路,就有一个大商场,五金、日用品、百货、家具、自行车、电讯、修配等各个部门应有尽有。
周围在外的还有些咖啡馆、西菜社和糕点铺。
这边则要安静一些。
路经厚重的旋转门,有人从咖啡馆内出来,里头传出日晒豆的醇香。
李跃青试探地开口,“水鹊,后面是不是有车跟着我们?”
他就是再人生地不熟,也很容易察觉到,后面那辆桑纳塔,怎么也和寻常马路上的自行车、出租车格格不入。
遥遥缀在两个人身后的马路,以乌龟似的速度缓慢行驶。
水鹊好像就是从那辆车下来的。
闻言,水鹊狐疑地往后看。
距离远,他看不清车牌,但是只看外观也……
好奇怪,为什么要跟着他们?
水鹊把李跃青扯进商场楼里。
这样不在外边走,就看不见了。
李跃青问:“那是叔叔的车?”
接他电话的人,说是水鹊的父亲。
水鹊含糊地回应:“唔。”
李跃青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年轻气锐,充满青年人的干劲,只是在直观地感受到两个家庭的差距时,难免还是会有些微的自卑感油然而生。
但他很快将其压下。
他开始和水鹊说之前的事情。
自从那次七夕约会之后,李跃青凭之前上学在县城里向老木工学的本事,自荐进了乡镇公社底下的农具修造社。
农具社经营不善许久了,也就刚创办那几年要给乡里打大量的农具,后来就只剩下一些修缮的小活。
接受他进社,本来就是想着上过高中的年轻人点子多,看能不能把农具社盘活。
李跃青很快想出了新办法,农具卖不成,还能打家具卖,城里人不干农活是不需要农具,但有家落脚就需要家具。
他们先是给乡里的人打家具,因为后山木材丰富,打出的家具质量好也便宜,很快声名播出去,经人介绍了大单子。
不然李跃青也不会有钱送春蕾表。
但是这事情很快又给叫停了,公社说这是农具修造社,不是家具社,不成样子。
可是单纯的农具修造社,压根不需要这么多人手,整天没事情做,农具社里工资又是要看收益来发的,木工一年有几个月都收不了工资。
前头的几个单子挣了钱,李跃青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干脆悄悄怂恿别人跟他出来单干,又去把自己以前跟着学手艺的退休老师傅挖过来了。
他还偷偷找罗文武借了个仓库,改成木工车间。
李跃青说的事情告一段落,解释:“我和老师傅还有一个木工,这次进城,想学习一下,看城里人喜欢什么,能不能做大城市的生意。”
水鹊哑然。
他询问77号,【男主的事业线是不是开得提早了?】
按照剧情,本来不应该这么早的,要在水鹊的戏份结束,后面新政策下来了,男主才乘新风开办了乡镇企业。
水鹊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每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后来的剧情全会崩了。
77号也不明白。
水鹊心有忧虑地走在李跃青身侧。
李跃青忽然顿住脚步。
家具店铺摆在进门处的一个样品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走进去,售货员热情地上来,询问他们有什么需要。
水鹊好奇地歪歪头看,是一个楠木套箱,雕刻着龙凤的纹样,又刷了红漆,看起来很精巧。
李跃青端详打量了一圈,“这个箱子多少钱?”
售货员道:“二百六十元整。您眼光真好,这是最后一件货,周围铺子里都没货了,卖得很火热。”
李跃青若有所思地点头,“谢谢。”
他牵起水鹊的手,退出店铺。
布着茧子的掌心热乎乎,隐隐沁汗。
水鹊关心地问:“怎么了?”
到了无人的转角,李跃青才高兴地对水鹊道:“那个箱子,我估计才二十六寸,普通的二十六寸楠木箱子,最多才二十六元不到!”
只是这种款式上面多了许多精巧的雕刻花纹。
要是他们也能学着试试这种技术……
水鹊想了想,“那箱子应该是海城雕刻艺术厂的,好像在郊外。”
“你要去参观吗?”水鹊回忆,“艺术厂一般会有样品展。”
李跃青心潮澎湃。
多卖几个箱子,他岂不是就能英年早婚了?!
这不比他哥卖米强?
到时候、到时候要摆多少桌酒席呢?
李跃青喉结滚动,口舌干燥。
哑声问:“水鹊,我能不能亲你?”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莽撞的地亲上去。
他这次有认真询问了。
只是下一瞬,不知道哪里迅疾窜出的身影,令李跃青眼前一黑。
双拳难敌四手,他很快被反剪双臂。
“小川!荀定!”水鹊茫然失措,愣在原地,“你们做什么?”
水川和荀定空前一致地达成合作。
水毅面色依旧波澜不起,但并没有对两个小辈的不友好举动提出异议。
语气和缓,“小鹊,请朋友回家一起吃顿晚饭吧?”
李跃青咬牙,向上方瞟了一眼,扳手抵在他额头。
他是触犯什么天条了吗?